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小宫女年纪小,没见过世面,期期艾艾也不知道怎么回话。这时候蝈蝈儿进来了,给宝楹请了安,转过去指派她们干活,手把手的教,这样怎么保存,那样怎么收拾,忙作了一团。

  锦书站着一叹,这么两个半大丫头,自己都料理不好,怎么用来伺候人呢!

  “姐姐,我那儿人手够,给您拨两个过来吧!”她说着,在炕桌那边坐下来,“年岁大点的老成些,不至于委屈了你。”

  宝楹隔了半天才道,“用不着,我这样挺好,你别来聒噪我,我就更好了。”

  蝈蝈儿听了回头看,对锦书递了个“不知好歹”的眼神,满有些不情不愿的意思,勾了半边嘴角道,“小主儿别这么说,咱们谨主子是好意儿,打心眼里的疼您。您想啊,她是要风得风的人,换了旁人,早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何苦来讨您不待见?”

  宝楹横过来一眼,“她这是显摆来了!我再不济也不必靠她的周济过日子。”

  蝈蝈儿拉了脸子,把上来劝的锦书扒拉到一边去了,冷笑着说,“这年头,谁还有空拿热脸贴冷屁股?各自受用各自的,比什么都强!咱们谨主子是好人,她一时都没忘了您,天天的念叨。您就看在她的一片情上,有什么恩怨都散了吧,好好的处,对您也没什么坏处啊!”

  宝楹气白了脸,一拍炕桌,剪子蹦了三寸高,“我位份再低,也轮不上一个奴才来教训。慕容锦书,你分明是来羞辱我,装什么好人!”

  怎么吵上了?锦书心里叫屈,她下了半天的气儿,眼看宝楹稍有了点松动,叫蝈蝈儿两句话,又给得罪了。

  锦书恨得直打她,“祖宗,你能不能消停些个?你来搅合什么?还不快给小主赔不是!”

  宝楹一哼,摆了摆手道,“成了,你们别在这儿做戏,我看够了,请回吧!”

  锦书尴尬道,“您真是误会了…”

  宝楹突然拔高了音调,指着那摊子东西道,“带着你的‘善心’回去吧,往后也别来,别再叫我恶心了!”

  蝈蝈儿不言声了,光那么怔怔看着锦书。锦书无可奈何,只得退一步道,“您别发躁,我这就走。等您消了气我再来,横竖您这姐姐我是认定了。”

  宝楹还想给钉子她碰,刚张口,发现她已经出了门槛往井亭那儿去了。回身看着地中间那三抬红漆食盒,也茫茫然没了主张。

  第138章 风入罗帏

  北京算是入春晚的,到了交五月才逐渐热起来,苍蝇蠓虫开始活泛了,养心殿前搭起了天棚,皇帝批奏对、接见臣工都在这里。除非是有要事,比方番帮使团进贡,或是有蕃王入京畿朝见,否则便不在乾清宫办差了。

  为什么呀?

  皇帝说,“因为乾清宫太高呀!从汉白玉台基到重檐庑殿顶的硬山角,你拿尺量去,足有六七丈高!要搭天棚,那搭不过来,劳民伤财又何必呢?用了一年的东西,宫里第二年准得撂,光制正殿就得花上手艺人大半年的功夫,就使仨月,可惜了。”

  锦书站在石榴树下,给鱼缸里的两尾锦鲤喂食儿。火红的小石榴果子映着洁白的脸盘,笑得像朵花儿似的,“您可真会算计,要是居家过日子,依着您的摆布,那得省下多少挑费去?”

  “我是入错了行,要是在坊间做个账房,那东家非乐死不可!”皇帝说得兴起,把手上批了一半的折子往桌上倒着一扣,过来陪着她喂鱼。看见她没完没了的往下撒食儿,便抢了她手里的饵盒子,“这鱼呆傻,是外埠送来的。你可劲儿喂,它可劲儿吃,到最后得撑死。我教教你,喂食儿得喂六分饱,不能让它一回尽了性儿,要少食多餐,这也是为他好。胃口大的不论,咱们单说这胃口小的。这么点儿个头,心大,能有多少能耐?紧着他,只怕到底无福消受。”

  说着竟蹿到太子身上去了,一时沉默下来,脸上不是颜色,半带着哀愁无奈,打肺底里的深深一叹。

  锦书手上顿了顿,转身瞧他,他戴了个九梁冠,穿月白镶金的行龙曳衤散,日头底下一照,当真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

  “怎么了?可是遇着不顺心的事了?”她替他理了理垂在胸前的发,“愁眉苦脸的做什么?笑笑的才好看。”

