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一窒,叫他这酸话呲达得眼眶子发热,抹着泪道,“我是为大家好,我自己不值什么,横竖烂命一条。你不一样,你是凤凰,是宝贝疙瘩!要是纵着性子胡来,被人加油添醋的告上一状,你能得着什么好去?我无非是赏根绫子,你的前程就毁了!”

  太子只觉心肝脾肺肾全揉到一块儿去了,看见她哭,比割他的肉还疼。也没多想,掏出汗巾子要去给她擦脸,嘴里懊悔道,“我说话不过脑子,你别恼,我给你赔不是。”

  锦书让了让,侧过身去自己拭泪。

  花树摇曳,树下坐着两个有情人,脉脉而视,促膝低语,远看倒是一副绝美的画卷。

  皇帝怒极反笑,一切照旧吗?她果然还是放不下太子,在他面前强颜欢笑,一见着太子就有无数的委屈,迫不及待的要倒出来。使小性儿、上脸子,怎么痛快怎么来,这才是真性情,是和贴心的人才用的相处之道。

  终归是走不到一条道儿上去,他捧着、哄着,都是枉然!他的真心不值钱,她弃如蔽履。得着了人又怎么样?心还在别人那里,他要个躯壳有什么用!

  多巧的事儿!太子回来了,她连碰都不叫他碰了,他还一厢情愿,简直是奇耻大辱!

  皇帝浑身乏力,再掀不动帘子了,垂手落寞站着,胸口憋得喘不上气儿来。

  李玉贵和长满寿面面相觑,松泛日子到头了,打今儿起又是一轮新的折磨。这是造的什么孽,三个人八成是八字犯冲,一个克着一个,怕是要熬到油尽灯枯为止。

  “主子爷,”长满寿艰难的上前回禀,“奴才这就去传太子爷觐见。”

  皇帝摇了摇头,“叫他们叙旧去,一气儿把话说完了,下回就见不着了。”他咬着牙笑,“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

  那阴狠的表情让人心里直抽搐,御前的两位各出了一身冷汗,白着两张老脸无所适从。

  听这话音儿怎么瘆得慌呢?这对父子绝不是唐玄宗和寿王瑁,后头会闹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皇帝说,“都出去,别惊动了他们,远远听着他们在说什么,过会儿来回朕。”

  两位总管齐声道“嗻”,麻溜儿退出东暖阁,到了正殿里,背靠着雕漆大红柱拍胸口咽唾沫。

  李玉贵连说带比划的打发人听壁角去,冲着长满寿啧啧道,“您瞧瞧,早晚得出事儿!”

  “您说万岁爷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长满寿哆嗦着问,“难不成要废…放到外头戍边去?”

  李玉贵喃喃,“不能够吧!就为个女人?”

  长满寿掩着嘴小声道,“夺妻之恨,哪那么容易平息?你说这太子爷也较真儿,天底下女人多如牛毛,怎么认准了呢?偏和君父争,弄出了深仇大恨来什么趣儿!他和锦书又没拜堂,万岁爷算不得扒灰,让给皇父敬敬孝道不挺好吗!”

  李玉贵听完他那通谬论差点没吓死,斗鸡似的能把他看出重影来,指着他道,“长大头啊长大头,我说你什么好呢!要不是看在同乡的份上,老子早把你扭送到慎刑司去了!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你说万岁爷扒灰?这个能顺嘴儿说吗?你还要不要命了?”

  长满寿唬得一愣,“我就和您说,又没和旁人说。”

  “往后这晦气话别和我说,我烦听!”李玉贵急赤白脸的说,转磨盘样的转了两圈又回来吩咐,“得闲儿上慈宁宫找崔去,和他诉个苦,就说咱们在御前不易,让他劝劝他干闺女,消停些儿吧!都这样了,还折腾什么劲儿!”

  撂下了话就要出去,长满寿哎了一声道,“总管,您干什么去?”

  李玉贵顿住脚说,“今儿内务府选秀女你不知道?大清早几里长的马车进了神武门,估摸着这会子头一轮留牌子的也该选出来了。东六宫这回要添人手,我瞧瞧去。”

  长满寿打着哈哈应了,转脸一哼,心想这老小子这么急吼吼的,九成又是收了谁的好处。可惜了,万岁爷发了话,今年不往房里选人,不晋秀女位份,好的挑出来给宗族指婚,自己一个也不要,李大总管颠断了肠子,也是白搭!

