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呿!”颜渊忍不住转头恶狠狠地骂了一个脏字,不知是恼恨自己轻易让她发现抑或是不忍心见到她那悲恸的表情,半晌才转过头来,勾起了唇角,温言软语地安慰着:“不痛,真的。”做这样的表情干什么呢,真是的,失去妖气时的痛尚能忍住,被你这样看着,却反而呕心一般的忍不住的痛。

说不痛,却是假的。妖不比仙,上仙的仙气是多年清心寡欲清修而来,失去了只是会偶尔有短暂的一阵头疼脑热;妖却不止于此,泰半的妖都练曾些旁门左道的妖术,有吸食凡人元气者,亦有生吞凡人活心者,当初杀戮而得的妖气来的容易,到失去时便是寸寸剔骨一般的痛,仿佛是死去的冤魂拿着银针,一针针地在心口刺出一个怨字,从密密麻麻的针眼里渗出血珠来,提醒着他曾经两手皆是血腥。

在骗今朝他要闭关前,亦曾发作过几次。痛楚来得突然,从不肯挑时机,发作时亦不知分寸。有一次便是在今朝面前发作了起来,可偏生要忍着痛装作无碍的样子哄过她去,痛极了才悄悄偏过头去紧咬住牙关,待到转回来时又是一脸轻松潇洒的笑意,好不容易捱过去,牙关已渗出了血,满嘴苦涩腥甜的血味。

也曾在妖王府外发作过,彼时恰在蛇王白泽的地盘上,白泽喜竹,漫山遍野地俱是郁郁秀竹,他那时便扶了一株竹子,痛得浑身颤抖,额上的冷汗布了一层又一层,手掌心竟汗湿打滑地握不住竹子。

汗湿重衣时那蛇王白泽慢腾腾地从远处走来,一路像是欣赏风光景致,视若无物地与他擦肩而过几步后,才又慢悠悠地退后几步,一脸刚刚才看见的惊讶:“呦,这不是妖王么。瞧我这眼神,真是拙得很,竟然一时没有看见,想必是妖王清贵高雅,竟与这十里竹林溶在了一起。”

真真是信口雌黄,他分明穿了一身白袍,又怎会与那些碧绿的翠竹混淆?于是干脆不搭理白泽,所谓风水轮流转,白泽不是厚道人,他颜渊又何曾是过,往日里也没少嘲笑蛇王,只当是一报还一报罢。

正等着白泽嘲笑够了好走,他却忽然肃然一整脸色,屏气凝神了片刻,惊道:“你的妖气呢?!”

痛还是痛着,口头上却不饶人:“哼,你不过小小一介蛇王,几时轮得到你来管本王的事?”

白泽也不动气,联想起近日里底下人传的沸沸扬扬的消息,本就是通透人,前后一想立刻便猜到了事情的大致起末,于是试探着问:“是为了今朝?”

妖王沉默了,闷哼一声,提脚正欲忍痛离开,却被白泽挡在面前:“不说就是默认了?”还未等颜渊作答,蛇族的王好大胆子,竟二话不说,堂而皇之地架着妖王回了蛇王府。

曾是泊玉时,尚不能制住白泽,如今正经历着痛楚的妖王便更是不能抵挡了,可口头上却还是要逞强:“大胆白泽,你——”

不想刚张口,便被灌下了一口热茶,白泽一手拿着茶盅灌颜渊,一手搭上妖王的手腕,手指微动间便有淡淡的光芒亮起,转瞬间又消失不见。

“咳、咳!”妖界的王从未如此狼狈过,艳色的唇边尚还留着水渍,一头乌发也散了开来,大怒道:“白泽你……”又忽然动了动身子,那滔天的怒气转眼化作了惊讶,“你给我吃了什么?”那极致的痛楚居然被那暖茶驱散了。

“哼。是蛇族家传的秘方,极养人的。我方才也渡了一点气给你,想来是能抵挡一阵子了。”又嫌恶地撇了撇嘴,“不要以为我是为你。我是在为今朝,从前我欠她良多,如今帮你,也算是帮她吧。”

“呵……”颜渊起身,“我自然是知道你为的是今朝,可我颜渊从来不欠人情,今日承了你的人情,来日定当回报。”

正想得出神,那小傻子却生了气,孩子气地打着他的胳膊:“我说过不要让你替我还的。”

“啊……”颜渊回过神来,向来好口才的人却什么也说不出,只傻乎乎地笑着重复:“不痛的,真的。”

