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端上桌来,食材是泊玉下凡带上来的,即使是人间再平凡不过的菜蔬,也让今朝花了几天时间去熟悉锅碗瓢盆菜刀砧板,这才炒出几盘不像样的菜来,像模像样的仿着人间平凡夫妻的生活。

正要下箸,远处熟悉的大嗓门又响起了:“今朝!今朝!”

迟桑不是只身前来,身旁还拖着一个少年,因为赶不上他奔跑的速度,在雪地里踉跄着,分外狼狈。

气喘吁吁地跑到今朝面前,神兽的鼻子向来灵敏,嗅了几嗅,跳将起来:“格老子的!今朝你有好吃的东西也不告诉老子,忒不讲义气了!”说着,也不管被他拽来的少年,一溜烟的钻了进去。

今朝打量着面前狼狈的少年,立刻认出了他那张酷似崇恩的面孔,几日前曾随着青耕来看她,顿时讶异道:“你是……”

那少年谦卑地弯了弯腰,低着头退到一旁。

“苏秦?”泊玉皱起了眉。

六十太岁掌管灾厉祸难和五刑残杀之气,统领人间天下大事,六十甲子年年轮流当值,今年恰好轮到九太岁青耕,为人间布下战祸,尸横遍野中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人间少年,是这场战事中将军的儿子,跟随着父亲出战,全军覆没,独留他拼死保下一条命来。九太岁嗤笑着看着垂死挣扎的凡人,用脚尖勾起他的脸来,刹那间神魂俱颤,只抖着声音问出一句:“你叫什么?”

“苏秦。”

就这么把凡人少年带到了天界,救活了他,日日抵死厮缠,又百般折磨,直把当初意气风发的将军独子变成了如今卑躬屈膝的懦夫,这一切叫天界众仙看在眼里,流言纷纷,只有刚回了天界便闭门思过的今朝不知晓。

“迟桑,你能把苏秦带出来,本事不小。”

迟桑正含了满口的菜,嚼了几下便全数吐了出来:“呸呸!今朝,你做的菜真难吃!”这时听到泊玉的话,立刻得意洋洋地翘起了尾巴,“那是。老子聪明着呢,今朝,你是不知道啊,几日前崇恩不知道撞了什么邪,天天请九太岁去罗华宫商议什么鬼事,九太岁也怪,平日去哪里都会带着苏秦,只有去罗华宫才不带着,老子就瞅准机会把苏秦带出来玩,在九太岁回宫之前再送回去。我厉害吧?”又转向苏秦,“苏秦,你要感谢老子!”

那凡人苏秦却压根没听到迟桑的话似的,一双眼直直盯着那几盘菜,既是羡慕又是绝望。

迟桑傻眼了,小心翼翼地放下筷子:“苏秦,你是不是想起家乡菜来了?呐,我让给你吃。”

话音刚落,苏秦早扑将过去,狼吞虎咽,眼里落下一滴泪来。

今朝问泊玉:“父君和九太岁之间,究竟怎么回事?白白的把无辜的旁人拉进来,苏秦这副样子,叫人看着可怜。”

“他们之间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让他们自己去理吧。我们顾好自己就行。”泊玉轻描淡写带过,又看了苏秦一会儿,“九太岁把苏秦带在身边,迟早会出事。”

迟桑带着苏秦往这边跑得勤,今朝怜悯苏秦,就日日做一些人间的家常菜招呼他,吃饱了便被迟桑拖出去,被迟桑团的雪球打得七零八落,迟桑恶劣,时不时塞一把雪到苏秦的脖子里去,引得少年惊叫一声,奋起反抗,雪地里摸爬滚打着,苏秦那始终谦恭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

这一日吃完了饭,迟桑与苏秦在屋外对着一堆雪嘀咕着什么,屋内有人不满意了。

“今朝,我饿了,我也要吃饭。”

今朝瞟了一眼泊玉:“你是仙,不吃饭不打紧,苏秦是凡人,在太岁宫的日子也不好过,自然是要给他吃的。”

那人又抱怨:“今朝,我不喜欢他们来打扰我们。”

今朝不理他,那人就慢慢地挨到她身边去,微笑着说:“今朝,我来帮你收拾碗筷。”

