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个明白人,他大致也能料到皇后费这么大的劲,把他弄到坤宁宫来为的是什么,索性不作声,看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第111章 天遥地远

  皇后有肚才,她不是个随意把大刀抡在头顶上的人,她心里琢磨的东西不急着表露出来,只随意的和皇帝品酒,说说户族里的新鲜事儿。也不知道是打哪儿听来的,什么礼亲王府上养的大狗咬破了荣公爷的裤子,还有敏郡王和人比胆子在坟地里过夜之类的,横竖都是宇文家那帮傻老爷们儿的丑事。

  皇帝日日坐在乾清宫里,朝堂之下和亲戚们少有往来,也愿意听那些闲篇儿。可说到兰公爷花六百两银子买了个十一岁的丫头做妾的事儿,皇帝一下子拉长了脸,咬着牙说,“十一岁?他也不怕造孽!兰祚是太皇太后娘家侄儿,算着今年也有四十五六了,他比人家姑娘大好几轮,怎么下得去那手!”

  “可不,我也这么说呢!那闺女也就舒妃屋里三丫头这么大,十一岁,都没长开的年纪。”皇后边说边给他布菜,又道,“万岁爷整顿旗务原本是桩好事儿,谁知道竟给他们长了脸子,越性儿在围城外头胡来,是该打发人好好管管了。前儿章贵妃还和我说,东齐近来愈发懂事了,诸子百家说得头头是道,上回洛阳行宫的差也办得不赖,我瞧着万岁爷再给多历练历练,将来准保能有出息。”

  皇后是个水晶心肝,后/宫不得干政是历来的规矩,可既然是宗亲里头的家务事,也算不得政务。二皇子不是要冒头吗?好啊,叫他冒!给他安排这么个差使,把一干宗亲得罪了,没人给他撑腰,看他往后怎么和太子争!

  要瞧透皇后的用意,对皇帝来说就跟玩儿似的,只可惜了,十几年的夫妻要防备着,各自打上算盘计较,说起来的确叫人齿冷。倒不是他当真要偏袒东齐,是皇后使的小心机令他失望。他不哼不哈的说,“东齐年少,宗族里的事务繁杂,他一个孩子家能办成什么?谁又能服他?这件事再议吧,回头选个老辣的出来主持大局,让东齐从旁协助就是了。”

  皇后的笑容一时僵在脸上,不能再赘述,只得闭紧了嘴巴。

  这时候暖阁里有婴儿的哭声传来,皇后扬声问,“是十五爷醒了?”

  门上的宫女应个是,皇后说,“叫奶妈子把小爷抱来,今儿也见见皇父。皇父忙,咱们东阳请收生姥姥洗三都没顾得上来。”对皇帝笑道,“您快瞧瞧吧,长得好着呢!白白胖胖的,太皇太后还说和您小时候一模一样。”

  皇帝前阵子为自己的愁苦耗了太多心神,才发觉把自己的小儿子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奶娘把孩子抱来,蹲了福道,“东阳给皇父请安。”又蹲了蹲方轮着自己见礼,“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皇十五子拿福寿无边大红襁褓包着,称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儿,天灵盖上留了寿桃儿大的一簇胎发,眼睛乌黑明亮,瞳仁一圈有金灿灿的环,是宇文家特有的标志。

  皇后说,“皇父抱抱东阳吧,叫东阳也受受皇父的庇佑。”

  皇帝听了把孩子抱在怀里,东阳睁着大眼睛看他,小嘴里吐着泡泡,哔啵有声。

  皇帝一边拿棉纱布给孩子掖嘴,一边对皇后道,“难为你了,身子不好还要照看东阳。”

  皇后忙道,“这是奴才该当的,我知道您体恤我这十几年没有生养,想给我找点儿乐子。我眼下还好,单看今年入冬怎么样了,倘或又厉害起来,怕是命不久矣。孩子娇弱,待在我身边没的过着了病气儿,到时候我再打发人送他过惠妃那里吧。”

  皇帝没有接话茬子,只道,“你吉人自有天相,什么命不久矣,不过常犯咳嗽,未必就是要命的病症。心里敞开些,别想那些九幽十八狱的事儿,一切也就好了。”

  皇后恹恹的应了,转脸看窗外,远处天还灰蒙蒙的,不知道太子在景仁宫里怎么样了。门口有护军把守着,就跟个牢笼似的,连她都进不去,只有隔着墙头喊两句话。

  皇帝好狠的心,想一出是一出,说关真就给关起来了,为了女人连亲儿子都不待见了,单把太子关着,整一昼夜了,再这么下去非把他憋出病来不可。

  皇帝抱着孩子逗弄了会儿也乏了,就交给了奶妈子,自己惦记着锦书说的“早些回来”,也就坐不住了。皇后殿里的人伺候着漱口盥手,他突然说,“朕记得高嬷嬷是你的乳母,是不是?”

