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的剑耍得极散漫随意,像是玩弄掌下老鼠的猫,懒洋洋地又说:“今朝,我这段时间经常在想,我和你相处的那段时间其实颇愉快,你心眼儿实,又护短,十分合我的意,我倒挺想把你留在身边的。”

今朝又急又怒,只想着赶紧结束掉这边的战事好去罗浮山助泊玉,听白泽这样说,心里火气更甚,紧紧地皱起眉,怒气冲冲地一掌直劈白泽:“不去!”

白泽负手闪过,依然笑吟吟:“今朝,我知道你喜欢凡尘生活,人间的桂花汤圆,人间的篱笆竹舍,人间的家长里短,妖界统统都有。你若喜欢,我给你盖个茅草屋,围一圈篱笆,养几只鸡鸭,比起天界来可有趣的多。你要是怀念起天界的琼浆玉液,我也能帮你弄了来,泊玉能给你的,我全部都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和我回去不好吗?”他似是在自言自语,忽然展颜一笑,“我知你不愿意,不过你这次若输了,便是不愿意也由不得你了!”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手中的剑倏然快了起来,电光石火一般直取今朝咽喉。

二十六

剑掠起啸风声,今朝下意识拿手臂去挡,却被一股蛮力撞开,恰好躲过了那一剑。撞她的人和她一起跌滚在地上,又一骨碌翻身起来,“呸”的一口吐出满嘴的沙子,恶狠狠地诅咒:“白泽,我……你老母!今朝哪里对不起你了?老子上次没杀了你,今日你可逃不了了!”

白泽一剑落空,眼底起怒,恨声道:“迟桑,你这莽撞冒失的性子还没改过来吗?不过一只畜牲罢了,就算化作人形也粗俗不堪!我怎么也看不出你的好来,凭什么她救你不救我?”

迟桑先前直听得咬牙切齿,听到后来微微一愣,忽然拊掌大笑:“哈哈哈,白泽,你嫉妒老子?就你这德性,活该你半妖半仙!活该今朝不救你!”一边说着,一边得意洋洋地冲对面的人扮鬼脸。

白泽脸色黑如玄铁,闭着眼冷笑一声,再睁眼时已是双目赤红,两腿化作了蛇身,乌压压的一片鳞片迅速蔓延开来,迟桑吓得往后跳了一大步:“格老子的,妖化了!”

今朝也站到了迟桑身边来,低声说:“小心,我们俩人未必打得过他。”

说话间白泽一扬袖子,广袖里如箭一般窜出扭成一股的蛇群来,吐着鲜红的蛇信朝迟桑缠过去,“他奶奶的,真恶心!”迟桑浑身一哆嗦,化掌为刃,眼疾手快地斩断蛇身,断裂的蛇扑簌簌地落在地上,扭动不停。没有喘口气的间隙,新的一拨就又袭过来,迟桑被缠得自顾不暇,大吼一声:“今朝,逃!”

白泽微微一笑:“今朝,现在没人打扰我们了,来,和我回去。”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今朝凝神,提着虚南灯掠起在半空,正欲先发制人,白泽巨大的蛇尾一甩,她便被重重地自空中掼了下来,手中的虚南灯滚出很远,光芒忽明忽灭。

“还是不肯吗?”他有些怜悯地看着她,“那便由不得你了。”

他吐出蛇信,巨大的如同半面鲜红的旗帜在空中飘扬,想把她卷入带走,今朝咬牙站起来,徒手劈开朝她伸过来的舌头,白泽目光一沉,卷住她的手臂往旁边一甩,“咔”的一声,分明是脱臼了。

那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极轻微,听在白泽耳里却如惊雷,他目光痛缩,竟是呆了一呆,转头看到今朝拣了不知谁的断剑,右手臂颓软无力地垂在身侧,左手却执着那把剑,倔着气与他对峙着。

他眼底有些迷惑:“为了他,你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凭什么他有,我却没有?今朝,我有时真恨你这倔头倔脑的性子,让你把心放在我身上,这么难吗?”

