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颜渊的视线,今朝这才看到了不知何时驻足于此的丹墀,面对颜渊似笑非笑的反问,不过冷冷哼了一声:“笛子吹得不错。”

“过奖。”

“小儿素来喜听笛声,近来因迁了地方住到你府里,又有些择床,因此入睡倒比平日里困难了些。若是能睡前听一曲笛声,想必也容易入睡些。”说着,用长长的指甲拂过自己画得凌厉的眉,一副漫不经心轻描淡写的样子。

妖王勾起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字:“既如此,本王日后便时时注意着些,选些安眠定神的曲子来吹。”

今朝狐疑地看他两眼,高傲的妖王何曾如此屈服于他人过?于是那些说辞便更显可疑,可是更要进一步问,颜渊早用玉笛掩了唇,敷衍而过。

妖王府就这么住进了两个外人。因着扶疏体内今朝渡的仙气还未完全散去,此时若冒然渡妖气,只怕两股气不相合,反倒是有害于宿主,因此只能先慢慢调理着,打好了身体底子也不迟。于是不过才住了两三日,灵丹妙药却流水似的全进了扶疏肚子,倒也真是有效用的,扶疏白纸一般苍白的脸上竟多了一些红晕,亦长了一些肉,虽仍然是病恹恹的,到底是有些精气神了。一有了力气,便开始给人添堵,日日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缠着今朝讲故事,要她陪着不说,还喜欢让自己父君也陪着,像是要特意将两人凑一起似的。恨得那个谁牙痒痒,冲进房内要把小傻子带走,却在看到今朝哀求的眼神下又软了下来,便只能夜夜守在扶疏门口,差点儿化成狼爪把粉墙都挠个遍。

今日亦是。修罗太子突发奇想想听听冥界的事情,譬如楚江王、孽镜台、望乡台……说是自己也是个将死的人了,不如现在先了解一些地府的事情,假若哪天下了地狱,也好有个准备,扁了嘴说得那叫一个哀切,于是本该离开的小傻子一心软,又陪了他大半个时辰,留了妖王一个人在外来回踱步,看那明月从东方的日头渐渐移到了中天,惋惜地叹着抱着小傻子缠绵缱绻的一个夜是没指望了。

正等着今朝,院墙角噗通一声,一个黑影利落地从围墙外翻了进来,一头银发在月晖的照映下亮得刺眼,大摇大摆地往这边走来,猛然见到守在外的颜渊,又朝屋内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什么似的,指着颜渊大笑:“哈!颜渊,你当初还嫌老子占去今朝太多时间,老子不和你计较,不过如今你可见着真真厉害的人物了吧?可比老子难缠吧?”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颜渊也不恼,迟桑不待见他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只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神兽:“近日你怎么天天往府外跑?清晨出去,深夜才回来,这是去哪了?今朝一直在念你呢。”

方才还猖狂的人立刻别扭地别开眼,支支吾吾地敷衍:“没、没去哪……不过就去外面和他们喝酒……”转眼看到颜渊脸上故意的表情,立刻恼道:“格老子的!小爷我去哪里用得着你管?惹恼了小爷,小心我明日就把今朝带走!”

手里转了笛子,妖王一脸的闲适从容:“只怕这一回,你想带走的不知是今朝了吧?那麻雀精虽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子,性子有些倔,也有些聒噪,可你既然选了她,就好好待她。”

迟桑冷哼一声,举步就走,擦身而过的时候,方听到妖王似是叹息的一句:“不要像我这样……”剩余的话被夜风吹散了,听不清。

迟桑走了以后,又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心里渴望今朝的感觉就越发地盎然,颜渊忽然灵犀一动,玉笛在月光下流光溢彩,一曲安神的曲子便传了开去。

屋内正陪着扶疏的两人听见了俱是一愣,丹墀先笑开来:“呦。这是妖王在催人了,好让扶疏你赶紧睡觉,把今朝还给他呢。”

像是应了这句话似的,屋外的笛声愈发激越高昂,若有心仔细听一听,竟还有一丝委屈的怨,仿佛一首宫怨诗。夜也确实浓了,扶疏已忍不住打起呵欠来,又看到今朝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放开了小傻子:“今朝,你回去吧。明天再来陪我。”