  皇后一怔,犹豫着说,“正是,万岁爷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皇帝把擦手的巾栉扔进盆里,明显有些不悦的味道,自己正了正腰上的葫芦活计,半带警示的说,“她有了家宅,就好好在府上做老封君吧,宫里的事别劳她惦记着。朕人虽不在,好些东西就算不过问,也是一清二楚的。她要活得长久就仔细着点,前头朕是瞧着你的面子,朕这里把她记下了,倘或再出幺蛾子,朕就要‘清后侧’了。”

  皇后心头一紧,暗道他是知道上回鸽子刘的事了,这会儿他得偿所愿,锦书到了他身边,他像得着了活龙,自然要竭尽全力的保锦书平安了。她越加寒心,皇帝也不过如此,他明着说高嬷嬷,分明就是在打她的脸!

  “万岁爷这么说倒叫我惶恐起来,高嬷嬷干了什么事儿,叫您不能容她?”皇后脸上笑着,过去把他胸前压皱了的衣裳抻平,只作不解的说道,“嬷嬷上了年纪,若是有哪里礼不周全的地方,请主子全看在她奶过我一场的份上,有什么不好的我来料理,您别同她一般见识,没的气坏了自个儿。”

  皇帝漠然瞥了她一眼,揣着明白装糊涂,皇后也算是个中好手了,倒是和她父亲一等承恩公噶卢岱像足了。她这个人有主见,心肠原不算坏,他御极近十年,也没有出什么皇后善妒残害后/宫的事,可到了如今,情势似乎是不太妙了。

  皇帝略思忖,轻飘飘的一笑,道,“有你这句话,朕也安心了。你是贤后,朕自然信得过你。时候不早了,该歇午觉了,你安置吧,朕也该回去了。”

  “万岁爷且留步!”皇后见他要走心里发急,连忙拦住他,凄恻道,“主子,今儿是奴才的好日子,丈夫和儿子都在,我这辈子就齐全了。请您瞧着咱们十六年的情儿,赦免了太子吧!他年轻不尊重,办事也不计后果,您是他父亲,一天天看着他长大,自己的儿子是怎么样的心性儿还不知道吗?人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在跟前,虽说政务上不能能替皇父分忧,可万岁爷有什么跑腿儿的差使打发他去办,总比用旁人牢靠些。父子哪来隔夜的仇?您圣明,就开开恩吧!”

  皇帝在气头上,压根儿就不听皇后那些,他直视皇后,眼神阴骘,冷着声儿的问,“依着你,朕该把他放出来,然后把整顿宗族里那些个破事儿的差交给他,这样你说成不成?”

  皇后啊了一声,愣在那里脸色煞白。听这话头子,皇帝是真要对太子下死手了吗?她躁起来,只觉眼前人离她越来越远,他那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像钉子一样打进她心里。皇后怒极反笑,“好主子,您何至于这样!锦姑娘到您屋里了,奴才什么也没说不是?太子您全当他不懂事儿,和皇父瞧上了同一个女孩儿。也别管他们谁对谁有情义,您眼下不是成事了吗?先前奴才可都看见了!您抱得美人归,不能还想着处置太子爷吧?他不是您的敌人,他是您的骨肉!”