今朝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天生蠢钝,法术怎么练也始终不出色,小时尚还有信心,以为只要勤奋点,总是会精进的,直到某天偷听到东王公与崇恩圣帝的对话,方知自己的天资潜质,终究是不适合练武的。彼时她不过一个年岁还小的女娃,方失怙又受此打击,身边无人,即使有也是冷面冷心的崇恩圣帝,没人宽慰之下自然是心灰意冷,直到来了个泊玉,软语温言地将她当女儿一般疼爱着,那颗血肉心才又渐渐的热了起来,重又执起了剑练起了术法,心里想着权当练结实了身子,哪怕哪天要她为泊玉挨刀,也能多挨上几刀,多坚持一段时间。这么想着,她忽然一震,硬是挺直了身体,目光如炬,倔强地瞧着白泽。

白泽也定定地看着她,自嘲地勾起唇角:“罢了。”他笑得有些落寞,赤红的眸色迅速褪去,复又露出一双温润的眼睛来,今朝有些茫然,看着恢复了人身的白泽将两指放在唇边,清啸一声,身边众多的妖物就停下了厮杀的动作,潮水一般地朝他身后涌去,杀意甚浓的战场转瞬便空荡了许多。

迟桑正削去一条缠在身上的蛇,忽然间所有的蛇齐齐地自他身上游下,转瞬间消失在泥土里,“咦?”傻乎乎的神兽挠着脑袋,半天反应不过来,半晌才迟缓地朝白泽怒吼:“格老子的!你什么意思?老子可不怕你,放马过来!”

白泽丝毫不理会迟桑的叫嚷,漫不经心地抹去剑上的血渍:“今朝,这是最后一次了,若有下一次……”他没有说下去,手中凝起了一团黑雾,在今朝周身弥漫开来,迟桑刚想冲去搭救,那黑雾早幻化成了一条黑鞭,从她肩胛自腰身斜斜挥了一鞭,今朝痛得瑟缩了一下,抿紧了唇不肯叫出声,手掌紧握成拳,狠狠瞪着白泽。

白泽早已背过身去,仍是调笑揶揄的口气:“这一鞭留作纪念,免得你忘了我。”话音还未散去,那三千妖物随同着白泽,一齐消失了。

长生大帝吃惊了:“这就结束了?”

灵宝天尊梳着因打斗而乱了的一大把胡子,斜斜瞟了长生大帝一眼:“你还想打下去?”目光落到那立着的僵硬身影,叹息了一声,“倒是那女娃儿受伤了,老夫且去看看。”

白泽方退去,迟桑就一头冲了过来,抓着今朝脱臼的胳膊大叫:“不会动了!”灵宝天尊拂尘一甩,迟桑就不由自主退了三步,瞪起眼睛来:“老头子干什么?”

“尔等黄口小儿,也敢在老夫面前大呼小叫?”灵宝天尊难得的吹胡子瞪眼,迟桑的气势生生被压了下去,不甘不愿地闭了嘴,蹲在今朝身边看着灵宝天尊替她接骨。

今朝手臂不自然地垂了下来,由着灵宝天尊摆弄,他只当她小女娃儿忍不住痛,手下动作更快,咔嗒一声,骨便接上了。“好了。”灵宝天尊抬起头,只当会看见一张痛出泪花儿的脸蛋来,却只看到一张平凡的素颜抿紧了唇,眉目间皆是倔色,不由一愣。

“这女娃儿,资质虽差了些,倒是够倔强。我瞧她那胳膊断了许久,再加上你方才给她接骨,她倒是闷声不吭,一声痛叫都无。”长生大帝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淡淡地说,“泊玉公子会看上她,倒也有点道理。”

这边两个老一辈的仙正论证着泊玉之所以看上今朝的前因后果,那边东王公大踏步走了过来,战甲上血迹斑斑:“妖族退了,蓬莱算是保住了。咱们这些人,有受伤的就留下疗伤,没受伤的便重新分一分,去支援别的地方。”目光一转,看到今朝,软了口气:“今朝,你留下来吧,白泽那一鞭,还是有些重的。”

“我无碍。师父,我要去罗浮山。”

“那边你且放心,神荼是鬼帝,又有九太岁青耕,崇恩也正赶过去,泊玉出不了事。”

今朝不说话了,低着头站了起来,一脸的倔强,东王公多少也清楚这徒弟的性子,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要去便去,自己小心些。”

迟桑咧了嘴,拍着胸脯保证:“东王公放心,今朝有我呢!”

