李玉贵躬着身回禀,“锦书这会子在西暖阁候驾呢,说万岁爷打发人去瞧她万不敢当,要给万岁爷磕头谢恩。”

  皇帝手上动作一顿,转眼打量李玉贵,心道什么磕头谢恩,一定又是这狗奴才的主意!这群人平常闲着就琢磨主子的心思,嘴上不敢妄揣圣意,脑子转得比陀螺还快,虽然可恶,有时却也撞到人心坎上来。皇帝喜怒向来不形于色,只板着脸对李玉贵道,“朕看你后脖子离了缝了,早晚是个上菜市口的料。”

  李玉贵并无怯意,怕的是嘴上不说,一个眼色下去就要了人小命,既然狠话说出了口,反倒不必担心真要挨刀了,便觍脸道,“奴才不怕死,只要伺候好了万岁爷,就是叫奴才脑袋搬家也是奴才的荣耀。”

  皇帝不搭理他,手上的帕子一扔,边走边道,“从哪条道上走的?”

  李玉贵这么多年的差当下来,练得比黄皮子还精,就好露个脸,卖弄聪明,皇帝一问,他知道这趟的差使是办下来了,连忙哈着腰回话,“锦姑娘大病初愈招不得风,奴才使了人拿‘二人抬’抬到西暖阁去的,是从寿安门前过的。”

  皇帝不说话,脚下步子稍稍加快了一些,但并不急躁,仍是从从容容的。行至长信门上了肩舆,敬事房太监唱个“起驾”,抬辇的太监稳稳调个头,一路浩浩荡荡往乾清门而去。

  日头斜照过窗屉上的竹帘,斑斑驳驳的光影打在镜子似的地面上,风吹动了帘子,那亮点也随着悠悠的轻颤,忽远忽近,忽明忽暗。

  西暖阁里一室静谧,锦书在垂花门边端站着,视线落在花梨佛手架捧着的戗金宣窑鱼缸上,缸里养了两条大正三色小锦鲤,缸的正中央放了块精雕的石头,石头雕成了一条瘦长的渔船,船头上坐着一个垂钓的老翁,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和缸底悠哉的这两尾锦鲤相映成趣。

  她才退热不久,身上还有些虚,时候站久了脑子都木然了。浑浑噩噩间思量起李总管的话来,皇帝打发人来问是天大的福气,叫她不要和福气过不去,一定要到乾清宫来当面给万岁爷磕头谢恩,方是做奴才的懂事。她被他一套接一套的说得头昏脑胀,心想时运不济,逃也逃不掉,只有抱着胳膊忍一忍,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于是梳头净脸,上赶着到了这里,可皇帝却又不在。到现在想一想,她病不病和皇帝有什么关系?他干什么要差人来问?真真百思不得其解。

  这屋里都是御用的东西,半分动不得,不能靠,更不能坐。春日里总犯春困,来前又吃了苏拉送的药,这会子背上正发汗,锦书抽了帕子掖额头和鬓角,心里愁着皇帝要是现在回来,她这副狼狈样子岂不御前失仪?正忐忑时,遥遥有击掌声传来,她心里一突,忙随着当值的太监宫女们往正殿接驾。

  做奴才的是不能在主子面前抬眼的,更不能和主子对视,锦书深深的肃下去,只看见一双绣满金龙的麂皮靴子打面前经过,未作停留,直接朝西暖阁里去了。她才要舒口气,后面又来一双粉底皂靴,靴子稍一顿,立时感觉袖子上被扯了一下。锦书抬头看,李玉贵对着她使个眼色,手指在身侧偷偷勾了勾,是让她近前问安呢!她虽不明白他的用意,却也不得不照他说的做。

  其实她总觉得皇帝应该是不待见她的,前朝帝姬还活在宫里,简直就是多余,李玉贵是出于什么考虑把她往皇帝跟前凑不得而知,非要想透彻了,无非就是皇帝还指望从她这里得到永昼的消息吧!

