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没有梦、没有憧憬,只是她已失了资格…

抚着脸颊,母亲火热的巴掌仍旧熨烫其上,无法抹灭——

“妳答应我上台北会洁身自爱的!怎么会把肚子给搞大?妳怎么对得起我?怎么对得起妳死去的父亲?”

面对母亲伤心忿怒的质问,她无法回答,只能跪着痛哭不已,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种巧合和错误?不管说给谁听,谁都不会信,但——事情就是那样发生了。

除了事发当天她曾因惊吓过度而痛哭以外,这是她第二次哭,之前不管承受多少外在不公平的舆论压力,她都忍住了,也逼自己不要一直沉浸在“失身”的阴影中,更不要老想着自己是被“强暴”了,可当她看到母亲的脸时,所有的委屈、不甘和心酸全涌上来!她再度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尤其母亲是用手掌打她的,她痛,母亲更痛呀!

她抱住母亲,任由母亲责罚,直到母亲打到无力、倦了,而她亦哭得差点昏过去…

后来母女俩静下心来谈话,她母亲一开始是要控告吴尊的,但她阻止了,错误的确是他造成的,但他是无心的,如果他是有意的,她才不会依循法律途径,早就直接拿刀把他给宰了。

在谈到孩子的问题时,陈母坚决反对她生下来,但她对母亲坦言。“如果我拿掉孩子,我将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听过太多例子了,妇产科将打下的血肉集结成一袋送到火化场——这是有道德一点的,没道德的就直接丢到垃圾场。别以为两脚张开、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等麻醉退了清醒过来,一切就没事了。

她亲眼看到秀绮是如何饱受折磨和自责,知道自己是承受不来的。

母亲被她说服了,同意她留下孩子,但她必须跟孩子的父亲结婚…

“妈!他是我好友的男朋友,”她强烈反对。

“但妳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最后陈母气晕了,还因此送到医院去。

“妳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拿掉孩子,一个是跟他结婚,要他负责到底!”

看见躺在病床上打点滴的母亲,她低头了。

于是,在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天,他们进法院公证结婚,除了双方家人外,就只有净文、秀绮、大威、斯文四人到场观礼…

吴尊的父母对这件婚事没有多大的意见,吴父是公务人员,在财政部工作,吴母则是家庭主妇,他们给人的感觉都相当明理、开朗,在知道是自己儿子惹出的胡涂事之后,除了深深向陈母道歉外,也保证会好好对待嘉桦和孩子,令陈母安心多了。

只是——如今完成仪式,她的身分也变成吴太太,但她却无法感受到任何欢喜和心安感。

她轻轻抚着肚子,望着窗外沈思,未来该怎么走?

如果只有她与孩子,她只要专注在一件事上,那就是如何养活自已和孩子,至于吴尊嘛,她有点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毕竟他们都有共识,这婚姻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

他把她害得那么惨,她可以跟他和平相处吗?

可是一旦和平相处了,她又怕…

门突然被人用力推了开来,吴尊像只负伤的狮子冲了进来,他脸上狂乱的神情,令她本能地举起手护着肚子,全身戒备地瞪着他,只见他先冲到她面前,死命瞪着她,然后开始像只无头苍蝇般在室内到处乱窜,最后停下,狠狠地朝墙壁捶了一拳。

砰!好大一声。

到底怎么了?她想开口问他,可今天,除了听到他在法院的礼堂中说了声“我愿意”之后,就再也没见他开过口,要她先对他说话——办不到!

“月华…她走了!”

她震惊地站起来。“她去哪了?”

“美国!她到美国去了!”吴尊用头撞着墙壁,只知道她去那个国家,可是在哪一州、哪一个地方?他全然不知…

陈嘉桦闭上眼睛,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只是依旧令她难受。

“你现在可以去追她,我不会拦你的,也不会反对。”她以平静的声调说道。

他停止撞墙的动作,安静了许久。“妳当然不会反对,因为——妳也不想要我,不是吗?”

也?他话中的自弃和苦涩,令她一颤。

“我说过了,我无意破坏你们——”

“别再说那些好听话了!”吴尊霍地转过身。“对!妳很大度,不想介入我跟她之间,不想破坏我跟她的关系,但事实是——妳还是介入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关系…又怎能不被破坏?”

他突然笑起来,那无奈的笑声螫得她一窒。

“陈嘉桦,妳以为所有的事情和感觉都可以依妳的想法走吗?妳以为妳自己可以走得过来,别人也能跟妳一样吗?我们没妳勇敢、聪明——”

“住口!”