那一瞬间,那个高贵优雅的泊玉公子又不见了,只余面前□荡漾勾人心魄的男子。

这一收拾,便收拾到了床上,没了碗碟碰撞的玎玲声,渐渐地响起了濡湿婉转的呻吟,春光灿烂,融了昆仑山的万年积雪。

今朝只恨不得掐死床上的男人,什么惊才绝艳,什么淡泊高远,这个谁说:“泊玉公子啊,只可远观不可亵玩。”那个谁又说:“泊玉公子啊,血统可比黄金还高贵。”就是这样高雅的一个人,此刻无赖似的趴在床上,得意洋洋的冲着她笑,白玉一般的胸前半遮着衣襟,几缕乌发垂落下来,恰好钻入衣襟深处,活色生香,勾得人口干舌燥。

今朝低了头,艰难地系好衣带,出了门去,迟桑和苏秦早已回去了,门前立了一对胖乎乎的雪人,依稀能辨认出是一男一女,牵着手,咧着嘴笑的欢快。

“是你和我吗?”泊玉也跟着出了门,披着衣服,懒洋洋的探头看了看。

“是的吧。”今朝伸出手去,拍了拍白白胖胖的雪人,“泊玉,这是你。”话音刚落,手下的雪人忽然碎裂了开来,雪屑冰粒纷纷落了一地,方才还笑得一团和气的雪人,现下里只成了一堆雪块,只留了一个女娃儿雪人,依然笑意融融。

今朝心里“咯噔”一下,伸出去的手僵着收不回来,那碎掉的雪仿佛堆积到了心里去,凉意彻骨。

泊玉看出今朝脸色不对,将她冰冷的手收拢在掌心,笑说:“今朝,都说你身体健壮,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迟桑也是,素来耐不住性子,一个雪人也堆不结实。”

今朝老实,不懂掩饰,板着一张脸笑也笑不出来,低喃:“真不吉利。”

泊玉却不甚在意,正要牵今朝回房,她却挣脱开去,手心凝起簇簇光芒,泊玉刹那间明白了什么,正要阻止,今朝动作比他更快,那还立着的雪人转瞬间变被仙术击得分崩离析,扑簌簌地落了一地碎雪。

“你……”泊玉吃了一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不在,我也不在。”今朝说。

泊玉下意识地去看她,正好瞧见她的侧面,十分熟悉的倔强又固执的姿态,愣愣地问了一句:“什么?”

今朝就转过来,盯着他又认真地强调了一遍:“你不在,我也不在。”

好似有什么一滴一滴地涌进了他天生就凉薄的心里,许是昆仑山山顶的风雪太疾,竟逼得他不得不仰起头,咽下喉头的哽咽。

三百年,于人世间已是沧海桑田,于天界却不过花开至花落的短促光阴,转眼闭门思过便到了时限,第二日便可离开昆仑了,这一日泊玉难得的出了一趟昆仑,回来时身后跟了迟桑和苏秦,抱了满怀的东西。

“格老子的!”迟桑“匡”的一声,撂下手上的东西,扭着腰龇牙咧嘴地抱怨,“老子腰折了!”

苏秦还是那副怯懦卑微的样子,默默地将手中的东西放到桌上,便退到了一旁。

今朝目瞪口呆:“这是怎么了?”

“除夕。”泊玉微笑,“人间的除夕。特意叫了迟桑和苏秦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想要看H的亲们打PP~~!哇哈哈哈!鉴于目前河蟹满地爬,委实是不能上肉了,肉丝肉屑都不能,于是这只能算是飘着一丁点儿油星的荤汤了……

二十四

说起除夕,凡人总是欢喜的,十万人家火烛光,罗绮满街尘土香。平日里的寒门小户,虽学不起富贵人家的火树银花,却也称了一斤猪肉,沽了二两米酒,关起门来围着暖炉乐乐和和。苏秦本就是凡人;泊玉在人间游历了几年,多少染了凡尘烟火;迟桑又是个爱凑热闹的,因此这天界的除夕倒也过得像模像样。

“今朝,过来换衣服。”泊玉兴致高昂,刚刚塞给今朝一个包袱,立刻又被迟桑拽去灌酒。

打开包袱,入目都是一套喜气的红,红袄滚了银边,红发绳缠了金线,居然还有两个胖乎乎的红绒球耳坠,这齐齐整整的一套刚穿出去,迟桑立刻一口酒喷到对面苏秦的脸上去,捶桌大笑不止:“格老子的!活脱脱一个村姑!泊玉,你的品味怎么比老子还差!”

