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絮在身后揶揄:“呦,这就走了?酒不过三巡就急着回去,哈,暗陌,瞧我们妖王像不像宜家宜室的好男人?”

暗陌说了些什么,被屋外的风雪呼啸声吹了个零散,听不清楚,亦无心去听。颜渊裹紧了身上的轻裘,头也不回,一步步朝屋外走去。楼内的璀璨灯火映在雪地上,不过只有薄薄的一层光辉,那走远了的身影就很快成了雪地里孤零零一个小黑点。莺声燕语中沙棠叼着白玉酒杯,似笑非笑:“川絮,暗陌,你们要输了,准备好赌注吧。”

街角有喝醉的人在风雪中仓惶大哭,跌跌撞撞地扑将上来,拽了颜渊的袖子口齿不清地问为什么回去的路那么长,说不求富贵不求荣华,只求回到从前两小无猜时的芙蓉浦。酒气扑鼻下颜渊竟然忘了躲闪,一瞬间怔然,六百年骄奢淫侈张狂无忌,却要到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要的也不过是有个人在风雪中点起一盏灯的等候。

大雨落在远方,雨水溶了雪,地上更是泥泞一片。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竟也忘了在周身布个结界,雪水就丝丝渗入了鞋袜,冰凉冰凉,从脚底直凉到全身。湿滑的山路上一步步走上去,不远处深夜里的妖王府熄了灯,在夜色里的雪地薄辉下,像是一头静默的怪兽。走近了,才看清墨黑的府邸门前有一星灯光,微弱地在风雪中飘摇,灯光周遭照亮的一圈里,有个单薄的身影蜷缩着坐在板凳上,黑黢黢地像是角落里的一只竹篓子。

他又走近了几步,一口气哽在喉头,却又很快长舒了出来:“你……”

“你回来了。”那板凳上的人仰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露出两颗小虎牙。

不是“你回来得太迟了”,也不是“我等你很久了”,那样安然的姿态,那样平和的口气,蓦然让颜渊生出一个错觉,仿佛她不过才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仿佛等着他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一件事,仿佛就算哪天不周山倒,无妄海干,她和她的这盏灯,也会永远在这里等候。

“颜渊?”今朝从凳子上站起来,傻乎乎地叫他。

男人的眼空空的有些直,酒意涌上,脸颊飞上了一抹绯红,定定地看着她。

“真傻,怎么也不布个结界,看这雪都落了一肩……”今朝替他拂去肩上雪花,去碰触他的脸,脸颊是温热的,指尖一路自他的脸滑到他宽袖下的手掌,却是冰冷的。

冰冷的手忽然被塞进了一团暖意,颜渊这才蓦然回神,低头一瞧,她小小的手正努力包住他的手掌,自己已然冻得发颤,却还是在对他笑:“我给你捂一捂。”

许是风雪太寒,那一刹那颜渊只觉得喉头哽咽,鼻头微酸,他低下头,在她那张平凡的容颜上辗转流连着亲吻许久,才吻上她的唇。

她的唇有些凉,许是因为凉意,又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唇齿俱在微微打颤,更引人怜惜,便迷惑了一般的,将那芳香撷下,恨不得吞吃入腹。

风雪不知何时停息了,悄然升起的银盘一般的明月洒下一片银辉,照亮了雪地里一双吻得如痴如醉的人影。

唇齿交缠,等到气喘吁吁分开时,今朝早已熟透了一张脸,拥在怀里,暖得像个小火炉。颜渊就露出一口白牙,咧开了笑容不肯撒手,空出一手接过她手上提着的那盏风灯,却忽然停顿了一下,“咦”了一声:“这灯怎么这么古怪?”

