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楹垂下眼,捏着帕子摆了摆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这样的未见得就坏。我命该如此,就像泰山顶上吹跑了帽子,回头去找也是枉然。”她忽然又抬头巴巴看着她,“劳你替我给太子爷传个话,就说他吩咐我办的事儿,能办的我都办了。至于成不成的,那是后话,得瞧老天爷的。他答应我的也要兑现了才好,我这儿等着他的好消息。”

  锦书疑惑的看她,“太子爷答应了小主什么?”

  宝楹倒也坦然,反正太子未必会瞒她,现在说了也没什么,便道,“你也知道,我是汉军旗下的包衣,我父亲是包衣都统,见天儿的在太子手底下当差。二月打头的时候,太子爷伤着了筋骨,急招我爸爸谒见,说是没法子随扈了,又担心底下的人照顾不周,要多派几个知冷热的人伺候万岁爷驻跸。到后来就开门见山了,说是要把我往御前送,有总管太监斡旋安排我进行在。太子爷是汉军旗的正路主子,他说什么,我爸爸没有不从的,可我心里不愿意,不怕和你明说,我有个打小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约好了我放出宫就要过礼定亲的,他等了我那么些年,我不能对不起他。”

  她慢慢转到石榴树旁的瓷杌子上坐下了,茫茫看着房顶上的天发愣,过了半天才接着说,“世上的父母,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己的闺女过得好,得高枝儿的。太子爷既发了话,我爸爸自然求之不得,连夜的打发嬷嬷送我过朝房。太子爷笑眯眯的,轻声细语的问我的意思,说如果不答应绝不勉强,可又有意无意的和我提起我两姨表哥的事儿。我那表哥什么都好,就是考运不济,应了四回考,回回是副榜,连着家里都被人瞧不起,背后戳脊梁骨。太子爷放了恩典,说是只要我肯上御前去,不论万岁爷那儿翻不翻牌子,他转天儿就支会吏部给放道台的缺。我那时候是憋了一口气,料着万岁爷向来有自律的名声,不能真瞧上我,我胆儿也大,就答应了。到了临了出了事儿,我才知道有你这一层,要是事先有人给我露个口风,打死我也不能点头!事到如今,木已成舟,后悔也晚了。我命不好,我认了,可我不能白费心思。劳你提点太子爷,让他别忘了他的承诺就成。”

  锦书听她拉拉杂杂说了这半天,总算是闹明白了,太子想给她找个替身应付皇帝,就琢磨出了这么个手段。他拿别人的前程来换宝楹的自愿,这位宝答应也是个痴情种,为了给心上人谋个一官半职,把下半辈子都搭进去了。

  宝楹木着脸打量她,嗤道,“你八成觉着我矫情吧?万岁爷是皇帝,跟着他我不吃亏?你可想岔了,我还真不稀图他地位高、模样俊!我心里有了人,哪怕他尖嘴猴腮,是个穷孝廉,我也打骨头缝里爱,这些你懂不懂?”她嘲弄一笑,“我看你未必懂,你长在这煌煌帝都里,看惯了繁文缛节,知道在垂柳下乘凉,在什刹海的明波上泛舟,却不一定知道皇城外头的人情味儿。你和太子,你们俩算哪门子的爱!”

  第九十章 好伴云来

  锦书淡淡应道,“小主儿这话,奴才不敢苟同。咱们活着,各有各的念想,各有各的奔头。您和您那位表哥,你们有你们的深情,我和太子爷,我们也有我们的厚意。这话原不该说,今儿我也出回格了。”

  宝楹指了指对面的瓷凳子,“坐下吧。”

  锦书谢了座,直着腰杆子坐下。再看一眼宝楹,她脸上倒没有先前那种恨之入骨的神色了,只颦眉摆弄手里的帕子,这样子,怕是真和她像得海了去了。

  她叹息道,“小主,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别怪奴才僭越,奴才瞧着您,真像是看见了族里的亲眷一样。您大约也听说了我的身世,我这么个尴尬的处境,当真是什么也求不得。我和太子虽然有情义,到底不能长久,我也只瞧眼前,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老话说,力微休负重,言轻莫劝人。您别嫌奴才充角儿,奴才覥脸开解您一回,你眼下进了宇文家,开弓没有回头箭,像您说的,木已成舟了,您就别念以前的事儿了,踏实过好当下才是正经。您和奴才不一样,您是正儿八百的包衣,对上没有我这样隔山隔海的愁苦,只要万岁爷不禁您的足,您就自在的活着,斗草斗蛐蛐儿,养花养小狗儿,怎么自在怎么来,光图自己高兴就成。”