  她的唇角微挑了挑,皇帝再英明,这回是打错了算盘,莫说她不知道老十六的下落,就是知道了也宁死不会说,要是逼得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这么多年下来悟出了一句话,事到临头须放胆!眼下活着一天就是赚的,自己再谨小慎微,也抵不过宫里这么多主子挖空心思的成天找茬,哪天主子们的好耐性用尽了,那也是她阳寿到头了,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能吓倒她的!

  皇帝在描金软炕垫上坐着,李玉贵正小心翼翼的请下他头上的暖帽,躬着背,万分虔诚地把帽子供在一只粉彩帽桶上,然后回身,对着皇帝道,“万岁爷,慈宁宫敬烟的锦书来叩谢万岁爷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门口进来的人身上,依旧是清冷寡淡的。她直直在砖面上跪了下来,伏下身,嘴里说,“万岁爷派人来瞧奴才,是奴才前世修来的福份,奴才无以为报,只有在圣驾前磕个头,多谢万岁爷垂询。”真是再平常不过的官面上的话,皇帝听着,不置可否。李玉贵是最会看形势的,瞧着时机差不多了就悄声退了出去,手一比划,还带走了站殿的两个小太监。

  宫女怕皇帝招了风,早在圣驾折返之前就把窗屉子合上了,落了窗闩,连风吹动竹帘的响动都没有了,西暖阁四下里寂静无声。

  皇帝嗓音低沉,只道,“起来说话。”

  锦书应个嗻,起身垂手站在一边听吩咐,原以为皇帝会草草问上几句,或者直接把她打发出去,她身上疲乏,就盼他说“你跪安吧!”,谁知等了好一会儿全然没有动静,不由微微抬眼看过去。

  皇帝恰巧站起来往御桌前去,锦书退了半步,也没听见皇帝叫她出去,只得跟着转个身在一旁伫立。

  那御桌上铺着明黄的帏,四个角上皆有垂地的宫绦,桌上一应的文房用具,及厚厚两沓待批的折子。皇帝坐到桌前,揭了紫檀的雕花匣子,取出一支乌木紫毫小楷,那笔是御用的上品,笔身上篆着三三两两的掐金丝流云纹,在灰白的日影映照下耀然生彩。

  锦书正有些茫然失措时,皇帝抬手抿了抿笔尖,“朕要批折子了。”

  锦书回过神来,忙欠了欠身道,“奴才这就叫顺子进来伺候。”说着松了口气,便要退出去寻人。

  皇帝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朕准你退下了吗?”

  锦书心头一紧,怔忡之间也忘了规矩,竟和皇帝对视起来。

  她站得离他不甚远,面庞莹莹如玉般,因着惊愕,眼睛睁得大大的,愈发显出眸子漆黑明亮。皇帝嘴角的笑不禁加深了些,只一瞬,她立刻低下头,扇子似的睫往下一盖,彻彻底底将他排除在了她的世界之外。皇帝从没这么不受人待见过,笑容一时僵在脸上,尴尬间颇有些恼怒,正待要发作,却见她上前两步,取了墨盒里的漱金朱砂墨块,打开楠木砚盒盖,用银柄水呈量了水在伏虎砚上,腕子一转便细细的研起来。

  那方砚是新近上贡的端砚,虽然开了锋,倒还是头回用。锦书六岁开蒙,父亲时时口手相传,因此对文房赏玩很有心得,看这砚材质细腻绵厚,心下赞叹了句不可多得,磨墨时越加爱惜,携了袖子缓缓的研,一圈一圈,先研外围,然后由外及内。新墨新砚,略一转就发出沙沙的细碎之声,朱砂色渐渐浓郁,艳丽得让人不敢逼视,她微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似乎什么不快都随着墨块的转动消失殆尽了,满世界只剩自己和这方伏虎端砚。