  皇帝平了平心绪,反手握住她,两个人到瓷杌子上并排坐下,他看着围房南山墙边上的一块空地,笑道,“朕命人置办上一架秋千吧!你闲了上那儿玩去。”

  “我又不是孩子,还玩那个?养心殿是您的地儿,安架秋千,没的让臣工们笑话。”她摇头,“不成不成。”

  她不答应,皇帝便作罢了,只是喃喃,“朕不想叫你回毓庆宫了,你就在围房里住下吧,朕好时时见着你。”

  “那不合规矩。”锦书低头把玩他的手指,在那指甲盖上慢慢的抚摩,“我出身不一样,自己更要仔细。您是圣主明君,可别干叫人齿冷的事儿。我常来伺候使得,不能住下来,到底内廷里有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倘或纵得没了边儿,您是办大事的人,不能时时陪着我,万一触了众怒,我还有命活吗?”言罢一笑,“还有您翻牌子的事儿,您以往怎么,还是怎么吧!晾着主子,小主们,我看不好。”

  皇帝蹙眉不语,没遇着她,他对谁都没计较,一盘子的绿头牌不过轮着来。眼下再将就,自己都觉得委屈。

  他转脸看她,“你贤德,我翻了别人的牌子,你不难受?”

  锦书脸上一黯,不难受是假的,可怎么办呢?他不是她一个人的。瞧瞧阖宫眼巴巴盼着他临幸的女人们,还有那些拖儿带女的妃嫔,哪个不是在苦熬着?哪个不是满腹的牢骚?她只图自己快活,别人怎么样呢?人心不都一样吗?她要宠冠六宫,独擅专房,只怕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她淹死。

  “我知道自己的本分,妒怨能得什么好!”她平淡的说,抬头看见李玉贵远远比手势,忙道,“主子,歇觉的时候到了,奴才伺候您回去吧!”

  皇帝颇有些失望,缓缓起了身,心里有事,却不想叫她看出来,便故作轻松道,“过了万寿节上热河避暑,回来之后咱们搬到畅春园去,那里规矩松散些,就咱们俩,也过过普通夫妻的日子。”

  “主子瞧着办吧,不把奴才架在火上烤,怎么都成。”锦书嘴里应着,陪他往燕禧堂去。

  御前的人早换了香,帘子也放了下来。锦书替他宽衣,摘了银钩落下半副水墨字画纱帐子,掀起杏子黄绫被的一角道,“主子歇着吧,奴才在这儿守着您。”

  皇帝露齿一笑,“守着做什么?你不犯困?索性一道睡吧!”

  锦书脸颊酡红,扭捏道,“快别闹了,爷们儿歇觉我跟着凑什么趣儿?回头又要闹个没脸!”

  皇帝赖着不撒手,“你越性儿回去了,怕这怕那的!不勤勉着点儿,朕怎么往你肚子里头种皇子?”

  “没正形儿的!”她臊得推他,他人前冷得冰一样,人后就这做派。谁能想到堂堂的大英皇帝是个琉璃球?他耍起无赖来脸皮厚得要命,真不愧和庄亲王是亲哥俩!

  “快撒手!”锦书一手扒着床架子挣扎,“今儿不成…”

  皇帝黏人得厉害,不由分说就扛起来往床上扔,一边压住了,一边上下其手。喘息声在她耳边回荡,要吃人似的。

  “主子爷,万岁爷,真不成!”她避无可避,只得小声道,“奴才今儿身上不干净,过两天吧!”

  皇帝听了一愣,这才悻悻停了手。再低头看她,羞得连脖子都红了。他笑起来,隔衣裳在她胸前好一通揉捏,哑声道,“那今儿先饶了你,等落了红我再找补回来。”把脸递过去,又道,“本钱不动,先支些利钱。”

  锦书瞧着那张俊俏的脸,突然觉得拳头有些痒痒,恨不得照那门面来上一下子。

  皇帝闭了半天的眼睛,迟迟不见有动静,终于不耐的张开了一条缝儿,“谨嫔,你打算让朕干等到什么时候?”

  锦书应了声“来了”,犹豫着要凑过去,发现他傻傻瞧着她,便嘟着嘴去蒙他的眼睛,“你再瞧,我就撂挑子了!”

