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妳觉得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吗?”他很轻、很轻地问道。

她困难地吞咽了一下。“如果,你想——”

“够了!”他再也受不了了。“好!既然妳要我想!那我会好好地想,然后再告诉妳我的决定!”

当他离开把门关上后,她全身一软瘫坐在床上,整张脸埋进掌心,心疼得令她全身抽搐。

他背贴着紧闭的门,和站在对面的月华目光相对,她已经全听到了吗?他没指责她偷听的行为,只是不发一语地越过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用力将房门关上。月华则表情木然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同一屋檐下的三人,有着三种不同的心思。而他们的末来…

第九章

今晚,你是属于我的!

陈嘉桦站在窗口,目送他们离去。

今天一觉醒来,月华已不见人影,只留下一张纸条——“I'llbeback!”

她丢下那张纸条,彷佛那会咬人,吴尊则沉默地接过来读着。

然后他只说了一句。“她比妳诚实多了!”

她只能苍白着脸,无言以对,当看到太阳渐渐西移时,她甚至希望时光可以就此打住…

“妈咪,爸爸跟那个阿姨要去哪?”被她抱在怀中的儿子问道。

她微微一笑,笑容充满了苦涩,她抱着孩子坐下来,将小人儿兜在怀中。

“爸爸跟阿姨有事情出去一下,晚一点就会回来了。”

这话为什么听起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真的会回来吗?可即使再回来,一切也都会不一样了!

面对这未知的变化,她感到强烈的恐慌,傍晚时,月华一身亮丽、肌肤透出保养过后的晶莹剔透再度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她几乎要出声阻止他们离去。

但月华巧笑倩兮地说道:“妳已经拥有他五年了,今晚就先借我吧!”她转向吴尊,大胆地再一次宣告:“今晚——你是属于我的!”

他们会做什么?会说什么?无数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

“妈咪!妳抱得我好痛!”崇祺蠕动身子想挣开。

“对不起…”她充满歉疚地说道,放松手劲,可是仍忍不住将脸贴向儿子,现在就只有怀中这个温热的小躯体,可以带给她温暖。“宝贝,妈咪好爱你!”她忍不住哽咽地说道。

“我也好爱妈咪!”崇祺甜甜地响应。

她闭上眼,感谢老天爷!或许她有可能失去另一个所爱的男人,但至少此刻,她还拥有这份奇迹。

只是,一想到将会失去他,她的心仍痛得仿佛将要四分五裂似的。

抱着儿子,仰望上方,她默默祈祷。

老天爷,再一次赐给我力量,让我有足够的勇气和精神,面对这一回的挑战。

吴尊沉默地看着对面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月华,她毫不扭捏的向嘉桦宣告后,便拉着他出门。

在看到他老婆一声都不吭时,他不禁为之气结。

五年不见,月华像脱胎换骨般变了个人,她不再是往常那个娇娇女,而是多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独立与犀利。

这样的她,比以前更有魅力、更吸引人。

“这些年来,应该有很多男人追求妳吧?”在问她的同时,他也反问自己在想象那个画面时,他会不会有妒意?而答案是肯定的,他会嫉妒、会不舒服,但…却也有点不同,而他还在思索那份“不同”是什么?

“当然!”她用手支着脸,偏着头,风情万种地睨着他。“你怎么会以为我没人追?你这些年难道都没想过我日子会怎么过、会遇到哪些男人?”

“我当然想过,”他凝视水杯。“尤其在第一年的时候,我只要一想到妳,就快要发狂了!有太多、太多的不甘愿!好几次…若不是兵役在身,我一定会冲到美国去找妳。”

“毫不犹豫地拋下你的‘妻子’跟‘儿子’?”

他迟疑了一下。“那时候应该会…”当时嘉桦根本就不让他亲近她和儿子,好象他只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对于他提供婚姻和姓氏,一点感激都没有,令他恨极了。

她没有错过他的迟疑。“那退役后,你自由了,为什么还是不来找我?是不再想我了吗?”她柔声问道。

他没有立刻回答。

“虽然有无数的男人追求我,可我就是忘不了你,所以全都拒绝了。”说完后,她的手覆住他的。

当她用温柔和娇媚编织情网时,鲜有男人能逃得过…他深吸口气。“不!不是这样!而是我告诉自己要忘了妳,重新与嘉桦开始。”

她脸上的柔媚立刻消失不见,但那只是一瞬间,她垂下眼睫。“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呀…”她轻喃说道。

他一震。“不是这样的!”该死!为什么听起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算了!”月华看看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她站起身。

“什么时间?”他困惑地同她站起来。

她将外套穿上,然后挽住他的手臂,亲密地倚偎着他。“当然是——看戏的时间喽!”