今朝窘迫:“那我回去换。”

“不用。”泊玉随手扯过今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笑得越发欢快,“胖乎乎的挺好的。”

那边苏秦也抹去脸上的酒水,一改往日愁容,笑吟吟道:“今朝仙子,你就穿着吧。人间除夕的规矩,新年新气象,都是要换一套新衣裳的。”

一盏油灯,几碟小菜,几坛白酒,四个人的新年过得有滋有味,迟桑喝高了,白皙的脸上透出红晕来,追着苏秦咕哝着要亲亲,斗室狭小,容下四个人已显逼仄,哪里禁得起两个人你追我跑,立刻踢翻了凳子碰落了酒坛,玎玲嗙啷的一阵乱响,喧闹惹得迟桑酒劲更甚,手舞足蹈满室乱窜,逮着人就要亲,醉眼一瞄,正看到了瞠目结舌的今朝,嘟着嘴就冲了过去,今朝正要躲闪,泊玉以极快的速度挡在她身前,一手揽过她,一手精准地劈向了迟桑的后颈,这世界终于安静了。

迟桑被劈了一掌,总算肯消停了,软绵绵地摊在地上,打起呼噜来。苏秦小心地蹭过来,费力地将迟桑扛在肩上,苦笑着告辞:“今朝仙子,泊玉公子,再不走,九太岁就要回宫了,我们这就告辞了。”

此时天色已漆黑,苏秦背着迟桑踉跄走在雪地里的影子很快便消失在了风雪中,泊玉回身关了门,因着薄薄的醉意,脸颊上染了一层微红,眼角眉梢俱是□,微晃着走到正在收拾的今朝身后,俯身吻了下去。

她推拒,他紧逼,如豆的光晕映着两人交缠的身影,在压制与挣扎中失了控,汗湿锦衾,被翻红浪,扑簌落下的雪声掩不住腻人的呻吟和喘息,春思荡。

第二日,三百年一到,崇恩圣帝派了人接今朝出关。今朝与泊玉的关系,众仙早已打听了个清楚,到了这一日便纷纷派了座下童子候在昆仑,道喜的道喜,恭贺的恭贺,人声鼎沸中九太岁青耕驾着神兽,一路横冲直撞肆无忌惮,直扰了个众人惊叫,人仰马翻,冲到今朝鼻子前才险险勒住了缰绳,先灌了一口酒下去,才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对今朝说一句:“恭喜。”

今朝吓得后退一步,朝青耕后面看了一看:“苏秦呢?”

青耕脸色遽冷,几乎是咬牙切齿了:“小小一介凡人,不识好歹,我要他生,他便化成了灰也得伺候我!”

今朝想起苏秦隐忍的性子,又看看眼前青耕这暴烈的样子,明白苏秦现下里是肯定又被青耕留在太岁宫折磨了,她刚想开口替苏秦求情,九太岁仰头又灌下了一口烈酒:“走了。”那坐骑如同来时一样飞扬跋扈,只留下一堆神仙摇头扼腕,指着青耕的脊梁骨骂。

今朝不像婆娑那般长袖善舞,也不会察言观色,只能木愣愣地应酬着众仙,久了众仙也觉得无趣,再道贺几声便散了开去。

腾起了祥云,一路往罗华宫去,景致依旧是那个模样,倒是天奴们的衣衫换了个颜色,看着新鲜,可终究不如妖界和人间的热闹。

到了罗华宫,迟桑先摇摇晃晃地迎出来,睁开宿醉的眼,大着舌头说话了:“今……今朝,老子昨天……喝高了,没、没去接你,对、对不住啊!”才说完,捧着脑袋大声呻吟了几声,眼泪汪汪地摸去厨房喝醒酒汤。

今朝正目送迟桑离去,天井里响起了崇恩圣帝冰雪一般冷的声音:“回来了。”

今朝面色一整,掸了掸衣裳,恭恭敬敬进去行了礼:“父君。”

“嗯。”崇恩半阖着眼,看也不看今朝,徐徐翻过一页书,问:“泊玉呢?”

