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悲可叹!顺子从锦书身上想到了自己,脑子立马转起来,往后可不能闷吃糊涂睡了,穷太监百年后进恩济庄,恐怕连坟头都排不上号,也别指望吃供奉了。还有就是父精/母血不可弃,身上割下来的肉还在净身师家房梁上的升里放着呢,不使劲的攒钱,拿什么去赎?缺了的东西不要回来,将来下葬不能进祖坟,都不配埋在父母的脚底下。

  春寒料峭,迎面一阵风吹过来,鼻子呛得直发酸,顺子想起了家里的爹妈。他们老家那片是个低洼地带,十年九涝,朝廷拨款拨粮,又是治水又是赈灾,却是怎么治都治不好,一到夏天就发涝,子牙河里的水都往岸上跑,淹地淹庄稼不算还淹人。头几年家里还常托人捎话,这两年没信儿了,这会子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脑子里胡乱想了一遍,二人抬也到了西三所,轿子枴个弯上了甬道,没走两步看见梢间门前站了个宫女,手里挎着个包袱,探着头往院子里看,像是在等人,不是慈宁宫的,看着眼生,顺子一面落了轿,一面哎了声,问,“哪个宫的?找谁?”

  那宫女回道,“我是储秀宫惠嫔娘娘跟前当差的,来找慈宁宫敬烟的锦书。”

  锦书恰巧下轿,听了忙抬起头来,细看竟是荔枝来了,便匆匆迎上去,亲亲热热抓着荔枝的手问,“你怎么来了?”

  荔枝见她是从“二人抬”上下来的颇觉意外,奇道,“这些日子没见你,你倒升发了,还坐上轿子了?下回我再来,岂不是要看见你坐辇了!”

  顺子想起来上回陪锦书回掖庭拿铺盖卷见过这宫女,原来是熟人,便岔了嘴笑道,“姑姑不记得我了?年下我还去过你们园子呢!”

  荔枝稍一顿方忆起来,点头道,“可不是,一时竟没认出来!是顺子吧?你眼下在哪儿高就?”

  顺子贫道,“姑姑真把我放在心上!我拨到万岁爷跟前当差了,眼下在乾清宫呢!”

  荔枝哟了一声,“可有出息了,将来得了势别忘了拉咱们一把。”

  “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顺子嬉笑道,“咱们有交情,自己人不拉拉谁?”

  旁边听他们胡侃了半天的陈六不耐烦了,哼哼道,“你小子浑身上下就剩一张嘴了!我说,你有这闲心也先顾念顾念我,我这两天前前后后跑断了肠子,这趟差使完了就该歇了,您老先陪我把家伙送到库里去,回头你们爱怎么拉家常那是你们的事儿,我这里睏得恨不得就地躺下了!”

  顺子咕哝道,“就你事多!你是属猫的,整天睡不够!才从炕上起来几个时辰又睏上了?我可真是眼热你,什么心事有没,吃完了当差,一沾枕头就能睡着,天生有福泽的!”

  锦书对陈六福了福,“今儿劳烦您了,真对不住,谢谢了。”

  陈六不盐不酱应道,“您可别这么说,我是给万岁爷当差的,上头怎么吩咐咱们怎么做,给您抬轿子是应当应份的,哪里值当您一谢呢!”

  顺子听出那么点馊味来,一扯二人抬的抬杠子,粗声粗气儿道,“走吧,没的累坏了陈谙达,我可吃罪不起。”

  顺子和她们道了个别,和陈六两人赌气似的拉拉扯扯的走了。锦书引荔枝进屋子,倒了杯水给她,看着包袱问,“你这是往浣衣局去?”