“啊……这是虚南灯。你从前送给我的。”曾经无数个苦苦等他的深夜里,便亮起这一盏灯,握在手里,摩裟着这他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看着灯芯忽明忽暗,活似她一颗熬煎了千年的心。

颜渊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别开眼侧过脸,薄唇抿成一条线,阴影下拥紧了怀里的人:“进去吧。”

躲在暗处角落偷窥目睹这一切的钱来后来和别人得意洋洋地炫耀起这一幕,说是我们的王的表情“一开始像一只大尾巴狼,后来又像失去了自己下的蛋的呆头鹅”,端的叫人发笑。

后来几日,又不大不小的下了几场雪。素来放纵荒唐的妖王破天荒的转了性子,冷言冷语少了,张狂无忌也收敛了,虽然有时候亦难免发通脾气。发脾气时摔了酒盅杯碟,吓得小厮侍女屁滚尿流,钱来就巴巴地找了今朝来,平平无奇的仙子好手段,温顺的三言两语,就哄得房里那不讲理的主子如同被顺了毛的什么动物,收了爪子懒洋洋地打起了盹。

小厮们就在私底下窃笑:“咱的王可不就是狼么——被顺毛了的狼。”

省事省心了许多的钱来剔着指甲,也满足地眉开眼笑:“下回王要再发起脾气来,别来找我,直接去找今朝仙子——哪一回不是她制住的?”

这边颜渊和今朝情意绵绵,那边狐王和虎王被沙棠赢了宝贝无数,哭丧着一张脸犹自输得不甘心,撩了袖子摩拳擦掌地继续押赌注:“沙棠!上回的不算!咱这回再来赌,赌赌颜渊什么时候腻了今朝,怎么样,来不来?”

沙棠瞳孔微张,很快又眯成一条缝,大冬天里唰地一下展开折扇,扇得那叫一个风度翩翩:“来啊。不过,你们还有什么好押的?”

川絮和暗陌这两个不着调的王,这一回把家当都押了进去,狐族和虎族的长老们险些气死在王府门口,白苍苍胡子一大把,还拍着大腿呼天抢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怒斥族王荒唐,直惹得两个王心烦意乱。同命相连的俩人私底下就凑到了一起,窃窃地盘算着什么。商量了一夜,第二日就大摇大摆地闯上妖王府,请柬一张张往颜渊手上递:新开的小倌馆,新来的花魁,新练的曲子,新编的舞蹈,新请来的戏班子,林林总总形形□,变着法儿的把颜渊往外面勾,最好勾得流连花丛不思归,把那今朝仙子忘得一干二净。可平日里四人中最荒唐的妖王,这时却端着一张再正经也没有的脸,一概拒绝,就是抱着他的小傻子不撒手。

川絮和暗陌恨得咬牙切齿,这一日又上了妖王府去勾人:“颜渊啊,听说明日是人间赶集的日子,热闹得紧,还有那斗蟋蟀,嗯,蟋蟀,知道么?刺激着呢!不如咱仨明日里也去买几只蟋蟀,下几注?

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妖王眼睛一亮:“集市?蟋蟀?”

川絮心中暗喜,有戏!本就倾城绝世的脸笑得更是颠倒众生:“可不是,怎么样,一起去吧?”

“去!当然要去!”妖王斩钉截铁。

暗陌那喜不自禁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他们改邪归正的王一回头,笑吟吟地开口了:“今朝,你也和我一起去,我带你去看看人间的集市。”

——噼里啪啦,刹那间,碎了狐王和虎王一地的琉璃心。

凡间摩肩接踵的街头上,紧紧地牵了她的手,昂首阔步地往前走。今朝步子小,赶得有些急,他察觉到了,便放缓了脚步,背脊挺得笔直,还是那个高傲的妖界之王,却别扭地抿紧了唇,固执地不肯看她。

从前也是这样牵着她的手,他大步往前走,她小步在后赶。婆娑曾问:“今朝你闷不闷哪?”,这问题放到如今,她还是一样的答案一样的甘愿。原以为六百年沧海桑田变幻,早已是物是人非,却原来,什么都没变。

除夕过后的第一次集市很有些热闹,叫卖声喧哗声不绝于耳,招揽生意的老板娘一眼看到颜渊这富贵公子,不是冤大头是什么?就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不让走,舌粲莲花,讲得唾沫横飞:“公子您看看,这脂粉,正是仿着如今皇宫里最时兴的水粉做的,买回去给你家娘子,肯定能让她开心;什么?颜色太俗?那看看这珠钗,清雅高贵,一点也不落俗套……”讲了半日,一样都入不了妖王的眼,一样都配不上他的小傻子,倒是摊子角落里那一套滚了银边的红袄,再扯上一段缠了金线的红发绳,再配上两个胖乎乎的红绒球耳坠,可不就是喜庆的一整套么?听说人间过新年是要穿新衣的,这一套可不就正配他的小傻子么?