“泊玉公子今早就回蓬莱了,说是要练兵。”

“是该这样,你们的事我也知道了,可如今形势紧张,儿女私情便暂且放一放罢。你回来也好,练些术法,到时候你们这些小辈的仙都是要上战场的,别给东王公添麻烦。”

“是。”今朝垂首应。

“今朝,苏秦的事知道么?”崇恩忽然问。

“知道。听说是九太岁去人间布战祸时带回来的凡人,留在身边做了一个天奴。”

“是么。”

淡淡的一声后就再无声息,今朝偷偷觑了一眼,看见崇恩万年无悲无喜的脸上多了些疲倦,明明是与泊玉相差无几的年岁,却忽然苍老了许多似的。

“你下去罢。收拾好以后上蓬莱一趟,拜见你师父去。”沉默良久,才慢慢地说完了这一句。

今朝应了,再不敢打搅崇恩,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崇恩与泊玉不一样,虽然看似是同样的孤傲清冷,泊玉私底下却还会笑,还会耍赖,真真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崇恩却是冰做的心,雪做的肠,那双藏了冰峰的眼睛,也只有面对青耕时才融了雪,稍许有些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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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岛上设了禁制,一派烽火狼烟的气势,天奴身上轻薄的纱衣换做了厚重的铁甲,随处可见排成队形操练的天兵天将,东王公一身银锴,走动间金戈铮鸣,人未至,爽朗的笑声先到:“今朝,刚从昆仑出来就来蓬莱,你有心了!”

今朝规规矩矩地回答:“这是应当的,师父受徒儿一拜。”

“呵呵。”东王公拈着胡须,越看越觉得这徒儿聪明伶俐深得人心,想来配给泊玉也是不错的,正想着,忽然睁大了眼睛,“今朝,怎么弄得这么灰头土脸?”

今朝有些羞愧,低声说:“师父设的禁制太高深,我解了许久,被禁制反嗜了几次。”

东王公立刻哑言——看样子那“聪明伶俐”还是收回去罢,“咳咳,”他尴尬地咳了几声,“你来找泊玉吧?他去罗浮山帮着神荼练兵了。今朝,你和泊玉的事儿老夫赞成,可如今不太平,就先委屈你,等仙妖大战结束了,为师一定揪着那小子对你负起责来!”

天界战神好直爽的性子,胸膛拍得梆梆响,惹得周围的天兵统统朝这边瞧,这才发觉不对,看了看对面徒儿黑了一半的脸色,立刻住了嘴板起脸,变回威风凛凛的样子,踱着八字步去练兵了。

回了罗华宫,刚落下云头,便被神色鬼祟的迟桑扯住了袖子,今朝纳闷:“怎么了?”

迟桑也不说话,朝今朝勾了勾手指,先闪身进了屋子,屋子是迟桑化成人形后崇恩专门拨给他的,平日里少有人至,这会儿却响起了谁低声的呻吟,显得分外古怪。

“苏秦?”今朝瞧见了床上那满身青紫的人,失声叫出来。

“嘘!”迟桑手忙脚乱地捂住今朝的嘴,“格老子的!你想把人都叫过来啊?老子我费了多少力气才把他从太岁宫里偷出来的?他奶奶的九太岁这女人也忒狠了!”

一边说着,一边笨拙地替苏秦上药。

床上的人显见着是奄奄一息了,虚弱地连笑的力气也没有,听到今朝唤他,挣扎着动了一动,立刻咳嗽了起来,迟桑粗鲁,一巴掌就拍过去了:“喂!可别死在老子床上!”

苏秦剧烈地咳出一口血来,才慢慢地缓了过来。今朝心惊胆战,转头问迟桑:“怎么回事?”

“老子猜吧,大概是昨儿个那除夕夜刺激到他脆弱的小心肝儿了,回去以后不知道哪里忤逆了九太岁,被那女人折腾了呗。”迟桑挠着头,忽然又正色道:“那女人最近忙着练兵练术法,大约是没有时间来找他的,老子让他在这儿休养一段时间,那女人要是发现了苏秦不见了,今朝你可帮老子顶着些啊。”

这边迟桑守着苏秦紧张得草木皆兵,那边青耕却一连几天没回太岁宫,六十太岁齐集一堂,与众仙彻夜商议,连崇恩也一连几天没有回罗华宫,迟桑先是放下心来,又觉得自己这几天白紧张,冤大了,忿忿地缠着今朝问:“格老子的,亏得老子这几天护犊子似的护着苏秦,到头来屁事没有!这是怎么了?前几天形势虽然紧张,但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这几日怎么了,莫非天帝要退位了?”

今朝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半日才低头说:“前几日妖界扬言,说我们杀了他们妖族众多长老,血债要血偿。自那天开始,天界每夜都会死一个人,前几日死的还是天奴,昨夜月老座下的两个孩子差点儿也遭殃,好在凭着机灵逃了出来。现下里天界加强了警戒,青耕暂时是不会发现苏秦不见了的。”

迟桑张大了嘴巴:“格老子的!天界可真窝囊!”