比起你六百年地府刑罚来,这点痛又算什么呢。我道是想替你承这痛,却又有白泽来帮我,这还是托了你的福。若真要计较,便该将你所受的痛楚一一尝过方叫公平,可此生却是永无可能了,那么能为你做一件事便为你做一件事罢。

失了妖气的人都没喊痛,小傻子却紧张地将颜渊身上摸了个遍,生怕有个伤或者痛的,正忙乱间,被颜渊抱了个满怀,听他在耳边说:“今朝,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再强悍的人也有累的时候,几千年下来……够了,真的。”

轻轻软软的语调,如熏风一般吹得人昏昏欲睡,无端端起了懒意,于是便再也不怪他擅自渡妖气给扶疏,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就当忘却了一切伤痛和过往。

当年是谁薄幸寡情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当年又是谁醉卧芙蓉帐荒唐无忌,如今却收敛了张狂只为执一人的手,那窗外夕阳的余晖斜斜映进来,照亮了一对相拥的人影。

丹墀并不像他走之前所说“只是去处理一件小事,很快就回来的”,那圆月都挂上了半空,修罗王却依旧杳杳无踪。扶疏躺在榻上扁了嘴,说是父君不回来他就不睡,任由着底下漂亮的侍女姐姐说破了嘴,他只捂了耳朵一个翻身,留一个固执的背影给你。

无法,只能去找了今朝和颜渊来。小魔王一看到今朝,变戏法似的变出一眶泪水来,嘟着唇,真是再可怜委屈也没有了:“今朝,我要父君!父君分明说过今天处理好事情就回来的,他说是一件小事情,却到现在还不见人,今朝你说是不是他遭什么不测了?”越说越扯,眼泪就落下来了,“呜……修罗界的很多长老其实都不满意父君,父君一定是遭到贼人所害了!”哭得那叫一个伤心,还打起了嗝。

妖王冷哼一声,撇嘴翻了个白眼,若是修罗界的王简简单单便被害了,那还真是不配叫做修罗王!

可床上的小太子显然不这么想,越哭越伤心,一路哭到今朝怀里去,扯了她的袖子嚷:“今朝,你今天晚上陪我睡好不好?父君不在,我害怕!”

那个谁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拧了眉毛刚要说“不准”,那边小傻子已经答应了:“好的,我陪你就是了。你父君不会有事的,他是丹墀啊。”

那个谁傻了眼,挣扎着试图挽回:“扶疏,你算不算个小子?哪有男人害怕的?亏你还是修罗界的太子,岂能这么懦弱!今朝,咱们得锻炼扶疏的胆量,今晚你还是……”

那小傻子却一脸认真:“颜渊,今天晚上我陪扶疏吧,他还是个小孩子,住在你妖王府里也算是寄人篱下,丹墀又没回来,你就让让他吧。”

颜渊霎时被堵得哑口无言,恨恨地看着那扶疏在今朝怀里得意地冲他扮鬼脸,真真是咬牙切齿却偏生无可奈何,只能一步一回头慢慢走回去,对着青灯照壁,映出茕茕孑立形的一个影子。

这一夜,注定无眠。

五十一

天大亮的时候,钱来使唤了几个小厮去扫院子:“给我麻溜儿点!成日里只知挺尸灌黄汤,该干的活儿一样都没干!平日里连个人影儿都捞不着,发月钱的时候倒来得齐,一个比一个跑得快——那边,那还有土旮旯没拾掉呢!”骂骂咧咧着,一转眼看到院中石桌旁坐着的人,唬了一跳,恭恭敬敬地上去请安:“修罗王,这可是刚回来?”

“你家王呢?”修罗王一脸沉静,看不出表情。

“这……还在睡呢,小的这就去请示。”说着一溜烟儿的跑走,还不忘唤小厮替修罗王泡一杯清茶,倒是机灵得很。

于是便捧了茶在院中慢慢地等。却不想这一等便等了半日,回来时那日头还挂在篱笆尖儿上,现下里却已升上树梢了,又等了一个时辰,等到那日头都要到了中天,那方起的妖王才自远处慢腾腾地走过来,星目朦胧,拖着宽大的袖子,掩着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分明是无礼的举止,他偏生却做得赏心悦目。

“呦,真是对不住了,叫修罗王好等。”一撩衣袍,潇洒地在石凳上坐了,语气是再诚恳不过了,心里却乐得像开了花:让你儿子抢我的小傻子!活该让你等一上午!