东王公冷哼一声,转过身去,只觉得心里不安,却又说不出什么来,便甩去那忐忑的念头,指挥着众人打扫劫后的战场。

从蓬莱到罗浮山,不过短短一段距离,今朝却赶得极快,缭绕的云层下有厮杀声隐隐传来,偶有一两只小妖想来挡她的道,便被她掐住了脖子,拧下头来。

跟在后方的迟桑心惊胆战,从没见过那平日沉默的人也有如此暴烈的时刻,打着哈哈缓解气氛:“今朝,这次仙妖大战结束后,我可要吃你和泊玉的喜酒了,这样想来,我可是你的娘家人,依着人间的风俗,泊玉可得给我个大红包……”

“迟桑,泊玉不会有事吧?”今朝打断他的话。

迟桑沉默了许久,方笑嘻嘻道:“蓬莱岛的泊玉公子呢,这样的人物,至今还未逢过敌手,自然是不会有事的。”

罗浮山上漫起了血雾,褐色的泥地里随意散落着碎裂的四肢头颅,也有未死的妖或仙抽搐呻吟着,却还不甘愿,暴睁的双目仄仄地逼过来,直看着战场的方向。

瑶姬本就不是司战的神,不过是西王母手下打理花圃的花仙,还要护住怀中的孩子,此时就战得有些勉强,她画出各色花朵圈成的结界躲在里头,外围的妖每一靠近这结界,便被繁茂的花中蔓延出的荆棘刺伤,饶是如此,也有钢筋铜皮的妖张着獠牙,丝毫不畏惧那荆棘,一下一下撞着那结界,眼看着便撞开了一条裂缝,远处打斗的神荼听到瑶姬惊呼,立刻掠了过来,纵然是东方鬼帝,要边护住妻儿边护住自己,究竟是落了下风,身上就露出了几处破绽。

精疲力竭时,忽有银色光芒大绽,生生逼退了包围神荼一家的妖物,神荼一抬头,惊喜道:“泊玉!”

来人一袭被血染成污黑的白衣,碧玉笛化作了清凌凌的秋水剑,剑上犹滴下一串血珠来,头也不回地说道:“小心。”

神荼精神大振,连瑶姬也目光一亮,三人联手,劣势立刻转成了优势,泊玉分神往远处看了一眼,那一边青耕杀得兴起,掌管五刑残杀的太岁名不虚传,嘴角甚至勾起了弧度,一双眼弥漫了沉沉死气,手下涂炭了多少生灵。青耕杀红了眼,并不注意周围,泊玉却看得清清楚楚,只看到她身后出现了一个万不该出现在此的人,心思立转,立刻明白了什么,大吼一声:“九太岁!”

二十七

青耕茫然转身,肚腹间遽然一阵巨痛,喉头即时就涌上了一股腥甜,黯红粘稠的血液缓缓蜿蜒上了那双握刀的手,仿佛被血液的热度灼烫了,那双手猛地一颤,颤巍巍地放开了刀柄,张着两只染血的手掌,手足无措。

“苏秦。”青耕压下喉头咯血,笑容出奇的平静,“我就知道是你。”

她朝他走前一步,他就惊恐着后退一步。扎在血肉里的是太岁宫的镇宅短刀,凡人苏秦一路靠着这刀的煞气避开妖物,终于刺进了刀主人的身体里。

“我把刀留在太岁宫里的时候,就知道你会来。”有妖觑着这机会想扑上来,青耕头也不偏丝毫,尖尖指甲刺入妖物胸膛,硬生生扯裂肌肤,掏出鲜血淋漓的一颗心,刹那间在指尖被捏爆。

凡人哪里见到过这等世面,吓得面无人色,垂了头盯着双手恍惚:“我只是想回去……我只是想回人间……”

“你和他啊,都一样。”青耕抬起手,像是要抚上他的脸庞,离了几寸距离,终是颓然放了下来,“不止长得像,连性子都像。昔日他送我一剑,今日你送我一刀,我这一生……”她忽然杏眸圆睁,指尖捏住刀柄,手腕顺势提起,刀刃出了肚腹,鲜血四溅中,只听得她厉声道:“终算是不亏欠他了!”