屋内的烛光灭了,浓黑中只有立于夜风里的那人,一身白袍月华清辉,上前一步来握住今朝的手,低下头来,嘴角柔和地翘起,眉眼俱是弯弯的,妖王颜渊若是真疼一个人,便仿佛真的是天底下最好的情人,能把你直宠上天去。

寥寥几步路,他絮絮说起迟桑的事情:“大概是看上了麻雀精了,你说天底下的事情真是古怪,一个是上古神兽,一个是道行不到五百年的麻雀精,长得也不出奇,有时候我倒还真怀疑月老的红线绑错了,不过你莫要担心,麻雀精的性子还是很好的,想必是不会让迟桑难过的,倒是迟桑,这样如同孩童一般的性子,也不懂得疼人怜惜人,怕是麻雀精要受委屈了。”

被临时叫来提灯的钱来在前方走着,低了头忍住笑意,还说旁人呢,妖王不也是这样的性子,只怕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又如何呢?到头来再纨绔的浪荡子,再凉薄的冷心肠,依旧是化作了绕指柔。

“总是麻雀精麻雀精的,她难道没个名字么?”今朝问,对于麻雀精的印象十分淡薄,只有那喜欢将手缩在袖子里的背影,耸着肩,像是市井的小无赖。

妖王偏了头努力思索:“名字是有的……只不过她一向来喜欢住在凡间,长得也没不怎么出奇,大家也就忘了她的名字,我想想……”

“是了。”他忽然一拊掌,“是叫玲珑。”

普通平凡不起眼的麻雀,从头看到脚,既没有耀眼鲜亮的羽毛,亦没有婉转啁啾的歌喉,一双黑豆般的眼睛也不流光溢彩,唯一可取的便只有娇小的身子,因此想来想去大约也只有玲珑这个优点了,可即便是这样,也只能勉强与小鸟依人这个词沾上半点边。

“容貌什么的倒不重要,品性好,能待迟桑好,我也就放心了。迟桑他……跟着我吃了太多苦,如果能安定下来,倒也是不错的。”

“自然是不错的。有个女人管着他,他也不会总来找你了。”颜渊平平地说着。

前方的钱来偷偷地瞄他们的王一眼,今朝也偷偷地瞄他一眼,这语气实在是有些酸,可笨口拙舌的人不擅解释,也只能沉默着。

所幸没走两步便到了屋内,钱来刚一退下,妖王便如逮着了鸡的黄鼠狼,张口就往今朝脖子上啃下去,表情是够凶狠了,下口时却只是轻轻的一咬,那表情哪里是狼,分明是一只狐狸。

“小娘子,让本大爷亲一个。”像狐狸的狼笑弯了眼,轻佻地挑起今朝的下巴,她脸上的表情却迅速变换,痛苦地弯下腰去。

“今朝!”他慌了神,扶住蹲下去的人,细细地抹去她额头上冒出的虚汗,“又发作了么?”

失了大半仙气的上仙,总是会生出些疾病来的,纵然不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可一些体虚头疼的小毛病却也足以叫关心的人将一颗心高高吊起,“好了么?”颜渊吻着今朝,一路从额头吻到鼻尖,又辗转着吻到耳后,“还痛不痛?”

捱着痛苦苦忍过这一阵,终于痛楚是渐渐消退了,微喘着抬起头,今朝忽然抓住眼前男人的手:“颜渊。”

“嗯?”

“不要替我还债。”

四十八

“就这样开始吗?”浓妆的修罗王很有些紧张,不断擦着扶疏额上冒出的汗。

“呵……”颜渊斜睨一眼,“不过是第一次试一试罢了,若有什么不对我就立刻收手,你怕什么。再者说了,他调理了这么长时间,该是能承受妖气了。”这不这几天还有力气霸着今朝来给我添堵了么?这话却不能说出口,憋了几天气的妖王只能默默地咒骂。

丹墀便沉默了,只是一径擦着扶疏额上的汗,直擦得扶疏忍不住皱起了眉,小心翼翼地抗议:“父君,我不热。”

