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吴家很热闹!

※※※

咕咕——咕咕——报时鸟叫了十声后,悦耳的音乐立时响起。

陈嘉桦从吴母房间走出来,吸了好几口气,才让心绪沉淀下来。在走回房时,和吴尊打了照面。

“跟妈谈完话了?”

吴尊问道。

“是呀!”嘉桦举起手中的“战利品”。“她把一些没用过的皮包和衣服全给我了,有点不好意思。”其实这些东西她拿了也没什么机会用到,但又不好推拒长辈的好意。

“嗯。”儿子喜欢趴在他的肩头上。“原本以为他下午睡得太久,晚上会很难哄,可没想到一下就睡了。”

“他很少出过这样的远门,可能兴奋了点,你…”嘉桦停了一下,在此刻称呼吴母为“你妈”,感觉很怪,所以——

“妈还给我一样东西。”

她抽出一个长型的红绒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很美丽的珍珠项链。

吴尊认出那是他母亲最钟爱的一条项链,会送给嘉桦,自有其意义。

“这应该是——”嘉桦咬着下唇迟疑地开口。“应该是要送给你妻子的吧?”

“你就是,不是吗?”他语气平和地说道。

她抬起头望着他,而他坦然回视,最后,她点点头。“我会暂时保管。”

这时,她突然发现他的下巴有一条疤痕,那是她以前从未注意过的,直到此刻。

她不禁举起手指着那疤痕。“那就是你当科学小飞侠的证据吗?”

吴尊闻言伸手触摸自己的下巴。“咦?没想到这疤还在,我还以为长大后就会消失。”

她笑笑。“如果疤痕这么容易消失,那整型业者恐怕会少了一大笔进帐。”她停顿了一下,才道:“时候不早,晚安!”

“晚安…”吴尊看着那扇渐渐关起的门。

疤痕没那么容易消失…

他默默咀嚼着这一句话,两手插在口袋,缓步朝他今晚睡觉的房间走去。

未来还有得摸索呢…

关切是问,而有时,关切是——不问,倘或一无消息,如沉船后静静的海面,其实也是一静静的记得。

第七章

晨光自厚厚的窗帘穿透进屋内,床上的男人从枕上稍稍抬起头,听见从另一个房间传来的轻柔乐音——象征一天的开始。不用看表,他也知道此刻是早上六点半。

他再度将脸埋进枕头中,徘徊在半睡半醒之间,不知过了多久,他依稀可以听到楼下洗衣机启动的声音。

他眼睛依旧紧闭着,眷恋在梦境的出口处。

再来又听到了排油烟机打开的声音,以及锅铲交碰的声音,而他似乎可以闻到的。

迷迷糊糊又睡了一阵,直到他自己的闹钟也响了,他才挣扎地从暖暖的被窝探出头来,将闹钟关上,然后再缩回被窝里。

他承认自己变懒了,不想那么快就起床。

在军中养成随叫随起的好习惯,早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十分钟后,响起了敲门声,他把脸埋在枕中,藏住他浮在唇边的浅浅笑意。

在没有得到回应后,未锁的房门被推开。

“吴尊,起床了!”

好听悦耳却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

从枕中发出“唔”一声以示回答后,他将脸埋得更深。

接着,他听见预期中的轻巧足音滑过房间,之后是——

“唰”的一声!满室大放光明,幸亏他有先见之明,才免除了视觉神经一大早就受到强光刺激。

“别赖床,要不然上班会迟到!”感觉到床的一角凹陷,尽管闭着眼他也可以描绘她的动作,此刻的她正半跪在床上,朝放在床头柜中央的音响伸手,不一会儿,中广新闻晨间播音员的声音流泻而出,然后床再度震动一下——她下去了。

“十五分钟后,还没见到你下楼,我就上来放‘命运交响曲’!”她轻轻柔柔地撂完话后,便走出房间。

而他则在房门关上三秒后,把眼睛睁开,揉揉眼睛,听着播报员重复昨日的旧闻,那冷静标准的发音,总可以让人有效地清醒过来,坐在床上发呆了十秒后,他才认命离开温暖的被窝,走进浴室里刷牙洗脸。

从梳洗到穿整完毕,花费不到十五分钟。下楼来到餐厅时,她已经一边吃着早餐,一边看着报纸。见他下楼来,才接下已经放好吐司的烤面包机开关。

“早安!”

他坐下后,从微波炉拿出一瓶温鲜奶,现在离上班时间还有四十分钟,他有充裕的时间享受一顿悠闲的早餐。

“早!”

她留下副刊,把其他报纸都交给他。

“有睡好吗?”

“有呀!”

热腾腾的吐司跳起来后,她将之放在已盛有培根及荷包蛋的盘子上,递过去给他。

“谢谢!”