  荔枝喝了两口茶道,“不是,我才刚到排云殿西边找绣工去了,顺道来瞧瞧你。惠主子有件衣裳是万岁爷赏的,平时舍不得穿,大年初一穿了往建福宫辞岁去,也不知哪里碰着了,拉了个寸把长的口子,那衣裳是孔雀线织的,要补成原样不容易,只有往排云殿西边找绣工去,要界线似的界密了才好。”

  锦书应了声,打开了螺柜的门,取了两包鹿肉干交给她,“我得了些肉铺,是寿膳房拿蜜调的酱腌渍过的,我知道你们爱吃,你带回去吧。”

  荔枝接了道,“怎么还有这个?到底是太皇太后身边当差的,连干货都有,木兮还怕你在这儿受委屈呢,我瞧着这西六宫里论清闲又长脸的,也就慈宁宫独一份了。”

  锦书低头不语,这宫里哪有什么清闲又长脸的活,就是当着上差,春荣那种掌事姑姑都要加着小心,怕一疏忽要吃簟把子,有几个主子是真正心疼奴才的?用着称手犹可,万一有个闪失,前面的功劳全打水漂,伺候人的活到处都一样,就像居家过日子,门一关,谁也不知道人家什么样,都眼红别人过得好,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苦的,其实说透了不过半斤八两,各有各的难处。

  荔枝又道,“我和你说个糟心的事儿,春桃病了七八天了,发烧发个没完,定妃娘娘打发太医给她瞧了病,天天的吃药也不见好,这会子病得像个蓬头鬼,坐都坐不起来。都说她上回到斋宫上供犯了阴人,头一回去生地方,回来又没打清水照,这下子是被缠上了!我们乡里常有这种事,要想摆脱也不难,糊的上些车马,再带几串高钱,到野地里祷告焚化一番,第二天保管好,可如今是在宫里,又不在中元节上,哪里准烧香烧纸呢?再这么下去,早晚要耽搁死,内务府已经派人来问过了,恐怕这两天就要挪到北五所去了。”

  锦书听了心里直跳,进了北五所就和死没区别了,养牲口一般随便给些吃的,一天一顿或两顿,吃不吃得饱是后话,瘫在床上也没人料理,送药的苏拉要是懒得跑,随便找个墙根把药一泼,也没人计较过问,春桃好好的一个人,不是就这么交待了?

  荔枝自顾自的说,“怎么才好啊,这深宫大院的,想找个跳大神的都没有,真叫人愁死了。”

  锦书也乱得没方向,喃喃道,“好好的,真要是这么死了,那也太冤枉了!”想了想又问,“到宫外烧化行不行?咱们给几个钱,托住在宫外的太监把东西送了,这样成不成?”

  荔枝愁道,“只怕人家忌讳,又不是好差使,送鬼的事儿谁肯担?那些六根不全的有多坏你是没遇见过,面上一套背后一套,光拿钱不办事的海了去了,到时候钱花了,人没救回来,白便宜了那些绝户!”

  “那也没法子,总要试试,权且死马当活马医吧!”锦书开了自己的箱子取出一块碎银子塞到荔枝手里,愧道,“我也没什么钱,你把这一两银子拿去,全当咱们凑份子的。我当着差,不得闲,不好去瞧她,只有出点钱,算我的一点意思,剩下的全靠你了,你托贵喜办吧,他在寿膳房当差,好些厨子是住到宫外的,让他找个靠得住的兄弟,办好东西到城根下烧了,倘或有用,也救人一命。”

  荔枝捏着钱叹道,“你真是个有义气的人,出了永巷还认得我们,就冲着你的一片情,再难也要办得了才好。”

  第三十二章 丁宁深意

  锦书道,“正是这个理呢!好歹在一块儿那么久,她病得那样没人管她,只有咱们上心些,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挪出去,真要到了北五所,小命也就交待了。”说着,自己眼前一阵金星乱蹿,忙撑住脑袋歇了歇,喘上两口气,耳朵里嗡嗡的,半天才缓过劲来。

  荔枝看她脸色泛黄,也像是病着的样子,方问,“你这是怎么了?身上也不好?”

  锦书道,“昨儿受了凉,发一晚上的热,这会子烧退了,只是没好利索。”

  荔枝略迟疑,便问,“你才刚是打哪儿来?怎么还坐上二人抬了?”