于是便高兴地把那一整套给买下来了,也听不到老板娘在身后的嘀咕了:“这是什么眼神哪?”

老实木讷的今朝掩了唇偷偷笑,六百年前的除夕,泊玉送了她一套红棉袄;六百年后的今天,颜渊也送了一模一样的一套,你说是什么眼神?

他依然与六百前那般不够细致温柔,不够体贴多情,零零碎碎的小缺点加起来装满一箩筐还要往外掉,可就是动了心,系与了她一生的柔情百转。

三十九

纵然妖王再喜欢在雪天里把小傻子裹上一床厚厚的棉被,抱着她坐在火炉旁,看她红扑扑的脸上沁出细密的汗来,这样的天气也终究是过去了。

雪化了后,便是一声春雷,轰隆隆地惊醒了蛰伏的精怪。先头还是春寒料峭,眨眼便到了三月的草长莺飞了。

妖王府一幅好景致,恰似暮春三月的人间江南,杨柳含烟,杂花生树,青石、狗吠、烟雨,活脱脱就是水墨皴染的一幅山水画,有身着轻纱的侍女穿行其中,像是朱笔勾勒的几点莲红鹅黄,唱也唱不尽的春光。

画卷尽头,有人身着青衫行来,一路走一路看着妖王府的景致,眨眼便到了几个侍女的眼前,银发金铃,俊美无双,直惹得侍女们绯红了脸,呆滞着竟忘了厉声盘问来者何人。

那人一皱眉:“格老子的,这妖王府里的侍女怎么都跟个木头似的?”

一语惊醒兀自迷醉的侍女们,忙收了羞涩摆出正经的脸色来:“公子可是来找我们王的?还请公子报上名讳,我们好通报王去的。”

那人一昂下巴,竟比妖王还高傲:“去告诉你们王,小爷我是来找他府上的今朝仙子的,名字么……”他顿了顿,得意洋洋地笑,“迟桑。”

“迟桑?就是那个上古神兽么?除了我们王和狐王,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俊秀的人物呢。”

“呦,你这小蹄子,才见了一眼就让野男人把魂也勾去了?”

“我呸!说的什么话,这么漂亮的人,你见着不动心?啊?不动心?”

屋外的侍女一簇簇地聚在一起说着女儿家的心事,屋内的妖王沉了脸看着座位上翘着二郎腿的客人,几欲把一口银牙咬碎。迟桑斜斜地瞥一眼颜渊,嘴角一勾,又抱怨开来:“今朝,这烧鸡一点儿也不香,吃着没劲。”

一旁因为迟桑的到来而满心欢喜的今朝就傻乎乎地信以为真了:“是吗?可这分明也是从茶花那儿买的啊。”

“就是不香啊。唉,小爷我被压在那镜湖底下几百年,好不容易崇恩圣帝做主提前把我放了出来,这才一出来就往你这儿奔哪,只可惜讨不到一声好,连烧鸡也是不香的……”摇头晃脑,十分伤心的样子,还装模作样地拭了拭眼角的泪花儿。

“那我再去给你买。这次我直接去人间那家老字号,不去茶花那儿买。迟桑,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我也一并带了来——”

“今朝,你别忘了,你答应今天帮我剥瓜子儿的。”不甘被冷落的颜渊逮着了空隙,眼巴巴地提醒。

“啊……”这边今朝张大了嘴,正不知该怎么办,那边迟桑又说起来:“想当初我陪着你下入幽冥地府上闯天帝悬圃,后来又为了和你一起找炽焰草从镜湖下逃出来,如今你今朝却见了色就忘了义……”唱做俱佳,几乎要涕泪俱下了。

