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见物理泰斗一个个开始笃信旁门左道,约翰下巴险些惊掉。

两人在一旁以大学六级水平的中文争执了许久。罗伯特转头问楚望:“对于一名中文水平合格的外国友人,你会向他推荐《道德经》还是中医书籍?”

思忖半晌,她如实作答:“我都不大懂。”

她实在惭愧。

两人不肯放过她,左右两侧目光聚焦之下,她只好投降:“书籍不会推荐。友人如果看书疲累,我大概会推荐一家按摩店。”

费米面带微笑。

罗伯特盯着她看了一阵,转头若无其事的说:“哦,恩里克,你知道吗,我们基地最令人艳羡模范的夫妇,丈夫竟然从未告诉妻子有关‘男士秘密基地’的半点消息。”

费米来了兴致:“哦?”

最近小组众人对她的婚姻生活兴致远大于研究本身。只因为实验室内部矛盾,比I组最赖以为生的试爆时间与试爆地点,都不得不经由复杂无比的步骤向军方申请,层层审批,长时间等待结果很可能只是:不批准。

W基地可不止他们一个小组,但是彼此只见数据有小部分共享。因为试爆总难以批准下来,有新资料与珍贵原料运送进来时,往往也无法第一批抢到手。不止致使他们的数据总是滞后与别的组许多步骤,甚至还因“无能”在公共区域无故遭受过别的组员白眼。

守则上要求军方与工程师对彼此日常工作严格保密,对于她与谢择益两人更是严防死守。当初布隆赠给谢择益让他私下底任意拆卸组装的监听-防监听怀表便派上大用场。一开始,防监听只是用在非常时刻。某天事后,她无意之间向他透露了I组的困境之后,他想了想,告诉她他兴许有办法。

他确实擅长于此。往后的每一次试爆申请都及时通过军方批准,并且及时送达批准通知。

可惜无利不起早。每一个防监听时段里,当她向他开口讨要好处,谢择益几乎有求必应,之后附在她耳边问得温柔甜腻:“……那么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次数多了,几乎人人知道这是谢择益的功劳,当然也明白是谁吹的枕边风。

身旁两人唠叨着她与谢择益的八卦,她假装听不懂。

走到实验室与试爆区域的三岔口,她想了想,说,“你们回研究室慢慢聊,我去壁垒上看一看。”

费米要带新人熟悉工作,罗伯特手下十数名工程师,二十余名计算员,也无法脱不开身,只得让她自行步行一公里上二重堡垒。

海拔近三千米的高原,即使春末,旷野中日晒也十分狠,更何况建在戈壁十四公里旷野上,风沙极大的双重壁垒。外出测算是苦活,白人又极易晒伤,几乎没人愿做这个工作。她是实在喜欢,主动申请每周一天的野外测算。

后来手下几名计算员都因各种理由告假离开,唯一一名女工程师上周也不当心晒出一点轻微皮肤病。她不易晒黑,也难晒伤,只好独自包揽这周三人份的工作。

她偶尔会忘记带遮阳伞,风又极大,用纸笔记录时阳伞反而碍事。于是办公室同事便齐心合力替她在一二重堡垒处搭了遮阳伞与小藤椅,阳伞柄与藤椅都长出正常尺寸三四尺,多出的部分深深插入沙地里以防被大风刮走,长出地面的部分也是防止被风沙掩埋。

二重堡垒距离试爆中心十四公里,一重堡垒则在七公里外,距离爆炸中心七公里,均为四米高、城墙状环形堡垒。不过这里只会进行“当量相当于核爆炸”的普通炸弹内爆实验,不会进行真正的“爆炸”。只有经过这一次成功试爆,上千公里外的北戈壁上才能根据这一次试爆结果修筑一个真正的堡垒。

她掸去藤椅上的沙,在二重堡垒上坐了大半天。太阳快落山时,约翰带着冰镇果汁与阳伞过来,说是下午没什么事,外头送了最新一期报纸进来,费米叫他带过来给她,顺便参观一下这边戈壁风光。

她笑着接过果汁,喝了两口,瞬间笑不出,皱着眉头问:“为什么是苦瓜汁?”

