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顺着小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回她终于明白是什么东西吸引了儿子的注意力。

左前方有个小花圃,花间有两只小黄蝶正飞舞着,嘉桦不禁露出微笑,能在嘈杂的街头见到这样的小东西朝气蓬勃地飞舞着,着实令人感到惊喜。

“是蝴蝶。”

她轻声对儿子说道。

“蝶…”

她笑着摇摇头,想要继续纠正儿子的念法时——

绿灯?

陈嘉桦抬起头,看着那绿色的灯号,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有些事突然间意会了,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但——

她仰起头,对张太太露出笑颜。“您先过去吧!我待会儿再走,孩子难得看到蝴蝶。”

“这样啊…”张太太露出惋惜的神情,也许正懊恼着少一个伴可以听她说话吧。

收回目送张太太穿越马路的视线,她推着娃娃车靠近那花圃,蹲下身子看着孩子专注盯着蝴蝶的表情,当孩子开心地笑着时,她亦感受到生命的缺口也同时被修补着。

路,绝对不是只有一条,也不是每条都是绿灯,能畅行元阻。

而她唯一最不想做的就是留在原地,等着那不知何时才会转成绿色的灯号,她可以有别的选择,即使得绕道走更长的路亦无妨,何况她目前有个伴,她可以透过那童稚初生的眼眸,一起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她想——这条路,不会白走的。

伸出手指,轻轻刮着儿子细嫩的脸颊。“宝贝,告诉妈咪,你还看到了什么?”

※※※

“真是帅呀!为什么有人可以帅到这种程度呢?”杜小美连连赞叹道。

“我拜托你!你不要在办公室里发花痴!”坐在她旁边的女同事刘心如摇头叹道。

杜小美的视线牢牢锁着那抹走进经理办公室的挺拔身影,脸上的表情仍是沉醉的。“真希望我男朋友也可以那么帅!”

“少来,人家已经死会了,听说早已是一个孩子的爸了,你别做白日梦了。”

“唉!如果他要我做他的外遇对象,我是不会拒绝的。”小美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中。

刘心如再度摇摇头,决定不理她,让她继续发花痴下去,毕竟她的反应跟公司其他女性——不管已婚或未婚的,都如出一辙,大家对公司的头号帅哥——吴尊都垂涎不已。

可惜。人家早已娶了老婆也当爸爸了,那已婚的身份实在令人扼腕。

唉!好男人都是这样,早早就被人订下了。

走进办公室的吴尊,浑然不觉他的出现已让十一楼的业务部起了不小的骚动。

“经理好。”

“好!”吴经理放下手中的公文,露出亲切十足的笑容。“怎样?在行销部的工作还上手吧?”

“多谢经理关心,一切都很顺利。”吴尊进退得宜地说道。

甫进公司就被视为菁英群,许多长官都委以重任,对此他深感荣幸,相对地,他也成了公司各派系极欲网罗的人才。

“怎样?有没有兴趣到业务部来呢?”吴经理单刀直入地问道。

对这个直接提议,吴尊愣了愣,随即沉默下来,虽然进公司才三个多月,但在前辈的关照下,他早就知道公司派系斗争得正厉害。

公司分成董事长、总经理和副总经理三大派,这三派大老持股比例不相上下,但经营理念有些不合,目前谣传董事长派已与副总经理派结盟,想要联合围剿总经理派。

他现在所属的行销部正是由总经理派系掌管,而业务部则属副总经理派。

面对这项几乎要他立刻选边站的问题,吴尊着实感到为难,他哪一边都不想选,但现实却又逼得他不得不选。

这就是出社会后所要面临的现实问题吗?

“多谢经理,因为我手上还有几个案子没做完,对行销业务也还没摸熟,所以请再让我多磨练一段时间。”吴尊一脸诚恳地说道。

“唉!在行销部能学到什么?只会纸上作业演练,要跑业务才能明白实际的状况。”

吴尊微微一笑。“是呀!我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有机会的话,希望两者都能学到。”

吴经理见他说得诚恳,也暂时不再直言相逼,换了个方式。“听说你的家在台中?”

吴尊脸上笑容微敛,但依旧有礼地回道:“是的。”

“有没有想在台中工作?”

吴尊迟疑了一下,小心琢磨回答。“以后有机会再说,目前只打算留在台北工作。”

“这样啊…你一个人留在北部,不会想老婆孩子吗?”吴经理拿起桌上的相框,里面放的是全家福的照片。

吴尊浅浅笑着。“那也没办法,总得趁年轻时打拼一番。”

“年轻人就是要有这种想法,像我现在就不行了,一天没见着、抱抱这两个孩子,心情就不会愉快。”吴经理指指照片上的小男童。“这是我小儿子,你看像不像我?”