“我、我这就去!”老实的傻瓜轻易地就把妖王给抛到了脑后去,满心满眼里就是这刚从天庭下界的贵客了,话音刚落,小傻子的身影就不见了。

于是屋里就剩了一青一白两个人,绷着两张脸相看两相厌。先前还伤心欲绝的迟桑变脸变得迅速,转瞬间就拉长了一张俊脸,重重地“哼”了一声:“先前你是泊玉时,老子就不待见你,不过看在你勉勉强强能配得上今朝的份上才帮她一把;如今你成了劳什子妖王,老子一路行来听到的都是你颜渊的风流债,你要再对她有一点不好,老子立刻就带走她!”撂下狠话,高昂着头的迟桑在妖王面前拂袖而过,嚣张跋扈,恨得素来呼风唤雨的妖王咬牙切齿。

小傻子是真的高兴,拉着迟桑将妖界逛了个遍。今日去瞧茶花和三郎,明日去看昔日旧友白泽,后日哪族又有个集市,再后日又有个蜜饯摊子,比起人间的来也毫不逊色……仿佛脱了缰绳的野马,漫山遍野地撒蹄子跑,就是不肯回家来。

以前的泊玉是怎么对待迟桑的,颜渊不知道。如今的他只有无可奈何,小傻子分明是在自己的地盘自己的羽翼之下,怎么就连逮个影子都逮不到。

苦闷的妖王支了藤椅,在树下打盹,孤苦伶仃地无佳人相伴,只有一个小厮钱来守在一边。

“钱来,剥瓜子。”颜渊将一叠瓜子推到钱来手边去。

“哎,是。”伶俐的小厮手脚利落,勤快地剥了起来,轻微的哔哔剥剥声不绝于耳。

“太难看了。”正剥着,颜渊忽然说。

怎么瓜子仁还有难看好看之分么?钱来诧异地抬起头,正好撞上颜渊在看着自己,那目光没有盯着瓜子,倒是盯着自己的手指头。钱来也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一双爪子又黑又短,的确是不好看的。心思灵巧的钱来转瞬间就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哭丧着脸喃喃:“王啊,咱这手就长这样了,的确是不及今朝仙子的好看的,您就是盯着看,它也不能变漂亮啊。”

颜渊冷哼一声,正要说话,钱来忽然对着远方欣喜地提高了声音:“咦,今朝仙子!王,您等着,小的这就让今朝仙子那双漂亮的手来给您剥瓜子……”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方才还懒洋洋委在藤椅上的人,哪里还有半个影子。

前面的小傻子一如既往的欢喜,絮絮地对着身边的迟桑说起妖界的种种,手舞足蹈地更像个傻子了。颜渊忍不住伸出手去一把攫住她纤细的手腕,把那个名字唤出口时,竟然不自觉地带了些撒娇恳求的意味:“今朝……”

“颜渊,你怎么在这?”她吓了一跳,继而眉开眼笑,那欢喜劲儿满溢地仿佛要跳出来。

这表情奇异地取悦了颜渊,几日来的郁郁也散了一大半,攥着她的手就更不肯放了:“今朝,我带你去放纸鸢。”

妖界中,有能工巧匠者名唤鸢老翁,擅糊纸鸢,美人风筝、喜字风筝、蝴蝶风筝,更有那几丈长的蜈蚣风筝,需得底下十个人配合着拉轴,仗着风势放上天空,仿佛一条活蜈蚣在游走,有趣得很。

今朝听得向往,颜渊正要再渲染一番,那口齿还来不及发挥,就见一旁的迟桑哀怨了一张脸,叹道:“想当初啊……”

于是方才还一脸向往的小傻子立刻回过神来,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今日说好我要陪着迟桑去钓鱼的,颜渊,下一次好不好?”