  锦书也不知怎么回她好,要说乾清宫总管太监打发轿子抬她上西暖阁给皇帝请安谢恩的,这话谁听了谁不信,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李玉贵这么做的用意,顺子那里没正经说上话,他先前那几句云山雾罩的,更叫她摸不着头脑。

  荔枝追着问,“可是太子爷叫人来抬你的?据我说,要是太子爷真对你有意,你就是跟了他也没什么,眼下这境况也没别的出路了,有些东西该忘就忘吧,如今是拿捏在人家手上,生死存亡只消他一句话,你梗着后脖子也无用,人说大丈夫审时度势,国仇也罢,家恨也罢,胳膊拧不过大腿,既然活在宫中,出去又无望,难不成一个人到老?还是将来像那些绣工似的,随便找个假老公搭伙过日子?”

  锦书不愿意和她说这些,说多了伤心又伤神,忙岔开话题,道,“绣工又不是秀女,怎么要和太监搭伙?”

  荔枝摇头道,“要不怎么说这宫里都是苦命人呢!那些绣工好多是地方上送来的,就因为手巧绣的东西好,只能长期的留在宫里,没有回乡的日子,眼看着红颜渐老,出嫁无成,为了头疼脑热时有个伴,只好和太监并度了。”

  锦书靠着桌沿,把脸埋在臂弯里,半天没吱声,过了会儿才道,“天底下就没有比宫女子更苦的了,不人不鬼的活着,差事多规矩重,不知多早晚才是个头。”

  荔枝怅然一叹,“且熬着吧,等熬出油来也就超生啦。有时候我想,春桃要有造化,挪到北五所去就不死不活的吊着口气儿,内务府划了名字叫家里来接了,那时候就解脱了。”

  锦书一径苦笑,“哪里来这么好的事儿,不到断气眼巴前,怎么会让家里来领人!”

  说起春桃的病来荔枝有些后怕,“她真是病得不成了,半夜里睁着眼睛不睡觉,满嘴胡言乱语,要车要马的,别提有多吓人了!我和木兮一听她喊就肝胆俱裂,要不是瞧着以前的情分,谁受这个罪啊,白天夜里的当差,回来还不得安置。要说木兮真是个好样的,她看春桃那儿离不得人,就求姑姑排她上夜,晚上伺候主子,白天回榻榻里伺候春桃,一句苦都没叫,以前我还说她性子面,现在看来是冤枉她了。”

  锦书应道,“也只有要好的小姐妹才能这么义气了,人都说宫里勾心斗角的多,亏得咱们都是直脾气,抱成一团相互照顾,方能平平安安的。”

  荔枝看着锦书,嘴唇动了动,本想和她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又怕惹她伤心,只得忍住了。其实她知道她在太皇太后跟前当差有多不易,平常的小主已经够难伺候了,更别提这后|宫里位份最高的人了,因着锦书尴尬的身份,必然诸多刁难,锦书要强,受了委屈也不吭声,听说昨儿又罚跪了,这一来二去的,就是荒地里的草,也经不起没完没了的折腾啊!

  锦书早习惯了架在火上烤的日子,也不觉有什么苦可诉的,只淡淡的笑,“你先托贵喜,他要是能办了最好,要是不能,我再求求我师傅,她干爸爸是给太皇太后梳头的,天天出宫外宿。虽说托他十有八九能成,可人家办事定然不收钱,况且也有了点儿岁数,上了年纪更要远着鬼神,找他就是难为人家,叫人家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倒不如花点钱心安理得。”

  荔枝道好,朝外头看了看,日头像是没有了,天也有些阴沉,忙拎了包袱起身,“怕是要下雨了,我得回储秀宫去了,这就走了,你万事小心些,要是得了空就回来瞧瞧。”

  锦书应了,直把她送上夹道,再三嘱咐,“成不成的,好歹让人带个信儿给我。”

  “知道了。”荔枝边走边回手,“进去吧,才大安的,别又招了风。”