  宝楹听了这话大觉意外,她原以为这么个亡了国的帝姬,应该是苦大仇深的主儿,整天哭丧着脸,眼里含着两泡眼泪,动不动的哭上一鼻子,全天下人都欺负她似的,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的脾气!她有情趣儿,也懂得怎样活得舒服,她倒像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不搬着指头数得失。不过她又有点瞧不上她,爹妈兄弟都死绝了,她还和仇人的儿子打得火热,这是个什么人啊?怕只知道享受图安乐了。

  锦书见她眼里含着三分蔑意也不恼火,她笑了笑,“小主儿,奴才不是您想得那样的,有时候明知道是这个理儿,说着容易做着难。我要是贪图什么,就不是向着太子爷了。”

  宝楹定定看着她,心想也是啊,皇帝那头都热成那样了,只要她点个头,妃位、皇贵妃位,哪样不是手到擒来?到时候圣眷隆厚,她要什么,皇帝能眨一下眼睛吗?

  锦书抿了抿嘴,“说到避讳,该当是奴才避您的讳才是。慈宁宫的谙达太监已经替我奏请太皇太后,四月里往昌瑞山守陵去,奴才出了宫,就天下太平了。”

  她说着,嘴角仍旧有恬淡的笑意。宝楹道,“那太子爷呢?”

  锦书脸上的笑容猛然凝结了,半天才说,“这事儿他不知道,我没打算让他知道,怕又生出什么事来…”

  她顿住了,才发觉自己絮絮叨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已经大大的不该了。忙站起来朝宝楹请双安,“小主,您吩咐的话奴才记住了,等见着太子爷,奴才一定替您转达。”她往西边廊庑下看,皇后身边的两个精奇嬷嬷垂手站着,正朝她们这里张望,想是奉了皇后懿旨来押宝楹回宫去的。

  宝楹满面愁容,“回去了,我就再也出不来了。”

  锦书低头道,“奴才伺候主子过去。”

  宝楹起身抻了抻衣裳,又抚抚燕尾,扬着脸举步朝廊下去,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锦书在后头跟着,边走边想,不管怎么样,她一定求皇帝开恩赦免宝楹。她没做错什么,错只错在和她长了一张相像的面孔,单凭这点就要圈禁她,也太残忍了。

  宝楹的丫头是阖宫最低等的宫女,主卑奴贱,这宫廷之中有严格的等级制度,答应、常在不论是用度也好,俸禄也好,和上头的妃嫔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有些体面的嬷嬷甚至不正眼看那些小主。

  伺候宝楹的宫女眼泪汪汪的,福了福道,“主子,二位嬷嬷在这儿等您半天了,请主子荣返吧。”

  两个精奇嬷嬷狠狠剜了小宫女一眼,转脸对宝楹不冷不热道,“董主子,您这两个丫头忒不懂事儿,主子上哪儿去竟不跟着,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怎么了得。”

  宝楹咬着嘴唇不能回嘴,精奇嬷嬷和普通嬷嬷不一样,她们日夜监督着宫里主子奴才们的言行,负责教司规矩。谁走路走得不好,言声儿大了,吃饭磕了碗勺了…她们可以立时扒下脸皮来训斥。

  锦书在一旁听着,笑着打岔道,“嬷嬷们且放心吧,这是在太皇太后宫里,不能出什么事儿。刚才是奴才有些话要向小主讨教,耽搁了嬷嬷们办差,回头我上典仪局领罪过去,请嬷嬷消消气儿。”

  两个精奇嬷嬷大概知道些皇帝的心思,前头有颐和园的刘登科,后头有侍膳处的杨太监,活生生的筏子摆在眼前,谁敢去得罪这位姑奶奶?撇开这些不说,她是太皇太后跟前的掌事姑姑,不看僧面看佛面,对她不客气了,回头没法交待。

  嬷嬷换了笑脸儿,“瞧姑娘说的,咱们可没这么大的胆子。姑娘忙吧,咱们送宝答应回景阳宫去了。”