看戏?他震惊地望着她,看什么戏?

由美国“提夫剧团”演出的莎翁之剧“仲夏夜之梦”,在中X堂演出,当他们坐到第十排中间位置时,吴尊还搞不太清楚状况。

“为什么妳要带我来看这出戏?”他忍不住问道,今天会同意与她出来,是打算把话与她说清楚,但状况完全超出他所预期的。

“看就是了。”她朝他嫣然一笑。

仲夏夜之梦是描述雅典城有一对恋人赫米雅和赖桑德,两人虽然相爱,但赫米雅的父亲亚斯认为赖桑德只是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因此请求雅典城城主出面主持公道,想藉此逼迫女儿听从他的话!和他安排的对象狄米崔结婚,但赫米雅拒绝,并决定与赖桑德私奔,他们不小心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赫米雅的好朋友海伦娜知道。

那晚,赫米雅和赖桑德躲进了雅典城外的森林。海伦娜因爱恋狄米崔已久,为了让迷恋赫米雅的狄米崔死心,便将这项讯息告诉狄米崔,而狄米崔为了阻止他们私奔,立刻追了过去。海伦娜则为了挽回心爱之人,也紧紧跟随狄米崔进入了那片充满传说的森林,故事于焉展开——

此时进行到第二幕,海伦娜追到狄米崔,她想阻止他继续追赫米雅,却被狄米崔推到地上,望着毫不留恋甩头离去的狄米崔,海伦娜垂下头悲伤地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看我一眼!我是那样的爱你呀!我应该放弃吗?”突地,她抬起头。“不!我不放弃!谁说女人只能被爱而不能主动追求所爱之人?”海伦娜努力爬起来,对着森林大喊:“狄米崔,我不会放弃你的,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不会放弃你的!”她提起裙摆往右舞台奔过去。

月华靠向吴尊,轻声说道:“她说的正是我想对你说的。”

吴尊轻轻一震,保持安静,目视前方。

戏继续进行——

与妖精王后斗气的妖精王,听到海伦娜的爱情宣言,深受感动,于是他决定帮助这个可怜女孩,他命令帕克将爱情花的汁液滴到狄米崔的眼睛,使他一睁开眼,便会疯狂地爱上第一眼所见到的女人。

可是帕克弄错了,他不知道今晚森林中有四个雅典城男女在乱晃,于是错把爱情花的汁液滴到赖桑德的眼中,当他被不小心绊倒他的海伦娜弄醒时,立刻疯狂地爱上她,并到处追着海伦娜,而发现爱人莫名其妙变心的赫米雅差点发狂,她抓住赖桑德。

“亲爱的!你是怎么了?你不是说过我才是你最爱的女人吗?你对我海誓山盟过,说这一辈子都会好好地爱我、保护我的?不是吗?”

赖桑德冷酷地甩开她。“别说笑话了!当爱已经不见了!那些话就如同地上的沙石一般,一文不值了!”

月华转向吴尊,幽幽地问道:“那可是你将要跟我说的话吗?”

吴尊闭上眼,沉默不语。

舞台上的赫米雅狂乱地对赖桑德大喊:“我还是我!一点都没变呀!你为什么会变呢?”

只是赖桑德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把注意力完全放在海伦娜身上,并攻击着也因为滴上爱情花液而爱上海伦娜的狄米崔,形成两男争一女的局面——

在精灵帕克捣蛋煽动下,原本应该宁静安详的森林变得混乱、吵闹不休,在看完好戏后,即将天明之际——再巧手一挥,让所有人睡着,待醒来之后,恢复正常,赖桑德和赫米雅继续相爱着,狄米崔也与海伦娜成一对,一切都是皆大欢喜!在幸福的婚礼中落幕…

看完戏后的两人,漫步在外面的石板路上。

这是一出喜剧,所有看戏的人脸上都还洋溢着笑容。

“你觉得自己像剧中哪一个角色?”月华问道。

吴尊闷不吭声。

“你不回答,是因为不愿还是不敢?既然你不说,那我就代替你说吧!我是赫米雅,你是赖桑德,而嘉桦就是海伦娜,至于魔法汁液,就是那个孩子。”

“为什么妳会这样比喻?”

“因为你本来是我的情人,却因为那个孩子的关系,而与陈嘉桦在一起,你不觉得这一切跟戏的内容很像?”