  皇帝这下子勃然大怒了,他原本只是有些生气,还有股说不清的不安全感,似乎不控制住太子,他随时会把锦书给抢走。其实再心焦,太子到底是他最得意的儿子,他纵然被感情冲昏了头,也断不会把亲骨肉怎么样。皇后要是使出水磨的功夫,好好和他说,他也不是犟到底的人。谁知这皇后聪明反被聪明误,竟和他斗起咳嗽来。

  “皇后说话愈发得法了,一下儿就戳中了朕的痛处。”皇帝阴冷一笑,“既然话赶话的说到这份上了,朕也用不着兜圈子。锦书朕是要定了的,你甭管朕成没成事儿,去告诉太子,叫他趁早打消了那个念头。只要他安分,还是大英的储君,朕百年之后天下就是他的,可要是他还对锦书念念不忘,那就别怪朕不念父子情了。”

  这算什么?是对他们母子宣战吗?皇后绝望到了极致,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局势再也没法转圜了。当年为什么没把慕容锦书一块儿处决了,说什么要叫慕容十六上套,结果没吃着羊肉反惹了一身骚,留下了这个祸害,迟早要颠覆整个大英。

  皇后看着皇帝,拧眉道,”请主子放心,奴才一定把话带给太子。请您再容奴才谏一句真言,您有个宠爱的人,原是无可厚非的,可万万不该是锦书!她是大邺的帝姬,对您有血海深仇,万一她存着歹心,到时候怎么得了!”

  皇帝听腻了这些老生常谈,拂袖道“朕的事不劳皇后费心,你还是琢磨怎么教太子为人的道理吧!三纲五常别忘了才好。”

  当着太子的面好多话还是出不了口,不如让皇后做个传话儿的,也省得自己日夜的操心。皇帝负手踱到正殿门前,甬路上的青砖被雨淋得透亮。他转回身对皇后道,“你去景仁宫,叫达春把护军撤了,再嘱咐上书房总师傅,把今儿太子落下的课业都补上。”

  皇后心里气出了血,费了好大的力才克制住了。皇帝这头已经没法子挽救了,现如今只有劝太子放手,若闹得父子反目,太子羽翼未丰,真要给皇帝毁了前程可怎么办!

  皇帝见她蹲福应了个“嗻”,又道,“破五那天你说的那几家的小姐,朕前儿都看了画像,眉眼儿模样倒也周正。明早朕就放恩典,端郡王家的闺女封太子妃吧,你及早命内务府张罗,钦天监定下了日子就把大婚办了。朕前年就使了工部选址,在朝阳门内大街建太子府,上回还去瞧过,造得也差不多了,可巧正能赶上大婚用。”

  皇后这才明白,皇帝是处处用着心的,之所以迟迟不颁旨,就是在等太子府落成。大英的规制和历代都不一样,论理儿太子住东宫,即便是成了人也该住在宫里,可皇帝这儿顾忌得多些,如今又加上锦书这么个由头,自然是巴不得远远把太子打发出去了。

  皇后什么想头都没了,俯身道是,等皇帝出了增瑞门,她急吼吼就往景仁宫去了。

  第112章 升平守分

  咸和左门两腋的护军像钉子一样的伫立着,护军统领达春看见皇后的肩舆驾临了,飞快奔过来毕恭毕敬甩袖打了个千儿,“奴才恭请皇后主子金安。”

  皇后看着门禁道,“万岁爷有口谕,着你撤了亲兵,太子爷的思过解了,叫往上书房见总师傅去。”

  达春有些犹豫,他是皇帝从南苑商旗中挑选出来的,由一个小小的兵卒提拔成了大内的护军统领,对皇帝是绝对无二的忠诚。皇后是太子生母,会询个私情也未可知。于是呵腰道,“不知主子可有万岁爷的手谕?”

  皇后冷冷看着他,哼道,“达统领好大的官威呀!如今连我的话都不中用了?难道我还能假传圣旨不成?”突然面上一凛,横眉喝道,“混账东西,瞎了你的狗眼!还不滚,仔细本宫请了上谕削你的职,叫你上泰陵修坟圈子去!”