丹墀也是隐忍的性子,冷冷地看了颜渊两眼,不急不慌地啜了一口清茶:“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回去一趟后,才发现这事情不简单。”

“这世上还有让修罗王棘手的事么?那我倒要洗耳恭听了。”本就不待见丹墀,好不容易抓住一个机会,幼稚的妖王尽挑了不冷不热的语句来嘲讽。

若是平日,高傲的修罗王是断然忍不下这一口气的,早反讽回去,非驳得对方一个哑口无言,此刻却只当没听见,端了肃然的一张脸道:“长老们回报说,人间来了一个天师。”

这人间,从来就不曾太平过。有在青楼里喝花酒的男子,深夜醉醺醺归家时,在惨淡的小巷子里邂逅绝世美人,那美人环佩玎珰眼波流转,扭着腰走上前,如同弱柳扶风,又隐隐生出媚意来,男子便看直了眼,由着美人儿的纤纤素手搭上自己的肩,吐气如兰:“公子,今夜让奴家相伴如何……”男子正流着口水庆幸着这飞来艳福,胸口一阵剧痛,低头一看,美人的纤纤十指刺入了自己心脏,十指指甲暴长,寸寸剖开血肉……隔日清早,清晨摆馄饨摊的大婶子一声尖叫:“死人啦!”只看见街头一具暴毙的尸体,胸口上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亦有养了不孝儿的老母亲,无人肯侍奉,只得孤身一人独住在茅草屋内,夜深人静时忽然被一阵凉意惊醒,睁眼只看见床前一个青面獠牙的修罗,呼救声还哽在喉头,早被掐住了脖颈,血肉迅速地凹陷下去……隔了几日,城内便有了新的流言,说是有人在城北那孤寡老人的屋前,看到一个修罗叼着鲜血淋漓的一段胳膊,一边啃着,一边消失在了夜色中。

城中百姓也曾请过天师,牛鼻子老道穿了花里胡哨的一件道袍,搭起了斩妖台,举着桃木剑咿呀一通乱语,喝了一口掺了符纸灰的水,“噗”一口喷出来,又乱舞一通,收了剑郑重道:“诸位乡亲请放心,这妖物已被我捉拿收服,马上就要拿去炼丹去的。”

城中百姓犹在感激涕零,道士收了银子,拍拍屁股走得毫不负责。

自然是没用的,杀人的是修罗,道士搭的却是斩妖台,真真叫人发笑。于是不过平静了几日,便又有壮年男子的尸体横陈于街头,一模一样的死法,一模一样的惨状。镇里活了一百岁的老寿星一捋胡子:“这镇里,不太平啊。”

后来几天下起了雨,某一日,有外乡人自城门而入。一身浅灰色的道袍,手里一柄泛黄了的油纸伞,濛濛烟雨中一步步行来。只见他容貌生的极漂亮,却高昂着头一脸骄矜,从不正眼看人,只轻蔑地瞥你一眼,傲气凌人不可一世。进了城,头一个找的就是镇长,开门见山道:“我是天师。你们这城妖气甚重,亦有修罗,我可助你们除妖斩修罗。”

城里的人被前几日来的几个牛鼻子老道诓怕了,又见他年轻高傲,心里将信将疑,只敷衍道:“若是道长能够为我等驱魔除妖,乡民自是感恩不尽。”

于是天师便在城西的老宅住了下来,独身一人,未见伴友也未见红粉。修道之人泰半清贫,这个天师却是个例外,出手阔绰得很,仿佛腰缠万贯的富老爷。今日上酒楼,点了八宝鸭,却只独独吃一条鸭舌;点了松鼠桂鱼,却独独只吃两只鱼眼,便是上好的女儿红,也只喝了一口便全数洒到了窗外,真真是大手笔大派头;明日上楚馆,千金一掷入了花魁的罗纬帐内,南海的珍珠蓝田的暖玉,一件件地往花魁闺房里送,众人皆在议论纷纷眼红艳羡,他却自抬高了下巴挑起了眉头,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到了夜间便更是荒唐,招了各个青楼楚馆的花姐儿,聚拢在一起或斗蛐蛐儿,或掷骰子行酒令,夜夜笙歌欢娱风月。若深夜里打他院落外走过,指不定还能听到令人脸红心跳的媚声呻吟和男人的喘息,哪里像个修道之人,分明是纨绔子弟。

城里的人便更显失望,提起他便“嗤”一声:“什么天师,我看就是个街头的痞子、无赖、流氓!空长了一张漂亮脸蛋有什么用,就没见过这么□的……还指望他来给咱们除魔?我呸!他不勾去咱城里的闺女,我就要谢天谢地了!”说到这里,又回头教训自家闺女,“你可给我拎拎清楚!那小子不是个好货,别被那张脸迷住了!要是叫我知道你和他有什么来往,我不打断你的腿!”