  丝丝柔情从皇帝心底蔓延出来,他拉她进怀里,心肝肉的呢喃,在那张饱满的红唇上狠狠蹂躏,直恨不得拆吃入腹才满足。

  锦书去揽他的脖颈,她那样爱他,只是没法说出来,有时憋得心都疼,话到了嘴边不得不咽下去。终归是有心结的,再爱能爱成什么样呢?这辈子不可能有完整的幸福,即便是笑,还有三分的保留。将来不可预测,或者哪天永昼回来了,眼下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风动竹帘,午后渐有些热了。

  按理进五月就该布置警跸往热河行宫去的,可因着皇帝千秋在初五,要在宫里过了万寿节才动身。

  好容易哄着皇帝睡了,锦书坐在窗下绣帕子。低头时候长了有些晕眩,想起来走动,又怕吵醒床上的人,便招李玉贵,叫他守着,自己蹑手蹑脚出了寝宫。

  穿堂里有风,吹着凉凉的,稍站了会儿怕受凉,便朝前殿找木兮她们去。

  隐隐听见配殿和围房的夹道里有哄笑声,寻过去看,原来是几个宫女太监正坐在地上斗草。

  斗草是春日里用来解闷的好法子,锦书悄悄过去探身看,猛想起了十来岁在掖庭的那阵儿,下了值到园子里采各色车前草。原本女孩儿该“文斗”,斗花草名儿,像长春对半夏、铃儿花对鼓子花之类的。可惜掖庭里的人都不识字,她孤掌难鸣,后来只有改成“武斗”了。把草茎交叉成十字,两个人一手一截,咬紧了牙关使劲儿往后攥,谁的断了就算败。那叫热闹!围观的还起哄,落败者要被众人刮鼻子。

  她得意洋洋,想当初她可是行家,有响当当的名号,斗遍掖庭无敌手!

  一个小苏拉攥断了草茎,使的力道太大,收势不住摔了个四仰八叉。眼珠子一转看见锦书,连滚带爬的起来打千儿,这时大家才回过神来,慌忙是一片求饶声。

  “没事儿,照旧玩你们的。”锦书捡起断了的根茎看,摇头道,“我就说,怎么这么不经拽呢,敢情是你这草挑得不对!”

  小苏拉太监年纪都不大,十二三岁光景,一说玩儿,什么规矩法度全扔到后脑勺去了,把锦书团团围住,吵嚷道,“请主子示下,好叫奴才们精进些儿。”

  锦书坐在杌子上示意他们噤声,慢吞吞的说,“斗草光挑粗的不行,要挑韧劲儿好的。往沟渠边,田埂旁去找,最好就是车前草的根须,还有花轴,那斗起来,准赢!”

  小苏拉拍着脑门子道,“奴才还老怨自己运势差,敢情!”眉开眼笑冲锦书拜了拜,“好主子,谢谢您了!奴才这就上坛子里找去,保准把他们斗个底儿掉!”

  一群半大小子不甘示弱,一气儿全撒了出去。长满寿正要过来,被撞得七倒八歪没了方向,嘴里骂着,“猴崽子们,仔细您们的皮!”跌跌撞撞过锦书面前来打千儿,“谨主子,万岁爷还歇着,太子爷荣返了,已经到了军机处,料想过会子就要来养心殿请安的,您瞧…”

  锦书怔忡道,“太子爷办差回来了?上皇后那儿去过了么?”

  长满寿道,“回小主的话,这会儿宫里贵人主子们都歇了,太子爷是知道的,所以进了午门没打弯,直奔军机值房去了。照着惯例,该先面见皇父交了差使,再往三宫请安去。”

  锦书哦了声,一时心头打翻了五味瓶。

  真怕见他,怎么和他说呢?眼下身份这么尴尬,主不主奴不奴的!前头和他好得那样,转头跟了他老子…

  “哟,太子爷来了?”长满寿突然转身紧走几步扫袖打千儿,“太子爷一路辛苦,奴才给您老人家请安啦!”

  第139章 寒禽衰草

  “长二总管客气了,为皇上办差,怎么当得上辛苦二字。”太子笑吟吟的抬了抬手,转脸看锦书,微一揖道,“谨嫔娘娘,别来无恙啊!”

  锦书满心涩然,侧身避了避道,“太子爷有礼了。”

  抬眼看他,像是又拔高了些,人也清衢了,穿件石青团龙马褂,腰上束金圆版嵌珊瑚吉服带,倒显得宽肩窄腰,愈加的敦实沉稳了。

  人在咫尺,无奈时过境迁,名分变了,不能再摘花替她戴上,不能再去拉她的手…太子面上无波,腔子里早已翻江倒海。

  这阵子他强打了精神办差,审案子,晚上是怎样的煎熬,真是只有天知道!耳边常回荡她的呼救声,一字一句凿子样的深深刻在他心头。他好恨,从没有这样恨过!皇父居然堂而皇之册封她,彻彻底底把她抢走了!他不甘心,锦书是他的,他一定要把她夺回来!

  唯今之计只有自持,皇父十年前能扮猪吃虎,自己怎么就不能?