看着那张恳求的脸,憋了一肚子火的妖王愣是发不出脾气来,生生挤出一张笑脸来:“好……”于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得逞的那个谁得意洋洋地带着他的小傻子,扬长而去。

没心没肺的钱来在一旁偷笑,日后逢人便说:妖王颜渊多了一个不好惹的岳丈大人——迟桑。

孑然的妖王在度过了几许青灯照壁的不眠夜后,小傻子终于回来了。

“颜……”一个“渊”字还在舌尖未吐出,小傻子早被抱了一个满怀。

男人的薄唇就贴在耳边,说出的话有些恨恨:“知道回来了?嗯?”

今朝乐呵呵地笑:“嗯,我回来了。迟桑结交了一些朋友,以后用不着我陪了。”

“那么……你来陪我罢。”剩余的情话被含进了唇里,唇齿相触间,由温柔渐渐转为粗野,怀中的人生涩而安静,闭着眼睛,微微颤抖着睫毛,顺从地接受一切,暧昧的情愫便如燎原的点点星火,激情中他命令她睁开眼睛:“今朝,看着我,我是谁?”

怀中的人晕开了一片红,先是茫然,继而笑开来:“你是泊玉,也是颜渊。”

岳丈大人迟桑虽然不怎么跟女婿抢女儿今朝了,然而也不是省油的灯,才来妖界没几日,便有小妖告状告上妖王府来,“王啊,您要给我做主啊!那仙界来的上古神兽昨日摘了我好不容易种出来的人参果,小的还指着那人参果去卖钱哪……”“王,您可得救救我们啊,我们不过一介小妖,道行连他的零头都不到,哪里打得过他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十分凄苦。

一个头两个大的妖王气得撩了袖子就要去找迟桑,被钱来一把拦了下来:“王,行不得,那貔貅这是做给您看呢,您要是真和他打起来了,今朝仙子心里会不好受的,您可别给他抓住把柄。依我瞧,这事得去找今朝仙子,让今朝仙子出面,他好歹会收敛着点的。”他啊,和您一样,哪一回不是今朝仙子制住的?这句话钱来放在肚子里没敢说,只小心翼翼地看着颜渊。

方法是不错,可是人却不见了。

服侍今朝的侍女回报说今朝仙子一早就出了门,到如今还没回来,是不是和迟桑公子在一起?

话音刚落,微风袭过处,主位上已空荡荡了,依稀只看到天边一道影子。

四十

没有找到今朝。堂堂的上古神兽正嘻嘻哈哈地和一群黄鼠狼精烤鸡吃,不知哪来的肥母鸡被拔净了毛,清干了内脏,外面裹一层黄泥巴,捡些枯枝败叶点起火堆,再把鸡往火里一扔,剩下的便只需等火候了。迟桑眼巴巴地盯着那火堆,口水一流三千尺。

颜渊拉长一张脸,一步跨到神兽面前:“今朝呢?”

“啊?”迟桑茫然地仰起头,嘴角边一条晶莹的口水蜿蜒而下,“今朝?老子怎么知道?”

“她没和你在一起么?”

“格老子的!是哪个王八羔子天天霸着她不肯放的?我哪来的好本事让她跟着我跑啊?老子不知道!”看也不看妖王一眼,口水直流的迟桑又转回去盯着那烤鸡,“哎,你们这些个黄鼠狼,不是说这叫花鸡外要包荷叶么?格老子的,荷叶——人呢?”入目一看,火堆旁只剩了一个孤零零的自己,方才还与他一起流着哈喇子的黄鼠狼精天生胆小,见了妖王,早躲得无影无踪。

“他奶奶的!颜渊你个……”咬牙切齿,迟桑转了头又要去骂颜渊,结果那罪魁祸首亦早已消失在了山路的尽头。

春末夏初的季节已然有些炎热,汗水浸透了衣衫贴在肌肤上,黏腻的难受。树丛间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听在耳里只觉得烦躁。在岔路口踯躅良久,颜渊忽然灵光一闪,那小傻子在妖界除了茶花和三郎,再认识的人也只有白泽了,茶花和三郎几日前又关了铺子去探亲去,那么,便只有去一趟蛇族了。

风尘仆仆,一路赶来的妖王依然得不到白泽一个好脸看,蛇王沉着脸,一脸不耐:“妖王所来何事?”