“——学不来妳的洒脱、大度、完全不在意别人的感受…”说到这,他疲惫地停下来。

“吴尊,你给我滚出去!我不要再看到你!”她别过脸,全身气得发抖。

他闭上眼,知道自己说得过分了,但那句句都是心里话,从未遇过挫折的他,何曾历经过此一阵仗?

短时间内,他成了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他毕了业,接下来是服兵役…

所有的事陡地落下来,他真的不知该如何变通——

当他从净文口中得知月华已在他结婚的同时搭飞机离开台湾,远遁美国,霎时就像有个触媒引爆了整个压力库,让他再也承受不住!

他以为…至少他期待月华可以与他一起共度这个难关,在他提供婚姻和姓氏给予嘉桦及孩子暂时庇佑的期间,月华愿意陪着他…

当然.他知道这样想是自私的,尽管他很笃定,当一切状况都平静下来,就可以跟嘉桦离婚,孩子既可拥有婚生子的身分,而嘉桦也不用再为“失贞”之事备受责难,然后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

他知道自己想得很天真,也希望月华能与他同心,但月华选择的却是——连跟他商量都没有,甚至没留下只字词组,更不准任何人透露她的去处,以无言决绝的态度离开,表明她的愤恨与不满…

月华也放弃他了…或许在她的眼中,他已是背叛者…

可这样的结果教他怎能接受?怎能甘心?

够了!真的够了!如果死亡真的可以避开这些烦恼和痛苦,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愿意拿把刀将自己给杀了,只求事情可以就此打住,痛苦就可以结束了…

他疲倦地叹口气,已经没有任何心力应付这些了,反正婚也结了,该做的他应该都做了,现在只剩——他眼光落在嘉桦隆起的肚皮。

“孩子…”。

“不用你管!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与你无关,你出去!”说到最后,她简直是用嘶吼的。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表情已是一片木然,然后转向她,如一名绅士般优雅地朝她鞠个躬。“谨遵台命!”

说完后便离开房间。

陈嘉桦颓然坐下,她从没对人说过那么残酷的话语,情绪波动太大,令她头昏目眩,她抱着肚子哭了出来。

这不是一桩该被祝福的婚姻,因为它弄得每个人都很痛、很苦。

头一回,她迟疑地自问——“我这样做是对的吗?”之前她深信不疑,但现在却又不敢那么肯定了。

就在这时,她感受到自已的肚皮轻轻动了一下,她不禁睁大眼睛,轻轻喘息,为这生命的跃动而感到惊喜。

她小心翼翼地呼吸,深怕会惊动到腹中的宝贝…然后她抹去颊上的泪水。

不再怀疑、也不再犹豫了!从今而后,不管遇到什么,她都会好好的把这孩子抚养成人!

结婚后,吴尊的父母送给了他们一幢位在台中的房子,在几经考虑下,他们决定搬进那房子,而那幢房子里面也已经有家具,替他们省了一笔很大的开销。

由于吴尊还要服兵役,离赚钱养家尚有一段距离,因此吴父想继续给予他们经济支持,帮助他们度过这段时期,但遭到嘉桦婉拒,她表明自己已有工作,可以养活孩子和由日己。

一得知自已怀孕后,嘉桦就开始储蓄育儿基金,她接下了好几份翻译小说和文章的工作,因为她翻得好动作又快,于是工作一件件找上门,所以经济上并无太大问题。

不过吴父还是每个月汇款到吴尊的户头,并将提款卡交给她.任她运用,而他从小到大的积蓄,包括他父母为他投资理财所得,大约有一百万,也全都交给她,她把那些钱放着,以备不时之需。

两人同处一个屋檐,各住不同的房间.就像室友一般,但两人已不像在学校时那般交心谈话,沉默是他们共有的语言,偶尔才会出现一些例行的对话——

“该吃饭了!”她负责管家。

“好。”

“有没有不舒服?”他会注意她怀孕的状况。

“还好。”

在她怀孕七个月时,吴尊接到兵单,便离开去当兵了,这段时间,他每天都会打电话给她,简单地问候——

“有没有哪里不对?”

“一切正常。你呢?”

“还过得去。”

“嗯。”接下来一阵无言。

“好,没事了。拜拜!”

“再见!”