  第140章 岳钟冷梦

  御辇在夹道里穿行,天都黑了,皇帝混混沌沌,不知要往哪里去。

  隐隐看见前方有微弱的灯光,忽明忽暗的一芒。他努力的追寻,渐渐近了,渐渐看清了,竟是相拥的两个人,是锦书和太子。

  他脑仁儿都要裂开了,喝道,“给朕松开!”跌跌撞撞的下了肩舆,跑过去想分开他们,可他们的手像长在一起似的,任他使出了浑身的劲儿也扯不开。他急得满头大汗,心里恨出了血,“东篱,你这个孽障,还不撒手!”

  太子冷冷的看他,“该撒手的是皇父您!我们本就是一体的,您凭着无边权势抢走她,有什么用?她的心还在儿子这里,您要看看吗?”他笑着,揭开了右衽的前襟。

  皇帝倒退了一步,太子的胸腔里长了两颗心,血红的,乌糟糟混在一处。

  “您瞧,瞧见了吗?”太子脸上是胜利者的得意笑容,“您不该知情识趣儿吗?挡着横有什么用?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要是您就放开她,让她和爱的人在一起。”

  “你胡说!胡说!”皇帝咬牙切齿的说,“她是朕的女人,她是爱朕的!”

  太子大笑起来,对锦书道,“你瞧皇父多可悲,自欺欺人,骗得了谁?你爱他吗?告诉他,你爱他吗?”

  皇帝惶惶看着锦书,伸出手,几乎是在哀求,“锦书,你说,你爱不爱朕?朕不能没有你,朕可以为你废除六宫,从今往后只有你一个。说你爱朕吧!求求你了!”

  锦书看着他,冷冽到骨子里去的模样。忽而一笑,“万岁爷,您忘了吗?我的心在太子那里,没有心,您让我拿什么爱你?”

  皇帝陷入灭顶的恐惧里,仓皇道,“不可能!人怎么能没有心?我不信!”

  她解了玉蝉扣给他看,果然是渺茫一片,甚至没有半滴血。

  皇帝踉跄跌坐下来,她优雅合上衣襟,对他笑道,“不光是我,其实您也没有。您杀了我慕容家上千口人,您的心被狗吃了。”她脸上突然浮起厉色,高声道,“宇文澜舟,你不过是个蕃王,是我慕容家的家奴!你狼子野心,你弑主篡位,你还有脸要我爱你?你凭什么?就凭你霸占着太和殿?我看你还是退位让贤吧!让太子登基,我做皇后,也算你偿还了业障。”

  皇帝头晕目眩,只觉魂魄无依,那样的痛,痛不欲生。

  “万岁爷。”九门提督查克浑从甬道那头跑过来,脸上血肉模糊,“完了…完了…九门被攻占了,您无路可退了…”转身对太子磕头行大礼,“万岁爷,您才是万岁爷!奴才给新主子请安啦!”

  皇帝捂住了耳朵,听不见咒骂声了,却看见各种各样恐怖的表情,讥讽的、冷漠的、愤怒的、憎恨的…

  “锦书!”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不顾,豁出命去的拉她的手,“你别丢下朕!”

  太子霍地抽出佩剑,把锦书的手臂齐肩砍断了,恶狠狠的说,“脏了,索性不要了。”语毕拉着锦书头也不回的走了。

  皇帝抱着那条断臂肝胆俱裂,再也没法子超生了。

  耳边依稀有哭喊声,像是锦书的声音。他猛一激凛,深深吸了口气,脑子逐渐清明起来。睁开眼看,锦书披头散发,满脸的泪痕。

  “啊,醒了,谢天谢地!”她扑过来搂他,“你吓死我了!好好的怎么魇着了?”

  那个怀抱不是冰冷的,是温热的。皇帝从梦里挣脱出来,惊魂未定,撑着坐起来,抚抚额头,一手的冷汗。

  锦书端水喂他喝,冲着帐外吩咐道,“好了,没事儿了,把灯撤了,都去吧!”

  帘子后头的御前伺候齐声应了退出去,皇帝才知道自己做梦,惊动了整个养心殿的人。

  “什么时辰了?”他乏力到了极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锦书拿汗巾给他擦,轻声说,“还早呢,刚过子时,再睡会子吧!”