  皇帝手里拿着折子,视线越过黄绫封,落在那只研磨的手上--

  皓腕纤纤,皮肉下青色的筋络都看得清清楚楚。衣裳上不知薰了什么香,淡淡的,若有若无,隐约间直钻进人鼻子里来,还有那眉眼间朦胧含着的三分笑意,真是和敦敬皇贵妃一般无二。

  皇帝恍了会子神,见墨都研好了,便放下折子提笔来蘸。锦书搁好墨块躬身退后,原本不识字的宫女伺候文房是不忌讳的,横竖看不明白,站得近些也没什么,可她识趣儿,皇帝知道她能看会写,她离近了必然忌讳,也不等人吩咐,自行退至紫檀透雕春晓槅子旁,低眉顺眼敛神站着。

  折子是热河都统上奏的,大抵是说今年承德行辕需修缮扩建之事,零零总总算了笔账,户部审核后方把奏章呈上来。前两年交夏国事颇多,耽搁下来未能成行,今年瞧着年景好,北方虽有战事,年下也都平息了,想来这一段没什么着实要紧的大事,热河的行宫的确要重新整顿才是。太皇太后,皇太后出行总有众多宫人随从,若是连驻跸都从简,岂不叫天下人看笑话!

  皇帝御批寥寥几笔:知道了,一切预备不可过费,准尔所奏。

  一行草书下来,尾势一顿收了笔,突又想起了什么,转眼朝锦书看去,问道,“你师傅几月里放出宫?”

  第三十章 壅培未就

  锦书恭敬道,“回万岁爷的话,我师傅二月打头就出去了。”

  皇帝合上折子,锦书忙上前取没批的替换下来,把批阅过的收进盒子里,复又退得远远的,垂首侍立。

  皇帝不急着看奏章,搁下笔,若有所思,“太皇太后侍烟上还有谁?”

  锦书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又不好问,只得应道,“得力的原就只有我师傅,平常要是有什么顾念不上的,还有荣姑姑替着,等下月我师傅一走,侍烟上正经就奴才一个人了。”

  皇帝半晌没说话,又执了笔批军机处的折子,或者是军务上没有棘手的麻烦事,一连两本下来勾批得游刃有余。

  座地的大薰炉里点着苏合香,暖阁里窗户紧闭,门上又挂着闪缎闱幔,一室内没有半丝的风流动。那个薰炉子是鎏金的貔貅样式,貔貅的嘴大张着,一直咧到耳朵根,又像在笑,又像在恼,塔子燃烧的烟就从那张大嘴里冲出来,笔直的一缕袅袅往上升腾,等触到了屋顶上的五爪金龙再四下翻滚开,看着很是得趣。

  锦书换折子换得勤快,走道不直着走,故意往那座香炉偏过去,衣角带动出风来,然后就拿眼角偷偷的瞄,看有没有把那缕烟刮散了,不论散或不散,总归回到先前听差的地方,静站一会,等再要收换折子时,塔子烧出新的烟也续上了,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她满以为别人发现不了她给自己找的那点小乐子,其实皇帝眼睛尖,早就瞧在了眼里,一边作势批折子,一边浅浅勾出一笑来,心想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么无聊的的事情还玩得那么欢实,换了自己,恐怕都不屑一顾。

  不经意的打量了她一眼,大概是大病初愈的缘故,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看得出是强打了精神在他跟前伺候的,便问,“可大好了?”

  锦书收回心思,肃了肃道,“谢万岁爷垂询,奴才都好了。”

  皇帝复又低头看折子,顿了顿慢慢的说,“今年往热河,你也一道去吧!太皇太后离不了你。”

  锦书打了个愣,万没想道他会说这样的话,自己这辈子竟还有出宫的机会!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把外头的世界憧憬了个遍,她生在京里,却没到紫禁城外见识过,自打她出生后大邺内忧外患就没断过,热河避暑不是小事,要动用车马人力,大臣护军要随扈,一开拔浩浩荡荡,光车队就要几十里,等于是把整个朝廷都搬到热河去了,大邺国库空虚,穷得底儿掉,哪里动得起!说来真可悲,避暑山庄是大邺先祖开国后建的,她是大邺的帝姬,头回上热河却要跟着篡位的逆臣去,这算哪门子的恩典?