颜渊看他一眼,修罗太子细白的皮肤被擦得一片红彤彤,配了那欲语还休的苦闷表情,一副惨不忍睹的样子,于是便收了戏耍丹墀的心思,一指抵上扶疏的颈侧,立刻就有淡紫色的流光从他莹白指尖流泻出来,渗入了扶疏的胸膛内,转瞬间无影无踪。

“这就好了?”从头到尾睁大眼睛盯着这一切,一眼也不曾眨过,看到颜渊收回手时,丹墀忍不住问。

“好了。”颜渊立起身来,在床边俯视着扶疏,“第一次不宜太多。且先观后效如何罢。”

床上的扶疏已然睡着了,眉眼舒展开来,似是十分香甜。

“这一次的就完了,等过几天再进行下一次。”颜渊说着就要走,本就是瞒着今朝偷偷过来的,若是被她发现了,依着她的性子,只怕是前功尽弃不说,甚者她还不知用什么来补偿自己呢。这小傻子啊,有时候却不傻,计较盘算着他的一点一滴,宁可自己吃亏受苦,也绝不让他委屈半分,真是……精明得很。

“今朝知道么?”身后的丹墀状似不经意地问。

“呵,怎么能让她知道。这小傻子别的没有,蛮力气一大把,若是知道我要来渡妖气给扶疏,大概绑也要把我绑住。”

丹墀听在耳里,只觉得颜渊的语气似有愤懑和埋怨,冷笑一声:“这本就是她欠我的。你不过替她还债罢了。”

“啧,丹墀,你未免将我看得轻。妖界也不是你修罗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我妖王渡妖气予你儿固然是替今朝还债,可你如果以为能不付出任何代价坐享其成却也未免想得太容易。”

“呦。”一席话说得丹墀挑起了眉,“原是在这等着我呢。我以为,你愿意为了今朝付出一切。”

“我当然愿意。可我也是妖王。”固然六百年来没替妖界谋得什么利益地位,众人说起这妖王来直摇头叹道荒唐无忌,可家长里短的纷争零碎事却处理了亦有上百件,十件里面纵然九件是错的,总有一件是对的。

他天性懒散凉薄,未曾想过为妖界众子民造福,六百年前妖界为了紫灵珠与天界大动干戈,就是为了让妖王出世好一举夺下天界。可妖王虽是出世了,却无心于此,整日流连花丛,偶有长老痛心疾首地怒斥其平庸,他也不过一笑而过:“何苦与天界斗个你死我活?这样子不是挺好的么?再说了,妖界的妖泰半贪图安逸,对行兵打仗厌恶得很,不如就维持目前的光景罢了。”长老无奈,又登门说服其他妖族的一族之王联名上书要求攻打天界,可不想弹指间时光倏忽而过,从前的老族王早退了下去,换了新的年轻族王上任,川絮、沙棠、暗陌,个个是不思上进的主,直把长老的话当笑话来听,气得长老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颤巍巍地叹息:“老了老了……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了……”自此回府养老,再也不问世事,不去受那年轻人的气。

于是这妖王一做便是六百年,却不曾开疆扩土,亦不曾光耀妖界,可颜渊再平庸也有底线,所谓妖王,愿不愿做是一回事,可既然做了,便要挺起胸膛挑起那责任。妖界不去占旁人的便宜,不代表由得旁人来占他妖界的便宜,最起码也得守住这已有的土地,“可我却渡了妖气给你儿子,一次两次不打紧,十次八次却也是伤元气。若有觊觎的旁人趁此机会来攻打妖界,我偏又因为伤了元气抵挡不住,那我颜渊有何脸面面对这底下千千万万的子民?”

妖王句句咄咄逼人,丹墀却只是冷笑一声:“那是你妖界的事,与我何干。要渡妖气也是你颜渊自愿,你大可不必渡,我自会去找今朝,她是实心眼儿,欠下的债拼了命也会还,等到仙气渡尽了,到时候只怕你只能得到一具尸身了。”

颜渊也不恼不急,修长十指下意识地在腰间的青玉笛上无节奏地轻按,笑道:“我说了,她若死了,我便守着她的轮回,哪怕几个洪荒也守下去。可扶疏的命是你逆天保下的,就凭今朝那点仙气,渡光了也未必救得回来,放眼四海八荒,也只有我尚且有办法试着救他一救。你若去找今朝,最坏不过就是我们各自死了心尖上的人,我尚能有希望等她下一个轮回,可扶疏却是连轮回都不能入,你就连一个盼头都没有!”