  锦书蹲了蹲身子,“奴才恭送董主子。嬷嬷们好走。”

  宝楹跟着精奇嬷嬷沿着台阶往二门上去,风吹着袍子的下沿,悠悠的翻卷荡漾着。锦书站在月台上目送她,她消瘦的背脊挺得直直的,渐行渐远,跨出了正红的门槛,拐个弯就不见了。

  锦书发着愣,到现在还觉得迷迷登登的,站了一会儿要折回值房去,才走了两步,看见偏殿里的侍膳太监往外撤菜了,想是席散了。安制这会儿是入画在伺候茶水,她打起了精神正准备进明间上值,这时候从槛窗上看见皇帝皇后和庄亲王从门上出来了,她来不及回避,忙退到一边肃立。

  皇帝的脚步缓下来,他对皇后道,“朕和长亭还有政务要办,你回宫去吧,朕要往军机处去。”

  皇后朝外看一眼,了然于胸,她什么也不说,微俯了俯身,带着四个宫人出去了。

  庄亲王一等的聪明,他跨出去,冲廊子上捧着香炉的小太监身上幢过去,只听砰的一声,托盘掉了,香炉打翻了,燃着的塔子洒了一地。

  皇帝怔住了,小太监吓傻了,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锦书慌里慌张迎上去替庄亲王拍袍子,皇帝恰巧站在下风口,那香灰四下飞扬,呛得他捂嘴咳嗽起来。

  里外登时乱糟糟一片,锦书撂下庄王爷,又去拿帕子拂拭皇帝身上,白着脸问,“主子烫着了吗?伤着哪儿没有?”

  皇帝还没开口,那边庄亲王喊起来,“妈,我的袍子燎了!”

  众人被他一咋乎慌了,谁也没空计较他这么大的人燎了袍子干什么要喊定太妃,崔贵祥奔出来打千儿,张罗人备水备衣裳,后头太皇太后和定太妃也出来了。太皇太后一看满世界狼藉,庄王爷胸前的领披烧秃了一块,身上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窟窿,惨不忍睹。皇帝常服上满是香灰,灰头土脸的在那儿立着,老太太发火了,指着那小太监骂道,“你素来就是个滚刀肉,这会子好了,闯大祸了!总管,把他给我拖下去狠狠打!”

  庄亲王抽空道,“不赖他,是我撞的他。”一面对皇帝使眼色。

  皇帝会意了,又掏心掏肺的咳不可扼,太皇太后慌道,“锦书,快服侍你们万岁爷进倒厦里去,御前的人呢?快给皇帝收拾收拾!”

  皇帝和庄亲王被前呼后拥的送进了两处耳房,庄王爷那儿怎么样不得而知,反正皇帝这里布置好温水、篦子、衣裳,所有人被李玉贵一努嘴全打发出去了。

  锦书看着满屋子人瞬间退潮一样的跑了个干干净净,迷茫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了。

  皇帝似笑非笑的问,“怎么了?还不来伺候着?”

  她回过神来,忙绞了热帕子给他净脸净手,又拿石青的团龙夹袍替换下脏了的常服。他那样高的身量,她在他面前不大自在,压迫得几欲窒息。手忙脚乱的扣上了紫铜鎏金的钮子,才要请他坐下,他突然扯过她,顺势抓住了她的手。

  男人的手,温暖有力。皇帝是练家子,掌心还有薄薄的茧子,握着她的,微有些糙,却不叫人生疼。她怔忡看着他,忘了挣脱,只见那眼眸沉沉,有千万重的雾霭似的,唯见隐约的两环金色穿云破雾将她深深吸附住,她失了魂般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皇帝的呼吸微微的急促,手上使了些劲儿,把她牵得更近。锦书心跳如雷,眼睁睁看着皇帝俯下颀长的身子,那张好看得不可名状的脸一点点靠近,呼出的气息拂在她额上,连睫毛都看得根根分明。

  她身上绵软没法子使唤自己,糊里糊涂被他牵制着。耳朵里嗡嗡的响,像水里的波纹一圈圈扩大,震得耳膜鼓噪。

  皇帝越靠越近,她猛醒过味儿来,顿时惊得脸色铁青,往回一缩,曲腿咚地跪下了,伏在地上颤声道,“奴才死罪,奴才惶恐…”

  皇帝扑了个空大觉失望,她又抖成那样,满腔的怜花爱花之情付诸东流,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怅然站着,不无嘲弄的说,“朕才刚想亲你来着,吓着你了?你是不是打心眼里的瞧不起朕?明知道你厌恶,还要厚着脸皮的和你亲近?”

