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你死去已然很久。她犹不知你已转世,四海八荒寻觅你的魂魄,蛛丝马迹亦不放过。蜀道远,关山难,道不尽路迢迢水遥遥,终是杳无踪迹。

人间有茅山道士,蓄两撇八字胡,贼眉鼠眼笑得猥琐:“姑娘,人间阴阳终有定数,然则亦非完全无法。有阎罗判官一支阴阳笔增添阳寿,自然亦有秘术可起死人肉白骨。贫道有幸自海外仙山游方归来,得天上仙人指点,有是有这么一种秘术……只是嘛,这世上无嗟来之食,姑娘,你要想知道的话,总要……”闭了口不说话,伸出手指来拈了拈,满目贪婪。

“呵,她傻吧?那牛鼻子老道说是自天上仙人处得到,可我们就是仙啊!我们都不知有这秘术,他一介凡人如何知晓?可她偏生是信了!”

寻寻觅觅,一再被往事相逼,绝望至深处,已然分不清荒谬与现实。

道士收了银两,信口开河满嘴胡言,说是这四海八荒,有珍奇稀物无数。仙界有上古神兽貔貅,滴血值万金;鬼界有玄冥水,集了众鬼死前最后一丝呼吸,是用来吊那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的;修罗界有花名炽焰草,万年方绽一朵。集齐了这三样,再以貔貅血为引,以玄冥水为汤,以炽焰草为材,心诚所至,所念之人的魂魄自会结齐。

“那你呢?你那时在做什么?你们也不拦她么?任她这么胡闹?”问题一个接一个,颜渊有些咄咄逼人。

“我?我那时被镇在镜湖底下,什么事都没办法做。崇恩和青耕他们,大概是想着与其让她苦苦思念你几欲成魔,倒不如让她有些事情做。那三样东西,其他两样尚可,这炽焰草却没那么容易得。因此只想着受了挫她自会放弃,哪想她这般固执。”眼风一转,凌厉地直视着颜渊,“我们没有拦着她,固然有错,你却何曾对过一分一毫?颜渊,你转世后失了记忆,过往种种一概不记得,老子也知道你有委屈,可老子就是不待见你!”

当年她来镜湖看自己,次次皆是揣着愧疚,小心翼翼讲起众人,独独不讲到你。只有那一次,眼神躲闪又欲语还休,我几经询问后她终于讲出实情,说是要借我的一滴血用,支支吾吾,垂了脸看我一眼都不敢。我都不用问她要我的血来何用,便知她定然又是为了你。针刺一滴是血,血流如注也是血,这些年跟着她何曾少受过伤,仙妖大战时,闯镇邪塔时,为了她我与螭吻蒲牢打过,与上神英招斗过,到了如今又怎会惜这一滴血!于是咬破指尖,看那浓稠鲜血如细蛇一般在掌上曲折蜿蜒,她拿了白瓷瓶小心地来接,眼神里是近乎绝望的期待,而后,那傻子,朝我跪下了。

“她朝我跪下了,颜渊。”

堂堂一个青华大帝的孤女,崇恩圣帝的义女,东王公的爱徒,膝盖合该是跪生父、跪义父、跪师父,却来跪我这个本是她的坐骑的人,不过为了一滴血。

“颜渊,为了貔貅血,她许了我尊严。你猜,为了要那玄冥水和炽焰草,她又许了别人什么?”