  他嗯了声,慢慢躺下来。转脸看帐外,月光隔着蒙了绡纱的窗屉子照进来,朦朦胧胧的一地清辉。他心有余悸,伸手去揽锦书,踌躇着问,“我说梦话了吗?”

  锦书知道他好面子,怕说了实话惹他下不来台,便在他背上轻抚着,说没有。

  他刚刚真是吓着她了,那样的痛苦和挣扎,就像是掉进了无底的深渊里。他声声的呼喊,几乎把她的心都扯碎了。她咬牙硬把眼泪憋回去,强笑着摸摸他的脸,“做了什么可怕的梦?瞧这一脑门子汗!”

  “没什么。”他顿了顿,哑声道,“大约是白天政务繁重,所以一合眼就魇住了。对不住,唬着你了!”

  她柔声道,“我倒不打紧,唯恐圣躬有恙,你急得那样儿,明儿我打发人煎定神汤,喝了兴许会好些。”又一叹,意有所指道,“主子,很多时候担心的东西未必真会发生,乾坤大定,您该和乐些才是。您勤政,身子也要多保重,这一大摊子人,都指着您呢!”

  皇帝说,“我知道。”慢慢平静下来,转过身背对她,丝丝缕缕的痛无法摆脱。

  他不相信她见着了太子什么都没说,或者等李玉贵打发人去的时候,他们该说的都说完了。他们一定会互诉衷肠,也许还会里应外合…皇帝蜷缩起来,多可怕,他们要在他心上扎刀子。这个女人不爱他,他一直知道。没有爱,那就只有恨!她恨他,是不是巴不得他去死?他一片赤诚,换来她的深恶痛绝!

  锦书茫然看着帐顶,薄薄的纱像雾一样,殿顶的和玺彩画就掩在薄雾后面。

  眼角微湿,有泪滚落,迅速消失在玉色夹纱枕头里。一个没忍住就失控了,似乎要把一生的眼泪流完似的。

  不能哭出声来,不能叫他听见。他的心事她知道,宫里没有能瞒人的事儿,她和太子见面,坐在花树下聊天,恐怕东西十二宫无人不知了吧!皇帝本来就忌讳这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会被魇着不足为奇。

  她该怎么办呢?他为什么不问?他问了她就会解释,可惜他情愿憋着,折磨自己也折磨她。

  她转脸看他,明黄的亵衣下是宽阔的肩背。他可以担当江山社稷,在情上却脆弱得不堪一击。她挪过去搂住他的腰,“万岁爷…”

  皇帝转过身,用力把她搂进怀里。他想问她,太子回来了,她是怎么想的,可他不敢,他怕她说出来的话会让他再死上一回。

  海藻样的长发缠缠绵绵分不出彼此,身子贴着,心却走不近。各怀心思半夜无眠,听得神武门上钟鼓响过一通,窗户纸泛起隐隐青色,皇帝不叫她起身,自己挪到外间去洗漱,喝了一口参茶便撂下了。佩上了朝珠、红绒结顶东珠冠便往门上去,走了两步突然顿住了,对李玉贵道,“你回头传旨,即日起,谨嫔没有传召不必进养心殿来伺候了。”

  李玉贵略一愣,躬身道“嗻”,又忙着伺候圣驾上了肩舆,眼看着一列典仪太监挑着宫灯引御辇往夹道那头去了,回身进养心门,却看见锦书站在木影壁后,身上披着斗篷,面色从容,只目光黯淡,像个偶人一般。

  她淡淡道,“谙达,劳你打发人把我的东西归置起来送到毓庆宫去。”

  李玉贵看她那样儿也不好过,只得宽慰道,“小主稍安勿躁,万岁爷自有他的考量,等过几日必定会去瞧您的。”

  她嗯了一声,转身回殿内去,梳妆打扮上也近辰时了,便带着春桃和蝈蝈儿过慈宁宫请安去。

  春桃嗫嚅着,“这是怎么话说的?先前不是一切都好的吗…”

  锦书惨淡一笑,“花无百日红,圣眷到头了。”

  两个丫头惶然对视,看她撑着油纸伞站在天阶前,日影下那么纤细孱弱的一抹,叫人心惊,仿佛随时会消逝,无迹可寻。

  她站了一会儿往慈宁宫去,进了明间看见太皇太后歪在大迎枕上,宝座两掖坐着皇后和德妃,皇后下首是个嫔打扮的女孩儿,戴金约,佩绿彩帨,沉默着,低眉顺眼的。

  “哟,谨妹妹来了!”皇后笑得很得体,起身来拉她,问道,“这是打哪儿来?昨儿养心殿侍寝么?”