刀光掠过处,花钿委地,威名赫赫的九太岁踉跄着跌到在地,血流如注,她却不管不顾,神色凄迷,只喃喃道:“崇恩……”

九太岁一败,形势逆转,泊玉侧身闪过钢爪,剑锋顺势一刺,带出一溜血光,正要飞身掠去青耕处,又被潮水一般涌上的妖缠住。

妖中有擅音术者,见此仙界动荡的机会,立时嘬起嘴,怪异的音潮铺天盖地笼住了一个天地,霸道地直朝耳中钻去,摄人心魄。瑶姬几乎是立刻捂住了耳,痛苦地直喘气,泊玉闭眼运气,勉强捱住了动荡心神,挽起剑花,身边又倒下了三四个伺机偷窥的妖。

青耕那处,已被妖围成了一个圈,泊玉被汹涌而至的妖挡住去路,只能大吼:“九太岁快走!”可眼看是来不及了,就在此时,忽然有神器虚南灯的万丈光芒,直冲天宇,仙气之浓,竟将包围青耕的一圈妖逼退几丈余。泊玉本能地眯眼,看到来人一张平凡无奇的素颜,一身血迹斑斑的灰衣,正义无反顾地往这修罗地狱刀光剑影里扑去。

“今朝?”泊玉大震,一颗心直往下沉,“胡闹!你来干什么?”

今朝来不及说话,一落地便将周围的怪杀开去,眼角瞥到泊玉,喉头紧涩得竟是说不出话来,妖物见又来了一个仙,蜂拥而至,层层地围拢上去,两人不过咫尺之遥,却像是天涯之隔,这战场步步阿鼻地狱,寸寸浴血修罗,她眼前却仿佛只有这血染战袍的男人。

“格老子的,今朝,别发呆了!”迟桑也在苦战,愤恨地朝怔怔的今朝嚷,才唤醒了遥遥对望的两人的心神。

汗湿重衣,这是一场鏖战。

杀不完的妖,仿佛永无止境。迟桑再迟钝,也觉出不对来,龇牙咧嘴地抱怨:“他奶奶的!这事有古怪,杀了这么久,怎么一点也没少下去!”

一语惊醒梦中人,今朝杀掉身边一个妖,钻了个空,腾上云头居高临下看去,瞧见角落处有一只形貌古怪的妖静静蛰伏,身边围了神色郑重的妖兵,像是要刻意护着中间的那只妖一般。今朝略一思量,罗浮山本不是仙家重地,却有如此多的妖冲此而来,又想起天界特特把泊玉派了来,只怕那紫灵珠是藏在罗浮山里了,而那妖也应是妖界重要人物,与盗取紫灵珠脱不了干系。想到这里,今朝冲着云下的迟桑喊:“迟桑,你看好青耕,我去去就来!”说话时,早冲那行迹古怪的角落而去。

刀刃激荡如丛林,今朝看准那妖必定是关键所在,屏气凝神,将剩余全部仙气凝聚起来,一路杀将过去,一时间仙气之浓,妖兵纷纷不敌败退,中间那妖仿佛并不会妖法,惊恐笨拙地只知躲闪,今朝趁势一鼓作气,手中虚南灯光芒渐至赤红,要将那妖收到灯中去。

她本已在蓬莱经过一场酣战,仙气损耗不少,且被白泽妖鞭所伤,再加上方才那一鼓作气,气力就不济了起来,被逼退的妖兵纷纷围拢上来,面目狰狞地桀桀怪笑。

迟桑在远处看得心惊,看到今朝身后正有妖的利爪正要直剖她的背心,立刻脱口而出:“今朝小心!”