  天上零星飘起了雨,锦书抬头看,朱红的宫墙,明黄的琉璃瓦,映着惨淡的天色,说不出的压抑沉闷,穿堂风尤其的大,才站了一会儿就寒浸浸的直往肉里钻,抱了抱胳膊转身回下处去,之前在西暖阁出了汗,贴身的中衣湿了,晤了这半天还没干,风一吹都沾在背上,冻得直打哆嗦。忙翻出衣裳替换上,脑袋晕乎乎的像是又不济了,复又上炕躺着,只是翻来覆去一味地睡不着,越躺着越糊涂,索性坐起来改春袍子。

  引了线刚要落针,门上的铜搭扣响了一声,春荣推门进来,把食盒往桌上一放,见她做针线,便笑道,“这是怎么,不好好歇着又忙上了?天暗,仔细伤了眼睛。”

  锦书道,“袖子长了,绞短一点儿。你下值了?”

  春荣嗯了声,搬张炕桌在她炕头上,打开食盒端出一碗贡米粥并一个小菜碟,揭了碟盖儿,里头是码得齐齐整整的四样酱菜。递过勺子给她,在菜碟边上搁了双短筷子,一面道,“饿不饿?昨儿开始就没米粒下过肚,好歹吃点,别饿伤了胃。”

  锦书抿嘴笑了笑,“真是有些饿了,还叫姑姑给我送吃食,我好大的面子呢!”

  春荣嗔道,“吃的堵不住你的嘴!有力气和我打趣了,看来是好得差不多了。今儿晚上能当值吗?”

  锦书点了点头,心里又纳闷,照理说敬烟上的人是用不着上夜的,这会子怎么这么问起来?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点打在油纸糊的窗户上,沙沙响成一片。春荣起身掩上门,故作轻松道,“你是伶俐人,有你在外头我放心。”想了想,似乎是觉得不该瞒她,斟酌了下才道,“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敬烟上还是你,不过当差的时候换了,咱们俩的活儿匀了匀,往后你早晚不当值,后半夜你替我侍寝,卯初我替换你,到午正再轮换。”

  锦书应个是,心想太皇太后真真煞费苦心,只为错开晨昏定省的时辰,这样也好,省得和一干主子们照面,她活得还自在些,只是这样苦了春荣,叫她没日没夜的,还添了差使。

  春荣听她别别扭扭的表达了歉意,脸上也没什么喜怒,只低声道,“你也甭谢我,当差的时候多长个心眼就是了。老祖宗是什么人,你也知道,就是咱们这么多人全摞起来,都不及她一个手指头!听说她年轻的时候陪着高祖皇帝打过仗,还救过高祖皇帝的命,这样厉害的人物,什么事能逃得过她的眼睛?”

  春荣是掌事姑姑,平素总板着脸,行事说话稳如泰山,她不乐意的时候,你就是花钱买,她都不搭理你!今天和她说了这些必是有深意的,锦书不免心慌,央了春荣道,“好姑姑,我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好歹提点我,就是死,也让我做个明白鬼。”

  春荣看了她半晌,方问,“你今儿出去过了吧?”

  锦书怔了怔,“太皇太后那儿已经知道了?”

  “你前脚走,后脚太皇太后就收到信儿了。”春荣拨拨火盆里的炭道,“好些事儿是她压着的,像是万岁爷给你抓药,今儿又打发总管太监来接你,这些要是没有老祖宗的口喻,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钻进皇后耳朵里去了,皇后统领六宫,要办你,只消一个眼色就够了,只因为你是慈宁宫的人,她才有忌惮。上回她来讨老佛爷恩典,要拨你到坤宁宫去,亏得老佛爷回绝了,否则你这会子就剩一堆骨头了。”

  锦书放下手里的粥碗,人蔫蔫的靠在软垫上,一时间心乱如麻。这些事一桩桩都扣在一块儿,永远都是她的错,如今是有嘴也说不清,原来是想明哲保身的,可怕什么来什么,哪里有法子避得开呢。