短暂的沉默间,只有咀嚼声、翻动报纸声,以及正在运转中的洗衣机声,直到她突然爆出轻笑。

他抬起头,好奇地问道;“怎么啦?”

“没什么,在报上看到一个挺有意思的笑话。”

“说来听听。

他把培根放进嘴巴中咀嚼。

“OK!”

她略清了清喉咙便开始念道:“小明从学校回来告诉爸爸,说他有一个同学没有看过狗,小明的爸爸觉得不可能,便问他怎么知道,小明说‘因为我画了一只狗,但是他却说没看过这种动物。’”

听完后,两人相视大笑,因为他们同时都想起前阵子崇祺发生的类似状况。

之前崇祺在磁板上画了两个圆,中间各点了三个点,然后要他们猜那是什么。他俩猜了半天,从糖果、饼干到玩具,能想得到的都说了,结果却没猜中,最后崇祺仰起下巴,用很困惑的目光看着他们。

“你们怎么那么笨?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当时他俩只得垂头认错,为自己的眼拙连声道歉。

他们是怕伤害到孩子幼小的心灵,使得他对画图产生退缩之心,所以才拼了命地吞下狂涌而上的笑意。

吴尊笑道:“你看要不要把崇祺那一段写下来拿去投稿?”

“好呀!看能不能赚到一笔水果钱。”

吃过早餐后,他将自己使用过的碗盘和杯子拿进厨房清洗。归位后,便拿起车钥匙和公事包出门。

“晚上我会早点回来下厨。”

“又是牛排?”

她轻叹。

“是的!”今天是星期五,亦是吴家每个星期吃牛排的日子,吴尊也将这个“传统”带到台中来。“肉我会准备,至于其他的配菜就麻烦你了。”

“好,路上小心。”

“再见!”

将车子倒出车库后,他停了一下,她没有站在门口送他,可他却猜得出,她吃完早餐后便会开始收拾家里。

虽然即将投入紧张的职场环境中,但他的心情却莫名的好,只是才刚出门,就已经想赶紧下班回家了。

他摇头大笑,为自己突然变得那么恋家而感到不好意思。

他,吴尊,成了一个恋“家”的男人了,这是以前无法想像的。

在台北偶遇的那一次,他和嘉桦已把话谈开,虽然问题并未完全解决,但至少走出了破冰之旅的第一步,此后,两人相处已不似过去那般剑拔弩张。

只是走出了第一步之后,他们仍在原地摸索,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

直到三个月前的深夜,他接到一通电话后,才改变了一切。

那是嘉桦打来的…

崇祺得了肠病毒,嘉桦也同时病倒,她在自己快撑不住之际要他回台中。

从不轻易开口求人的嘉桦,竟向他求助,可见情况有多严重。

当他在高速公路上超速狂飙的同时,他亦拼命祈祷上苍能在他赶到之前,好好守护他的“妻”与“子”,他愿意拿他的生命来换——

当他赶到医院,看见儿子吊着点滴躺在病床上,而脸色惨白的嘉桦虚弱地倒在他怀中时,他终于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想跟他们在一起,他想守护他们,他想每一天都能亲自陪伴孩子,亲眼看到孩子的成长。

在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之后,一切豁然开朗。

明知在说出那份请求的同时,便意味他承诺了将完全担下这段不情愿的婚姻所带来的义务,以及对孩子的责任。

可他还是说了,而且说出口之后,他发现肩头的担子并没有想像中的重,但心却变得踏实了。

当嘉桦点头同意——愿意忘记过去,一切重新再来时,他只是闭上眼睛,默默感谢上天给他这个机会。

他和嘉桦、崇祺终于正式成为一家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共同生活的这几个月,是他近期生命中最充实、愉悦的时刻,长久以来,一直烦躁不安的心也就此定了下来。

他终于能够明白,当年丁父跟他说的那番话的意义了——养家固然是一种责任,可一旦男人有了想守护的人、事、物时,才会真正觉得这一辈子活得踏实。

他踩下油门,开始朝前行驶。

这是美好一天的开始——

※※※

像是事先配合好了一般,随着车子引擎声远离,洗衣机也在第一回的运转过后暂时停止运作。

此刻,所有的声音都没了,连时间也好像静止了。

陈嘉桦捧起杯子,喝了一口已变凉的牛奶,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可惜她不喝咖啡,如果在这一刻,空气能飘着浓郁的咖啡香,感觉应该会更完美。

她的视线落在餐桌对面仍拉开的椅子上,不禁逸出一声轻叹。

一般理想夫妻的生活,大概就是像现在这样吧!

早上妻子叫丈夫起床、共用早餐、分享笑话,送丈夫上班后,妻子开始忙着整理家务、照顾孩子,直到傍晚,开始张罗晚餐,等丈夫下班回来一起吃,然后看电视,分别陪孩子玩耍…

再好也不过如此了,只是…传统的有点吓人。

会跟吴尊开始天天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是她所始料未及的。

“嘉桦,我不想再错过崇祺的成长,让我一起负起教养崇祺的责任!”