颜渊开门见山:“今朝呢?我找她。”

“仙子并不在蛇族。”

“放肆!本王面前岂能容你打诳语?”当下便将雷霆怒气倾泻了出来,唬得一干蛇族的长老颤颤巍巍地都跪下了。

只有那蛇王白泽挺直着背脊,如一竿修竹,一脸的从容自若,甚至勾出一个几不可见的悠然笑容来:“臣不敢诓王。王若不信,大可派人将蛇族掘地三尺。”

他语气笃定,依旧挺得笔直,仔细打量着面前的颜渊,昔日高高在上威风无限的妖王如今冠微斜,几缕乌发凌乱地垂落下来,锦衣长袍亦被林中竹木扯裂了一道口子,眸中戾气的深处尽是无奈。

颜渊闭眼感应今朝的仙气,的确是一丝也无,半晌缓缓地睁开眼睛:“她不见了。不在妖王府,没和迟桑在一块儿,也没在你这里。”

“呵……”白泽冷笑,“她不过不见了几个时辰,你便如此狼狈模样。当年你转世后,她寻你寻了六百年,这滋味,如今终于是叫你体会到了。”

“你……”颜渊恼怒,看着白泽却又无可奈何。

“王,人间有话曰风水轮流转,今日合该是轮到你妖王了。”幸灾乐祸,白泽忍不住出言讥讽。

还未说完,妖王早拂袖而去。

蛇王自顾自地将未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我也一样。当日她真心将我当自己人,我依然负了她。如今再要搏她看我一眼,却比登天还难。”

回了妖王府,依然没有小傻子的身影。偌大一个妖界,要寻一个人恰似是大海捞针,仿佛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没有小傻子的妖王府倏然间空荡了起来,好似一个人固守着一座空城,纵是再多繁华锦绣花红柳绿,也填不满缺了的那道口子。

手边不知换了几盏的茶热了又凉,日暮西山时钱来兴冲冲地冲进来,气喘吁吁:“王,仙子、仙子回来了!”

颜渊心中大石轰然落地,想站起身,小腿却遽然一阵刺麻,手掌紧握成拳太久,如今摊开手指时也是一阵抽痛。

今朝跨进门来,也看到了他,本能地对他展开一张憨厚的笑脸:“颜渊。”

心中疑惑重重,怒意重重,颜渊却仍是压下了愤怒,挤出温柔的口气来,活像一只诱骗小白兔的大灰狼:“去哪了?”

“没去哪,就是去人间逛了逛。”小白兔朝大灰狼露出一个讨好胆怯的笑容来,十根手指下意识地一下一下抚平衣角上的皱褶。

颜渊冷眼看着她,长进了,学会撒谎了!以为他不知道么,她一紧张或者撒谎就会扯衣角,她真该听听自己的笑声装得有多假!

于是本就勉强压抑住的火气喷薄而出,大尾巴狼撕了伪装,满脸凶恶:“你出门前难道不知道要和我打个招呼吗?说走就走,说来就来,你当妖王府是菜市场?你……你便是走了,本王也没什么不舍的!”

枯坐了一天,傻等了一天,等来的就是她拙劣不堪的谎言!手指和小腿的刺痛尚未褪去,渐渐竟蔓延到心里去,隐隐地也刺痛了起来,颜渊只恨不得拂袖而去。可眼前的小傻子像是在夫子面前做错了事情的学生,怯怯地抬起头,露出一对虎牙来:“颜渊,我以后不这样了。”

于是满腔的怒火再也发泄不出,颜渊叹了口气,慢慢地伸出手,拥住面前的人:“今朝,我想知道以前的事。”