上古的神兽半阖上眼睛,嘴角冷冷勾出弧度,仄仄地看过来,看得颜渊竟是悚然心惊,平日嬉皮笑脸的人,竟有这样一张刻毒的嘴,仿佛淬了毒的刃,贴近肌肤游移,又离开,又贴近,懒洋洋地戏耍着已然颤抖的人。

“她许了别人什么,你说。她已然还清的,我是迟了一步;可她若有还没还清的,我来替她还。”一字一句,妖界的王许下了千金一诺。

迟桑撇嘴,别开眼看着已然漆黑一片的镜子,平静地了无痕迹,可镜像里的故事却毕竟还在继续着。

貔貅血后,便是玄冥水。

世人只道六界中有一条忘川河,于地府中无声流淌了几个洪荒,墨黑的河水下掩埋了不知多少怨灵,是世间至阴至毒之水,却不知东方鬼界罗浮山,亦有一条玄冥河,恰与忘川河相反,凝聚的是众鬼死前那最后一口阳气,是用来续命的。

彼时已过了几百个年头,久到人间已是沧海桑田皇朝更迭,久到神荼和瑶姬的儿子都已垂髫,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来客。

东方鬼帝一脸的为难,想想往日里自己与蓬莱岛泊玉公子的交情,又看看面前一脸固执的今朝仙子,终是叹了一口气:“今朝仙子,不是我不肯给。不过一条河中舀一瓢水,本殿不至于小气如斯。只是天下万物,各有命理,皆是定数,不能强求。你此番拿了玄冥水去结人的魂魄,结不结得成还未可知,可毕竟已是扰乱了命盘了。但凡世间种种皆有价,何况人命?”

人命何价?不过一命抵一命。

“你猜她怎么着?哈!她竟然真把她的来世许了!”神兽失声大笑,像是要笑出眼泪来,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真是蠢!”

得道的仙家,纵是羽化涅槃,来世亦是凡尘中得道高人,稍加修炼自会又列仙班,是多少散仙求也求不来的福。只有她一个,为了一瓢玄冥水,甘愿来世堕入畜生道,不为人,更不为仙。

“她真傻,是不是?”妖王府的美酒一滴千金,却被迟桑倒尽在海碗里,一口灌下,立刻有晶莹的酒水滑下光洁的下巴,点点打湿前襟,一错眼几乎要以为是泪湿春衫,“真傻,是不是?”迟桑固执地问着颜渊。

妖王不说话,抢过迟桑手中海碗,仰头就是一口,醇厚的美酒却有一副烈性子,火烧火燎的一路从喉咙滑到腹部,肝肺心脏皆是火辣辣的疼,一口又一口,仿佛只有接着那冲天的酒意才能掩盖住心口一阵一阵的痛缩,才能吐出那清醒时断然不会说出的话:“傻。”

集齐了两样,便只剩了修罗界的炽焰草。

须弥山北,大海下,经二万一千旬,有毗摩质多罗王宫,便是修罗界。修罗者,男子残暴,女子貌美却阴毒,好斗嗜杀,为其他五界所不齿。

修罗界中有妙高山,经年烈焰飞腾,一片火海。山中不长树木,只长一种炽焰草,除却修罗王,旁人皆不可得。

分明是寸步难行,偏生她只身独闯,执意要去。

那一次她如往常一般来看我,面色苍白步履蹒跚,连挤个笑容都费十分力气,勉强与我说话,亦是气如游丝,问她何事,她只抿紧了唇淡笑说无事,分明是不想告诉我。可湖中有巡逻的虾兵蟹将,碎嘴地讲起此事,我才知她只身一人独闯修罗界,还未见到那妙高山的影子,便被好斗的修罗打得伤痕累累,示威似的丢回天界去,休养了几日亦不见好。

人都叹息说这一回今朝仙子该是死了心断了念了,可我知,她不会罢休。

果然那一日她与我来告别,说是要远行,也许一段日子不能相见了。言辞凿凿,可十指却揪着衣角不放。

于是话就冲口而出,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今朝,你真该看看你自己那撒谎的样子!不就是个修罗界么,老子陪你去!修罗王是什么东西,老子连英招也打了,还怕他一个!”