吴尊专注地打量一会儿。“眼睛像您,嘴巴则比较像您的夫人。”

“唉!现在长大就有这样的区别,他小时候跟我简直是同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提到孩子,吴经理话匣子更是收不住,哇啦哇啦地讲着。

吴尊视线落在那笑得灿烂的童颜上,心头微刺,但脸上仍带着笑应酬着。

“…所以说,男人还是要趁早成家比较好,这样才能心无旁骛地打拼。回到家后,有热呼呼的饭菜可以吃,有小孩围着叫爸爸,就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吴尊垂下双眼。“经理说得极是。”

“看现在社会上有很多男人、女人流行什么晚婚,我说这种想法简直没效率,人只要没找到个伴,心就不会定下来。”

吴经理放下照片。“你就趁现在好好拼一拼,我们公司在中部也有分公司,如果你表现好的话,到中部当业务部的经理是指日可待。”

“多谢经理提拔。”

又说了几句话后,吴尊才走出办公室,在到达电梯前,一个女同事拦住了他。

“嗨!Chun!”Chun是他的英文名字,同事间都喜欢用英文名字称呼彼此。

“你是?”她很眼熟,但他不记得她的名字,只肯定她是业务部的人。

“我是杜小美,大家都叫我Eva!”她大方的自我介绍。

“有什么事吗?’他礼貌的问道。

“是这样的,”杜小美瞥了身后一眼,所有业务部的女同仁正探头看着她,这给了她勇气。“今晚我们业务部有联谊聚会,不晓得你能不能参加?”

吴尊微微一笑,他的笑容差点令杜小美身体一软,心跳如擂鼓,差点听不清他的话。

“抱歉!我不方便参加。’他客气地婉拒道。

“哎呀!别拒绝那么快嘛!会有很多美女喔!”她软声娇嗲道。

即使已起了鸡皮疙瘩,但他仍面不改色。“真的不行,家里会管呢!”

“怎么会呢?你不是一个人单身赴任吗?你老婆哪管得着?”杜小美心急之下便脱口而出,要收回已来不及。

吴尊笑容稍敛,但未露不悦之色,依旧带着笑。“就是因为这样,晚上更不能随便乱跑,我老婆可是会查勤的。”

他说完后,点个头,径自朝安全门走去,留下一脸失望的杜小美。

吴尊并没有下楼回到自己所属的办公室,他往上走到另一个楼层,搭着电梯,直接到顶层。

随着电梯的上升,他收起礼貌的神色,面无表情地看着电梯门上反射的自己。

几个月前,仍穿着青绿色的军装,如今已是一身笔挺的西装,精明的上班族打扮,原本在军中训练出一身黝黑结实的肌肉,现在也变得松弛、白皙了。

才数月的光景,人就可以变了许多,唯一不变的是,从穿着制服、军服甚至到西装,都得要有某一种身份和所属,在这样功利的社会游戏规则下生存。

电梯门开启,他走出来,电梯到达最高层是一间空的办么室,他走向逃生梯,直直往上走两层,将安全门推开后,一阵强风随即迎面吹来,他闭上眼睛,待适应那风力后,才睁开。

拿个东西将门挡住,免得关上后打不开,这才走至天台。

今天是难得的晴天,阳光从灰色的云间透出。

来到高至他胸口的栏墙前,背倚着墙缘,他从口袋掏出香烟、点燃,并深深吸了一口。

他看了看表,决定给自己十分钟的自由。

放眼望去,尽是水泥、玻璃堆砌出的高楼大厦,而他所在之地,只是另一栋高楼的顶端,尽管被重重包围着,但至少他还可以看到一方天空,寻得一种短暂的解脱,不像底下如细石般的人们那样庸碌地在马路上奔波着。

叼着烟,仰头望着天空,试着将方才所体验到的情绪排出。

看到别人桌上摆了一张妻与子的照片,时时激励着人努力地工作,他就会有哭笑不得之感,他也一样有妻和子,可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竟连他们的一张照片都没有。

真的很讽刺呀…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呛热的烟味直冲脑门。

工作是他目前生活的唯一重心,拥有外文学历的他,轻易地进入一家外商公司工作,接手的工作是他所未接触过的,他要学习的地方很多,需要战斗的机会也不少,而这些都足以补足他目前的空白。

只是方才吴经理的言语掀起了某些他一直隐藏着的情绪与知觉,在公司,他最不想跟人谈的就是他的婚姻、他的妻和子,可悲的是,有时这些反而能成为应对、脱身的借口。

所以他是否也要学学其他已婚人士肥全家福照放在显眼之处,证明自己已是稳重值得信任的人,顺便挡掉一些桃花。

不!