约翰笑道:“他们说这个对皮肤好。”

她苦不堪言,实在费解,“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水果,为什么偏偏是苦瓜?”

新人只好搭讪:“这里什么都不缺,缺新闻。”

她满嘴苦味无处消散,只想将始作俑者拖出来爆捶一顿。

约翰从怀里掏出报纸:“他们叮嘱我一定立时将报纸给你看……”

外面新闻送进来,一定第一时间交到她手中,这是她与谢择益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规矩。

她擦擦手,接过报纸,不论英文还是繁体,统统快速阅览一遍。

没有“第三次围剿”,没有反蒋武装,南满铁路与北大营仍旧健在;

甘地入狱,阿半莉亚也飞抵冰岛;不过迄今为止日本人并未尝试夺取满蒙政权,也未开入上海,因此既无九一八,也无一二八。

尚未发生不代表永不会发生,所以她仍旧保持警惕以及第一时间阅读新闻的习惯。不过她仍旧心情大好,决定今日提早手工。

约翰诧异:“读这么快?”

她又不是在读文章,只是捕捉关键词而已,当然快了。

两人步下堡垒,走出隔壁,回到基地时,太阳将将落山。

走到理疗店外头,她突然灵光一动,转头问约翰:“你也觉得临时棚屋隔音很差,对不对?”

约翰显然没想到她会问及这个问题,不由得脸一红:“抱歉……昨天刚抵达基地,有些兴奋,在俱乐部喝酒到三点,回来时已经醉得有些厉害……下次我会记得注意。”

啊,原来昨晚他没听见。

“没事,人之常情,彼此理解谅解,”她笑的狡黠,“你直接回家还是?”

“费米博士叫我回去实验室找他。”

她想了想,“那么你能否顺带帮我个忙?”

“什么?”

“替我向他借《疏穴学》用一晚。”

约翰惊诧:“你们都很信这个,确实很有用?”

“当然。”她笑出两排大白牙,“很快你就知道……真的很有用。”

第151章 芳同(四)

基地里可供种植的地都用篱笆圈起来订上木牌, 申请以后, 挂上姓名牌便可以在里头随便种东西。她也抽空去认领了一小块地, 在两片玫瑰花圃中间种植起了蔬菜, 最近都长势喜人。下午四点米歇尔太太送来了一袋排骨, 于是她在回家路上顺便去地里拔了两只萝卜,挖了一篮子通菜回家, 清洗萝卜同排骨一道切块烧水……虾酱是葛太太寄来的, 摘了通菜等谢择益回来再下锅。

这两菜最好做不过,至于好不好吃……就另当别论了。

棚屋另一侧原本是一片小树林,些许稀稀落落的健壮桉树就生在棚屋外头,在他们家阳台外正好杵着两棵以供遮荫。于是谢择益寻来麻绳作结, 编了只绳床绑在两棵树之间。她有一次看见他结那绳结——五次绳结穿过鱼目环,五次再绕过先前的铜钱结, 步骤非常复杂, 结绳过程看得她眼晕,结出的绳床当然扎实又好看,因此她当即嚷着让他教,不过很快又忘记了。

绳床外头是篱笆,再往外是一条路, 驾车回到棚屋区一定会经过这里。于是她坐在绳床上正对道路琢磨《疏穴学》。前数十页全是密密麻麻的各式男体穴位图解。书很老了,古早的人们似乎不介意在书本上直白的画裸体男|性部位,传到这一年代倒害起羞,拿一小块纸将某个部位贴了起来,又用钢笔重新注解了穴位及功能, 真是越活越回去。

越不想让她越想看。本着这种逆反心理,她所剩无多的精力全用来琢磨六个视图上被遮挡部分的穴道,几分钟便背得滚瓜烂熟。

再一阵,太阳西晒,书摊开搁在脸上,险些盹过去时,篱笆传来年轻女孩儿的笑声。

他们的屋子在棚屋区一侧尽头,边缘一块空地因为通风良好,又有稀稀落落许多树木,于是有人在树与树之间系上绳子晾晒衣服。后来人们争相效仿,渐渐那一片便辟作晾衣场。

昨晚新来了许多人,所以晾衣服的绳子似乎不大够用了,于是女孩们去向士兵要来长长的麻绳;可是合适的树干又太粗,女孩子们力气小,没法将绳子系得太紧。听她们叽叽喳喳商量了好一阵,她决定去看看,若是约翰回来了,便可以邀他去英雄救美。

正打算起身,便听一个女孩用英文说:“过来了!”