刻薄阴毒,句句戳破旁人的希望,他却一脸闲适从容,冷冷看着丹墀凌乱妆容下变幻莫测的脸色。

“你要如何?”几经沉默,丹墀终于妥协,涂了浓重色彩的眼里一片阴鸷。

“如今无事。日后若有劳烦修罗王之处,自然是要上门来讨这个人情的。”

“哼。”丹墀轻哼一声,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

找不着颜渊的今朝一路寻到丹墀的院子里时,看到的便是他两人心平气和地下着一盘棋。颜渊见到了今朝,一把将她揽到自己膝头上坐下:“今朝,陪我下棋。”

丹墀慢条斯理地吃掉颜渊几个子,嘲讽道:“下棋还是专注点的好,一恍神间,别说是棋局了,纵是多年的基业,一夜间摧枯拉朽风云变幻也是有可能的。”

“呵呵。”颜渊爽朗一笑,“美人在怀,输一盘棋又如何,便是输掉江山亦无妨。”

小傻子听不懂两人之间的暗语,红着脸挣扎出颜渊的怀抱,跑去室内看扶疏。再出来时一脸惊喜,却又有些狐疑:“丹墀,扶疏好似忽然之间好了很多,脸色都红润了。是不是你喂了他什么药?那我明天就给他再渡一次仙气,也好趁热打铁巩固他的底子。”

“啪”的一声,颜渊扣下一枚棋子,头也不抬道:“喂的是太华山上的肥遗翅与小次山上的朱厌血做引子的药,珍贵无比,只是服了这药,不得渡任何气以免与药力冲撞,所以你暂且不用渡仙气。只听丹墀的话便可。”

绕口令似的一串儿果然把小傻子哄得一愣一愣,便将信将疑地信了,木讷讷地“哦”了一声,便傻乎乎地被颜渊又轻薄了豆腐去:“今朝,亲一个。回去等我。”

自此后,扶疏居然一日好过一日,曾几次碰上过丹墀,他脸上俱是笑意,真真是喜上眉梢,本就艳丽的容颜再展颜一笑,立刻便成了妖王府侍女说些闺房私密话时的“那个他”。

这一日,妖界桃林的桃花一夜间灼烈地开了个遍,红艳艳了半边天,仿佛连天边的云彩都染成了绯红,喜气得很。颜渊拉了今朝的手说是要赏花,方走了几步,肩头发上已然落了几片花瓣。

正缠绵缱绻间,桃林深处走出了一个人影,紫衣的男子背上伏了一个小小的人,慢慢走到了今朝与颜渊面前,抬起一张英气逼人的脸来。背上的小人也抬起瘦削的脸,笑眯眯地朝今朝打了个招呼:“今朝。”

“扶疏?”今朝大喜,冲口而出,“你能出门了?”

“嗯……今天特别有精神,好像全身都有了力气似的,我就托父君带我出来……”

话未说完,被颜渊吃惊地截住:“你父君?丹墀?”

那男人习惯性地用长指甲拂过眉:“怎么?不认识了?”

眼前的人洗去了浓妆,重重铅粉遮盖下的容颜失了往日的艳丽,却平白多了英气,眉目间俱是俊朗,正是修罗王丹墀。

“你……”颜渊带着今朝后退了一步,离了丹墀一尺还不够,一脸不可置信的惊恐。

“这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出门,父君高兴得很,我就央着父君洗掉妆,也算是吓你们一跳,呵呵……”伏在丹墀背上的扶疏欢喜地笑,样貌是仍显虚弱的,可精气神却仿佛刚夏日里发了芽的植物,生机勃勃。

这边颜渊仍是一副呆若木鸡的傻样,那边扶疏却拍着丹墀的肩,又笑又叫:“父君!那里那里,那棵桃花树开得真好……父君父君,那桃叶上趴着的就是卷叶虫么……父君!有一朵桃花落到我手上了呢,真的是很好看……”孩童软软的吵闹声音随着两人的离去而渐渐低下去,分明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欣喜和欢乐,听在今朝耳里却只觉得心酸。

