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是把那怪异的情绪压下,她简短地道:“嗯…慢走。”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而她冷淡的话语,将他的怒火再度挑起,他真不知自己何时会克制不住地冲上前将她掐死。

他握紧拳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不用你赶,我也会识相的离开。”他闭了闭眼睛。“这个礼拜六我就不回来‘吓’你了。还有,虽然你听不进去,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不要自以为很了不起,什么都能做!逞强的话,今天这种状况还是会发生,就算你想当英雄,也请多为孩子着想,现在的坏人不是一根球棒就打得跑的!”冷冷说完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不敢再看孩子一眼,深怕多看一眼,就舍不得走了…

瞪着那扇已被重重关上的大门,嘉桦感觉到心头那一扇微开启的小窗,也再度合起来。

她该感到如释重负吗?

于情于理,她是应该这么觉得的。

抱起怀中的宝贝。“肚肚饿了没?妈咪泡…给你喝好不好?”她柔声问道。

崇祺咧嘴露出几颗小乳牙,呵呵直笑。

旋身走向厨房,在短暂的涟漪过后,她很高兴再度回到只有她与儿子的两人生活。

她——真的很高兴…?!

※※※

伍枫桥和李明德正喝着饮料,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远远地就看见吴尊铁青着脸朝他们走过来,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西线战事仍未休。

三人坐上车后,气氛短暂的冷凝,最后是伍枫桥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

“怎么你跟你老婆还没和好吗?”

像过了一个世纪,吴尊才发出冷笑说道:“和好?你去叫猪学跳舞还比较快!”

嗄?怎么会这样做比喻?

“有那么严重吗?女人嘛,不就那么一回事,夫妻床头吵,床尾和。”李明德哇啦啦地说道。

吴尊表情木然地转向窗外。“我跟她的问题…从来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从来就不是…”他幽幽地说道。

李明德和伍枫桥互看了一眼,同意一句老话——“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是少插嘴为妙。

※※※

丁敬亨牵着狗慢慢走回家。

吃过晚饭后,带着小狗到附近去走走,已成了习惯。

季节即将回春,但在山上,晚上依旧风寒刺人。在即将到达家时,远远地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口徘徊着,丁敬亨放慢了脚步。

借着家门前的灯光,他可以认出那是宝贝女儿丁月华的前男友——吴尊,他正按着电铃。

一会儿,对讲机传出月华母亲的声音。“哪位?”

“丁妈妈,是我,我是吴尊。”

对讲机的另一头静了半晌,再度开口时,声音了无温度。“你怎么又来了!有什么事吗?”

“丁妈妈,我想知道月华——”他话还没讲完,丁母的声音已经再度响起。

“我们家的月华已经被你气得跑到美国去,你还想怎样?”如针般的话语不留余地射向他。

“我…”他闭上眼睛。“丁妈妈,可不可以告诉我月华她现在好不好?”

“怎么会不好?你放心,没有你,她依然可以过得很好,这样还有问题吗?”那尖锐的话语极为伤人。

“那…丁妈妈,您可不可以告诉我她——”话还没讲完,丁母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没空跟你罗嗦,你都已经结婚,孩子也生出来了,所以别再来缠我们家月华,听到没?”丁母讲完后,便“喀地”一声挂上对讲机,留下一片静寂。

吴尊默默仁立在对讲机前,心情沮丧不已,被人如此炮轰,又有何颜面再待下去?他转过头朝摩托车走去,可随即停住。

不!他不能就这么放弃,他跟月华…旋过身,再度走回对讲机前,举手欲按电铃——

“尊!”身后传来了呼唤。

他转过身,看到来人后愣了愣。“丁叔叔…”

“嗨!尊,好久不见了!”丁敬亨牵着的狗,也亲热地靠向他,似在表示欢迎之意,让他心头一热,狗还记得他呢!或许是过去他到月华家时,总会记得带向给它吃的缘故。

丁敬亨上下打量他一会儿后,露出称许的笑容。“你现在还在当兵吗?”

“是的,我——”

“在哪当兵?”