指指点点流言蜚语中,只有那天师依旧从容潇洒而过,留下一个再孤傲不过的挺直背影。

这一日深夜,万籁俱静,依稀只闻得一些草虫的鸣叫。打梆的刘三正巡到一条小巷,忽然之间,那草虫的鸣叫同时熄了声,一丁点声音也无,连尚算明亮的圆月亦躲进了云层中,只泻出惨淡的一片昏光。刘三无端端地打了一个寒噤,不禁心慌地拢紧衣襟,胆战心惊地往自己身后一望,长巷尽头空荡荡的,毫无人烟。刚放下心来回过头来,眼前赫然一张狰狞面孔,血红的一双眼睛盯着他,在夜色里幽幽地闪着赤光,心跳仿佛停了一下,竟骇得不能动作,终于回神时,看见那修罗一双惨绿的手掌正慢腾腾举起来,指甲暴长,要去挖他的眼珠。

“啊、啊啊!”凄厉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突兀而刺耳,仿佛要撕裂夜幕。丢了梆子,甩了灯笼,刘三转头就跑,连滚带爬地只顾逃命,喉咙里喊出的呼救声已然嘶哑。那修罗仿佛要戏弄他,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头,偶尔加快脚步,赶上刘三,朝他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吓得刘三软了腿跌坐在地,股间已有一片水渍蔓延开来。

正恐惧绝望间,长巷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逆着光一步步走来,看不清眉眼,刘三仿佛见了亲人一般,无端又生出力气来,哭爹喊娘着朝那人爬去,好不容易爬到他腿边,一把抱住了人家的大腿再也不肯放。

那人厌恶地一皱眉,抬脚一提,就将刘三踢了个仰面跌,这一跌正好对上来人的眉眼,赫然就是天师。

那修罗谨慎地停住了步子,朝天师耸了耸鼻子,忽然露出了仿佛见了我佛如来时的表情,转身就欲施法遁走,十分惊恐害怕的样子。

那天师冷笑一声,口诵咒语,指尖几张符纸如迅雷闪电,“啪啪啪”地便贴住了修罗的罩门,天师手中银光一闪,又现出了一条银索,放手一甩,柔软的绳索如同蛇一般缠上了修罗的脖颈,天师再一用力,修罗皮肤处便被灼燃了,升起股股青烟和一阵恶臭,不过片刻,便化作了一滩脓水。

刘三看呆了眼,抹去吓出的一大把鼻涕眼泪,拖着两条发软的腿爬到天师面前,正欲磕头谢其救命之恩,那天师冷冷勾出一个笑来,高高在上地睥睨下来,仿佛在看一条野狗,只瞥了一眼,再不搭理刘三,转身就走。

第二日便传开了,打梆的刘三绘声绘色,唾沫横飞。指手画脚将昨夜的情景说得刺激惊险,说是那修罗有多可怕,那天师又有多厉害,天师一出现,那修罗简直就像刚成形的小妖遇上了得道高僧,转瞬间便灰飞烟灭。

底下的人一阵惊叹,也有人十分不信,磕了瓜子冷笑道:“刘三,做人可要有诚信,你说那天师真会杀修罗还很厉害?我才不信!那天师给了你多少银两,买了你这么说的?”

“你!”刘三涨红了脸,“我刘三说的句句属实,要是说半句慌,我刘三就是个没把子的!”

座下的人依旧不信,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不想过了几日,陆陆续续地又有乡民被天师救了。东街的李大娘,西口的王麻子,众人这才真正信服起这天师来,几乎将他奉若神明。镇长带了乡民亲自上门想感谢他,天师却将一大帮子人晾在那里,闭门不见,镇长忍不住走上前去想敲门,那屋里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娇媚的长啼:“啊……唔……那里、那里不要……”

众人面面相觑,早有黄花大闺女羞得脸上能滴出血来,于是便只能作罢。

这天师真真是一身的高超法术,从来只见他高傲地将一具又一具修罗尸体扔在众人面前,却不曾见他受过一点伤。

“不过几日,那城里的修罗几乎被他杀尽了。”丹墀慢慢地说着。

“哼。这天师可是好人,在为百姓造福呢。”颜渊揶揄道。

“可他杀了我无数族类。”

“那是你们应得的。”颜渊冷笑连连,“修罗嗜杀,老小皆不放过,纵然没有这个天师,也迟早会有上仙来收拾——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与我妖界又有何干?”