  皇帝见她面上并无喜色,只一福,不冷不热的谢了个恩,也不甚在意,只要她一道去就成了,外头不像宫里,规矩松散些,人舒服了,没那么一板一眼,心也软乎些,就变得好说话,更容易亲近。

  皇帝有他自己的打算,这些年八成把她憋坏了,以前她在掖亭呆着,他想不起来也就罢了,眼下她到了慈宁宫,又当这份差使,太皇太后烟瘾儿大,不得敬烟的人,既然跟前没旁的人替,带上她也是理所当然的。

  皇帝心情愉悦,折子也不批了,倒着往边上一扣,对锦书道,“取宣纸来。”

  暖阁西南角的大案上有裁好备用的承德宣纸,锦书忙请了纸,拿如意镇好,皇帝换了狼毫在砚台里蘸饱朱砂,锦书却行退后,站得远,也不知他写了什么,只看走笔生花,洋洋洒洒如流水,等写完了招呼她去看,她迟疑着上前,那贡纸御笔写的是一篇钻牛犄角似的宝塔诗--

  天下文章属三江,三江文章属敝乡。

  敝乡文章属舍弟,舍弟向我学文章。

  皇帝也不笑,面无表情的问,“怎么样?”

  锦书一躬身,“万岁爷天下第一。”心里嘀咕,这人真是自大得没救了,就是不写这首诗来标榜自己,他也是天底下的独一份,谁敢有什么异议,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拿脑袋耍着玩。

  皇帝嘴角扭了扭,看着不太满意的样子,“就这样?”

  锦书了悟,做皇帝的就爱听人夸,光说他天下第一还不够,于是想了想道,“万岁爷才思敏捷,锦绣文章,万岁之书,雅俗共赏,帝中第一。”

  皇帝坐下来,盯着那首“帝中第一”的歪诗闷声笑起来。

  锦书提心吊胆,皇帝向来喜怒无常,要是哪句话说岔了不入他的耳,回头又该整治她了。心里直打鼓,就偷眼觑他,这一看不由有些怔,皇帝笑得很好看,眉眼舒展,里头含着千山万水似的,可惜就连开怀时都是极矜持的,只抿着嘴笑,瞧不出他有多高兴,这样的一张脸天生叫人觉得远,不论做什么表情都不够生动,美则美矣,却透出刻骨的寒冷。

  常听宫女太监们私下里谈起,皇帝跟前的人再尽心,怎么舍生忘死的伺候他,和他再近,他的心事从不透露半点,宫里的人背后常说,万岁爷的心比海还深,真是一点也不假,连笑都不会咧嘴的人,谁也走不近他,莫说是手底下的奴才,就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恐怕也不能和他敞开了说话。

  皇帝笑够了,搁下笔道,“朕说的不是自己,朕是说热河的行辕。你去过避暑山庄吗?”

  锦书无力道,“奴才没去过,奴才长在宫里,出了神武门连东南西北都不分。”

  “这趟正好走走。”皇帝卷起了那幅字,踱到南窗户下的蓝釉字画缸前,随手往里一插,扭头看她,目光灼灼,“你也瞧瞧外头的大英,是怎么一片歌舞升平的盛况。”

  锦书垂下头,应了声嗻。皇帝转过身去,褪下腕子上的迦楠佛珠捏在手里把玩,推了窗槅看,外面廊庑下齐整的挂了一遛帘子,风一吹前后微微的摆动开,伴着飒飒的风声,一派赏心悦目的春日景象。

  貔貅香炉顶上的烟散了,有风进来,锦书身上老绿春袍子的下摆也随风翻飞,脸上先前出了层薄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夹着寒意,时候稍一长就有点冷,不由生生打了个冷战。

  皇帝见了合上窗屉,眉头皱了皱,“你冷吗?”