泊玉也听到了这一声呼喊,一眼看去,魂飞魄散:“今朝!”这一声,肝胆俱裂。

神荼觉出不对,刚想拉住泊玉,却见他双目赤红,直盯着今朝的方向,身边妖物的刀枪剑戟一齐向他招呼过来,他却浑然不觉,秋水剑清吟一声,他飞身掠起,迎头有妖爪向他劈过来,他不躲不闪,那妖爪自他额角至下颌处划出一道血痕,撕裂的痛楚传来,粘稠的血即时模糊了他的双眼,他舞起剑光,将那妖砍下云端,直朝今朝扑去——

今朝听到迟桑的那一声呼喊,便知不妙,正要扭身躲闪,背部却遽然传来一阵伤痛,是白泽的鞭伤,只是这一迟缓便迟了,她正欲咬牙承下,身后一暖,男人的胸膛贴住了她的背,那暖意她很熟悉,是千年前那第一个牵起她的手的男人的暖,是锦绣被褥间做一对交颈鸳鸯时身体的热,是一直熨帖到心里去的温度。

她张大双眼发不出声音,回眸间只看到秋水剑的凛光若隐若现,一袭染血白衣在风里飘起,男人背部嵌了无数利器,双臂却紧紧圈着她,身体紧密无间,近得能在那双流光溢彩的眼里看到自己惊恐的脸,可渐渐地,那双眼被血流糊住了,便缓缓阖了起来,自己那小小的影子,就一点一点消失不见了。

她便什么都看不到了,虚南灯里趁机溜出去的妖,天边驾着重明鸟赶来的崇恩,兵败如山倒的妖兵,如同自己的影子一样,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那一抹凄艳的红,刻骨铭心一般,映在眼底,再也褪不去。

“今朝,放他下来,这样他不舒服。”有人在她耳边说。

今朝这才恍然,她抱着泊玉已许久了,她浑浑噩噩地放下怀中那身体,最后一丝暖意也渐渐地凉下去,像是燃尽了的灰烬,再也燃烧不起来。

“还有气。”又有人说。

今朝立刻惊醒,颤抖着手指去探他的鼻息,那缕气息若有似无,缭绕在手指间,仿佛随时都会消散,“泊……玉……”她终于发出音节来,颤抖得如同吊高的线,“泊玉,泊玉……”一声声地唤着,这名字就此烙进骨子里,再也剜不去。

他的双眼被血糊住了,睁不开亦无力去睁,黑暗中听到有谁在唤他的名字,那单薄的声音带着哭腔,声线颤抖得如同一条丝线,勒着他的血肉,勒得他不得不醒过来。是了,这声音是那女娃儿的了,那失了父亲,被人忽视被人欺负的女娃儿,安静地藏在角落里不声不响,众人皆不理她,偏生他一步上前,笑吟吟牵起她的手;偏生他替她在严厉的东王公面前开脱;偏生他替她登门去长生大帝那里讨一只神兽貔貅;偏生他肯给她置办些女儿家的衣物。就此一步错,步步错,错得直替她丢了性命。

泊玉在黑暗中无声苦笑,这满盘皆乱的光景,问一问自己,他却不悔,单单为了那她每年都会替自己做的杏肉干,仿佛就能抵消这几番苦难。背上致命的伤猖狂地痛起来,他觉得有些恍然,明白自己这番大限,大约是熬不过了。他嘴里苦涩,满是铁锈的血腥味,便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抖索地去摸周遭湿冷的被血染红的地。

“动了动了!”身边有人惊呼,今朝猛一抬头,看到那只修长的手正迟缓地在地上摸索着什么。那双手,只该是执着白玉狼毫笔写意风流的,只该是执着碧玉笛吹开一岸江南杨柳的,偏却满手鲜血,握了剑厮杀;偏却用这双手臂环着自己,用他一命,换了自己一命。