她捧住他的脸。“这些年你们在一起生活,久而久之,你就以为自己爱的是她,但实际上,在你心底,你最爱的人仍是我!”

他震惊地望着她,脑海中也不禁浮起疑惑,他与嘉桦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幻梦吗?

想起过去两年来两人生活的点点滴滴,那是很真实的存在,就像他和月华的恋情,也曾深刻存在过一样,各在他生命中的不同时段里占有极重要的地位。

他不否认自己曾想过——如果他最后的选择和唯一是月华,结果会不会更好、更幸福呢?毕竟得不到的,总是最好!

但当他拥有的,带来了和平与宁静时,那样的意念便会变得淡薄,然后渐渐地被遗忘…

他深吸口气。“妳的确是我的最爱、我的青春,也是我的幻梦,为了妳,我可以做很多傻事、付出所有…”

月华闻言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但——那都过去了。”

满腔喜悦与热情顿时被浇熄。

“不!不会过去!”她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只要你愿意,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太迟了!”

“不!不会迟,”她压下心中的恐慌,强自镇静地说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五年前的今天——我们订下了一个约定。”她抱住他,柔唇在他的下巴轻吻着。“你还记得那个约定的内容吗?”

他愣住,她是说关键的那一夜吗?

感觉到他的僵硬,她知道他想起来了,微微一笑,美丽的脸颊在他的胸膛磨蹭,像只猫般。

“记起来了吗?你对我唱着‘第一支舞’,我们说好要身心合一的,让我们彼此不再猜忌,对彼此了解更深…”她的唇靠向他的耳朵,吐气如籣地说道。“这五年来,即使有许多男人热烈追求我,可我还是守身如玉,不让任何男人触碰,仍为你保持着处女之身…”

他一震,想推开她,可她却如八爪鱼般缠上来,紧紧抱住他。“你不可以说不!这是你欠我的!”她厉声说道。

欠她的…他缓缓垂下手,感觉到怀中女体的柔软,一股浓郁的芳香不断钻入他的脑袋,五年的禁欲生活,使他极易被挑起。

如果五年前的今天,他就拥有了她,他们会…?

亲密抱着月华这一刻,一些原本很混乱的感觉突然在这一刻变得清明起来。

他微微拉开两人的距离,伸手捧起她的脸,用眼睛细细描绘她精致的五官,这张脸曾令他魂牵梦萦,以前有许多幻想和对未来的规划里都有她,即使是现在——她依旧在他的心中有着极特殊的地位。

一看到他平静的神情,她反而慌了,忙推开他。“不!!别说!什么都别说!”

“对不起!月华…我不能,妳的身体和贞操应该留给能够爱妳一辈子的男人,我不配。”他轻轻说道。

“你想告诉我你爱陈嘉桦?”她厉声问道。

“我是爱她!”

“你那不叫爱!你是因为责任和义务而爱她、留在她身边的!”

他苦笑。“我不否认,可能一开始真的是这样吧!毕竟这样的感觉不是一朝一夕所成。”他看向远方,过去很少去思及这个问题,不!应该是说下意识逃避去思考,直到月华再度出现,勾起了对过往的回忆,才发现忽略掉许多感觉和情感。“…我对嘉桦的感情原本就像一道伏流,偶尔才会在地面上出现,然后消失,如果——五年前的那一晚,没有发生那件事,我跟她的交集或许就仅于此,但…发生了‘意外’,伏流冒出了头,成了一条小溪,我原本期待那只是一条小溪,只想让它浅浅地流过,直到属于我的大河重新回来,但不知不觉地,随着时间,那条小溪没有变大,却愈刻愈深,形成了峡谷,深到盖过原本那条大河曾经流过的痕迹,深到让我会痛,难以割舍,这才发现——原来这条小溪…已经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她看着他,这是什么比喻?,她不能接受!

“我呢?我这条原该属于你的大河该流往何处?原来的水道已被侵占,大河怎么办?只能在平原漫流、四散,直到那水完全被蒸发吗?不要说有别的男人这种狗屁话,如果我忘得了你,我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

吴尊闭上眼睛,这辈子已注定要辜负她了。

他定定看着月华。“明知对不起妳,但我还是要说——我爱嘉桦,已经爱了很久、很久…她是我这辈子想共度白首的女人。”

月华静静凝视他半晌,突地凄然一笑。“原来我没变,而你却变了…”

而这一变——就不可能再回复过去了吗?