“本来在丰原,后来移防到台中大肚山。”

“台中呀,”丁敬亨笑道。“嗯!当过兵就是不一样,你看起来更成熟稳重了。”

吴尊知道礼貌上应当再多寒喧几句的,但他已经等太久了,不想再等了。“丁叔叔,您可不可以告诉我,月华她人现在在哪里?在哪一个学校读书?”问题如机关枪般疾射而出。

丁敬亨看了看他,然后摇摇头。“何必问呢?”

“不!丁叔叔,再过几个月我就要退伍了,到时我就可以出国,也能去找月华了。”吴尊急切地说道。

丁敬亨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定定凝视眼前这个器字非凡的男孩子,他和月华的妈妈都很清楚女儿跟这个大男孩之间所发生的事,尤其是那一次攸关三个人命运的意外,虽然不能把所有的错推给吴尊,可女儿因此受到极大的伤害,愤而离开台湾远渡重洋去留学也是事实,他们自然心疼女儿得面对这一切,所以丁母对吴尊的敌意才会如此强烈,而他则是看不过去,才忍不住出声的。

“你都已经结婚了…”

“结婚是为了给孩子一个名分,除了这个目的之外,别无他意。”吴尊无法压抑的激动声音清晰地在周遭回响。

这里是阳明山高级住宅区,虽说平时有不少房子都空下来养蚊子,直到假日才充满了生气,但丁家在此也算有头有脸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丁敬亨再度牵着狗领着他朝社区附设的小公园走去。

丁敬亨是一家即将上柜的科技公司大股东,学识渊博,没有一般商人的市侩和势利,吴尊和丁月华交往之初,常有机会与相当保护女儿的丁敬亨碰面,当初如果没通过丁敬亨那一关,他是休想从月华的追求者升格到“正式”男友。

丁敬亨是位可敬的长者,吴尊也曾认为他将会是自己的第二个父亲,因此对他有如对自己父亲一般的敬爱与尊重,哪知…

在小公园的树林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台北城的万家灯火,这里是看夜景的好地方,但此时他无心欣赏。

“尊,当你同意让那个孩子生下来,并以结婚的方式‘负责任’时,事情就已经不是那么简单了。”丁敬亨轻叹一声后,开始说道。“当初你不也是抱着一定的觉悟才睁着眼睛自愿走进去的?”

吴尊哑口无言,丁父的每一句话都像榔头敲打在他的心上,捶得他胸口郁疼。

“我现在不是以月华父亲的身份在跟你说这些,而是以男人对男人的立场!要知道,孩子生出后,就注定是你一辈子的责任,如果你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就该明白这一点,你必须对生育你孩子的妻子还有家庭负责!”

他知道!这些他都知道!但是,他的爱情、他心爱的女人…

欠嘉桦的,他已经排了老命在还,可她不领情,他又能如何?她不要他在她的身边,不希望看到他,既然如此又何必“自作多情”呢?他能一直把生命浪费在求得她的原谅上吗?

身为崇祺的父亲,他永远会尽一份责任与义务,但他也有权去追求幸福呀!不是吗?

“再来我就要以月华父亲的身份说话了——”话锋一转,丁父的言辞转为严厉。“我很欣赏你,也希望月华和你有这个缘分,但事已至此,你也做出了选择,所以月华当然只能退让。让你对另一个女人负责!”

不!他不要她这种退让!他要她站在他的身边,陪他度过一切难关!吴尊在心中狂喊道。

“月华从小娇生惯养,从没吃过什么苦,如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跑去国外念书,虽说现在交通发达,想飞去美国看她随时都可以去,可想到她一个人在外面过着没亲人照顾的日子,我跟她妈就很心疼,真的很气你!”

“我…”吴尊颓然不语。

“她会做出离开你的决定,也是很痛苦的,有好几个礼拜,她吃不下也睡不好今她已在那边重新过生活,专心在课业上,这是我们所乐见的。”

重新过生活?!这五个字足以令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忘了他们的过去,就可以重新过生活了吗?