“谁?”

“那个黑色衬衫的!”女孩子想要描述清楚一点,又补充一句:“他很高!你们怎么会没看见?”

“嗯,很高,是不是的,乔?”

女孩说:“你们想什么?叫好心过路人过来帮忙而已!”

几个女孩大笑:“请人来帮忙,你脸红成这样做什么?”

其中一人高声说:“不止高——还——很——英俊——”

乔抓狂嘀咕:“我的天,请你们闭嘴!我真希望他英文很差!”

楚望透过栅栏缝隙斜看出去,正好瞥见自家男人胳膊下夹着个篮球大小圆形不明物在横穿晾衣场。

谢择益亦十分配合的装作听不懂英文,很体贴的从女孩子们身后走过,径直朝家里走来。

过了一阵,他脚步顿住,立刻折返。

见他掉转身,几个女孩子们突然起哄,将乔打趣得面红耳赤。他走过去,讲着一口不知上哪里学来的娴熟洋泾浜式英文,以讨要绳子为由,顺带替众人将绳子绑牢,立时将姑娘们逗得直乐,乔的尴尬窘境很快也全无踪影。

女孩子们晾过衣服,也很快散去。

她躺绳床上装睡,偷偷从书页边缘拿眼往外看。

有徐徐风吹过,一根根绳子上五颜六色的床单乱舞着,唰唰的响。他身上穿的不是别的,正是她将黑风衣亲手改的夏天穿的黑色衬衫,本着凉爽为主,加上一点色胆包天的私心,衬衫缺了最上头三粒扣子,如今穿在他身上她才发现:就一条浅v,显出一点锁骨和胸肌的影子。

裁缝手艺不错,男人也确实帅,真不赖。

等走近,她才瞥见他拿胳膊夹住的是个又大又圆的西瓜。

他隔着栅栏在她面前站定,一动不动,也不讲话。

她只能看见他的裤子,不知他在身旁做什么,心头莫名惶恐。

他突然弯下腰来……

她一个趔趄,险些从绳床掉下来。

“你做什么?”

“谁?”

“你。”

“闲杂人等都遣走了,还不能看一看我太太睡觉?”

她不知他中途突然改变主意原来是看见她在院子里睡觉,于是嫌那群人太吵。

谢择益一手夹着瓜与讨来的绳子,嘴里衔着一支烟,盯着她微笑。

她所有注意力都被那支烟吸引过去,问道,“什么时候又开始吸烟了?”

他偏偏头,话讲不大清楚:“过过嘴瘾。”

嘴上那支烟没有点着,确实只是过过瘾而已。他眼睛低垂着,躁郁写在脸上,讲话声却温柔到近乎违和。

她看的又好笑又心疼。这年头过滤嘴在欧洲以外都没普及,妄想在远东买到过滤嘴香烟简直痴人说梦。她是过来人,后世的香烟肺癌广告已经看得她胆战心惊。她不止想跟他一同活到到二十一世纪去,到了二十一世纪还能去周游世界呢,现在才二十世纪初页,可不敢不先将烟戒了。

但凡她不则声,谢择益便知道她那颗小脑瓜一定又操心着什么事,于是若无其事问道:“今晚有汤?”