  锦书听他这么说愈发惊惧,哑声道,“万岁爷要折煞奴才了,奴才何德何能,不配得主子垂爱,更不敢藐视圣躬。神天菩萨在上,奴才要有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叫奴才现死现报。”

  她悚得面无人色,皇帝看着又觉不忍,终究是一长叹,胡乱摆了摆手,乏力道,“罢了,你起来吧!朕失德了,是朕的不是。只是朕问你,你当真那么讨厌朕吗?倘若朕不是皇帝,朕和庄亲王换个身份,你…”

  第九十一章 尊前青眼

  “万岁爷,奴才伺候您梳头。”她冒着大不违打断他,再说下去就没边儿了,她害怕听见那些,说实话,更害怕和皇帝单独相处。他问的问题她答不上来,其实和身份没关系,他灭了大邺,他是罪魁祸首,这是没法子改变的,这和他到底是皇帝还是亲王,根本就搭不上边。

  她伸手搀扶他,心头还是怦怦急跳着。刚才自己走了神,差点就铸下大错了。她悄悄掖了掖自己发烫的脸颊,半是酸楚,半是彷徨,隐隐还有丝甜蜜。她不敢抬头看他,他在她身侧,夹袍上的蝙蝠祥纹近在咫尺。她清楚明白他的心思,真是怪异,这种似苦似甜的滋味面对太子从来不曾有过。她垂下了嘴角,悲哀的意识到,或许自己对他是动了心了。

  他春巡的那几天,她一面忍着皮肉之苦,一面为他牵肠挂肚。风大了担心他吹着,下雨了担心他淋着,好像忘了他是仇人,忘了御前有几十个宫女太监围着他打转。这事儿搁在以前她不能认,现如今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可装的?承不承认都是铁打的事实,容不得她抵赖。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意起他来,她也偷着盼他,悄不声儿的看他一眼,就满足了。唉,其实她早就泥足深陷了,还自己骗自己,自己吓唬自己。她真想痛快哭一场,把心里的苦闷都哭出来。她爱谁也不能爱他!她要敢对他动心思,别说慕容家满门上千口人怨她,恐怕连天都不能容她!

  怎么办呢?她的想法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尤其不能让他知道,就憋在心里一辈子吧!死了装进棺材里,埋进土里,也就完了。

  皇帝顺从的由她引着坐下来,她的视线落在他肩头的团龙上,恍惚又有些郁闷。她念着他,想着他时,他在驻跸的行在里干了些什么?歌照唱,舞照跳,仍旧是自在非常的帝王生活。

  她弯下嘴角,把那些不该她操心的东西通通甩了出去,取犀角的梳子来,冲镜子里的皇帝肃了肃,“主子,奴才僭越了。”

  皇帝冷着脸子点头,“你只管料理你的。”

  男人家的发质硬些个,皇帝的鬓角分明,头发又浓密又厚实,锦书小心解开他的玉带,那沉沉的发披散下来,长及腰背。祁人遵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老规矩,一辈子只剪三回头发,很多人长到一定程度就停下了,皇帝似乎不是,他的头发乌亮乌亮的,没有一点儿枯乏的迹象。老话说了,要好得打头上起,头上齐整,一辈子过得舒坦。您满大街瞧去,头上油光水滑的一定是住宅门的;头上埋汰的,不是力笨儿,就是水三儿。这话虽不尽然有道理,但大致还是有讲头的,一看皇帝,就知道是个有福的人。

  她惨淡一笑,可不是吗!做皇帝的还能没福吗?她又想起自己的父亲,按说他不是个操心的人,可四十岁不到就生了华发,密密匝匝的和黑发交织在一处,远远的看就像个耄耋老翁。后来国破家亡,一辈子走到头,什么也没落下,除了可怜可悲,找不着别的词令儿了。这大概就像命里注定似的,派了你几年皇帝命,多一刻都不让你干,时候到了就撂挑子吧,后头自有人接手。