丁敬亨看到眼前这一向器宇轩昂的大男孩,如今有如丧家之犬,原本飞扬的自信全然不再,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心中也着实不忍。

“你就听我的劝,也忘了过去,放开一切,好好的跟你的妻子和孩子重新过日子。”

“如果放不开呢?放不开又该怎么办?”吴尊前前低语道,面对未来,他只觉一片茫然。

丁敬亨默默注视他半晌,最后无奈地叹口气。“我会和月华说起这件事的,如果她想跟你联络的话,我再通知你,好吗?”

明知这话只是说来安抚他,但仍有如一剂强心针,只要月华肯和他联络,那就还有一线希望。吴尊深深地向丁敬亨鞠个躬。“那就麻烦您了,丁叔叔。”语毕,便挺着胸膛,迈出在军队训练出的步伐,头也不回地离去。

当摩托车的引擎声渐行渐远,丁敬亨才迈着沉重的步伐朝自己家门走去。

知女莫若父,他这个女儿不会这么容易原谅人的…

一声长叹幽幽地随风四散。

第三章

“吴太太、吴太太!”

陈嘉桦停下脚步,然后缓缓地转过身,跟住在隔壁的邻居打招呼,她露出礼貌的微笑。“张太太,早安。”

“早!我刚才叫你,你都没听到呀?”

她露出歉意的神情。

“对不起,我想事情想得太专心。”其实她根本忘了自己是“吴太太”,所以一时反应不过来。

张太太见她推着娃娃车,把手上挂着菜篮。“去市场买菜呀?”

“是啊!附近的大卖场有特价品,所以要去买一些回来。”由于邻近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新开了一家批发卖场,所以她现在购物非常方便,在带着小孩子时,也有大推车可以协助。

“真巧!我也是要去耶!”张太太与她并肩一起走。

“张太太,今天早上没出去参加活动?”

“今天没事,明天要去参加图书馆办的亲子读书会,后天要去学插花。”

“哇!好丰富喔!”

“哎哟!难得孩子都大了,不用在家做老妈子,不趁此时学一些新东西,都快变成欧巴桑了。”

“不会啦!活到老,学到老。”嘉桦望着前方的眼睛多了一丝落寞,她低头看了孩子一眼,崇祺正张大眼睛四处瞧,努力地认识这个世界。

要等他长大,可以自立,这段时间似乎还很长、很长…

“吴太太,怎么不请人帮忙照顾小孩?”张太太问道,瞧嘉桦还年轻,看起来聪明伶俐,正是出外打拼事业之际,却关在家里带小孩,她着实为嘉桦惋惜。

陈嘉桦微扯嘴角。“经济上还没有能力请保姆,所以就自己来,再说,孩子还是自己带才安心。”

“说的也是啦!交给什么菲佣、保姆,心头都不怎么踏实。对了!你老公呢?还在当兵吗?”

“几个月前就退伍了。”提到他,她的语气不自觉变得冷谈了。

“咦?那怎么不常见到他在家?”

原来,邻居有在观察他们!?嘉桦强压下被冒犯的感觉,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反倒是她自己太冷漠了一些,从不主动与邻居往来,除了张太太外,其他邻居都只有点头打过招呼而已,根本不清楚他们姓什么、家里状况如何。

“…他在台北工作。”

“台北?他怎么不在台中找工作?”

“台北工作机会多。”嘉桦客套地说道。真正的原因说出来,别人只会更加一头雾水。

“那你不是很辛苦,都得自己一个人带小孩?”张太太看她个头那么娇小,又那么年轻,却得整天带着小孩,这让古道热肠的她看了有些不忍。

“没关系。”嘉桦垂下眼眸,怎能告诉人家是她把他“赶”到台北的。

“哎哟!台北诱惑那么多,你怎么敢放他一个人在那边?”