  他笑了笑,对长满寿道,“孤在外头那些日子,心里着实记挂皇父,皇父圣躬可康健?”

  长满寿哈着腰笑道,“圣躬安,请太子爷放心。到底是父子至亲,您念着万岁爷,万岁爷接着您的请安折子,每趟都要来回看好几遍呢!”边说边回头张望,“万岁爷这会子还没起,要劳太子爷稍等了。您旅途劳顿,上暖阁子里歇歇脚吧,奴才给您张罗点茶食瓜果,立马打发人送过去。”

  太子瞥一眼锦书,漫不经心的说,“用不着,里头怪闷的,还是这里透气儿、敞亮。何况我同谨嫔娘娘是故人了,叙个旧也没什么。”

  长满寿肝儿颤起来,结结巴巴道,“爷,这不合…不合礼数啊!宫规里明摆着的,十二岁以上的皇子不可与母妃们过从甚密,要避嫌的。”

  太子脸子一拉,冷声道,“过从甚密?你哪只眼睛瞧见孤和谨嫔娘娘过从甚密了?你这奴才,倒会给人扣罪名儿!你只管忙你的去,我们露天的坐着能怎么的?就是皇上出来瞧见也没什么,你把心按回肚子里,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你要是不怕孤给你定一项冒犯储君的罪过,就赖在这儿别走,孤回头就惩治你!”

  长满寿看着这十五岁少年脸上的狠戾,他堂堂的乾清宫二总管竟吓得双腿发软。暗里咂嘴,这爷俩实在是太像了,说话的语气语速,还有威吓人时的调调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到底是天皇贵胄!到底是凤子龙孙!只消他乜一眼,他的油嘴子立马就卡了壳。

  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他左怕万岁爷办他失职,右怕太子爷拿他祭刀,两尊都是大佛,两位都有生杀大权,他一个小小的太监二总管,连只蝼蚁都算不上。

  “那您二位坐着,奴才去备小食儿去。”长满寿挤了个怪笑,边说边往后退,盘算着赶紧找大总管去吧,这事儿只有找上头,让李玉贵定夺,他不是升了六宫副总管吗?能者多劳,该当的!

  太子看长满寿跑远了方回过身来,脸上强撑的威仪一下子垮塌了,看着锦书,眼里盈/满痛苦。

  锦书勉力一笑,“是在外头办差的?黑了好些!”

  太子嗯了一声,“衙门军营两头奔波,可养不了这肉皮儿了。”指了指杌子说,“坐吧,坐下说话。”

  两人各有滋味在心头,再不像以前那样了,总觉得隔了好几层。如今成了什么关系?儿子和庶母,长辈和晚辈。这么坐着,竟是相对无言。

  太子嗫嚅了一阵,“锦书…”

  锦书抬起头,怯懦着不敢看他。以前不知道什么叫爱,才出掖庭正是孤苦无依的当口,和他像姐弟似的亲近就以为那是爱。现在是彻底闹明白了,你见着一个人,心会忍不住的悸动,挪不开视线,想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那才是爱。

  原来自己从没真正爱过他,却害他那样痛苦,这片恩情怎么偿还给他呢?

  “太子爷,我过得挺好,您…往后自个儿多保重。”她说,“我上回在老祖宗那儿瞧见了瑶妗县主,可人意儿的姑娘,和您般配着呢!”

  太子一哂,“不就是傅浚的闺女吗?值个什么!我进京就听说傅浚建新府呢,恨不得把前门楼子拆了改成他们家牌坊。他八成还想着当承恩公呢!”

  锦书觉得这话有玄机,他娶了人家闺女,等他御极登基,人家可不就是承恩公?难道指婚定下的太子妃,还有不册封皇后的道理吗?

  太子脸上的不屑褪去了,温声对锦书道,“你说过得好,这话我不能信。我知道你最体贴人,有些不顺遂也不说。说句大不敬的,皇父那样的,对谁能有真心?他九五至尊,想一出是一出,得不着的想着念着,巧取豪夺,等落到了手里,渐渐也就那样了。”

  锦书唬了一跳,忙左右看了看才道,“你仔细了,这话别混说,要是传到万岁爷耳朵里不好。”顿了顿,低头说,“我不是有意安抚你,我真的过得很好。现下有圣眷,老祖宗也拂照,毓庆宫单个儿住着,嫔的位份,享的是妃的份例。你别替我操心,咱们…”她的嘴角不禁往下沉,“咱们这辈子就这样儿了,各自好好过,往后就是见了也要避嫌,免得叫人戳脊梁骨。”

  太子缄默着,半晌苦涩一笑,“是了,你今日不同往昔,名声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