  达春一听事儿要闹大了,皇后到底是一国之母,再怎么护犊也不敢公然篡改皇帝口谕。当即把腰佝偻得更低了,打了满满一千儿,甲胄上的铜镶钉哗啦乱响,“奴才是混账王八,叫油脂蒙了窍,请皇后主子消消火儿,奴才这就消禁。”言罢打个手势,立时把咸和左门上的护军撤了个干干净净。

  皇后命人把门推开,带着贴身的李嬷嬷直奔东宫正殿而去。穿过明间进暖阁,一眼看见太子盘腿坐在炕上,脸色蜡黄,正定定瞅着窗外发怔。皇后鼻子一酸,霎时心疼肝断起来,揉弦儿似的叫了声“湛儿”,眼泪簌簌的落在胸口的五谷丰登彩帨上。

  太子转过脸看皇后,两个眼睛红红的,见着母亲叫了声“母后”,又喃喃道,“儿子以往不明白圈禁有多可怕,眼下算领教了。难怪那时候的廉亲王一禁足,没隔多久就薨了,原来圈禁真能叫人发疯的。”

  儿子是娘的心头肉,看见太子成了那副模样,说得又是那么凄惨,皇后早就疼得说不出话来了,上前几步把儿子搂在怀里,心啊肝啊的痛哭起来。

  太子埋在母亲的臂弯里,脑子里迷迷糊糊全是锦书的影子,他撼着皇后道,“母后,你上养心殿去过吗?瞧见锦书了吗?她不在受罚了吧?眼下怎么样?好不好?”

  皇后一窒,捧着他的脸道,“你昨儿一宿没睡是不是?你皇父只令你自省,又没说圈禁你,你想那些个干什么,给自己添堵么?”

  太子却不依不饶,拉着她的袖子道,“您不说,儿子自己上御前找她去!”

  皇后急了,拦住他道,“你站住!这会子去闹,你不要命了吗?她好得不能再好了,哪里用得着你操心!你只要管好自己就尽够了,你这个样儿,是要叫我活活疼死么!”

  太子心里油煎似的,听说她不好熬可,听说她好又不舒坦,真真不知怎么才称心。他抬眼瞧母亲,喃喃道,“我要娶她,母后,您替儿子想想法子吧。”

  皇后巴巴儿看着儿子的惨样儿,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们那头热火朝天,他还在这儿痴人说梦!她驳斥道,“你快给我醒醒神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些个?你皇父如今倚重东齐去了,你呢?为个狐媚子魂不守舍的,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儿子!”

  太子不悦道,“您骂她做什么?她如今身不由己,又不是她愿意到御前的。至于皇父倚重东齐,儿子并不在乎,儿子原本就上奏辞太子位的,只要他把锦书还给我…”

  “我瞧你是中了邪魔了!为了她连储君都不做了,你可真有出息!爱美人不爱江山是不是?甭念着她了,原先我还不想说,眼下不说也不成了。”皇后把门上侍立的太监宫女都打发了出去,往杌子上一坐,一字一句道,“你不是问她的境况吗?我今儿上养心殿去了,你猜猜我瞧见了什么?你的宝贝疙瘩躺在你皇父怀里呢,真真是不堪入目!亏得我去得快,倘或慢了半步,不知还要遇见什么污秽的事儿。你皇父虽未晋她位份,可我料着昨儿夜里八成是进幸了的。生米煮成了熟饭,你怎么说?难道还演一出夺妃来吗?”

  太子怔在那里,像被抽走了魂魄,眼也直了,脸也白了,腿颤身摇随时都会栽倒下来的样子。皇后大骇,懊恼自己说得太直了,这傻子一时接受不了,痰迷了心可不得了。她慌忙去扶他,搂住了给他顺气儿,颤着哭声的说,“湛儿,东篱…你别吓唬母后!这是怎么了,快倒口气儿啊儿子!”

  太子耳也聋了,眼也盲了,他泥塑木雕般的呆坐着,半晌赤红着眼,咬着槽牙道,“是皇父逼她的,一定是皇父拿皇权逼她的…”他恨得发抖,恨皇帝,更恨自己,明知道她留在养心殿没什么好事,他昨天为什么没拼死带她走?叫她清清白白的大姑娘落进了虎口里,皇父一个爷们儿用了强,凭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儿家怎么反抗?

  太子噌地跳下地,连鞋也没穿,抽出墙上佩剑就要往殿门上去。皇后吓得没了人色,尖叫着“拦住他!拦住你们爷!”,廊庑上的太监潮水般的涌上来,把六扇菱花门结结实实堵住了,皇后照着那张年轻的脸上扬手就是一巴掌,“你撒什么癔症?莫非还要弑父么?你跨出景仁宫试试,保管你一抬腿,转眼脑袋就不是你的了!”皇后捂着胸口痛哭起来,“你这孽障,心一横什么都不顾了,母亲生你养你的恩情你半分也不惦记,如今为个贱人癫狂,早知如此,当年就该撂开手不管你,也省得白操那些心!”