在她怀孕第九个月时,吴尊的母亲搬过来同她一起住。

“妳一个人住不方便,多个人便多分照料——”吴母和善地说道。

虽然没明说,但她知道是他要他妈妈来照顾她的,对此,她很感谢。

“婆媳”初次相处称得上极融洽,吴母个性开明、好相处,没有一般传统婆婆对媳妇的要求,反而认为婆媳应当要有各自的生活圈,她的亲切令嘉桦敞开心胸接纳、敬重她。

因为有较多的机会相处,所以她从吴母口中听到了不少吴尊的成长史,对他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知道他好动、喜欢旅行、喜欢呼朋引伴的去探险、喜欢好打不平…

陈嘉桦听着,心头微微一刺,只是这些爽朗特质在那次事件后都消弭无踪,他那招牌的爽朗笑声,也已好久没听过了…

吴母也从她的口中更加清楚了这道难解的三角问题,但身为局外人也只有摇头叹息的分,她拍拍嘉桦的手。“我是不知道尊跟妳的未来如何?但…经过这些时日相处,我发现妳是比我想象中还好的女孩…”

“谢谢…”嘉桦难为情地低下头。

“妳还是可以叫我妈的,难得有这个缘分,即使未来妳跟尊…算了!不提他,妳是我孙子的母亲,这样的缘分是断不了。”

“是…妈…”

孩子是在十二月底出生的,比预产期还晚一些,但生产过程还算顺利,阵痛了九个小时后,宝宝呱呱落地,听到他健康的哭声后,她才体力不支地昏睡过去。

吴尊是在孩子生下一天后才赶到医院的,他虽没说什么,但看得出他很紧张。她没跟他多说什么,只淡淡告诉他,她已将孩子命名为“吴崇祺”,他听完后缄默许久,然后点头说这是个好名字后便离开了。

后来她听婆婆说,他已经抱过孩子、也喂过孩子了,不知怎地,她听了眼眶忍不住发热。

后来他被调到丰原当兵,每个礼拜固定会回台中探望她与孩子,并采买一些生活必需品,然后再回部队去,日子就依循这样的模式过了一年多…

他退役前,两人曾简短地谈过话——关于他的人生规划。

“妳希望我留在台中吗?”他问她,因为他得决定将来工作的地点,平心而论,台北工作机会比台中多,他去北部会有较多的发展机会。

“随便你。”她淡漠地回答他,不想对他的人生多作干涉。

“好!那我回台北工作,有空再回来,这样行吗?”他咬紧下颚说道。

他的回答令她奇异地感到心痛,对这样的感觉.她吓坏了。

对他,她不应该有感觉的,连恨亦然,因为一旦有感情,她便会与他有更多的牵扯,届时想扯开,势必得割舍某些部分,那会痛的!她不要!她只想无关痛痒的和他分开。

“行!”她斩钉截铁地说,她必须快刀斩乱麻。“…你打算何时办离婚?”

本以为他会干脆地说好,孰料他只冷冷回她。“我想办时就会办,何况刚出社会工作的人若在履历表写上‘离婚’两字会很难看,妳想让我找不到工作吗?”

为了不让他“难看”,他们的婚姻继续维持着.他依然每个礼拜都会回台中探望,除非,他真的忙不过来,抽不开身。

但每个礼拜看到他这样辛苦来回,她心里其实是很难受的,有回她忍不住叫他不要这么操劳,可明明是好意,说出口却变得锐利、不友善,而他的响应更是伤人,他直接叫她闭嘴、少啰唆,于是她不再开口谈及此事。

而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会期待他每天一通问候的电话,每周一次的到访…

她告诉自己,这不是动心,只是因为“习惯”!习惯他的存在、习惯他的声音、习惯他的…习惯。、直到——崇祺重病,吓坏了她,她打了电话向他求救,出人意料地,他迅速赶到,并毫无怨言…

当他要求一切重新再来时,她几乎毫不犹豫的立刻答应!头一回,她完全不再顾虑对了月华的情义,因为她觉得好累,只想要有个人在旁扶持。

之后,他向公司请调至台中分公司,一家三口正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她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崇祺,他还小,需要爸爸妈妈都在身边,何况,她可以与他维持有名无实的婚姻关系,只恢复以前的友好关系。

他们再度从朋友做起。

两人小心翼翼地维持友好,有默契地绝口不提月华,每日如常的生活、交谈,渐渐地,淡忘了过往不愉快的一切,虽然偶尔会因为生活上或教养孩子上的立场不同有所争执,但都能理性收场。

慢慢地,她在意他的地方更多了,关心他的喜怒哀乐,在意他的工作顺遂与否,而她也同时感觉到他对她跟以前不一样了。

两人开始分享更多的想法和兴趣,每个星期天,一家三口便会到处去兜风、玩乐,与一般正常的家庭生活无异。

随着相处时日愈久,她就愈可以感觉到自己对他的情感一点一滴在改变,已经不是单纯的友情了,甚至可以说是仰慕、爱恋了,可一旦想到自己曾对自己许诺,她会将他“还”给丁月华,绝不抢走他时,她就会打退堂鼓,无论心里有多么渴望与他相亲,无论两人之间的关系有多进步…

偏偏这份坚持在时间的冲刷下,渐渐松动了,当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不再顾虑,想与吴尊更进一步时,丁月华却回来了…

啪!啪!