“当然与你有关。”丹墀抬起一双眼,嘲笑着看他,“这世上,有不吃人的妖么?那个天师,迟早会对妖下手的。”

“……若果真如此,这也是他们应得的。初时我不懂事,放任他们为害,后来便与各族的王商量,立了规矩,规定是不能伤害凡人的。既有这等不遵从命令的,那死了便死了,也免了我颜渊亲自动手。”颜渊沉吟半晌,方缓缓说道。

“呵,”丹墀失声笑起来,摇头道,“你想得太简单。那天师并不是抱了造福百姓的心去的,底下的长老说,不止杀人的修罗,便是有些隐居世间多年却从未伤害过凡人的修罗,亦被他杀了。也就是说,但凡非人族的,无论是否无辜,他统统杀之。他想要的,恐怕不是凡人的感谢和崇敬,他要的,不过是那一份杀戮的乐趣。”修罗界并非人人如此,亦有心善的修罗,每日只捕猎野食,却偏生被他捉了去,又不给一个爽快的死法,被扔进炼丹炉中,等到那修罗被火灼得快死去时,他又把修罗从炼丹炉里放出来,扔进冰水中,等修罗冻得青紫时,又扔进炼丹炉内,如此重复乐此不疲,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活脱脱是一只猫爪下被戏弄的老鼠。

“那些被他当场斩杀的是好运,被他捉去玩儿的,那些个酷刑只怕你颜渊也未曾听到过。只怕到时,你妖界亦不能独善其身。妖中固然有该死者,可亦有心善的妖在世间从未伤过人,譬如那住在东街尽头老宅里的……麻雀精。”

五十二

后来就没有再听丹墀说起天师的事,修罗界的王忙着处理公务,成天见不着人,把个儿子丢在妖王府不闻不问,放心得很。

丹墀是逍遥了,可那个谁却苦闷了,沉着一双眼看着已然能下地的扶疏缠着今朝,跟藤蔓似的扯都扯不开,一张脸就黑成了锅底。

一旁察言观色的钱来伶俐地端上一盏茶来:“王,这是狐王前日里送到府里的铁观音,雨前新制的,您尝尝?”

颜渊一手接了茶来,却不喝,手指搭在被盖上慢悠悠地转着杯沿,眼却还死盯着扶疏与今朝。钱来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地叹一声“魔障”,正要退下,冷不防妖王忽然开口唤道:“钱来。”

“在,王您吩咐。”

“这样,你去找几个能干的人来,护送修罗太子回去,就和修罗王说扶疏思乡情切,再者身体也大好了,离了妖王府也无碍,所以本王就擅自做主将太子送回去。本王回头给你一个令信,你带着去选人,就这么着了。”

钱来瞠目结舌半日说不出话来,正不知该不该接,忽然横空里有人哈哈大笑,插话道:“颜渊,你堂堂妖王几时也如此龌龊,尽耍些小伎俩。钱来要是真去了,依我看非得被修罗王拨皮抽筋不可,你这主意可真损人。”

颜渊冷眼看去,正是沙棠,一脸看好戏的兴味表情,一把折扇摇得风度翩翩,转头对钱来说:“行了,你先下去吧,我与你们王有话说。”

看着钱来如释重负抹冷汗的背影颠颠地消失在了后堂,颜渊才转头打量着沙棠,打趣道:“啧,沙棠,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我府里刚得了玉泉酒,味道倒也清冽,不过前几日才派了小厮送去你府上过,那么你今日来可是为了川絮新送的铁观音?呵,不愧是猫,鼻子灵得很。”

沙棠摇着扇子笑眯眯地等他说完,这才慢悠悠地从袖中拿出一封请柬:“给。”

“这是喜帖?又是哪家要办喜事?这山花烂漫的倒也刚好是结亲的好节气。”

“我。”

妖王吃惊地挑高眉,一脸的不可置信:“你?”