不止是从前的纠葛情缠,更想知道她这六百年来是怎么过的,山水迢迢路漫漫,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寻了他六百年。他今天只寻了她一日尚且五内俱焚,她又是如何度过一日又一日,只怕是从先前的痛彻心扉,到后来的麻木绝望,仿佛一道伤口,被浸在时间里,日复一日不肯愈合,到了最后,便只能任凭血肉溃烂,笑着说不痛。

一刹那间,心慌,气短,气话再也说不出来,只能再一遍茫然重复:“我想知道以前的事。”

可她依然如旧,绽开一个略有些腼腆的笑,轻轻地说:“从前,没有什么事的。”

山道旁有枯木,枯木上立了一只黑爪赤羽的斑鸠,偏着头一动不动,看着自远处而来的人。那人很快便掠过了树下,停在树上许久的斑鸠终于转了转眼珠,鸣叫一声,展翅朝远处飞去。

“老子真看不起你,堂堂一个妖王,还派手下的妖去跟踪今朝!”屋内的迟桑鄙夷地瞥一眼颜渊,冷哼出声。

颜渊没有搭理他,专注地看着前方一面菱花镜,通灵的斑鸠展翅在今朝身后跟着,墨黑的眼珠里映的景象俱展示在了镜中,一路东行,镜中的景象渐渐荒芜起来,分明是生机勃勃的夏日,却渐显出萧瑟来。

“迟桑。”沉默许久的颜渊开了口,语气中几分荒凉几分无奈,“我能怎么样呢。她说今日要和茶花去人间赶集,我分明知晓她是在骗我瞒我,却无计可施。她什么也不肯和我说,我除了此计,别无他法。”

迟桑本想再讥讽几句,看到颜渊苍白的再也泛不开风情的眉眼,却一时间哑了言,只愣愣地顺着他的视线看着那面镜子。

镜子中的景象愈发荒凉,有薄薄的一层灰雾漫了开来,朦胧地笼着枯木与山石,今朝却似乎习惯这雾了,毫不停顿,熟练地绕过路中坷垃水坑,一路前行。愈往前进,那雾更是浓厚,那本来清晰的山石树木渐渐地只能隐隐绰绰地露出一个轮廓影子。路尽处,亦有一个人影慢慢显现了出来,清瘦颀长,穿了一身说不出颜色的衣衫,几乎要溶进雾中去。

斑鸠似是又往前飞了几丈,才停在树上不动了。那人影因着距离的拉近,眉目也清晰起来,一张脸上画了浓妆,长眉斜飞上去,眼角亦是高高吊起,是十分艳丽的眉眼,在浓雾中显得有些凄艳。

“他……”颜渊震惊,而后倏然脸色肃杀。

“丹墀。修罗王。”一旁的迟桑闲闲地将一颗脆枣丢进嘴里,“嘎嘣”一声咬得清脆。

镜中的人仿佛听见了迟桑的声音一般,忽然朝这边看来,眉目凌厉,眼神逼仄,手指微动间,镜面忽然一片漆黑,想来是斑鸠被发现了。

“今朝……为什么会和丹墀在一起?”

修罗界的王,说起来还是与妖王同一年继位的。相比起妖王六百年来的放浪不羁纸醉金迷,那一位王却是雷厉风行冷酷阴鸷,杀手足,斩外戚,一夜之间几大长老相继离奇暴毙,帝王路一路行来,步步皆是鲜血淋漓。说起丹墀,六界哪一个不摇头叹息一声“暴君”。颜渊亦曾机缘巧合下见过这位王,彼时他也是艳丽无双的浓妆,一身浓厚的血腥气便是几丈开外也闻得到,无人敢近其身,这样的人,怎么会和今朝有关联?

“呵,你想知道么?”咽下脆枣,迟桑抹去唇边的残渍,素来没个正经的脸上竟是一脸悲凉。

你想听,我就告诉你,告诉你她为了你做到哪个地步。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从头叙起,恰如千年老树的虬根,盘踞、缠绕,纷繁复杂,剪不断亦理不清,只能在黑暗的尘土里腐化,不能见天日。那么,便从她动身去找炽焰草的那年开始说起罢。

四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