“那杀手十分熟悉天界的地形,也很清楚巡逻的死角和交班时间,且术法也高明,一般的天兵并不是他的对手。”

迟桑有些领悟过来,瞪大眼睛:“他是……”

今朝抿了抿唇:“白泽。”

二十五

迟桑厚着脸皮从灵宝天尊那儿抢了许多仙丹来,统统给苏秦喂了下去,今朝一度担心苏秦瘦弱的凡人身躯承不了仙丹的灵力,他却争气,昏迷中咬紧牙关强自挣扎着要活下去,过了几日倒渐好了。

迟桑一边练术法一边洋洋自得:“今朝,西天灵山那些和尚总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救了苏秦这么大一桩功德,你说我改天上灵山找佛祖讨个舍利子,他肯不肯给我?”

今朝没搭理他,手上虚南灯的光芒闪烁不停,暗流汹涌的天界已禁不住妖界再一次挑衅了,各方神仙皆板起一张脸,收了平日里消遣的琴棋书画酒,亮出各自法器,一时间天界金戈铮鸣,狼烟嚣上。

东方鬼帝神荼新得了个麟儿,将将满周岁,白胖得十分讨喜,神荼极宠这独苗儿,漫天漫地地追着儿子哄,到了练兵的时候就开始走神,漫不经心的很。泊玉遵循东王公之令,几日前到罗浮山帮神荼练兵,被神荼一把捉住,直嚷着救星来了,毫无廉耻地将全副沙场托付给了泊玉,自己屁颠屁颠喜滋滋地去抱儿子,只可怜尊贵的泊玉公子整日沙场上杵着,猎猎风沙漫卷,将一袭白衣都染成了灰。

好不容易得了个空闲,洗去满身风沙,茗一口清茶,提了小篆细细地写着罗浮山的种种,写完了,招来鸾鸟,衔着这一小卷相思,遥遥地寄到罗华宫中去。

鸾鸟挺肥,有些呆头呆脑,挥着翅膀扑啦啦地就往窗纸上撞,滚几圈,翻一个筋斗才站了起来,所幸嘴上衔着的纸卷倒是没丢,每每此时,今朝就开始怀疑那凡事冷淡、独独在床上热情如火的泊玉公子,是不是又起了什么耍弄人的心思,特意挑了这么一只笨鸟来隐喻她的笨拙。

信不长,摊开来就是一袭幽幽的墨香,前篇是罗浮山的鸡毛蒜皮,如神荼和瑶姬吵架了之类,末了才提了几个字,“安好,勿念”,冷面冷心的人从来说不来什么腻人的情话,也只能笨拙地将未出口的心意,默不作声地藏匿在字里行间。

今朝看了几遍才仔细地折起信纸,珍藏入袖间,刚藏好,忽然狂风大作,烛火跳了几跳便灭了,屋内一片漆黑,隐隐还有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伴着狂风卷入了室内,这风不过卷了一阵便走,那诡谲的气味却弥漫了一室。

今朝全身警戒,手中虚南灯的光芒灼灼亮了起来,照亮了周身几丈,也照亮了门口一个黑黢黢的人形,今朝心里一凛,不等那人有所动作,早逼了过去,招招凌厉,直逼那人天灵盖。那人身形灵活地一闪,哇哇大叫起来:“今朝你打老子作甚!”

这语气和声音都再熟悉不过,今朝连忙一记狠招断然截在手上,免得将迟桑打飞出去:“迟桑!做什么这么不声不响的!”

迟桑往旁边一跳,嘿嘿嘿地挠着头,忽然耸起鼻子嗅了几嗅,拧起了脸:“今朝,你这里怎么也有那味儿。是不是刚才一阵狂风吹过后就有这味儿了?”

“是,你那也是这样?”

“可不是。老子闻着这味儿忒不祥了,这么重的煞气老子还是第一次闻到,因为担心出了什么事儿,就跑来你这里瞧一瞧。”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明白了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同一时间跨出了门去,抬头一看,夜里的苍穹盘旋着数只巨大的九头赤鸟,丈许宽的广翼一展开,便在地上投了大片阴影,九个头上的浑浊眼睛咕噜噜僵硬地转着,偶尔引颈啼叫一声,尖刺的仿佛要撕裂天幕。

“他奶奶的……”迟桑看呆了,喃喃诅咒,“居然是鬼车……”

鬼车是上古恶兽,性虐残暴,翅膀扇出的狂风腥臭无比,入夜则烁人魂气,后被上古诸神合力用法力封了,镇在南天宫的镜湖底下,每逢大灾大难之时,便借着煞气破印而出,是为大凶之兆。自上一次它出现,已是隔了万年,如今却又是重现了。

“完了!”迟桑忽然一拍大腿,“鬼车都出来了,妖界肯定攻过来了!”