与沙棠、川絮、暗陌几个是从小时便玩在一处的,几个小魔王个个都是不消停的性子,今日去偷狐族长老私藏的美酒,将老人家气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们几个却喝了个酩酊大醉,躺倒在乱花丛中;明日又觑准了时机偷偷尾随着虎族长老进了青楼,将好事中的一对男女抓了个正着,幸灾乐祸地看着长老的夫人提着自己相公的耳朵骂骂咧咧出了青楼,他们四个在后头拍着手笑。真要一一数尽这些小时做过的调皮捣蛋事儿,哪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只差没将妖界翻个底朝天。

再后来,孩子长成了男子,小孩子的稚气事儿是不做了,却玩起了风月。青楼楚馆勾栏院,每一家都有几个相熟的女子,不过一天半天的,身旁的女子便换了一张容颜。若要比谁更疯谁更尽兴,四个人谁都不输谁。彼时但凡家里有待字闺中的女儿的,父母无不板起了脸,语重心长地叮嘱一些“妖界好男儿多的是,哪怕找个老实普通的,也好过那四个人”“可别被他们的脸迷住了心智,那是靠不住的”云云,真真是薄幸名狂的纨绔子弟。

颜渊到这时还记得沙棠许多年前的样子。那日正好是暗陌生辰,酒楼里一场饕餮完后,带着薄薄的醉意,四人照例进了青楼,才跨进门,老鸨便笑开了花:“呦,四位爷,今儿高兴哪?咱楼里新来了一个姑娘,美得很,要不叫她出来给几位爷瞧瞧?”

姑娘的确是美的,媚态横生,柔若无骨的妖娆身段就往沙棠身上倒,沙棠哈哈一笑,随手一拉,美人就横躺上了他的腿。暗陌有些喝高了,起哄着要沙棠亲那姑娘,沙棠亦不推拒,薄唇衔了一粒樱桃,俯身就吻了下去,唇齿辗转间,一双手已从姑娘的酥胸移到了大腿,引得暗陌和川絮一阵叫好。彼时颜渊就在一旁看着,印象里只有那晚昏黄的灯光,姑娘身上茜红的薄纱,薄纱下雪白的肌肤,还有沙棠似笑非笑的唇。

便是这样的一个人,竟要娶亲了。

“怎么?很奇怪么?”沙棠笑笑问,“只准你颜渊浪子回头,却不准我沙棠收敛性子了?”不等颜渊回答,又兀自说道:“总有这么一天的。听说,川絮那边也提到成亲了,暗陌那边好像是要闭关潜心修炼了,前日里去看他,他对我说‘总要做些事情了’,呵,你、我、川絮、暗陌,迟早得承担起应尽的责任,你当我们能永远如同以前那般?”

颜渊沉默半晌,冲着沙棠肩膀就是一拳,笑道:“我一定去,新娘子是谁?”

“名字给忘了。”沙棠漫不经心地笑。倒是听族里的长老说过,说是几个长老为了这事儿吵了好几日,最后才万中选一选了一个大家都满意的姑娘出来,温婉贤淑,是极大方得体的,刚好能配上猫族的王,那想来名字大概也是差不到哪去的。

“你啊……”颜渊无奈地笑,“还是对她上点心吧。”

沙棠唰的收了扇子,抱拳一笑:“等到那日,恭候妖王大驾光临。”

沙棠走了以后,扶疏立刻跑了上来,眨巴着眼睛问:“沙棠要成亲了吗?成亲是什么?是不是就是新娘子盖着红盖头坐着大花轿,是不是还可以闹洞房?我也要去,我也要闹洞房!”

苦闷了多日的那个谁终于逮着了机会,立刻抬高了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扶疏:“你也要去?你如果答应回修罗界,我就让你去。”

扶疏眼珠一转,也不是好惹的:“你不带我去,我让父君带我去。”

“呵,这可要看主人家愿不愿意,我妖王愿意让你们来是一回事,主人家不愿意却是另一回事。妖界的婚礼,也断然没有让修罗界来凑热闹的规矩。”

扶疏便苦了脸,眼泪汪汪地看着颜渊,可任凭他软磨硬泡,颜渊就是不松口,于是便只能咬牙答应:“好。你让我去闹洞房,我闹完就立刻回修罗界。”咬牙切齿,一脸的忿恨。

于是得逞的那个谁挑高了眉笑得得意,一转眼看到今朝,却又立刻变作了柔情似水的模样,连语气都温柔了许多:“今朝,你也陪我去。”