他迅速抹去这样的念头,有了照片,就会有想念和牵挂,现在的他,该做的是硬起心肠,不让自己有太多的心思去牵挂另一个人,愈多的牵挂所带来的只是愈多的心伤,以及不必要的情感起伏与期待…

而当那份期待成空,所带来的打击与伤痛,足以使人陷入地狱中。

视线流转着,不经意落在一张写有U.S.A.的顶楼看板上——

美国…

他盯着那看板片刻,随即别过脸。

本来计划一退伍就去美国的,可笑的是,他一直没收到丁父的讯息,从当兵等到退伍,直到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如果月华有任何一点软化、愿意原谅他的迹象,他会知道的,然后他会不顾一切冲到美国,与她会合。

但——没有,丁父的沉默,月华的杳无音讯,迫使他不得不接受,他和月华已没有未来的可能,既然没有这个可能,他就毋需到美国去了,他认输了,不再企图保有或追求什么,就只能如同丁父所说,留在这块土地,做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为自己的家庭负责。

但谈何容易呀?

那冰冷的家、那冰冷以对的面孔…

只有那小小的孩子维系这脆弱的牵扯,不过,现在他又会觉得这孩子好像是个陌生人,即使他们每个礼拜都见一次面,但这样的感受却益发强烈。

想起方才杜小美的邀约,他知道自己一向受女人青睐,周遭美女亦如云,但他居然可以完全不动心、不受诱惑,莫名地守着这个婚誓的束缚。

他真的已经完全麻木了吗?

他真的已经对爱情、对女人都不感兴趣了吗?

答案恐怕是肯定的,现在的他头一次对其他事物失去了兴致,除了工作!

他已经失去许多,或许可以从工作中找回那失去已久的自信。除此之外,他不会让自己的心再有其他牵挂,这样日子应该可以过得较容易一些,他想。

公司间人事斗争方兴未艾,想要出人头地,就得投入这场战争,或许他无法再像学生时代那般呼风唤雨,随意自若,但风水轮流转,总会有他出头的一天。

将烟捻熄,并把烟蒂放进金属做成的烟盒后,便转身离去。他将安全门重新关上,抬手整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现在——该继续加入职场战斗。

第四章

“哎哟!我的宝贝孙!”

吴尊的父母见到崇祺,如见到宝似的左搂右抱,不停地亲吻孩子肥嘟嘟的脸庞,嘉桦面带微笑地在旁边看着,一边将身上的行头放下。

满满的大背包里放的尽是婴孩用品,尿布、奶粉、热水、湿巾、衣服,一应俱全。这一路上,她前面怀抱着孩子,后面就背个大包包,几要将她娇小的身躯给压垮了。

“路上有塞车吗?”吴父招呼她人座,慈蔼地问道。吴父身体微恙,所以请假在家休养。

“我坐火车,今天是非假日,所以人挺少的。”嘉桦刻意省略称谓,虽然明知这样很失礼,但那声“爸”就是叫不出口。

“放心!孩子我会好好帮你带的,你尽管去做你的事吧!”吴母笑咪咪地说道。

陈嘉桦歉疚地望着“婆婆”。“对不起,要麻烦您了。”今天台北的天气不太好,天际灰蒙蒙的,看起来像随时会下雨,她不想带着孩子在外头晃,但她又必须亲自去出版社处理事情,所以不得不委托孩子的爷爷奶奶帮忙照顾。

“不会!好久没看到这个宝贝了,就让我们两个老的好好宠爱他一下。”吴母知道嘉桦对孩子的照顾一向不假他人之手难得有这个机会可以抢到孙子的“照顾权”,她一点都不介意充当临时的保姆。

陈嘉桦依依不舍地亲了亲儿子的脸后,便与两老道别,但在她打算转身离去时,却被崇祺惊惶的叫声给唤住,为了哄他安心,三个大人忙和一阵后,她才得以脱身。

只是,出了门,心仍悬念着,过了十五分钟后,她打电话回去询问,确定儿子已不再吵着找她,正专心在看东森幼幼台后,这才总算安了心。

※※※

陈嘉桦到了出版社后,很快的便将出问题的部分解决,并且也跟出版社讨论了一下未来翻译书的选译方向。

由于她难得北上,因此负责国外翻译部的主编柳寄飞特别邀她至附近的茶馆喝下午茶,她本欲拒绝,想早点赶回吴家去,但因对方表示有要事商谈,她才点头应允了。

两人相偕来到茶馆,一进门就立刻被一股淡雅闲适的气氛包围。待她坐定位后,不觉有些怔然,距离上回在茶馆喝茶聊天好像已有好几个世纪——那是在什么都还没发生之前的年代…

此刻置身在这典雅的环境中,她竟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想喝些什么?”请客的主人殷勤地将菜单递过来给她。