于是便握紧了颜渊的手:“颜渊,扶疏能好起来,我真高兴。”

“嗯。”颜渊回过神来,“是呵,很好。”

很好,都很好。扶疏能够出门了,再过几日许是能走动了;丹墀也不画那凄艳的妆了;你是打心眼里疼着扶疏的,扶疏好起来,除了丹墀,便是你最高兴了。皆大欢喜,那么,一切也便是值了。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这一章不知道有没有稍微把颜渊作为一个妖王的形象给写出来,嗯,大家不要鄙视他,他其实也有为妖界干过事情的,好歹也是一个王o(╯□╰)o,我怎么觉得我越描越黑,嗷,遁走。

四十九

迟桑说:“丹墀你最近心情很好么。”

是很好,自扶疏的身子有了起色后,修罗王再也不以浓妆示人,露出一张素净的英挺脸庞来,见着谁都要笑一下,于是就呼啦啦倒了一大片侍女。

“呵……”丹墀也不搭理迟桑,兀自傻笑着,转个身飘然远去。

有路过的大胆侍女笑盈盈上来凑话解惑:“迟桑公子,修罗王是因为小太子的身子好了,所以近日高兴得很。”

“就是呢。修罗王一高兴,我们也沾些光。真真是好人物,不仅长得好看,出手也大方得很。”前日里阿娇去侍奉扶疏,刚好被丹墀撞见,修罗王一高兴,一出手就赏了一颗南海龙宫里龙女头上戴着的珍珠,光亮得能映出人影来,真真叫别的姐妹羡慕。

“可惜了。原想着改天我也去讨个好彩头来的,不想修罗界有事,丹墀公子就赶回去处理了。”

“他回去了?那他留下的那个小畜生呢?”迟桑瞪大了眼睛,口无遮拦,十分狂傲。

“小畜……扶疏太子正在后花园呢,丹墀公子托了今朝仙子照顾他的。”那侍女差点儿被迟桑带过去,反应过来才及时改口,低下头惊出了一身冷汗,这要被那爱子心切的修罗王听见,只怕是连下辈子都没好日子过了。

再抬起头来,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神兽早高昂着头,足下生风,呼啦啦地朝后花园去了。

后花园里果然是今朝陪着扶疏,可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伺候。修罗界的太子自小被惯坏了,先前只因泰半时间都在昏睡,且也没那精力来折腾周围的人,如今身子有了起色,恨不得立刻能活蹦乱跳将四海八荒玩个遍,可心是这么想的,身子却还下不了地,郁郁之下便开始折腾起周围人,活脱脱的一个混世魔王。

也就小傻子憨厚老实,禁得起他这么闹,一会儿要说太阳下晒得热,要搬去那架紫藤下乘一会儿阴凉;一会儿又说口渴了,要喝那冰镇的酸梅子汤,还要是人间信远斋的……这会儿喝着酸梅汤还不够,又突发奇想想吃那各种坚果,最好花生、瓜子、核桃各来上一样,那小傻子看着扶疏能出门吹风,高兴还来不及,果然巴巴地就去准备了。

迟桑冷眼看着今朝远去,才慢悠悠地从树后走出,踱到那在紫藤架下眯眼乘凉的混世小魔王身旁,慢条斯理地俯下身盯着他的脸看。

扶疏只觉得面前一阵阴影笼罩下来,睁眼一看,吓得差点儿翻下藤椅去,定了定神,昂起脸蛋来上下打量着迟桑:“呦,是你啊。”眉也是微微挑起,那傲气凌人的样子倒像极了丹墀。

话音刚落,脸颊上一阵痛传来,那神兽扯了他刚长了没多少肉的脸颊往两边扯,恶狠狠的样子像极了后娘:“老子可不是今朝,不吃你那一套。老子也不是你爹,能把你宠到天上去。哼,你也就欺负欺负老实人,小爷今天就来教训你了怎么着!”一边说着,又把扶疏的脸蛋往两边拉牛皮似的扯了扯。

“呜呜呜……”修罗太子也是个识时务的,立刻在眼里蓄了一眶泪水,一眨一眨地将迟桑瞧着,泪水将落未落的样子,说不出的可怜。

“哼,老子可不管你是病秧子还是旁的什么,你要再敢欺负今朝,小心小爷我抽你!”说罢,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一脸的得意。

正闹着,小傻子捧了满满几碟瓜子核桃的来了,看到迟桑,扬起一张眯得快看不清眼睛的笑脸来:“迟桑!”