  锦书自打进了乾清宫心里就一直没底,实在不明白皇帝是什么用意,也不提起永昼,拿“二人抬”抬了她来就是为了让她伺候笔墨吗?正胡思乱想着,被他一问登时激凛了下,答道,“奴才不冷。”

  皇帝背着手在室内慢慢的踱,地上的金砖倒影出一个挺拔的身姿,锦书不敢抬头,一味的垂眼看地上,皇帝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沉声道,“你来请安是谁出的主意?是李玉贵的意思?”

  皇帝的右手垂在身侧,翻转的襕袖袖口上祥纹绣花繁复,密密的落满金银丝线,袖圈是首尾相接的整条游龙,游龙张牙舞爪,龙首很是狰狞,锦书对这种图案那样的熟悉,心绪也平复下来,回道,“不是李谙达的意思,是奴才自己要来的,李谙达心眼儿好,怕奴才路上招了风,特地打发人备了小轿抬奴才来的。”

  皇帝哼了声,“牵强附会。”

  锦书愈发躬下身去,“奴才不敢。”

  皇帝也不当真计较,话锋一转,冷冷道,“你不敢?朕瞧你胆子大得很!你和太子走得过近了,打量这宫里谁是傻子不成?你要是知情识趣就该远着,别等大难临头了才后悔,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锦书只觉脑子被狠狠撞了一下,脑仁儿突突的疼起来。主子好坏不论,总有人心疼肝断的护着,出了岔子背黑锅的横竖是奴才,太子这事儿真是把她冤枉坏了,这口气憋在肚子里,又能和谁去说?遇着这么糟心的事,只有咬着后槽牙忍着,还能怎么!

  皇帝看她脸色惨白,连带着嘴唇也没了颜色,那双眼睛雾霭沉沉,几乎滴下泪来,也不辩驳,只应了个是,然后抿紧了嘴,又委屈又倔强。

  皇帝愣住了,他不过顺嘴一说,怎么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她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倒弄得他讪讪的,想多和她说几句的雅兴刹时败了大半,心烦意乱之际,便扬了声唤,“李玉贵!”

  李玉贵一听这声音不太对劲,心都要从嗓子里扑出来了,佝偻着背进来打个千儿,“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皇帝拉着脸道,“把她给朕照原样送回去,叫常四来更衣。”嘴上说着,连看都烦看她,挥了挥手,也不知是对谁说的,一连两个“快去”,把李玉贵唬得不轻。

  李总管慌忙示意锦书行跪安,拍掌传尚衣的太监进来伺候,自己领着锦书出了西暖阁,到抄手廊子上满脸懊丧的说,“我的姑奶奶,好好的怎么惹万岁爷动怒了呢!”

  锦书福了福,道,“谙达,对不住了,差点儿给您惹事儿。”

  李玉贵直摇头,满以为这丫头有福,这回擎等着叫敬事房记档了,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按着形势来看,八成是锦书梗脖子,白糟蹋了好时机。李总管垮着胖脸,哀声叹了叹,“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你是个聪明人,天下易了主,这已经是变不了的事了,俗话说,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心里的仇多,也不能当饭吃啊!你别怪我嘴贱,我真是为你好,还有顺子,好歹求我关照你,我才管这闲事,我这真是给自己找晦气!”

  李玉贵肚子里有本账,捧出个小主来,不说贵妃、贵嫔的,哪怕就是个贵人也成啊,多个朋友多条路,往后有什么长短,万一她得宠,万岁爷跟前能说上话,本来多好的牌面儿,要什么来什么,天晓得怎么就诈了和了!说一千道一万,都是这丫头没造化,人家巴巴的等着,只愁没这根杆子可攀,她倒好,心气儿高,死脑筋,这会子告吹了,还有没有下次真说不准。宫里漂亮女人多,万岁爷龙床上也不缺美人,再说国事繁忙,幸许一转脚,就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锦书还是不咸不淡的清水脸子,李玉贵彻底服了,对她再没什么指望了,远远招了招手把顺子叫来,努努嘴道,“万岁爷发话了,让把锦书原样的送回去,你去打发陈六他们备轿吧!”