  锦书笑着应个是,一一请了安,皇后指着那女孩儿道,“这是容嫔,是这回选的秀女里头唯一留了牌子的,我做主,晋了嫔位。原说新人没有一气儿晋嫔的,不过既然有了先例,再晋一个也没什么,谨妹妹说是不是?”

  太皇太后脸上不大好看,手里端着茶盏,点翠团寿的护甲碰着白瓷叮然作响。微叹了口气,暗道这皇后不知怎么回事,以往那样的贤德,这回竟要做搅屎棍子起来。皇帝春巡回銮就说了,今年选秀不充后宫,她这么自做主张,也不怕惹皇帝不快。皇帝不问便罢了,倘或怪罪下来,她能得着什么好处?

  如今明知道皇帝和锦书才合上榫,她偏做梗,又要在中间打横,这么缠斗下去,这大英后宫成了什么了!

  “锦书的位份是我指派的,她身份不同,晋个嫔位算低的了,依着你主子的意思,只怕要晋皇贵妃的。”太皇太后乜斜皇后一眼,“你才大安就办了这样的事儿,我瞧你是病糊涂了。不过既然懿旨发了就罢了,下不为例吧!往哪个宫派?”

  皇后咬牙道,“奴才瞧毓庆宫空着,就往那儿派吧,也好和谨妹妹做个伴儿。毓庆宫是四近院,左右配殿、耳房、围房,大小几十间屋子,照理儿该安置下五六位小主呢,暂且先让两位嫔住着吧!”

  这样的指派也在情理之中,大英开国虽不久,可历朝历代后/宫的规矩却是现成摆在那里的。古来唯有中宫是皇后单住,从没有一个妃嫔独占一宫的道理。

  德妃捋了捋膝头的襕纹,似笑非笑的看着锦书道,“谨妹妹怎么不说话?莫非是有异议?”

  锦书坦然一笑,“德主子说笑了,皇后主子的定夺再好不过,我正嫌冷清,有容妹妹做伴儿,求之不得呢!”

  太皇太后也无话可说,抚着大白的猫头道,“既这么,着人上惇本殿归置去,容嫔跟着谨嫔先去吧!”

  锦书和容嫔起身跪安,等齐退到殿外,锦书才仔细打量这位新人。年纪和她相仿,瓜子脸儿,白白静静的,眼波流转间竟有说不出的媚态。锦书不由得笑,皇后真是用心良苦,爷们儿应该都喜欢这样的美人吧!

  第141章 无言自愁

  “容妹妹多大了?”锦书边走边问,“我瞧着咱们年岁应该相当吧!”

  容嫔谦恭道,“我是甲子年九月二十一生人,姐姐呢?”

  锦书笑道,“我原说呢!咱们真是同岁的!我的月份儿最大,正月里的,破五那天。”

  容嫔哦了声儿,“真个儿好日子,您和财神爷同天生日呢!”又道,“往后我要叨扰了,也请姐姐多照应。”

  锦书携了她的手道,“别这么说,都是伺候主子爷的,不说谁照应谁,和睦最要紧,要是我有哪儿不周全的,您要多包涵才好。”

  “那我可不敢当,才进宫的时候就听说您圣眷隆厚,横竖您是这宫里挑在大拇哥上的人物。”容嫔嗫嚅道,“我虽晋了位,连万岁爷的面儿也没见过呢!姐姐,万岁爷长得什么样儿?”

  锦书的笑容凝固在唇角,渐渐冷却下来,略平了心绪方道,“什么样儿…高高的个儿,五官很好看,性子不算热乎,待人冷冷的,还有…”还有无边的温柔,有些黏人,有时候是二皮脸,待见你,能把心掏给你。不待见你,冷言冷语,也能把你的心捅个窟窿出来。

  “我说不清楚,您早晚有侍寝的时候,那会儿再仔细瞧。”她拍了拍容嫔的手,勉强笑道,“放心吧,俊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