站在开满黄花的高蒿菜菜田中,泥土和着花香的气味抚平了她紊乱的心思。

她把手放在额头,挡住刺眼的光线,看向一畦接着一畦的绿色田野。

“妈咪!有蝴蝶。”崇祺一边喊着,一边在田埂上追跑着。

“小心点,别摔着!”才说完,就见小小的身影仆倒了,她连忙奔过去,但崇祺已经很勇敢的自己站起来。

“我没哭!”崇祺勇敢的向母亲报告。“爸爸说男孩子不可以随便哭,自己跌倒,自己爬起来。”

她摸摸儿子的头。“好棒!爸爸说的很对!但你自己要小心,别老是摔倒!”听到儿子提到他父亲,心口不由得一阵抽疼。

“好!妈咪那边有铁轨,我可不可以去那玩?”

顺着儿子指的方向望过去,在菜田的另一头,有以前台糖小火车专用的小铁轨,如今已废弃不用了。

“好呀!妈咪跟你一起去。”她牵着儿子的小手一起走向废弃的轨道。

“火车欲走走铁枝,十点五分到嘉义,阿娘生水免扬气,亲像红花会退时…”一边和孩子跳着枕木,一边随口朗吟。

崇祺听了有趣,也跟着念,只是念到火车行到台南时,他突然打住。

“妈咪!”

“嗯?”

“爸爸会坐几点的火车来外婆家?”

她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妈咪也不知道,爸爸…可能没办法来吧!!”

“为什么?”小脸上尽是不解。“爸爸跟阿姨办事要那么久吗?”父亲昨晚出门没多久,母亲就匆匆带着他回南部外婆家了,虽然外婆家很好玩,但少了爸爸就没意思了。

她低身抱住儿子,不敢让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爸爸他…可能在家等我们呀!”也可能已经离去了…

她知道自己懦弱,没有勇气面对他的决定,所以先行一步离开,或许,下次见面时,就是要谈离婚的事了,而在那之前,她得先做好心理准备。

可是好难、好难…

“如果爸爸在家,就叫他赶快过来嘛!外婆这里好漂亮喔!”现正值高蒿菜开花的时节,触目尽是一片绿叶黄花,有说不出的宜人。

她闻言闭上眼睛,不敢出声,深怕一开口,情绪就会控制不住。

以后——她该怎么跟儿子解释,他爸爸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跟他们生活在一起?

突然间,她痛恨起自己来,为什么要退缩?她应该要勇敢争取,但…

她哀伤地想道,就因为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太过纠葛复杂,她记得他曾经多么热烈追求过月华,他们两人是如何热恋…他曾为她深情款款朗诵情话,甚至那一晚…他想结合的对象也是月华…

所以.她无言的将选择权让出来,退缩地、怯懦地带着儿子逃开。

“妈咪,妳怎么哭哭?”发现母亲在流眼泪,崇祺有点不知所措。

她伸手抹去泪水,可眼泪却像泛滥似的,怎么也抹不干。

“爸爸!”崇祺突然大喊。

咦?她抬起头,飞快地转身,站在菜田另一端的高大身影不就是他?!再度涌上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使她看不清他的面容。

儿子挣出她的怀抱,快步冲了过去!然后,跳进男人展开的大怀抱中。她双腿发软地蹲了下来,没有勇气跑向他。

隔着黄花,她泪眼蒙眬地看见他把儿子拋向天空又抱住地玩耍着,然后让孩子坐在他的肩膀上,一步步地朝她走来,如果这是最后幸福的画面,她要牢牢记在脑海中。

吴尊走近,放下崇祺,让他继续在铁轨上玩着。

看到她,他真不晓得该冲过去把她掐死还是紧紧抱住,当他回到家,见到只有一片黑暗迎接他时,他差点疯掉!

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她决意放弃他了吗?

她真的想把他“让”给月华吗?

可当他读着那张留有泪珠痕迹的字条时,他除了生气之外,更觉得心疼——

台中突然变得好冷,所以我带儿子南下找太阳。

找太阳?把他一个人丢在台中…真是狠心呀!

但——他想他知道她逃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不在意,而是太在乎了,所以才不敢面对他…

他一把拉起她,抱着儿子,不发一语地往前走。

她跌跌撞撞地被他拉着走。“你——要干么?”

他没回答她,维持这样的状态直到回到陈家,他将孩子交给陈母。“妈,孩子就麻烦您照顾了。”

然后他又拉着嘉桦往外走去,直接上了车,开走。

陈嘉桦揉着被他抓得近乎瘀青的手腕,生气地瞪着他。“你到底怎么了?要做什么?为什么不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