她涨红了脸,眼角似有泪光,半晌才道:“迟桑,你总是陪着我。”

是,是,是。我总是陪着她。当年她还是小丫头时,当年我还是原形貔貅时;如今她成了姑娘时,如今我成了迟桑时。我总是陪着她,有时候便连自己也模糊了友情和亲情的界限,像是她的一条臂膀,血肉都融合在了一起。

那么再陪这一次,也不嫌多。

修罗界的修罗的确不可小觑,从外围到妙高山,一路拼命,杀出一条血路来。那炽焰草便在妙高山的山顶,像是腾起的一朵火焰。

我在山下替她挡去剑戟刀枪,她撕了裙摆裹住手掌就往上攀爬。

陡峭的山壁上有横突的岩石,也被那火烧得通红。滚烫的石质碰上布料,“嘶”的一声就将裹住手掌的布料灼融,不过几下攀爬,早被燃了个零零落落,垂了破布下来。于是只能用手掌去攀那烧得滚烫的岩石,火灼的痛比起地府刑罚来还要痛上万分,痛得只想砍掉整只手。烧糊了的皮肉与碎布条粘连在一起,每一次攀爬又被硬生生地扯开,撕下皮肉来,血滴落在岩石上,又很快蒸发殆尽。

早已没有仙气可再腾云驾雾,可再布设结界,只能凭着肉体一寸寸往上挪。偶有烈焰忽然自石缝中腾出,烧焦了几缕秀发。脚底亦是烫出了水泡,脚趾都佝偻起来,抬头一看,山顶却还是万丈远。好不容易挪近了几寸,脚下一滑,却整个掉下来,狠狠跌至山脚下。

我来不及与众修罗打斗,掠到她身边,才刚扶起她,回首一看,我们已是颓然败势。浓妆艳丽的修罗王带着上千鬼众,负手挑着眉脚看我们,眼中几分兴致盎然,缓缓开口:“你们要炽焰草,我可以给你们。”

“颜渊,你说,这一次,今朝许了修罗王什么?她许了尊严,许了来世,你猜,她还有什么可给的?”

四十二

容貌精致的男孩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一张脸苍白如雪,衬得鸦翅一般的睫毛和瞳孔越发的黑,听到跨进门内的脚步声,挣扎着睁开一双眼睛:“父君。”

浓妆的修罗王露出一个笑容来,不妩媚,不凄艳,却是自心底漫上嘴角的温暖:“扶疏,今日可好些了?”

男孩勉强勾起唇角:“好些了,父君。”他大约想起身,可只在床褥间挣扎了一下,便紧闭了眼气喘吁吁,羸弱的身躯起伏着,胸膛上几根肋骨在薄薄的一层皮肤下凸得厉害,真真是瘦骨嶙峋。

有人迅速走近,拿了枕头垫在他腰下,安慰似的抚着他的胸,半晌才见那病床上的人缓过了气来,闭着眼笑:“今朝,你也来了。”

“嗯,我来了。今日看来,你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倒好。扶疏,等我再渡些仙气给你,你就好了,那时候栀子花也开了,正是去观花的好时节。”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扶疏的脸颊,孩子的脸泰半是肥嘟嘟的,他却深深凹陷了下去,高耸出两块颧骨,见不到一丝肉。

扶疏颤了颤眼睫,却没有睁开:“今朝,我不过是个活死人,白白浪费你的仙气罢了。”

今朝还来不及开口,修罗王丹墀眯起眼睛,笑了一声:“扶疏,我可曾准你这样说过自己了?至于今朝,这本是她欠我的,一棵炽焰草换她一生渡仙气予你,也是值了。”那笑声的尾音悠长而婉转,无端带着几丝媚意,又变回素日的修罗王了。

扶疏想咳几声,那咳声却哽在喉咙里,咕哝着嘶哑破音,难受的憋红了一张脸。方才还笑得妩媚的人立刻脸色一肃,凌厉飞去一记眼刀:“还愣着做什么?赶快渡仙气给我儿!”