沙棠成亲那日,正是大晴天。妖界已有多年未办过像模像样的喜事,如今猫族的王成亲,请帖撒遍了各族,又在府外办起了流水席,不拘是谁,坐下便能吃几口,于是这一日妖界里有事没事的,便统统往猫族跑。

颜渊牵着今朝慢悠悠地下山来,分明是不短的路程,他却不用术法,一路赏景一路慢行。走了半日,见今朝有些喘,忽然想起她失去了大半的仙气,立刻后悔不迭:“今朝,我们还是腾云吧。”

“嗯?”今朝愣愣地看着他,妖和仙虽然不同,泰半的术法却是差不离的,真要理论起来,也不过妖界的术法更邪一些,却偏偏只有一样腾云术,六界中只有仙界独有,妖是断然学不会的,可颜渊却……“你会腾云术?”

“啊。”颜渊理所当然地点头,不止是腾云术,仙界的术法他一点就通,仿佛天生便会一般,“也许因为我前世是泊玉吧。”

正说着,猫族的地界已近在眼前。远远地就见沙棠的洞府门口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好不热闹,这边是川絮和暗陌,混在人群中嘻嘻哈哈;那边是茶花精和三郎,手牵着手也在凑热闹;更远的是扶疏,骑在丹墀肩头,仗着高处正兴致盎然地四处张望,他下边的丹墀看到他们,不过冷淡地点了点头。就连迟桑也带了麻雀精,远远地见到今朝,嘿嘿笑着挥了挥手,转头对麻雀精说了些什么,那麻雀精一张平凡的容颜就红了个透。

猫族负责接待的管家心思伶俐,远远地就看到了颜渊,立刻扯高了嗓子道:“妖王驾到!”

一声过后,众妖一阵骚动,自动地让出一条路来,虽是低着头,眼睛却不住地偷瞄着颜渊和今朝,还有胆大的与同伴咬耳朵,议论这最近十分出名的今朝仙子。窃窃私语中,妖王高昂着头,目不斜视,牵着今朝的手握得更紧,一路走到沙棠面前去。

妖界的规矩,若是妖王来了,新郎新娘除了敬天地敬父母敬伴侣,还得敬一个王。立刻便有聪慧的侍女端上酒来,新郎官沙棠一身喜服,将平日放浪的性子收敛了不少,笑嘻嘻地看着颜渊端起了酒杯,却不是给自己,而是贴心地给了旁边盖了红盖头的新娘,然后才自己端了酒杯,似笑非笑道:“颜渊,愿你也有这一天。”说罢一昂头,一饮而尽。

喝了酒,婚礼便开始了,爆竹声声,入目望去,皆是大喜的红,梁上结的喜绸亦是红得晃人眼,众人祝福声中一对新人遥遥地立在大堂内,却感觉不到一丝喜气。颜渊好心情,拉着今朝也在流水席上坐下,猫族向来豪爽大方,便是做的菜亦如是,一色的白釉大海碗,肥嫩的红烧肉堆成小山一般,一条鲫鱼的鱼尾都甩出了碗外,虽是没有妖王府里那般精致,吃起来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正给今朝夹着菜,忽然一阵喧闹,有小厮模样的人匆匆而入,在新娘父亲旁附耳说了什么,便只听那边爆发出一声妇人的哭号:“我的辛儿啊!”

众人哗然,茫然四顾间交头接耳,善窥人心思的钱来也不等颜渊吩咐,早挤进人群中,悄悄地打听了,回来一五一十地禀报:“听说是新娘子的弟弟,将将才化作一个人形,早上来这边的途中贪玩儿,自个儿溜去人间了,新娘子那边正忙乱,也就顾不得他了。方才有小厮来回报,说是那弟弟被人发现死在妖界的雁门水畔,听说是……”说到这里却有些犹豫,小心翼翼地觑了颜渊的脸色,才斟酌着道:“听说是人间新来的那个天师杀的。”

“格老子的,什么天师?什么玩意儿?”迟桑早带着玲珑挤到这边来,瞪大了眼睛问。

今朝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只听得迟桑冒了火气:“他奶奶的!他这个样子和那些吃人的妖又有什么不同?”

“的确是不好惹的。迟桑,你和玲珑小心点。”

“格老子的,他敢动玲珑?老子堂堂神兽还怕一个小小天师?”