  太子被打傻了,看见母亲全然没了以往的威仪,哭得几乎厥过去,他心里针扎一样的痛,左右为难着,踌躇了下奋力把剑掼在金砖上,屈膝便跪在皇后面前磕头,哽咽道,“请母后保重凤体,要是气出个好歹来,儿子磨成粉也难抵罪了。”

  皇后不管他,扫了眼殿门上的人,转身对景仁宫总管太监郑宽道,“刚才的事儿,谁也不准泄露半句,要是叫本宫知道了,仔细祸及全家!总管,这事儿交给你办,办得好,大家有赏。办得不好,本宫唯你是问,听明白了?”

  朕宽不敢有误,忙打袖应个嗻,回身使了眼色,众人领命纷纷退到值上去了。

  皇后叹息着扶起太子,哀戚道,“事到如今诸事都看开吧,你对人家满腔赤诚,人家拿你当枪使,攀上了高枝儿转手就把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咱们自己吃个哑巴亏,就算了吧!好好坐稳了太子的宝座,将来有朝一日君临天下,要什么得不着?别说一个锦书,就是一百个一千个,你要,还不是手到擒来?”

  太子窝在炕上摇头,“锦书只有一个,错过了,今生再不能遇上了。”

  皇后的嘴角忍不住的往下耷拉,无奈的看着他,只觉已经束手无策了。太子活泛,大好的年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何尝在他脸出现过苦大仇深的神情?现在呢?面色倦怠,发髻散乱,颊上还有五个鲜明的指印,哪里还有储君的做派,简直像个大牢里的囚犯!

  皇后生他时太年轻,隆冬时节大雪纷飞,皇帝那时在工旗键锐营里,虽然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守在边上,她仍旧没有半点底气。头胎男孩儿生起来着实受大罪,痛了两昼夜,最后又是扎针又是含参片,眼看着不成了,孩子倒生下来了,只是她伤了元气,之后再怎么都没法子怀上了。

  只这么一个宝贝,是她全部的心血和寄托。他要是受了委屈,那比用刀扎她还痛。皇后恨透了皇帝,他算什么父亲?《白虎通》曰,父者,矩也!他教化万方,自己却是身行不正,还有什么面目为君父!

  皇后说,“你皇父明儿要颁恩旨了,定了傅浚家的小姐为太子妃。你听母后一句话,君命不可违,娶便娶了,世人都打这儿过的。什么爱不爱的!拜了堂入了洞房,两个人一条心,自然就好了…”

  皇后还没说完,太子又是一蹦三尺高,像困兽似的在地心团团转,梗着脖子粗着嗓门的低吼,“儿子绝不依!要是再逼我,我豁出一条命去,干脆反了朝廷,也学学皇父当年黄袍加身!”

  这话一出口把皇后唬住了,她耳里嗡嗡作响,登时满世界天旋地转,只惶惶道,“你放肆!这话能混说么?你要自寻死路不成!”

  太子渐渐冷静下来,不过脑子说出来的话,未必就不足取,他突然发现这其实是个很好的出路。他拧眉沉思起来,冲皇后扬起了唇角,“母后,与人为奴,怎及自己自在为王?儿子回头就找舅舅和豫亲王去,他们掌管着禁卫军和上书房,儿子得他们相助就成了一半事儿。”太子切切看着皇后,“母后,您会帮儿子吧?请母后从中斡旋!儿子登了大宝,您就是皇太后,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不用担心儿子的兄弟们夺嫡,也不用装着笑脸子和那些妃嫔们周旋,母后!”