  她不恨皇帝抢了慕容家的江山,她只恨他做得太绝,就跟永乐年的“瓜蔓抄”似的,但凡姓慕容的,一个都不留。千把口子人啊,她的伯伯叔叔们,堂兄弟堂姐妹儿们,个个人头点了地,单留下她,也不过是另有用处,那天永昼要是没出宫,她也不能活到今天。其实活着还不如死了爽利,她看得真真的,先前苦的是身体,后头苦的就是心了。

  犀角梳子捏在手里发凉,她顺着头发丝儿一点一点打理,把飞远了的思绪一股脑儿收拾回来,暗啐自己想那些没用的干什么,不是你的东西别惦记,徒增烦恼罢了。

  宫里梳头的家伙什不是一把到底,各种精美绝伦的梳篦拿海棠花雕漆盒装着,从大到小依次排列,各有各的讲究,各有各的用处。梳子是顺头发用的,先挑梳齿排列最稀疏的上手,慢慢的由疏到密,最后挽发用的是篦子。篦子不用花哨的质地,大英皇帝崇佛,又兼着木是五行根本,所以大多是用檀香木的。

  替皇帝梳头真不是件轻省的差使,以往看刘太监伺候太皇太后,左右一倒腾,三下两下就能成事儿,挽的髻花又结实又漂亮。看人挑担不吃力,到了自己这儿累出了一身的汗,前梳后梳总归是不得要领。

  皇帝从镜子里看她,那小模样,梳个头咬牙切齿的,恨不得把他满把头发拧下来似的。他瞧着怪可笑的,一面还要吃痛忍着,好容易束起了髻,两个人不约而同舒了口气。

  锦书盯着金砖上的几十根头发发怔,皇帝回头看,叹道,“亏得完了,再过会子,朕非得秃了半边不可。”

  锦书忙蹲身把头发一根根收拾起来,一并装进事先备好的锦囊里,边谦恭道,“奴才手脚笨,以往并没有伺候过主子梳头,今儿是硬着头皮当差的,手上也没个轻重,叫万岁爷受委屈了,奴才…”

  皇帝料她又是“奴才死罪”、“奴才惶恐”这类的话,忙劫了话头子道,“成了,请罪的话就甭说了,朕猜都能猜出来,再听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锦书见他这么说悻悻的,闭上嘴不言声儿了。

  皇帝站起来拍了拍袍子,慢慢说,“再过两天是花朝节了,朕答应老祖宗游海子去的,到时候你来不来?”

  锦书低头琢磨,身上的伤好利索了,上夜得回到正轨上去了,仍旧是春荣守前半夜,自己守后半夜。上半晌大抵是在榻榻里歇觉,太皇太后也不乐意让她多在皇帝眼前晃悠,所以绝没有机会去游什么海子的。于是她摇头道,“奴才不在值上,大约是去不了的。再说宫里事儿忙,奴才还有好些地方要收拾,万一老祖宗缺什么短什么,打发人回来取,奴才还得另张罗,总得有人留下看家才好。”

  皇帝皱了皱眉,“在节令儿上你还这么忙?阖宫没别的人了?倒光叫你操持?那样的好日子就在值房里头闷着?”

  锦书在什锦槅子前站着,身后是官窑的美人觚,疏朗朗插了四五枝桃花,那淡淡的粉色,称得她的眉眼愈发的温婉。皇帝看得失了神,她的脸颊渐渐泛红,目光闪躲起来,装着镇定的应道,“不会闷着的,咱们宫女儿可以趁主子们歇觉的时候出去散散。眼下天不热,节气儿又怪好的,晌午到园子里走上一阵子,给花树赏个红,平常不得见的小姐妹也能见上一面,再好不过了。”

  皇帝挪开视线作势清了清嗓子,她不去,这什刹海游得也没什么乐趣,心里说不尽的失望沮丧,半晌又道,“这趟咱们家的姑奶奶们又要进园子,怕是有你好忙的了。”

  锦书知道他说的是老姑奶奶和小姑奶奶们,她们是皇姑,老一辈的是圣祖爷的血脉,小一辈的是和皇帝一个世宗爷的御妹们。年下帝姬们进宫拜年她见过一回,一个个金尊玉贵的,小皇姑们和皇帝也亲,见了面不叫“万岁爷”,也不叫“主子”,只管他叫“皇帝哥子”。