随便他去!他是死是活,都随他。“就当是考验了。”她淡淡地说道。

张太太摇摇头。“你们年轻人太有自己的想法,现在还流行做那什么‘候鸟夫妻’,一个礼拜或是一个月才见一次面,说这样才有距离美,可以增加夫妻情感,让婚姻维持得比较久一些…”

陈嘉桦微扯嘴角,没有回答,他们分居绝对不是为了让关系持久,相反地,只是为了相看两不厌罢了。

现在她跟儿子两个人一起生活,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打扫清洁房屋,等儿子醒来,梳洗、吃穿完毕后,便带儿子外出散步晒太阳,再顺道采买日常生活用品,接触外面的世界。回到家后,张罗午餐,把肚皮填饱,哄儿子睡个午觉,她也跟着小眠片刻,待精神充足,便把所有心思放在翻译上面,直到儿子午睡醒后,陪他玩耍…直到晚餐时间的到来。

她承认一个人带孩子很累,可再累也要咬牙撑着,因为这是她所选择的。

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度过,直到周末假日的来临。

吴尊会在星期六的中午前后到达,这时,她便放手让他与孩子玩耍,她则趁此时赶翻译稿及张罗餐点。他会留下来住一晚,然后在星期天吃完晚饭后离开回台北。

不能说这样的方式最好,但在这样的“公式”下,他们俩之间起摩擦的机率便少了许多,勉强还能以礼相待。

这样就好了,但还会再改变吗?

她微皱眉头,再改顶多也只不过是他们正式离婚,两人分开罢了,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性。

“今天是星期五,那你老公明天就会回来喽!”

“是啊!”她真想拜托对方别再说“老公”这两个字,怪不顺耳的。

“所以你今天才会出来大采买一番,打算好好给他补一补,对不对?这也对啦,男人只身在外工作总是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张太太絮絮叨叨地说着,可嘉桦在听到她提及的某件事时,脑子便出现当机状态,接下来的都没听进去。

她之所以会出来大采买,纯粹只是因为看到大减价的关系呀!根本就和他要回来无关。

但减价期有十天,她干嘛要挑今天才出来?”

唔…嘉桦愈想眉头也皱得愈紧,这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习惯在星期五时外出大采购,而这是因为…因为…他?!

怎么会!?

“对了!今天的虾子也有特价,你可以多买几斤。”张太太热心地推荐。“你虾子都怎么处理?”

“呃…”

她回过神。

“虾子呀!嗯…不常煮。”

“要煮这个啦!尤其要煮给你老公吃,这样你才会幸福。”张太太一边说,一边吃吃地笑着。

幸福?!

陈嘉桦过了好一会儿,才意会为何谈话气氛会突然变得如此暧昧,她别开脸,以掩饰那突然涌上的厌恶和烦躁,以及那更深、更多的无奈。

轻轻吐出门在胸口的一口气后,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神直视前方。“张太太您都怎么帮张先生进补呢?”眸中的冷冽只有迎面走来的路人才看得见,但所有的行人都只看着自己的前方,没人会去关心跟其擦身而过之人的心思和故事…

“哎!都老头子了,还帮他补什么补,再补下去,胆固醇、血压都会跟着升高…”

陈嘉桦听着听着,心思不由自主地飘得老远,这就是主妇的世界。主妇的天地吗?想的念的全是家人的需要与喜好,在健康与贪嘴之间做衡量。

接下来张太太说的话,如风般拂过她的耳,心思却兀自纠葛…

张太太说:年纪大了,就是这点麻烦,得按时去检查身体、量血压。

她将只能看到、听到这些吗?这些只有妈妈才会接触的话题与人事物…

张太太说:现在孩子大了,可以不用再忙着为他们张罗三餐,但现在要弄自己吃的,就觉得很懒。

她的生命是否就此运转着?只为了孩子?那她自己呢?

张太太说:以前是想要到处跑,但被家庭绊着,想跑也跑不了,如今是有空,却没力气跑了…

一旦翅膀被剪了,鸟就不能再飞了吧…而她的人生、她的梦想是否就像折翼的鸟?突然间,她觉得路上的车声变得很大声,行至路口,因为红灯而本能地停了下来——

她抬头看着那红色的人形,她的人生是不是也停在红灯状态?她生命中的绿灯何时会亮起呢?

“妈妈…”

崇祺的轻唤,将她的思绪从远处唤回。

她低下头,过了片刻才将焦距定在儿子的身上。

“怎么了?”

她深吸口气,柔声问道。

“跌…”

儿子的小手指着左前方。

跌?有人跌倒了吗?她顺着看过去,并无任何异状。

“跌…”

崇祺再一次坚定地发出单音字。

于是她蹲下身子,让自己的视线与儿子齐平。

“什么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