  春荣叹气道,“我也知道你难,太子爷的事儿也好,万岁爷的事儿也好,都是比天还大的,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防不胜防。我是外人,也不知道你和万岁爷是怎么回事,只劝你小心些,树大招风,怕是要惹祸。”

  锦书泪盈盈的,对春荣道,“我现在也不盼别的了,老祖宗的决定再英明不过,我情愿上夜,或是送我回永巷也成。原先做杂役,反倒没这样多的是非,睁了眼睛就有忙不完的活,到了晚上倒头就睡,哪里像现在,天天的担惊受怕。”

  屋里就她们两个,这些话说出口也不拘,要是换作有别人在,舌头在嘴里打个滚,再捅到塔嬷嬷那儿,那就不是顽的了。

  春荣虽沉得住气儿,到底女孩还是爱打听的,依着她看,万岁爷和锦书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就像隔着宇宙洪荒似的,这两个人怎么会有交集,不只太皇太后,连她也觉得匪夷所思。皇帝今儿才到慈宁宫请了安,见锦书没在,回去就打发人把她接到西暖阁去了。

  春荣不由打量她,这丫头,将来说不定前途无量呢!

  说了会子话,粥也冷了,锦书下地把东西都收拾进食盒,春荣坐着只顾发愣,她也不方便问她在想什么,两下里都沉默着。外面雨势渐大,雨点落在瓦楞上,砸得噼啪乱响,檐上的水泄下来,流进地基前后开凿的沟里,不远处是个汇总的泄水道,出口高悬着一个石龙头,水从龙头喷出来,隆隆之声大作,后宫里的雨水像瀑布一样,长时不断的流入御河里。

  锦书正听那震耳轰鸣,春荣突然拉了拉她的衣摆,“问你一件事儿,你老实回我,我替你出主意,不许藏着掖着,成不成?”

  锦书见她万分认真,自然点头应承,“你说,我定不瞒你。”

  春荣深吸一口气,尴尬的问,“今儿万岁爷临幸你了吗?”

  第三十三章 无情有思

  锦书霎时面红耳赤,她这么直剌剌一问,心里大觉不快,只道,“姑姑快别说笑了,什么临幸不临幸的,我是个奴才,只按着主子吩咐的做,万岁爷要问话,左不过洗干净耳朵听训斥,圣驾面前断不敢有别的念头。”

  春荣见她一径推诿,到底有些不受用,便寒着脸道,“是我多管闲事了,别人的事儿我跟着瞎操心,可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你也别多心,我没想害人,也不是老佛爷派来的细作,你这么防着我也是该的,人心隔肚皮,是要谨慎些才好。”

  锦书一计较又觉自己说话过了些,春荣原不是爱在人背后嚼舌头的人,自己一时意气用事,倒把她给得罪了,登时悔得肠子都绿了,往后在一处当差,这要是有了芥蒂,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那可怎么好!忙拉了她的手愧道,“好姑姑,你可千万别恼我,我是心里着急才这么说的。你也知道我的身世,我和宫里旁的宫女不同,是下三等的奴才,平时夹着尾巴做人,唯恐到人前来,最好主子们都看不见我便是烧了高香了,别人紧着攀高枝,我是恨不得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太子爷也好,万岁爷也好,我绝不愿意和这二位主子爷扯上关系,今天拿二人抬来抬我是李谙达的意思,并不是万岁爷的指派。”

  春荣听她这么说也消了气,只心道真是个榆木做的脑袋!李玉贵是乾清宫的总管太监,算盘拨得生花,简直就是个修炼成精的!要不是咂出了点味道来,或是得了万岁爷的示下,绝不能在个宫女身上下功夫!后/宫里能够有代步的,少说也得贵嫔以上,李玉贵成天和敬事房的掌事混在一起,怎么连这种宫规都不知道?万岁爷传宫女问话什么时候让拿轿子抬了?怪道太皇太后听到消息之后脸色都变了,也的确是不合常理。