急促敲打玻璃窗的异响惊醒沉思中的她,抬头一看,发现窗户上已多了许多水滴。

下雨了…

屋外在下雨,屋内也是大阴天。

感觉到脸上的冰凉,嘉桦抬起手想拭去,但手上的泡沫阻止了她,也提醒了她正在洗碗呢。

打开水龙头,看着哗啦啦的流水将那些白色泡沫带走时,心中的情感也在旋转着,她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遗憾。

庆幸的是——还没陷入完全无法解救的地步,至少她与吴尊尚未进展到更深一层的结合。

遗憾的是——为什么她没有更早发现、表白自己的情感呢?

她掬起水,用力朝脸上泼去,让水和泪不再分得清…

这晚,月华住了下来。

楼上有四间房,一间是主卧房,一间是客房,一间是小孩子的房间,一间则是书房。

送月华进了客房后,吴尊尾随嘉桦走进孩子的卧室。

崇祺向来好眠,在嘉桦轻声念故事当中,便睡着了,但两人都不急于离开,只一同专心注视孩子纯真甜美的睡脸。

那像天使一般的脸孔,可以将他们内心的不平静给抚平。

“在我回来前,她有对妳说什么吗?!”怕吵醒孩子,他压低音量说话。

她静了一下,才开口。“她要我把你还给她…”

他屏住气息。“妳怎么说?”

她望着他。“你希望我怎么说?”

他闭了闭眼,然后张开直视她,执起她的手,并在掌心印下深深的一吻。“说我想听的。”

她看了他一眼,随即痛苦地别过脸。“我不知道你想听什么?”

她不知道?!这个回答令他泄气极了,但可悲的是,连他自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这两个女人是他这辈子负欠最多的,可他不知该怎么偿还…他竟自私的希望,其中一人能强而有力的主导这一切,使他不用烦恼。

“那妳自己的想法呢?”

“别那么大声,会吵到孩子!”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紧绷着脸,用力扯起她,把她带出孩子的房间,两人走进最前头的书房,他把门关上。

他环抱着胸。“告诉我妳真正的想法,对我、对我们还有——对未来!”

陈嘉桦抬头看他,表情是凄然的。“我能有什么想法?由得了我吗?”她走到书桌后,打开抽屉,拿出两张一直被压在底下的离婚协议书。“你忘了吗?我们早就签好这个!”

他瞪着那份结婚前即签好的协议,浑身窜过一阵寒意,就差一道手续了,只要两人一起到户政事务所办理,他们的离婚就会立刻生效!

“这就是妳的回答吗?”他再也抑不住挫折和愤怒,沉声逼问道。

“这是我们五年前作出的决定!”认清事实吧!这个婚姻本来就只是权宜之计,甚至事先都已做好准备,随时都可以“还君明珠”。

“这两年一起生活的日子没让妳动摇过?”他质问道,他不信她那么无情。

她面露哀凄。“怎么会没有?我很感激你愿意对崇祺付出、照顾,崇祺他永远都是你的儿子,但他绝不会阻碍你得到…幸福。”

他闭上眼睛。“妳认为什么是‘我的幸福’?”他轻柔地问道。

她别过脸。“我不知道!这应该要问你呀!”

“问我?”他摇摇头。“妳又来了!五年前是这样,五年后还是这样!看似开明的把选择权交给别人,让每个人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但事实上根本让人没有其它选择的余地!妳为什么不能对自己诚实一点,承认妳也爱上我,想积极地留住我,想要保有现在的幸福!”

“如果幸福只能在由自欺欺人的状态下才存在的话!”她痛苦地望着他。“难道你没想过,如果五年前,你选择与月华离开台湾,你们两个在一起,会不比跟我在一起还来得幸福吗?”她朝他走近一步。

“你今天看到月华,难道没动摇吗?难道没有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吗?你难道不敢承认她是你最爱的女人?这五年,我很感激你对崇祺的照顾.尤其这两年,每天对我而言,都快乐得像不是真的,可是!每当我想起这份快乐和满足,是建筑在另一个女人的痛苦上,我的心就会受到谴责!我总不断告诉自己,没关系,再感受一下这份快乐和满足就好,如果月华回来了,而你也想跟她走的时候,我便可以无悔地放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