只听底下人说迟桑的心算是被那个叫“玲珑”的麻雀精勾住了,以往还只是白日出去深夜归来,近来竟已是夜不归宿了。说到这,便有人神秘兮兮地掩了唇,说是几日前去人间游玩时,看到人间东街尽头那一座荒废了许久的老宅有金发银铃的男人频繁出没,大摇大摆的样子;而那老宅,可不就是麻雀精在人间住的地方么……于是立刻有人追问:“那真是迟桑?你可看清了?”那人就竖起一指放在唇边:“嘘,话可不能乱说,至于那人究竟是不是迟桑么……也不好说。”引得众人又一阵热议,半晌才心满意足地散去。

后来颜渊将这番话说给今朝听,眉飞色舞将众人百相模仿地惟妙惟肖,存心把她逗得发笑,等她笑得乐不可支时,他冷不防就俯身亲了一下唇角,笑得如同偷了腥的猫儿,活脱脱一副轻薄登徒子的样子,而今回想起来,真是如同在梦中做戏一般的不真实。

她想得入神,被扶疏连唤了几声才回过神来:“怎么了?扶疏?”

那修罗界太子一脸委屈,动着嘴唇想告状,旁边的迟桑凌厉的一记眼刀飞来,立刻乖乖地闭紧了嘴,摇头道:“没事儿。就是我想睡了。”

今朝刚想开口,旁边的迟桑先阴恻恻地笑起来:“扶疏,那要不我背你进去?”

扶疏扁了嘴一脸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半晌往椅上一躺,搭头搭脑地道:“就不劳烦迟桑哥哥了,让侍女小厮背我进去罢。”

看着扶疏入睡了,这一天才终于有了闲暇。泡了清茶慢慢地啜着,听迟桑讲起这些日子在人间的经历,说是玲珑的老宅在城东街头一处极僻静之处,是前朝被抄家的官员的旧府邸,久而久之也就废弃了,幽静得很。于是麻雀精便厚颜无耻地占了,虽冷清,却也有梧桐竹影,清幽得很。

又抱怨起玲珑的不识好歹:“老子可是堂堂上古神兽,老子住她府里的第一天,她居然只给老子吃白面馒头!”麻雀精的道行将将千年,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连个银钱也变不出来,生活就很有些窘迫,吃遍了山珍海味的迟桑哪里咽得下去,不依不饶地嚷着要吃肉,只换来麻雀精一个白眼,冷冷一句“爱吃不吃”,真真是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

也不是日日都是清汤白菜的,那一日不过随口提起这天是他迟桑化作人形的日子,当天的饭桌上居然出现了肉饼蒸蛋,加一碗鸡汤,金黄的汤上飘着油星,那香味屋外就能闻到。那麻雀精却没事人似的,依旧毒舌刻薄,一天不和他争锋相对地斗几句嘴就不舒坦似的。纵使母鸡不够肥,鸡蛋亦只有一个,可那一餐,却是他上万年下来最香甜的一顿饭。

“玲珑真的太穷了。”迟桑抓着一头银发,恰好抓下一丝来,落在地上立刻成了银闪闪的一锭元宝,“所以老子就大发慈悲,拔了几根头发变成银子给她当家计用,反正老子是男人,也不稀罕这几根头发。”

银发变作了银子,先将家里掉漆的斑斑驳驳的家具换了个新,红木的梨花木的,前朝的新款的,前脚看着哪样顺眼,后脚就搬进了家里,大手大脚的上古神兽没个打算,再多的银子也禁不住他那样花,倒是旁边的玲珑心痛得紧,买一样东西念一句阿弥陀佛,迟桑听不下去,豪爽地一拍胸:“你心疼个什么劲儿!不就是银子么!老子有的是头发!”

话音刚落,招来了玲珑一个白眼:“你当你的头发长得这么容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连凡人都懂得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懂得?这几万年的年纪都长到狗身上去了?”末了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一句,“姑娘我可不是心疼你和你的头发,咱心疼的是银子!”