他咳了一声,咳出血丝来,手指微动,摸索到一颗杏肉干,是自他随身系着的腰间锦囊里散落在地的,他费力地拣起放入嘴里,蜜饯在污浊的地上染了血,入嘴满口的血味和泥味,可含得久了,终也有丝酸甜的滋味出来,他勾了勾唇角,终是气力尽失。漫长的光阴中,蓬莱岛的泊玉公子见了多少人间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看着十殿阎罗的生死簿上添了多少笔画,这一日终是轮到了他。

今朝跌坐在地,相似的情景,相似的苦痛,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得知父君噩耗的一夜,她又被抛下了,孤单单地落在漫长岁月的褶皱里,过去的往事似是如前世般遥远,又似是就在昨日,昏昏中她只看到了千年前的他立在花阴下,朝还是小时候的她伸出手:“过来。”

迟桑见今朝神色木然,身边缭绕的仙气竟渐渐夹杂了一缕黑气,眼看着便要堕仙,吓得摇晃着今朝大吼:“今朝!你给老子醒过来!”

正在此时,有人在天边冰冷地唤了一声:“今朝。”手指微动,金光直射进今朝额里。

堕入魔障的今朝立刻被惊醒,朝天边看去,一袭尊贵紫衣的崇恩神帝立在云头,怀中是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九太岁,万年无悲无喜无爱无欲的崇恩圣帝,眼角一滴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这一场盛世浮华烟云梦,原以为能做到地老天荒沧海桑田,悠悠千载岁月如浮光掠影般在指尖溜过,一睁眼,梦醒人伤。

二十八

她在蓬莱岛东王公洞府前跪了三日。一身溅了血污的灰衣还未换下,怀中抱了染血的白衫。

过往的天奴低声交头接耳。

“就是她,泊玉公子拿一条命换来的今朝仙子。”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值得泊玉公子……呸,丧气!从她来蓬莱岛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泊玉公子碰上她没好事!”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人可是今朝仙子,小指动一动,你这条命就没了!”

夹枪带棒,含了怨恨,恶毒地戳着她的脊梁骨。

几日前,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终于停息,神荼事后清扫战场,忽然大惊失色——紫灵珠不见了!消息上报到天庭,众仙才恍然大悟,原来妖界早已知晓紫灵珠藏在罗浮山,其他几处不过是佯攻,只有在罗浮山才动了真格,原本这诡计是得逞不了的,今朝仙子误打误撞破了他们的阵,逮住了阵中央的妖,收到灯里,却因着泊玉一死,再无心查看,便被那妖觑了个空,逃出虚南灯,趁着众仙皆乱,盗走了紫灵珠。天界颜面大失,天帝怒极之下要降今朝一个失察的罪,被东王公和崇恩圣帝给拦了下来。这一场闹剧,直叫其他五界笑歪了嘴巴。

她仍是跪着,背脊挺得一线直,神思却恍惚起来,飘忽回到了几日前。泊玉公子下葬的那一日,惊动了西天佛祖,金翅大鹏口衔了莲花在前引路,慈悲的佛祖低叹一声“阿弥陀佛”,念起了大悲咒。

她不敢现身,躲在众人后头,睁了几日未闭过的通红的眼,痴痴地盯着棺木里的人看。这情景总是相似,与久远以前的那时一样,她也是躲在众人身后,好奇地看着刚自人间游历归来的东王公独子,看着他被众人锦簇。彼时是何等的光耀何等的高贵,如今却失了魂魄血肉,直挺挺躺在棺木里,再也睁不开那双眼,眼角眉梢染上春意,笑吟吟唤她一声“今朝”。

棺木里的人已换上了一身簇新白衫,一张俊秀的脸被那一爪毁去了英姿,早有暗恋他许久的天奴哭泣起来,哭声入耳,滴滴皆是血泪。老来失子的东王公一夜之间须发皆白,纵是金戈铁马沙场驰骋惯了的战神,铁面上也是老泪纵横,抱了拳沉声道:“小儿无能,未能守住罗浮山,叫妖物盗了紫灵珠去。老夫恳请天帝,将小儿棺木沉入南天宫镜湖,与被封印的鬼车相伴,好压住那鬼车煞气,也好让他死后将功折罪。”御座上的天帝沉默良久,半晌后方叹了一声:“准。”