  顺子道,“刘全闹肚子,解大溲去了,我和陈六抬吧!”

  李玉贵想想也行,顺子和她有交情,也许能开导开导她,就点了头道,“这会儿正到了万岁爷用小食的时候,估摸也没你什么差事,那你就去吧,早去早回。”

  顺子嗻了一声,把锦书安顿在廊檐下,自己上听差房里找人去了。

  第三十一章 一帘风絮

  “二人抬”还照原路返回,因着有陈六在,顺子有话也不方便直说,把锦书送回榻榻里的路上嘱咐,“别叫人知道你今儿见了万岁爷了,既然什么事儿也没有,就当做了个梦,全忘了才好。”

  锦书点头道,“我明白,可宫里人多,难保别人不知道,就怕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要是问起,我可怎么回话呢?”

  顺子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太皇太后问起就说万岁爷叫你过去问话,没别的事儿。你啊,真是个倔脾气!有高枝不攀,非在慈宁宫当这种戳脚子的碎差,何苦来呢。”

  锦书抿着嘴笑了笑,顺子是河间人,少有的一腔子热血,是个有话就说的。北方人管东西竖起来叫戳起来,宫女和太监不一样,太监下了差就上听差房侯着,宫女当差得没白天没黑夜的站着,就跟钉在地上似的,所以太监们背后都管她们叫“戳脚子”。

  顺子又说,“明儿迎财神,宫里的太妃和小主们要聚在一块儿热闹,又该听戏了。你在慈宁宫时候不长,还没尝着味儿,苓子她们一提听戏就浑身打哆嗦,大庭广众下得笔管条直的站着,一站就是几个时辰,伺候是小事,站规矩难,你就看着吧,有你腰酸背痛的时候。”

  主子最高兴的事,通常是奴才们最受累的差使,可又有什么办法,既然是奴才,就得守好本分,主子高兴你就跟着笑,有眼泪往肚子里咽,谁都是这样。

  顺子想了想,出了个主意,“我瞧你明儿接着告假吧,就说没好利索,得再养上一天。”

  锦书摇了摇头,“那也太缺德了,是我的差事告了假,叫谁替我?谁也不愿意在那儿站上几个时辰,人心都一样,我自己该当的,不麻烦别人。”

  顺子在前头抬轿子回不了头,心里只顾叹,死心眼子,犟得没边儿!不过倒是个实在人,不占人便宜,干不出眼里没师傅的事儿。这回要细论起来,倒还挺佩服她的,吃了那么多的苦,腰杆子还是挺得直直的,人说英雄不为三斗米折腰,她还真是这么回事!人在屋檐下,低头是难免的,可她有原则,恨就是恨,不因为人家给点小恩小惠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人家丢根骨头就狗颠儿的贴上去,该怎么还是怎么。话说回来,谁家也没被灭过门,她心里的苦谁能知道,不过是闲人看大戏似的眼光,拿嘴说别人不累,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里头的滋味,爹妈自尽了,兄弟死绝了,就剩自己一个人,还稀图什么?

  顺子嘴角往下直耷拉,锦书这后半辈子堪忧,困在宫里出不去,又不肯和皇帝扯在一起,再过个三五年就成老姑娘了,慈宁宫里呆不了一生一世,撑死了等太皇太后殡天,然后再送回掖庭去,像那些老嬷嬷一样在永巷里默默活着,等“老了”,光着来精着去,最多带上个把徒弟,临了到内务府领上八块板,求个黄土不盖脸,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