这是数月前,崇祺染上肠病毒,而她病倒,吴尊从台北赶回来照顾他们母子的时候,所提出的要求。

这意味着,他们两人不会再像过去那般各分南北,他们将会天天住在一起,一起生活、一起管教孩子…

当时她答应了。

许是她太过疲倦也太过虚弱,所以没想到那么多。

许是意识到自己已没有足够坚实的羽翼,能再继续独当一面的保护崇祺,她需要支援。

许是…被他那一句“不要再让我错过孩子的成长了!”给震撼到了。

他对孩子的爱并不亚于她,却因为她的缘故,一直压抑着那份爱。孩子的成长很快速,即使她天天与孩子生活在一起,仍会对此感到惊异,更遑论每隔一个礼拜才看得到孩子的他。他的感受应当会更深刻,她没有权利剥夺他参与孩子成长的机会。

不!这些都还不足以解释,为什么她在看到他风尘仆仆赶到医院时,会涌上那么强烈的释然和激动。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这一点比任何事都还要重要!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对他的依赖度,远超过自己所认定的。

同意和他正式过着“一家人”的生活时,有很多情绪和意念同时冲击着她,可即使是想起了月华,也没能动摇她这个决定。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不在意了,那就像不知道自己何时已远离了熟悉的岸边,置身在大海中,举目四望,见不到海岸线,不知自己在哪里,不知自己何时会沉下灭顶,不知何时会有船来搭救,所以一切只能全凭自己的直觉和决定,咬着牙,继续往前游…

飘来了浮木,她决定攀上去跟着浮木载浮载沉,朝未知的方向而去。

或许,她会随着浮木飘回原来的海岸,但也有可能飘向另一个未知的领域,不是吗?

所以她不后悔同意了他的提议,他就像那个浮木,是她目前旅途上的伙伴。

可当吴尊成功地调回台中工作,当她注视着他将一箱箱原本属于台北吴家房间中的东西搬进来时,才发现想像与亲眼见到是两回事。

将和另一个人天天一起生活着,她会面临什么样的改变?

他正式住进屋子的第一天,她失眠了,虽然不是第一次与他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但脑子就是塞满了一堆有的没的,教她辗转难眠…

他们认识了很久,也曾是好友,但在过去的三年里,他们各自生活、各自成长,两人的关系只比陌生人好一点,连朋友都还称不上。

所以,他们适合生活在一起吗?会不会发生什么恐怖、难以掌控的事呢?

她想呀想的,直到天亮才睡着,连闹钟都吵不醒她,最后还是崇祺跑来叫她起床的。

在她睡眼惺忪地为自己和儿子打理早餐时,楼上突然传出异响,未几就看到那个早应该出门上班的人砰咚砰咚地跑下楼——

“哇!你怎么没叫我起床?”

嗄?她什么时候多了份工作,得叫他起床?

“惨了!迟到了!今天还是第一天…”吴尊如旋风般的扫进厨房。

“啊!有早餐呀?谢了!”

她眼睁睁看着那原本属于“她的”奶油吐司进了他的口,然后他低下头急急的用额头搓搓儿子的,说了句“晚上再回来好好陪你玩”后,便又像一阵风似的旋出这个屋子,火速地开车离去。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而她却花了五倍的时间才恢复正常的思考和运作。

“把巴?”

崇祺愣愣地说道,他的意思是,那是爸爸吗?瞧!连儿子都还没习惯他父亲怎么会那么早就蹦出来。

而她则不知该有什么表情,只能点个头。“哎!”

就这样,开始了他们“正式同居”的生活。虽然有个出人意料的开始,但之后倒没想像中的难。

随着日子过去,许多过往的感觉亦慢慢回流,他们交谈、讨论、分享一些看法。生活上,他会分摊家事,帮忙照顾孩子,老实说,她是轻松了不少,但不是那种少做事的轻松,而是心理责任上的减轻和多了一份安全、踏实感。

在角色扮演上,他是孩子的父亲,是她的…她皱眉思索了一下,想着该如何定位。

啊!想到了!

他是她的“室友”和“朋友”!

她满意地把最后一口牛奶饮尽,然后起身将桌上的餐具收好,再将两张椅子归位,才走进厨房。

打开水清洗盘子的刹那,一个念头再度闪进脑海。

做朋友——真的不难。

※※※

过年将至,家家户户都趁着天气好时做大扫除的工作。

陈嘉桦爬上梯子将窗户卸下。

“我来!”吴尊接过后,一手拿一扇搬到后院去,崇祺则拉着长长的水管在玩耍。

两人合作无间的拆卸、清洗,动作和效率提高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