闭目,凝神,吐气,手掌按在扶疏肩胛骨突出的背上,能够感受到自己的仙气源源地通过手掌指尖的牵引渡到了对方身上,那分明是一个小小孩子的身体却像是个无底洞,无论渡了多少次,总像是被怪兽吞吃入腹一般,始终是填不满一丝一毫。

扶疏皱起了眉,苍白的脸上飞起一抹异样的绯红,牙齿用力咬住唇,那淡粉色的几乎要和脸色异样苍白的唇上便起了几点猩红。丹墀坐在窗下,一瞬不瞬地看着扶疏渐渐涌起一些血色的脸,唇角往上勾了几勾,却笑得像哭。

“好了。”放下扶疏,后者已然熟睡,比起平日里时不时便要咳醒的睡眠,渡了仙气后的睡颜安稳了许多。

丹墀无言,看着自己儿子时柔和的眼神在看向今朝时又是一片阴鸷,率先开了门走出去。

修罗的地界上终日漫着灰色的雾障,见不到天空亦见不到日光,鬼魅一般穿行于其中的修罗面目模糊,只是那嗜血的眼神却穿透浓雾,仄仄地逼过来。

“他本来是死胎。”对面的丹墀忽的出声。

今朝一愣,自己与他的交情,不过是最普通的商贾与客人之间的关系,一物换一物,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且丹墀那样的性子,多一句的话都不愿说,今日却……于是只能无言,捧着茶杯默默地听。

修罗界的王也曾有过如花娇妻,彼时正是春光烂漫,百花丛中貌美的姑娘回首一笑,便勾去了丹墀的魂,于是八抬大轿娶进门来,一年半载便有了身孕。本该是娇妻稚子天伦之乐,却不想生产那日,妻子难产,血漫遍了床上地下,恍惚间几乎要生出错觉,以为那是地府之主行过处绽遍了的彼岸花。

五内俱焚之时,族中有长老沉重摇头,说是修罗王一生两手血腥,所做杀戮之事罄竹难书,血债血偿,合该是命中无子,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这是劫,逃不过。

疯了,痴了,颠了。红了眼的修罗王不听不信,偏执着施法要保住母子两人,倾尽全力筋疲力尽,呕出一口血来,也只保住了刚生出的胎儿,刚出生尚来不及啼哭的孩子抱在手上,轻飘飘的似没有重量。纵是铁石心肠的修罗王,讲起这段往事时亦是哀伤,厚重的铅粉亦掩盖不住当时那剧痛,想哭,已无泪。

拼尽了修罗王法力保下的胎儿,本就是逆天之命,空长了一张继承了父母的绝世无双的容颜,却缠绵病榻十余载,羸弱得仿佛随时都要死去。修罗王四海八荒地搜罗了灵丹妙药,奇珍异草,只为了续儿子的命,便是多一日亦好。某一日听闻座下鬼众匆忙来报,说是有仙界之人一路杀将过来,妄图采那炽焰草,赶到时却不用自己出手,那一身伤痕满脸血迹的仙子自己便重重跌了下来,于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们要炽焰草,我可以给你们。”只是,一物换一物,我给你炽焰草,你便拿你的仙气来续我儿一口气。

“丹墀,为他渡仙气终不是治标之法,扶疏尚小,身子承不住不说,且……”

“今朝!”不想听亦不愿听,纵然这已是心知肚明之事,仍自欺欺人着不愿承认,修罗王一双眼睛隐隐赤红,喷薄而出滔天的怒气,“他是我儿,他是我与阿奴的儿子!我保不住阿奴,难道连扶疏也保不住吗!今朝,你只做你自己的事便可,他活不活得下来,是我说了算!”

被截断了话的今朝后退一步,只能沉默无言地离开。回首再望一眼,修罗王脸上的浓妆在浓雾中,有些苍凉的陈旧。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丹墀如是,她又何尝不是,每个人心里皆有最深的执念,于丹墀,是扶疏;于凡人,是功名富贵;于她今朝,是泊玉。

回到妖王府,几尺之遥便看见堂堂妖王一身白衣,倚着门框闲闲地立在府门口,似是在等人。刚落了地,脚还未站稳,便被拥进了他怀里,男人的衣服像是在太阳下晒了许久,脸埋进柔软的布料里去,鼻端便充斥了芳香,说不出什么味道,像是干草的芳香,又像有颜渊的气味,混合在了一起,没来由地只觉得温暖,贪恋地不想抽身离开。

方渡了仙气,又因惦记着他一路腾云回妖王府,到了此时便觉得疲倦气短,额头上密密地布了层虚汗,连浓浓困意也袭了来,朦胧中听到颜渊在耳边问:“今朝,累了吗?”