有天奴捧了泊玉换下的血衣来问怎么办,东王公怆然一笑:“烧了罢。”却被躲在众人身后的她趁着天奴不注意,偷偷拾了来,抱在怀中再不肯放,到头来,她所有的,不过也只是这一袭血衣。

跪得久了,恍恍惚惚间以为过了万年,回过神来,却仍是新丧。

铆钉漆红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东王公低头看了跪在地上的徒儿半晌,做了一个虚扶的样子:“今朝,起来罢。为师不怪你。”怎么怪,前因后果追溯起来,只怕要怪到自己身上,当初为何收了这个孤女做徒弟,为何要让泊玉瞧见了她,一错眼,千年已过,几番纠葛几番缠绵,不过是一个劫。

地上挺得笔直的人忽然一颤,收紧了手掌,指甲几欲要抠破怀里的染血白衫,昂起头,沙哑着嗓子说:“师父,徒儿必会找到他的魂魄,上天入地,穷尽一生,徒儿一定找到他!”

东王公侧过脸去:“今朝,何苦如此执着。”

今朝跪在地上,忽然低头,一头撞向白玉砖地,声音钝响。

“今朝!”

她维持着那姿势半日不动,白玉砖冰凉,额头有黏腻温热的液体流出,染红了无暇的白玉。

“徒儿不肖……”她低喃着,“我一定会找到他……”

“今朝,你……”话音截在半途,因为听到了细微的痛哭声。

她多日未闭过的双眼阖了起来,眼泪汹涌而出,流到地上与血水混在一起,曲折蜿蜒开去,好似一条细小的蛇。

她用尽力气磕完那个响头后就起身了,擦去眼泪,又是那个顽固执着的今朝。

身后有人冷淡地问:“不告诉她好吗?”

“当年练紫灵珠时,少了一味引子,既是天界至宝,必须有缘人的血魄做引子方能炼成。那一年泊玉刚出生,紫灵珠循气而来,原来泊玉是他的有缘人,既是泊玉的那一滴血炼成了紫灵珠,紫灵珠里就藏了他小时的精魄。这一回妖界夺了紫灵珠是要让妖王出世,只怕紫灵珠里藏着的泊玉的魂魄,是要托了妖王的肉体出世了。纵然是泊玉魂魄凝成的肉体,却终究是新生的另一个人了,你我都不知,出世后的妖王是怎生的一个人。崇恩,你让老夫怎么告诉今朝?告诉她昔日蓬莱岛上的泊玉公子,如今成了天界忌惮的妖族之王?”

崇恩不语。东王公干脆扯开话题:“九太岁那边如何?”

崇恩面无表情的脸上起了一丝波澜:“还昏迷着,我会等她醒来。”

“老夫这里也有些灵药,若需要就来这里拿。”

两人散漫聊了几句,便再也说不下去。这一场大战,是心里不能触碰的痛。

迟桑不若平日的嬉皮笑脸,满脸凝重地看着今朝收拾行李:“你真要去集泊玉的魂魄?”

今朝答非所问:“你的伤都好了吗?”

“那当然!”上古的神兽仙气浓厚,一点皮肉伤,一夜过后便自愈了,得意洋洋地炫耀了半晌,才想起正事来,“泊玉七魂六魄俱散了,你上哪去收齐?”

“不知道。”平平的一句,收拾行李的动作却不停。

“罢了罢了,老子也跟你走这一遭吧!”迟桑摇头晃脑地叹道。

“勿需勉强。”

“老子可不勉强,如果老子不跟着你,你这么笨,到了其他五界被欺负了怎么办?再说了,老子也呆厌了天界,这会儿刚好能下界去透透气。”絮絮说着,却不肯正眼看她,别扭的神兽有一瞬间恍惚起来。