  “你啊,当真是个傻子。”春荣叹道,“我还想着,你要是伺候过万岁爷了,我就找个时机和老祖宗说去,老祖宗讲人情,自然高看你一眼,就算晋不了你的位份,往后也不会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故意为难你了。”

  锦书憋红着脸,呐呐道,“可我真没伺候万岁爷啊,我光在西暖阁里磨墨来着,万岁爷也不待见我,最后把我给哄出来了。”

  春荣看着她,点头道,“既然没有,那是最好。你是聪明人,好些话咱们也不便说明了,我和你想的一样,能远就远着吧!说句大不敬的话,老祖宗算计深,派你上夜倒是个好法子,她要顾着孙子、重孙子,捎带也成全了你,一举两得的好事儿。”

  锦书嗯了声,心道这掌事不是白做的,别人不知道厉害,一味的劝她往高处爬,殊不知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宫里勾心斗角虽不在明面上,暗地里阴招损招网子似的,她是个亡了国没靠山的,有个好歹,怕是连骨头都不剩了。

  春荣坐在桌旁的条凳上,直拿手耙头皮,“不知怎么了,这两天头上长了个疹子,又痒又疼,一抓还出水。”她凑过来,拨开头发,“你帮我瞧瞧,像是肿了。”

  锦书看了道,“是个疖子,没什么,已经破了,毒水流出来就好了。真怪,才入春怎么发疖子?”一面拿帕子给她掖那疮面,反复的吸了几趟,眼看着瘪下去了,拿搔头沾了上回太子给的生肌膏给她点上,才道,“好了。”

  春荣坐直了把头拢好,笑道,“我才刚看着镜子里,咱们俩真像北园子养的猴子。”

  锦书听了也笑,啐道,“没正形的,你见过这么好看的猴子吗?”

  “那倒是。”春荣应道,“咱们要是猴子,那咱们伺候的主子成什么了?美猴王不成!”

  两个人掩着嘴吃吃的笑,锦书没想到平时端着架子春荣也有这样促狭的时候,好感不由大生,笑过之后彼此只觉亲近了不少,就靠在炕头上说些私房话,嘀嘀咕咕直聊到近掌灯。

  天渐次暗下来,春荣拉了她道,“起来收拾收拾上差去吧,今儿撤锅子换沙锅了,去晚了好东西吃不上了。”

  宫里不缺吃的,四季有不同的吃食,各个节气上也有固定的小吃,正月初一吃春盘,火锅从十月开始上桌,一直到正月里,统共吃上三个月,初四晚上换沙锅,就表示正式入春了。清明有豌豆黄、芸豆糕、艾窝窝。立夏有绿豆粥,小豆粥。夏至吃水晶肉、水晶鸡、水晶肚。暑天给凉碗子吃,甜瓜果藕,还有杏仁豆腐。

  说起吃,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锦书麻溜的下地换衣裳,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是太皇太后问起二人抬的事来,她就老老实实的招供,顺便表表决心,万事求老祖宗做主,也省得自己每日烦闷,别人摸不着头脑,也跟着上火。

  一旦想明白了,人也松快了,就像重新活过来一样。篦了头,拿太皇太后赏的掐金绦子扎上辫梢儿,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到背心下头去,一走道,绦子两头的四颗翡翠珠子相互撞击,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响声来,青鞋轻快的踩在甬道上,路上积水的地方溅起水花,晕湿了袍子的下沿,春荣在后头笑,“这蹄子疯了,仔细叫典仪局的看见。”

  锦书回头道,“典仪的太监这会子定有他们的乐子,哪里有空来管咱们。”

  一路说说笑笑到了慈宁宫的廊庑下,哼哈二将里的小太监平安正在站宫门,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冻得脸色有点发青,哆哆嗦嗦对锦书道,“姑姑大安了?”

  锦书微一怔,什么时候自己也成姑姑了?便道,“都好了。您可别这么叫我,我算哪门子的姑姑!”

  平安笑嘻嘻的应,“都给老祖宗侍寝了还不是姑姑,那谁敢称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