“……不累。”她强打起精神。

“和茶花去人间,好玩吗?”

“……好玩。”她迷迷糊糊地咕哝一声,终是再也抵不住困意,一头栽倒在男人肩膀上。

颜渊还想说什么,只觉得肩头一重,低头一看,小傻子的脸正挨着自己的肩,睡得香甜,于是只能叹一声,早没了被欺骗后的愤怒,心酸更多过哀伤。

把她抱回她的房间去睡,小傻子平时做人老实,便是睡相也老实,放她到床上时是什么姿势,便是什么姿势,一动也不动,一如平时一般乖巧。

屋内寂静,暮色的夕阳光线透过老旧的窗纸照进来,屋内的家具都拖了长长一道影子。

颜渊回顾四周,小小一间斗室,简陋但干净。没有女儿家的茜纱窗,亦没有姑娘家的胭脂水粉,更别说水墨字画白绫帐子,鎏金凤凰琉璃屏风,便是一样像样的摆设都无,倒是和她一样灰扑扑的不起眼。

墙角处有柜子,拉开柜门来,里面一叠整整齐齐的衣服,妖王毫无廉耻地一件件翻开女儿家的衣裳,却是小女孩穿的样式和大小,颜色倒是鲜亮的,鹅黄、粉红、柳绿,可显然是有些年头了。压箱底的还有一套红棉袄,是自己除夕时送她的,再往下一翻,却又是另一套棉袄,红棉袄红耳环红发绳,竟是与上面那套一模一样。

便怔怔地看着这两套相同的衣衫纳闷,如今想来,沙棠那句话是说对了。他只知道她喜欢他,他还知道她什么呢,前尘往事情伤纠葛一概不知,所有知道的也不过是从旁人嘴里零零碎碎拼凑出来的,不成个体统。

难怪那迟桑撇了嘴冷冷地笑:“颜渊,你说,这一次,今朝许了修罗王什么?她许了尊严,许了来世,你猜,她还有什么可给的?我知道,可是我不会告诉你。”

“颜渊,不是她的每件事都能轻轻松松自旁人嘴里听到,有些事,别人没这个义务来告诉你,若事事皆这般容易,你也未免过的太得意。这件事,你自己去找答案吧。”

在她的床边又坐了一阵,小傻子睡得极熟,安静地连翻个身也不曾,若不仔细听的话,就连绵长的呼吸也听不到,简直像是……颜渊悚然一惊,立刻伸出手指去探她的鼻息,温热的鼻息喷在肌肤上,一阵酥麻的触感。怔怔地收回手指,心是放下了,可犹在迅疾地跳,心跳声响在耳边,他又是倏然一惊,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手掌便贴上了今朝的天灵盖,屏息感受她的仙气。

她好歹也是上仙,法术固然不精,仙气却是浓厚的。可曾经那泽瑞的仙气,如今却只稀落地盘旋在她周身,像是少了大半。搭在她额头上的手掌僵了良久才收回,指尖也微微颤抖着,妖界的王眼神复杂地笑起来:“今朝,我终于知道你许了丹墀什么了。”

你隐瞒掩饰的真好,谨慎地掩住一切漏洞,竟生生地瞒了我这么久,如果不是今日我突然心生念头,你是否要到仙气殆尽时才让我知晓!