才看了一下价格,省吃俭用已成习惯的嘉桦,立刻在心中盘算,随便点一份饮料,都足以买一整包有百片茶叶袋的饮料了…

“你有何建议?”客随主便。

“这边的茶是道地的杭州龙井茶,喝起来口感极佳。”柳寄飞热心的推荐。

柳寄飞年约三十出头,嘉桦头一回跟他见面时还曾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主编竟是这样年轻的人。柳寄飞的模样斯文,洋溢着一股书卷气,看到他时,会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民初时代的人物,如徐志摩等,尤其他的名字更符合那个时代的青年。

她依着点了龙井,在侍者送上,并经一番手续后,一杯飘散着清香的淡绿色液体送到她面前,初尝口味虽淡然,可入喉后余留的甘香,令她立刻爱上了这茶。

她抬头望向柳寄飞笑道:“我以为你会比较偏好西式的茶饮。”

“茶,还是喝中国的好!”柳寄飞露出温文的笑颜。

从其衣着看得出来,他是个相当注重生活品味的人,出入吃穿应有相当的坚持。

“尤其是龙井,量少后劲却迷人,茶叶还可以咀嚼入腹,甚至敷脸呢!”柳寄飞煞有介事地说道。

她低头看了看杯中青中带黄的透明液体。“看来龙井这‘中国第一名茶’的称号并不假呀!”她轻笑。

“是啊!当年乾隆皇初尝不觉有何名贵,待骑马数里后,发现唇齿依然留香,这才明白龙井的玄妙之处。”柳寄飞短暂聊了一些茶经后,便切入正题。“此次特地找你来台北,是有事想与你商量的。”

“请说。”

“你的文笔很好,有没有想过自己动笔创作呢?”

动笔创作?嘉桦乍听到这个建议,有些吃惊。“我自己写东西吗?”

“是呀!有这个计划吗?”

陈嘉桦沉默了下来,一旁仿古式的铁制水壶,放在酒精灯上燃着,望着从壶嘴口冒出的水蒸气,一丝被触动的怆然亦同时冒出。

以前信手拈来就是一篇洋洋洒洒忧国忧民忧时忧情、伤春悲秋怀冬夏的文章,但那份多感、细腻的心,早在大四那一年的寒假葬送了。

孩子出生后,成天在奶瓶、尿布等育儿事宜中打转,如果现在叫她写一本“育儿甘苦谈”,应可轻易达成目标,但其他的创作可能就…

算了!几乎已经没有幻想力的她还能写得出什么样的作品呢?

她苦笑着。“依我现在的状况,还是多吸收一些外国名家的精华再说吧!创作…还不敢想。”

柳寄飞摇摇头。“我并不该么认为,你翻译出来的文字有时时更胜于原作者所表达的…”

陈嘉桦愣了一下,有些急切地倾身向前。“你是说我翻的作品不好吗?”翻译上最难拿捏的是如何避免将译者的主观意识带人,这样容易失去原作原味,可偏偏又要顾及国情及阅读者的接受度。

“不!不!你别误会!”他赶紧澄清。“大家对你的翻译都赞不绝口,怎么会嫌你不好?只是以我多年的编辑经验来看,我觉得只让你翻译太可惜了一些,明明你就是能自己动手写的人。”

陈嘉桦沉默了下来,沉入自己的思绪中。柳寄飞则是一边重新添水泡茶,一边打量眼前的女子。

跟陈嘉桦多半都是在电话上交流较多,同她讲话是一件很舒服的事,声音悦耳不说,她思路清晰,与她谈话毋需太费事就可以清楚的切入重点,加以沟通。

初见到她翻译的文字时,颇感惊艳,若不是需要她的身份证影本做稿费扣缴申报,继而得知她的年龄,否则很难相信这样的文字是出于如此年轻的女子之手。

当然,他也很惊讶她这么年轻就已结婚生子了,思及此,他突然记起曾在电话中听到的婴孩声音。“对了!你这次上台北,孩子给谁照顾?”

“给——”嘉桦顿了一下才开口。“孩子请住在台北的爷爷奶奶帮忙。”提到两位老人家,她的语气不知不觉变得谨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