仿佛是验证他的话,煞气浓重的天幕上忽然一阵金光,灼灼地穿透云层,金光所到处,鬼车俱凄厉嘶鸣着挣扎落地,崇恩圣帝驾着祥瑞的重明鸟立在半空中,高高地看下来:“今朝,迟桑,妖族来袭,速去蓬莱与东王公汇合。”

妖界这一场突袭来得迅猛且出其不意,夜半时分好梦正酣的灵宝天尊被惊醒,恶狠狠地一边问候各妖的家族谱,一边用一把玳瑁梳梳着白苍苍的一大把胡子:“这些妖族鼠辈倒会挑时候,害得老夫爬起来的时候差点儿闪了腰!”身下的坐骑也十分配合,摇头晃脑地打了一个呵欠,懒洋洋地刨了刨蹄子。

长生大帝轻咳几声:“天尊,这次大战可不是小打小闹,您瞧,连六十太岁也来了。”

今朝顺着长生大帝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六十太岁齐集一堂,各种坐骑暴躁地咆哮着,化蛇、混沌、诸犍,每一个都是赫赫有名的上古凶兽。

“呵呵,这次可是玩真的了。瞧那些妖族。”长生大帝又说。

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妖隔着一条仙界的河朝这边虎视眈眈着,河的那一边妖气缭绕,这一边仙气泽瑞,气息混杂在一起,氤氲成一团团虚无飘渺的烟,模糊了一个天地。

今朝眯起了眼睛,隔着雾霭辨认,依稀只看见各色面貌古怪形容丑陋的妖里有一个人影一袭白衣,月华衫动,那姿容哪里是妖,分明是谪仙,“白泽那小子果然在!”迟桑也看见了,咬牙切齿,嘎嘣嘎嘣地挤出几个字。

“那里并不是他们的全部兵力。”东王公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瞧着对面的大军说。

“师父。”

“嗯。这一次妖界是集结了所有力量,不止蓬莱,昆仑、九重天、罗浮山、桃止山,恐怕都被包围了。”

今朝听到罗浮山时心里一跳,冲口而出:“罗浮山?泊玉在那里!”

“不必担心,泊玉若是连个罗浮山也守不住,也不配做老夫的儿子了!”东王公提起泊玉时倒是信心满满,“再者,你瞧,六十太岁也分成几支去各处支援了。”

今朝分神一看,六十太岁的确是分散了开来,混乱中她注意到了青耕是朝着罗浮山的方向而去,心里踏实了几分。

这一夜的墨色极浓,惨淡的月色从云层里泄出几丝,很快又被盘旋着的鬼车遮去,河两岸是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鬼车尖利的啼鸣刺破人的耳膜,如桀桀怪笑,又如婴儿啼哭,冷意直渗入骨子里去。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动的手,是谁第一个发出的嘶吼,反应过来时,眼前已然成了修罗场,血色染红了整条河,在月色照耀下幽幽地泛着赤光。有不自量力的小妖也围了上来,伸出长长尖尖的鬼爪,还没碰到今朝衣角,便被虚南灯的光芒熔成了一滩血水。妖界不同于仙界那般规矩森严,狐族、猫族并蛇族几个生性放荡的妖族性喜惑人,男女看对了眼便纠缠在一起,因此繁衍的子嗣众多,此时便占了个人数上的优势,一拨刚刚倒下,新的一拨已咆哮着杀将过来。

今朝一边利索地处理掉几个小妖,一边在混战中寻找迟桑和东王公的下落,堪堪收了一只小妖,忽然疾风骤起,斜刺里刺出一剑来,这剑掠得极快,今朝勉强躲过,脸颊上一阵刺痛,已被划出了一道血痕,削去了一捋乌发,相比起她的窘迫,来人却漫不经心,声音中带着笑意:“今朝,这么心不在焉,可是会死在我手下的。”

今朝往后掠去了几丈远,擦去脸上的血,沉声道:“白泽。”

“是我。当日没有与你战出胜负,今日便做个了断吧。”话音还未落,剑气却已至,今朝用灯来格,转瞬间又掠到了几丈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