  锦书笑道,“奴才侍候是应当的,老祖宗喜欢和皇姑们聚在一处,说这才是人道天伦,只要老祖宗高兴,比什么都强。”

  皇帝呆着脸说,“难为你…”话说了一半猛然打住了,难为你什么终究没说出口。这里头对她来说有大把的酸楚,他不敢轻易去揭这个伤疤,怕揭开了是血肉模糊的惨况。

  锦书转过身去收拾匣子,一面计较着怎么开口替宝答应求情,这时皇帝说起了那些皇姑们的处境,“朕料着必定又要来和朕哭诉,可公主驸马分府住是历代传承下来,朕要是坏了规矩,朝上的那些道学酸儒又要聒噪上一阵子,联名俱表,上奏弹劾,搅得朕不胜其烦。”

  南苑国的祖训很怪异,等级分得极严苛,公主们出嫁后不和驸马同住,除了大婚时候在一块儿三天,往后公主住公主府,驸马回驸马府。平时公主是君,驸马是臣,进幸一次内务府要记档,后头还有精奇嬷嬷们管束,所以夫妻一世,有的只见过几十趟面。比如大内或是哪个府办事儿,公主们在内府,驸马们在二门外吃酒谈天,夫妻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锦书暗暗咋舌,这种缺德主意也只有南蛮子想得出来,生生拆散人家夫妻,不是违反伦常是什么?宇文家取慕容氏而代之,公主们地位跟着水涨船高,可这几百年的老规矩却如影随行,到了宇文澜舟这里并没有什么大改观。

  皇帝看她脸上表情千变万化,猜她大概是颇有微辞的,难得有机会和她独处这么久,他倒想听听她的意思,便道,“她们要夫妻同居一室,要夜夜与自己的丈夫厮守,你说朕该不该准她们的奏?”

  锦书看着他,反问道,“男有室女有家,这是人伦,万岁爷觉得不该么?”

  皇帝被她一气儿回得噎着了,心道好丫头,说话不带将就的!他原当她又要搬出什么“主子家务事,做奴才的不敢过问”之类的含糊话,谁知道她这回傻大胆。皇后张嘴就是法度,偏她要说的是人伦。皇帝有点醒过味儿来了,将心比心,就拿眼前人来说,她没跟着他呢,半分名分也没有,自己是白天黑夜的想,人家拜了堂,结了发,凭什么不能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

  第九十二章 重阴未开

  皇帝感慨道,“她们真该谢谢你,只有你愿意替她们说句公道话了。”

  她立刻转个弯,低头道,“奴才混说的,万岁爷别当真才好,说得不对,万岁爷只当没听见就成了。”

  皇帝往槛窗下一靠,悠然笑道,“朕才刚看你挺豪气,怎么这会子又谨慎起来了!”

  锦书低头说,“奴才糊涂。”心里暗道,准不准的随你高兴,反正是你家的老姑奶奶、姑奶奶们。你要是不愿意见她们松快,就拿规矩压着她们吧!横竖她们也过惯了这种聚少离多的日子,几十年夫妻下来,人堆里认不出自己的男人,究其根本,就是那个倒霉规矩害的!

  依着南苑的惯例,公主招驸马就跟皇帝翻牌子似的,公主得招,驸马才能进府,住上一晚,第二天天不亮就得走。招的次数还不能多,内务府霸揽得宽,哪年哪月点的名头,几时几刻进的幸,通通的都得记档。公主们脸皮子薄,多了怕人背后指点说难听话,加上有谙达太监和精奇嬷嬷劝着“知道羞耻”,明面上的不算,暗地里夫妻有个小来小往的,还得给这些教导规矩的人填塞银子,原来天经地义的事儿弄得像做贼一样。

  公主们心里苦,有冤无处诉,她们这些穿金戴银的体面人儿,过得还不如普通百姓舒坦。指着皇帝发话,皇帝问了太皇太后的意思,老祖宗也摇摆不定的没主意,所以这件事情就耽搁下来了。

  皇帝像下定了决心,他说,“朕总瞧着姑姑们妹妹们哭,心里也不好过。这趟趁着她们进宫搬道恩旨,叫她们夫妻团聚,也过个好节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