“说你傻,你却又不傻了。”屋内有人喃喃,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听不到任何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这章,怎么总有一种丹墀和扶疏是年下父子攻受的感觉?默……我果然太猥琐了么。

四十三

这一日有白羽仙鹤自西天展翅而来,鹤嘴上叼了一封请柬,落地后引颈而鸣,啸声直逼九天,唬得钱来差点儿在一只鸟面前跪下去,挺直了膝盖,才战战兢兢地自鸟嘴里取下了请柬,一路奉到妖王面前去。

“呵,不愧是仙界,送封请柬都好大的派头。”川絮扇着扇子,面上是笑着的,眼底却十分的不以为然。

“仙界的帖子?让我瞧瞧。”暗陌伸长了脖子探过头来,啧啧称奇,“颜渊,看不出你这妖王做得平庸荒唐,倒竟会有上仙来请你去喝酒。”

“是哪位神仙的?这满天界不顾忌你妖王身份的,我瞧着也只有那一位了。”沙棠自顾自喝着酒,看也不看一眼颜渊手里的请柬。

“哪一位?”暗陌好奇地问,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惊呼道:“哦!是那人啊!是那人就不奇怪了。”

“可不是。”精致的请柬“啪”的被扣在书案上,颜渊眼底变幻莫测,“就是那位北极天府大帝。”

川絮和沙棠对视一眼,一齐笑起来:“要吃那位的酒,可不是这么容易的。”

天界的天府大帝,名头说起来怕是要超过天帝都不止一分两分,他本就是上古尊贵无比的龙族,龙族的人生性皆清高孤傲,放眼四海八荒,能被他们看上眼并娶回家的怕是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因此万年繁衍下来,到了天府大帝这一代,算上本家旁支,也不过寥寥无几几个人丁,也就愈发显得尊贵无双了,天府大帝行过处,哪个上仙不要恭恭敬敬地垂了头作揖,哪怕是崇恩圣帝,见了天府大帝,也要掸了衣角一路恭迎出去,半点怠慢不得。

这么一个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人物,行起事来却比颜渊还要荒唐无稽,放浪形骸得惊世骇俗,天条规矩一概不放入眼里,成日和其他几界的王鬼混,今日是修罗界,明日是鬼界,哪里有半点上仙的样子。天府大帝下有长老,举了象笏跪在其洞府门口,怒斥天府大帝行事荒唐藐视天规,正逢天府大帝晏起方醒,嘴角一勾,将这直言进谏的老臣活活杖毙在洞府门口,他自没事人似的,一甩衣袖扬长而过,连天帝亦是无可奈何。

颜渊并沙棠白泽他们几个亦曾被邀去他的洞府喝过酒。席间有列队侍女鱼贯而入,个个是绝色倾城,主位上的天府大帝懒洋洋开口了:“你们可得好好服侍我这几位客人,该倒酒的倒酒,该捶背的捶背,若是我那几位客人没有露出笑容来,留你们还有何用?不如就拖下去赏给我园子里那黑麒麟吧。”

黑麒麟是上古神兽,嗜吃血肉活物,因此他这话一出,举座皆悄然无声,他又开口了:“怎么不说话了?热闹起来啊,喝起来啊,笑起来啊,来,给主子们倒酒!”

有侍女敬酒敬到白泽这一桌,冷面冷心的蛇王不肯举樽,座上的天府大帝兴致盎然:“呦,蛇王不肯喝酒,你是怎么服侍的?嗯?”尾音悠长地打了个转儿,竟有些兴奋的意味。

那侍女手颤抖得愈发厉害,捧着酒壶的手一滑,将白玉壶摔了个粉碎,座上的天府大帝轻轻一拊掌,就有天兵天将进来,欲拖走那侍女,一直静默无声的蛇王这才举了杯,放到唇边一饮而尽,嘴角费力地勾了几勾,终是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侍女自然是放了,可颜渊亦第一次见到了白泽不甘却又无奈的表情,便是抿起的嘴角,也是不断抽动着。可又能怎么办呢,天府大帝眼里,人命比草芥还轻贱。

“哎,我说,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是上仙了?我看是天下的魔星还差不离!他请你喝酒做什么?”暗陌轻慢地一撇嘴,眼底是深深的嫌恶,纵是妖,亦对这所谓的上仙不齿。

“没什么,他要下凡历劫了,走之前请我喝一杯。”

天府大帝太过残暴无道,甚至惊动了我佛如来,可纵是佛语,亦度不了他一颗嗜虐的心,反而被指着鼻子哈哈大笑道:“何为博爱?何为慈悲?何为人命无价?若我兴起,屠城杀戮又如何?苍生尽灭又如何?”