  皇后控制不住的打颤,喃喃道,“你疯了…你疯了!这话再不许说了,我只当你魇着了,是胡言乱语。”

  “母后,儿子清醒得很。”太子眼里是望不到边的仇恨,他说,“儿子决定的事绝不更改!您帮我我要办,您不帮我我也要办!儿子可不是唐朝的寿王李瑁,皇父抢了儿子心爱的人,我咽不下这口气!儿子就是死,也要死得其所!母后帮我,儿子感激您;母后眼瞧着我死,儿子也绝没有半句怨您的话,请母后自行权衡。”

  皇后猛在他背上捶打了几下,“你这不是逼我是什么!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她瘫坐下来抽泣,“大祸临头了!湛儿,你这会子怒极攻心,还是缓缓再说吧!等明儿…”

  “明儿要搬恩旨了,”太子谓然长叹,“明儿儿子另有打算。要把锦书讨回来是不能够了,我知道皇父绝不能放手,我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母后,不是儿子不孝,是皇父不念父子情,儿子是没办法。”

  太子说着,传秦镜来更衣,打发人上乾清宫瞧了,说皇帝已经起驾往养心殿去了,他整了整头上的紫金冠,对伺候文房的太监道,“备笔墨,皇后娘娘有家书要写。”

  皇后站在和玺彩画下,景仁宫飞扬的殿角像雄鹰张开的双翅,殿角的哨瓦抑扬呜咽。这条路一旦走上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太子斗志昂扬的立在书架前,像足了当年攻打帝都前的皇帝。皇后苦笑起来,兜了个大圈子,一切要从头开始。这世上只有儿子是最亲的,江山原就是要传到太子手里的,晚一些,早一些,又有什么分别呢!

  第113章 无处无愁

  尚衣的差事和四执库常有往来,四执库在天穹宝殿后的乾东五所里,是专门伺候皇帝冠袍带履的地方。

  四执库属内务府管,里头的门类划得很细致,分派处、织补处、熨烫处、收纳处,一处套着一处,各有各的分工。单说皇帝的龙袍,就够人说上三天三夜的,工艺考究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三十个最精巧的绣工不停的忙活,一年只能织成一件。前头说过,内造的东西不怕费工费料,宫里有用不尽的绫罗绸缎,不用放着也是糟践,只管放开了使,往好了使。

  四执库有专门收纳龙袍的地方,进门一溜到屋顶的大高柜子,里头存的全是皇帝穿脏了的衣裳。宫里有规矩,只有亵衣里衣能反复穿着,外衣通常是脏了就撂,后妃们是这样,皇帝更是这样。就因为龙袍上用的缀饰太奢华,金片儿、米珠、镶宝,还有一些颜料沾不得水,一碰就糊了,所以不能浆洗,只能整理好了归置起来。

  锦书提着包袱进木影壁,包袱里鼓鼓囊囊的,是两套要归库的冠服。

  原先给皇帝尚衣的常四如今算是升了差使,到四执库管穿戴档了。锦书进门他正从井里打水,看见她笑着招呼,“锦姑姑送龙袍入库?”

  锦书嗳了一声,寒暄道,“常谙达忙呢?”

  常四的小眯缝眼笑成了两条线,“您快别打我脸,管我叫谙达,那我可受不起。我是托了您的福才上这儿来的,还没谢您呢,哪儿敢受您这一呼。”

  “您太客气了,我可没干什么,怎么叫托我的福呢!”锦书脚下也没停,直进了收纳库里。

  常四扔下水桶跟了进去,锦书看了一圈,三四个太监忙着点库收拾,便问常四道,“常谙达,东西交给谁?”

  常四往人堆里招呼道,“挪挪窝,来差事了!”

  一个玻璃顶子的胖太监应了声,上来接她手里的包袱,拆开了把衣裳请出来,前后左右仔细查验。另有太监取黄条来,手执笔墨在一旁候着,验服的太监惊天动地的嚎了一嗓子,“仁宗,蓝宁绸夹/紧身一件,随貂皮领一条,白罗面生丝缨冠一顶,香色纱纳八团有水夹袍一件,承德十年二月二十二日收,四执事交。”

  锦书叫那副好嗓子吓了一跳,验服太监和常四讪讪一笑,常四说,“唬着您了?这是规矩,每样入库都要大声的喊,叫各处都知道有东西进来了。万岁爷的行头全是顶顶贵重,顶顶要紧的,出入都得有账可查,少了一样就得脑袋。”又笑道,“才来的,别忙回去,坐会子吧!回头我把万岁爷斋戒要换的东西给您过过目,再打发人送养心殿去。”

  迎锦书在八仙桌边坐下,叫小太监泡上好的普洱过来,壶、碗、杯、盘、托,全套都是紫竹雕的,从左到右的铺排齐,小太监就捯饬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