这边正说着,那边新娘子娘家众人脸上已是一片哀色。纵然是沙棠,亦被这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沉默了半晌,朗声道:“沙棠谢过赏光来鄙人婚礼的诸位,只是事发突然,依我看,这婚礼便——”

“继续下去。”忽有一道沉稳的女声截住了沙棠的话头,正是那嫁衣加身的新娘子,不疾不徐地说着,“我嫁的是猫族的王,哪里有婚礼到一半却打住的规矩,若真如此,岂不丢了猫族的脸面,贻笑大方。今儿便是天大的事也得礼成了以后再说,礼官,继续吧。”说到后来,声音有些哽咽,却依旧是从容得体,果然是万中选一的识大体的女子。

喧嚣的锣鼓声便又再起,众人却没了方才的喜乐心思,面带忧色,纷纷议论着这天师。丹墀冷冷一笑:“我早说了,他迟早会向妖界下手的。”

颜渊正要说什么,那边礼成了的新娘却不入洞房,端庄地走至颜渊面前,一揖到底:“胞弟自幼顽皮,小打小闹不少,可伤天害理的事却是一件也未做过。今日不过贪玩去了人间,却不料冤死在天师手下,小女子斗胆,还请妖王为辛儿讨一个说法,也为妖界做一个主!”

语声朗朗清越,像是要直逼到颜渊面前来,众人便停了议论,多少双眼睛就将颜渊望着。素来不务正业的妖王一脸肃然,扬了盛气凌人的一双眼,众人面前一字一顿道:“本王定然将此事管到底。”

五十三

原是欢喜地去,回来时却全然没有了愉悦的心情。颜渊一径走着,想起丹墀带着扶疏回修罗界时在他身侧附耳说的一句话:“那天师不是普通人,虽还未查清楚,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他自然也是知道这天师的来头大约不小,这样高强的法术,这样嚣张的做派,活脱脱就像是天界的那位天府大帝……心里忽然一凛,妖王肃了眉眼,迅即地回头对钱来吩咐了下去:“派人去打听清楚那个天师的来头,前生做的是什么人,来世行的是什么事,查得越详细越好,但凡有些蛛丝马迹,便立刻回来禀报。”

见多了颜渊纸醉金迷夜夜笙歌,见惯了妖王脸上沾染上的金粉残妆,倒是头一次见到他如此雷厉风行的样子,钱来心里一跳,应了是转头就去办事。身后的人敛眉沉思片刻,却忽然又叫住了他:“回来。别的人不要多派,派了也没用。你只打发迷迭去,另外派几个人保护她——不拘有什么消息,即刻上报。”

妖中有善窥人心思者,名唤迷迭。原先不过是前朝皇宫祠堂里摆着的一只香炉,前朝鼎盛,香火延续了八百年,香炉也就受了八百年龙子龙孙的供奉,久而久之便成了妖。不想将近千年的基业,摧枯拉朽也不过在一秋间,叛军攻入了宫廷,帝皇自刎于龙座,次日天明时,已是另一个朝代。改朝换代新气象,自然是要先给底下的旧臣们一个下马威的,于是新上位的帝皇毁了前朝的祠堂,那香炉也就被扔了出去,所幸她已然成了妖,便趁夜黑时化了人形,出了皇宫在妖界住了下来。香炉精在皇宫里守了八百年,也就见尽了一切世间肮脏黑暗,譬如弑兄夺嫂、秽乱宫闱之种种,渐渐地也就摸透了人的心思,别的本事没有,窥探人心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

“想来她该是能看清天师的身份的,摸透了对方的底子,我们胜算亦大一些。”平庸懒散的妖王若是认真起来,心思也是缜密得很。可这也不过一瞬间,下一刻他便又堆起了玩世不恭的笑,拉着今朝的手讨福利:“今朝,我聪明吧?是我聪明还是泊玉聪明?夸我就不必了,亲我一下如何?”顶着一张懒洋洋的笑脸,将人间泼皮无赖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

小傻子却不懂风情,只皱了一张脸担忧:“不知道玲珑那边会怎样,迟桑又是个火爆的性子,如果真打起来,上仙打死凡人,也是要收天规制裁的。”

没得逞的人撇了撇嘴:“玲珑虽是个爱凑热闹的,胆子却十分小,怕死得很。现在出了这事,一定是躲在家里让迟桑陪着呢,不会出什么事的。”

于是便回了妖王府。丹墀带着扶疏回了修罗界,迟桑回人间去陪玲珑了。碍眼的人走了个精光,那个谁就愈发明目张胆起来,成日抱着今朝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