座上的如来嘴角噙笑,闭上眼道:“既如此,便请天君下凡历劫一次,参透世间何为情爱,何为慈悲,何为人命,如何?”

“听说司命星君写好了他下凡时的命本,不日就要历劫去了。”

“我要是那司命星君,我就给他安一个断腿乞丐的命。再不然,娼妓戏子小倌,哪样低贱哪样来,也不枉那些死在他手下的冤魂了。”川絮也看不顺眼天府那嚣张跋扈的作态,哈哈一笑,诅咒地不亦乐乎。

嘻嘻哈哈笑一阵,忽然有人问:“颜渊,你这次带上今朝去吗?”

“不了。她留在府里吧。”

“也是,她身份也尴尬,引得别人嚼舌头不说,更怕的是那天府大帝一时兴起拿她开刀。你走的那几天,要我们帮你看着她,不让她去修罗界么?”

“不用。”颜渊慢慢咽下一口酒,语气不知是欣喜还是悲伤,“她这几日……很乖,我不让她出去,她就不出去了。”连拿去给她补气的药,也是喝得一滴不剩,不疑其他。

“哈!也是。你的话她岂能不听,说起来你不过也就养了她三千年,还是你的前世干的,她却把一生都卖给你了。沙棠,你瞧,像不像一只狗,你不过在它面前摆了一碗馊了的饭,它吃得津津有味不说还把你当成了主人,踢它几脚骂它几句,过一会儿它又自会摇着尾巴迎上来,它——”

“川絮!”沙棠一手拍上川絮的肩,一手悄悄地做了一个指的姿势。

顺着沙棠隐晦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座上的妖王笑得柔和,可眼底隐起风暴,平日里纵然勾肩搭背如手足,然而却也容不得旁人说今朝一点不好。

川絮也不是笨人,早住了嘴打着哈哈一笑而过,拉着暗陌沙棠就告辞了。

喧闹时尚能管住自己联翩的浮想,如今安静下来了,却是再也控制不住了,鬼使神差地就想起那日她的表情。他对她说:“今朝,这些日子妖界有些不太平,你就在府里别出去了。”她仰起脸来,说“好”,乖巧而安静,全然的信任,不疑有他。

其实有时候他也疑心,今朝分明是清清楚楚的,清楚他已经知道了她和丹墀的交易,清楚他特意用尽各种办法把她困在妖王府里不去找丹墀,清楚他在她的补汤里下了让她渐渐无力行走的药,可她就像一个尽职的戏子,将所有心事隐藏在笑容下面,按着他的剧本来,不偏不倚,毫不出轨。

天府大帝的宴会在三日后。三日后妖王出门去,依旧是赫赫扬扬的仪仗,金碧辉煌的车辇,锣鼓开道鲜花撒场,一副气派。今朝率着一众奴仆小厮在府门口送他,锦衣高冠的妖王没走了几步,一个潇洒的转身,跨到今朝面前来:“你……你别忘了喝药。”

“嗯。”

妖王依依不舍地转了身,一只脚刚跨上车辇,广袖一甩,“唰”地又转回来,几步走到今朝面前:“今朝,你……”呆了半晌,好似的确没有什么好交代的了,才怔怔地转开了眼。

他不走,也没人敢动。一众小厮婢女偷偷觑着妖王等他起驾,钱来看了看日头,这天,再拖下去得要是晌午了吧,于是壮着胆子上前一步来:“王,时辰快到了。”