只记得当年也曾这样时刻伴着她,一路从幼时的羸弱长成了威风凛凛的神兽,却因为她悄然划入皮毛的一滴泪,开了混沌的神智幻化成人,就此羁绊一世。明明是可以潇洒天地间,不必再跟着她的,可想到她那固执的侧脸,永远笔直的脊梁,恰似山中的修竹石中的冷玉,压不得打不得,这样刚烈的性子只怕一折就断了,放到哪一界都讨不了好,便鬼使神差地跟在她身后,陪她在蓬莱千百年地等着,陪她去妖界找泊玉,如今再陪她上天入地集齐七魂六魄,多这么一桩也不算多。

临行前依礼去拜会崇恩圣帝,那永世高高在上的天君此刻伏在青耕床边痴痴地盯着仍在昏睡的九太岁,活似要低微到尘埃里去,听到他们来了也不回头,指出了一条路:“或许冥府那边有消息。”

人说,世间至阴处有一座铁围山,不生树木不长鸟畜,漫山是白幡飘飘,一座山隔断了阴阳。山脚下有一座鬼门关,过了鬼门关,眼前便是忘川河,河如玄镜,幻化出一场人间百态。有死去的人尚不肯投胎转世,不肯喝那一碗孟婆汤,便跳入忘川河中,在河中趟千年,等着那令他或她心念不灭的人。

河上横架一座奈何桥,桥面上的彼岸花开得如火如荼,烈火一般铺就了一条黄泉路,阴风吹过,吹落一地花瓣,便断断续续响起了谁的声音,“我冤啊……”“我还不想死……”无数怨灵的哀嚎萦绕不去,渐渐化作了猖狂的桀桀怪笑声,在耳边咭咭地笑着:“来吧……来吧……”

今朝稳住心神,方踩上桥面,脚踝一紧,在河中趟了不知几世的女鬼伸出了一双青白的鬼爪,尖尖的指甲带着血,几乎要抠进今朝肌肤内,一对木然的眼珠迟缓地转了转,牙齿咯吱咯吱上下开合着,声音幽幽的忽远忽近:“你有没有见过我的杜郎?”

忘却了身份,忘却了亲人,忘却了阳世间的一切,偏生不肯忘却掉自己的杜郎,不肯喝下那碗用眼泪煎熬成的孟婆汤,情愿跳入忘川河中等待千年,千年间她的杜郎在奈何桥上走了一遭又一遭,喝了一碗又一碗孟婆汤,一遍又一遍的再世为人,早忘了忘川河中还有一个她。逝去的人早逝去了,只有这执念不散的女鬼,独自活在这一个被遗忘的故事里,记着她的杜郎。

今朝有些恍惚,看着女鬼仿佛看见了自己,神思茫然中那声音又来了:“杜郎……杜郎……”渐渐地便变作了清润的嗓音,在她耳边喊:“今朝……今朝……”她浑然不觉,竟跟着那女鬼呢喃:“泊玉……”

女鬼咯咯地笑起来,一双鬼爪将今朝往下拖,跟在后头的迟桑遽然察觉不对,大喝一声:“放肆!”上古神兽的厉喝刹那间震得忘川河水轰然溅起,怨鬼尚不及躲避,便已灰飞烟灭。

今朝骤然回神,眼前是迟桑沉了的脸:“今朝,上一回你差点堕仙,这一回又差点被鬼迷住了心智,你再这样下去,老子也保不了你。”

过了奈何桥,早有冥府一方阎罗带着牛头马面候在门前,一身浓重的墨黑长袍,青白的一张脸上嵌了一双死气沉沉的眼,广袖一扬,带起一阵惨绿的阴风,半晌缓缓道:“楚江王历,见过今朝仙子。”声音也是死的,不带一丝生气。

二十九

阎罗在前方引路,一袭从头裹到脚的黑袍,不紧不慢地走着,悄无声息地仿佛要融进黑暗里去。

“今朝啊,他什么来头啊?”向来嚣张惯了的神兽看不惯这不死不活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

今朝还未回答,前方引路的人稍稍侧了脸,露出惨白的一侧面颊来:“楚江王,十殿阎罗中的二殿,专司活大地狱。”仍旧是那令人发麻的声音,一点波动平仄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