她回神来,“还要等一阵才能喝。”

他嗯一声,往屋里走去。

她立在门口,见将瓜一刀切两半,两半瓜上各插了一只勺子,回头冲她招招手,她立刻一溜进屋在他身边乖乖坐下。

贵族气全无的标准二十一世纪吃法,谢择益这殖民时代殖民地男子几乎被她同化成半个现代人。

太阳眨眨眼就落山了。高地气候干燥,西瓜皮薄多汁,一人半个西瓜下肚,清甜解暑又满足。

汤快煲足三小时,盛汤出锅,回头一看,他已躺在沙发上睡着。衣扣解开大半,还未及脱掉就已经累得睡过去。露出的一侧光洁胸膛微微起伏,卷起袖口下手臂筋骨毕现。

将晚餐端上桌,见他睡得安静,突然不忍将他吵醒。

又凑近一些,认真端详他的睡容。

钨丝灯底下,睫毛小手似的搭在脸上,竟然无比无辜,使她觉得现在偷亲他一口都是在造次或者犯罪。

她正看得出神,冷不丁被他伸手一拉,整个人重重栽在他身上。谢择益动了动,抱着她换了个姿势,舒服到叹息。

“吵醒你了?”

“正好。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梦到什么?”

“母亲在世时从未告诉我阿正的‘正’是哪个意思。六岁那年她去世后,回到香港过一次,有人以为我不懂中文,当面指点‘他父亲是个糠摆渡,是个发国难财的卖国贼,所以这个正字是改邪归正的正’。”

“你不许旁人叫你阿正,原来因为这个?”

“嗯。”他一笑,“六岁以前以为父亲冷落母亲是我的错,因此只要懂事乖巧,也许某日父亲便会回心转意;后来我是Comprador的儿子,我罪大恶极,可我该做什么才能改邪归正?”

她不由想起小时候不论何时追问父母“致”的意思,永远会得到不同版本的答案。“君子以致命遂志”只是个梦而已,但她选择相信这个意思

她轻声喊道,“阿正。”

他低声答应,“嗯。”

“有时候取名字的人都不知自己为何取这个名字。阿正就是阿正,正就是一直都很正,绝对不会长歪的正,没有什么邪要改……”

看她讲的一本正经,谢择益笑着揉揉她头发,抱她坐起来。

她看到他身旁沙发上放着绳结,才知原来他睡着前在结绳结。

一圈又一圈,解连环似一环扣一环,好奇问道:“这是什么结?”

“十全。”

“像是个铜钱。”

“寓意十全十美。”

听他这么解释,她突然明白了,不由得跃跃欲试。

不过她在手工上显然没什么天赋。

谢择益颇为耐心指导:“先结五个双线,然后这样……”

她一开始听得颇为认真,渐渐看他青筋纤毫毕现的修长手指在绳索间灵活游走,不由走神。

一旦她开始走神必定在动什么鬼念头。

她按捺住微笑:“啊——是这样啊,我试一试。”

手指立刻抓着绳子,假装十分认真,将绳结一圈一圈往他手上毫无章法的绕。

谢择益盯着牢牢缚住自己双手的一圈又一圈死结,慢慢笑问:“你在做什么?”

她膝盖跪在他身侧,躬身扯了扯绳子两头,确认他无论如何解不开以后,这才心满意足,居高临下的龇牙一笑:“不做什么。饭前活动一下。”

谢择益仰头看她,一脸任人宰割的期待微笑。半敞的凌乱衣衫,不甚美观的五花大绑,配合这个神情,仿佛已经被她恶意凌辱过。

她决定先试试手,将他一只脚放在膝上,曲起食指关节,寻着位置,摸索着戳上涌泉穴。

他没有动静。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重重摁了上去。

谢择益眉头微微抖动,猝不及防被她刺激到发出一声短暂低沉的闷哼。

她微笑着问道:“舒服吗?”

谢择益笑望着她。

她跳下沙发,将那本书翻出来,无比认真的翻看着,嘴里念念有词:“中庭,神阙,会阳,股门……”然后抬头看着他,微笑着背诵:“承扶,督脉,足五里,人脉……”

谢择益问道:“都是哪里?”

她俯身下来:“想知道吗?”

他点头,“嗯。”

她接着说,“隔音不太好。”

“不想让人听见?”

“嗯。”

“那怎么办。”他神情委屈,脸上带笑,故意问道,“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