颜渊唰唰两道冷眼飞过去,莫名的钱来顿时噤声,满腹委屈地退了下去,妖王这才又转过头,正打算对着今朝再重新叮嘱一遍,还没开口,今朝一笑:“颜渊,我都知道了。你去赴宴吧。”

心满意足的妖王这才挂上笑脸,眼看着已经走到了车辇前,众人皆吁了口气,正要直起弯了很久的腰身来,那妖王忽然又一个转头,唬得众人又忙不迭地弯下去,差点儿闪了腰。转过头的颜渊依然是对着今朝笑,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等我。”

这才施施然地上了车,终于是远去了。

去之前,颜渊说是只喝一顿酒,几个时辰便回来的,不想这一喝便喝到了傍晚,眼看着暮色四合,妖王府里点起了灯,妖王也还没有要回的迹象,倒是跟着去的钱来匆匆而回,奔到今朝面前,说是颜渊让他回来带个话,那天府大帝喝高了,拉着客人们不放手,因此他怕是暂时脱不得身了,许是不回来过夜也不一定,让今朝先歇息吧。刚刚说完,又急急地奔了回去。

她是习惯等待的人了,也并不在意,点起红蜡,影子照在壁上,影影绰绰。自妖王改了性子以后,府里就清净了许多,舞女戏子等泰半都被放了出去,一到深夜,偌大一个妖王府就有些冷清。因此在这冷清的夜里,忽然多了一些什么声音,就显得分外刺耳。

她推门出去,迎面而来的风带着血腥味,腥臭扑鼻,方才还是月色清辉一地,如今却淡淡地起了一层薄雾,那雾里的人影手执一柄方天画戟,遥遥地朝她这边看来。

四十四

薄雾渐浓,那人身形微动,自朦胧的雾气中一步步走近,显出了一张艳丽的脸。

“丹墀?”今朝瞪大了眼睛。

“是。你几日不来,我就猜到大约是被颜渊发觉了,困住了你不让你再来送命。可是这桩买卖,你毕竟还没有还清,既等不到你前来,我便主动些,亲自来招呼吧。”

“我上次走之前,曾给扶疏留了天界的血灵芝,嘱你日日熬成汤汁给扶疏喝,那是补血益气的灵药。所以我想,接下去几天不去给扶疏渡气大约也是无碍的。况且丹墀你心知肚明,扶疏的身子承不住太多的仙气,我与他本不是同族,仙界重寡情,修罗界重杀戮,两者本就不能融合,频繁地渡气只会害了他。我是知道你肯定会来找我的,却不知道这么早就来了。”

“啊。”丹墀轻轻地呀了一声,画得浓黑的眼底露出些许困惑来,“倒不是来找你渡仙气给他的。是扶疏想你了。”

“扶疏他……”未竟的话语被淹没在了震天的杀声中,妖王府的侍卫头领率了三千侍卫,团团地围成了水泄不通的铁桶,只待将这修罗王斩杀于府中。

修罗王不惊不惧,笑得眉眼弯弯,手腕一翻,将画戟横亘于前,一手抹了一把画戟上还不住沿着戟身往下淌的血,反手往脸上斜擦过去,涂得惨白的脸上瞬时多出一道血痕,映着他兴奋的眉眼,说不出的诡谲。

修罗王,一路行来一身血腥两手罪孽,何曾败过。妖王府顷刻间成了血泊,血泊中央的人手持方天画戟,似乎是杀腻了,眉目间皆是倦意,干脆不再与侍卫纠缠。苦战不下的侍卫们只觉眼前一花,修罗王的身影早掠到了几丈开外,粗暴地挟着那仙子,几个跳跃,便消失在了屋檐上,留了地上一堆目瞪口呆的人和一地血腥。

修罗王的洞府一如既往的晦暗,灰雾间有侍女小厮穿行,鬼影憧憧。丹墀随意将肋下挟着的仙子往墙角一甩,嘲讽道:“怎么一点仙术都没了?是他给你下了药?也亏得你还这么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