迟桑大爷难得的没有与她吵,低眉顺眼地像个小厮:“是是是……”可垂下的眼睛里,却满满的都是笑意。

于是便只用剩下的几串铜钱买了几个小鸡崽,放养在院子里,看着毛茸茸的一团团满院子跑,聒噪的麻雀精一到清晨便开始叽叽喳喳,一脚把睡得迷迷糊糊的神兽踹下床去:“迟桑!起来!去喂鸡!”

“这日子啊,可不就是这样过呗。”嬉皮笑脸的人难得的正经一回,“平平淡淡也很好,真的。”

今朝只捧了茶碗默默地听,憨憨地笑。

话题兜了一大圈,又兜回了今朝身上:“格老子的,说起来老子今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就没见到颜渊?那死小子呢?在哪家青楼还是小倌馆?”

“他昨日和我说,他今天开始要闭关。说是妖界的王隔一百年就要闭关潜修一次,算是个妖界的规矩吧。”

迟桑撇了撇嘴嘲讽地笑:“他这样说你也相信?”

“我自是相信的。”

“那你可曾想过,你拼了命也没能让扶疏有多大起色,怎么一到了妖王府才几天日子,就蹭蹭地好了起来,今朝,你没想过么?”说不出为什么,分明该是冷眼看着颜渊替今朝付出的,这本就是他亏欠了她的,他迟桑该是拍手大笑的,可真到了这一步,却又不受控制地讲了出来,恨不得点醒眼前这个小傻子。

“他……”小傻子果然收起了憨厚的笑,“他……是为了我?”

“自己去瞧一瞧,不就都知道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嗷!写迟桑和玲珑那段的时候,不知道为毛居然感觉好嫉妒o(╯□╰)o,总有一种把一手养大的女儿嫁出去的既欣慰又心酸的感觉,我的迟桑啊……居然也有人了……

五十

颜渊闭关的地方在妖王府后山。寒气森森一座洞府,寸草不生,荒凉颓败,倒真像是凡间说书先生口中的妖物的巢穴。

钱来在门口守着,百无聊赖地倚着门框剔牙,远远地看见今朝过来,正上前一步笑嘻嘻地说:“仙子,王正闭关,您不能——”

“让开。”未竟的话语生生被截断,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早被甩到了一边去,龇牙咧嘴半天回不了神。

推门而入,那人一身白衣,两手枕在脑后,懒洋洋地仰卧在竹床上,一瞥眼看到了她,惊得直直坐起:“今朝,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她目光不动,直盯着颜渊瞧。

本就心虚的那个谁哈哈笑着敷衍过去:“我这是修炼乏了,所以才躺一会儿。”低下头来看今朝,眉眼弯了三分,丝毫没有逃避的意思。

“你……”今朝轻轻地说,剩余的几个字模糊不清地含在唇齿里,颜渊便靠近了侧耳去听:“什么?”

冷不防便被今朝揪住了胸前的衣袍,出手如闪电一般,往他天灵盖上探去,颜渊脸色一变,险险弯腰闪过,连退了好几步方站定,还笑嘻嘻地逗着今朝:“小娘子,这可等谋杀亲夫天打雷劈的事情,做不得的呦。”一副吊儿郎当的轻薄样子。

他犹在那边调笑,今朝却纵身一跃,指尖堪堪才触到他的袍角,那人早转到了另一边去,带着一脸稚气的得意,就差冲着今朝扮鬼脸了。

于是她追,他躲,小小的斗室里你来我往,掀起了重重轻纱。屋内有红木桌椅,更显狭□仄,今朝落地时一个不慎,眼看着便要撞上去,几尺之遥的那个白影转瞬间就移到了这边,将她搂了个正着:“撞到没?”

颜渊上上下下将怀里的人检查几遍,却没听到回答,纳闷着刚转过脸,立刻被今朝探到了额头,心里一惊,急忙别开去,可额上却已然留了她指尖的温度。即使是一瞬,也足够她探知他剩下的妖气了,于是心里便知此事是再也瞒不下去了,便转过脸来傻乎乎地朝她笑:“没事儿的,失的不多。”

“你……”她依旧是这一个字,却不同于方才,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指尖停留在他额头几寸的距离,微微颤抖着,既不前进也不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