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官沙棠在成亲的第五日上邀了川絮和暗陌一同上妖王府来,为的是妖王府新进贡的时令鲜果。颜渊搂着今朝,一手拿着荔枝指着沙棠笑:“呦,这不是新郎官么,这才第几日啊,本该是蜜里调油的,怎么就抛下如花美眷上我这妖王府了呢?”

沙棠也不恼,也不笑,一把折扇摇得慢慢悠悠:“我们自是比不上妖王和今朝仙子鹣鲽情深焦不离孟的。”

的确是比不上的。新娶的新娘子识大体懂礼数,既温柔又贤惠,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好,不过几日,府里上上下下被她打点得井井有条,底下几个管事的和长老交口称赞不绝,挑不出一丝差错来。可就是对她动不了情,她笑的时候,仿佛连嘴角勾的弧度都是计算完美的;她说话的时候,那婉转的语音亦是精确的一成不变的一个调;仿佛是一个白瓷的美人,美则美矣,却没灵气。偶尔深夜归家,正撞见她沐浴完毕,一把湿漉漉的长发垂在胸前,亵衣松松垮垮地敞着,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玉一般的颈子,风情万种。一瞬间便被勾起了情潮,本该是一宵春情无限,芙蓉帐底一对交颈鸳鸯好不缠绵,偏生她却肃了脸色系好衣带,叫了小厮来记这日期,又把蜡烛吹灭,这才肯让沙棠亲吻,于是再炽热的情愫亦被浇了个透心凉,便是再也爱不起来了。

而眼前的这一对,却生生地让人艳羡。颜渊拈了荔枝,慢条斯理地剥着壳,笑嘻嘻地托着蒂送到今朝嘴边,有些古板的仙子红了脸,偷偷地看一眼在座的人,悄声说:“颜渊,不合适……”

“嗯?怎么不合适了?”那素来没个正经的人笑,索性衔了荔枝,嘴对嘴地喂了上去,末了还暧昧地舔一舔唇边的汁液,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你……”小傻子一张脸红得似要滴血,气得结结巴巴又骂不出什么,板了脸作势要走,那一向张狂的妖王居然腆了脸,拖长了音调哀哀的求,惹得川絮暗陌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沙棠就在一旁看着,这样的缱绻情深,由不得叫人不羡慕。

待吃饱了肚子,这才慢悠悠地讲起来意。川絮吃得太饱,懒洋洋地趴在案上眯了眼,就是狐狸的样子,捂了肚子打了个饱嗝,才道:“迷迭他们前几日已经在人间住下了,只等机会接近这天师,我们狐族已经下了令,命底下人近日不要去人间,想来伤亡要少些。”

暗陌将李子丢到半空,仰起了脸张大嘴巴接,不想差点儿被哽住,瞪眼伸颈了半晌才喘过气来,一拍桌子又是豪气冲天:“管他是什么来头,杀了不就成了?不就是一个凡人嘛,这些年来固然你颜渊明令禁止不许伤人,可暗地里做这些事的妖也不少,死在妖手下的凡人也不少,也没见那些劳什子神仙来管嘛,那多死一个又如何?”

周围人静默了半晌,无人搭理。

他迷惑地周围望了望:“怎么?我说错了吗?”

回答他的却是钱来的禀报:“王,查出一点眉目了。”

说是人间新开了一家青楼,老鸨不知从哪里挖出了一块宝,名唤迷迭,极擅歌喉,春日里悠悠地倚着窗户,唱一首《有所思》:“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恰一阵风过,吹落了绣帕,恰好便蒙在楼下过往的天师脸上,那天师一抬头,只看到绝色美人一扭身,似是害羞一般转过头去,却又不甘地转过来,贝齿咬着红唇,接着唱:“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有意思。”天师眯起了眼,便就此踏进了楼内,一掷千金,只为了见这新来的花魁。

“呵,好一个美人计。”沙棠冷笑一声,“可凭你们的道行,能瞒得过那天师?”

“不……不能。”钱来抹了把汗,本是敛了妖气的,小心翼翼不敢泄露丝毫,可迷迭才将将靠上天师的胸膛窥人心思,猛一阵剧痛,手腕已被擒住,那英俊的天师嘴角噙笑:“不愧是香炉精,好大的胆子,竟欺到本君头上来了!”手指翻飞间,禁制道符一一闪现,也亏得钱来机灵,早预备了这一着,几个人拼死将迷迭救了回来,却也伤得不轻。

“探到了什么?”颜渊支了额头问。

“是。虽然不过片刻近得他身,可迷迭已经探出了他的前世,是……天府大帝。”

刹那间静默,川絮皱了眉:“这可难办了……也不知他转世后是不是还认得你颜渊,若是认得,也许还好说话一些。”

“不记得了。但凡上仙下凡历劫的,俱是消了记忆,虽然性子不变,可前尘往事却是一概不记得了。退一万步说,哪怕便是记得,他那样的性子,也不会卖你半分面子。杀也杀不得,说也说不得,这回真真是麻烦了。”沙棠摇着折扇,说得不冷不热。

颜渊眉目俱是肃意,半晌冷冷说道:“若再有下次,杀。”说罢便牵了今朝拂袖而去,显然已是动了气。

直到到了后堂,今朝才回过神来:“天府大帝?那个上古龙族繁衍到如今唯一的嫡亲血脉?”

这位上仙的名头,天界哪个人不知哪个人不晓。青耕曾在酒醉时朗声大笑:“那些老古板,说我嚣张放肆目中无人?呵,我哪里比得上人天府大帝?他们哪,也就只能在我面前说说,至少我不会拿他们怎么样;这番话若是当着天府的面说,只怕一句话还未说完,早被杖毙在跟前了!和这样的人比起来,我算什么?”

从此便对这天府大帝留了个心,说是留心,也不过多看几眼,多听几句。却不知这样的人也会下凡历劫,而且居然变作了天师。

“他才是天界名副其实的贵胄,便是转了世也是他,你……”今朝想起颜渊方才斩钉截铁的一个“杀”字,担忧不已,却抿了唇不说话。

“呵……”妖王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颜渊既当众做了承诺,便怎么也该有些担当。虽不敢说是一言九鼎,却也不能食言而肥,总该给妖界一个交代。至于我嘛,”他忽然眨了眨眼,“最坏也不过一命换一命罢了。到时候你这个小傻子,就继续追着我的轮回,我们下一世再在一起呗,那时我再不是妖王,你也忘了你仙子的身份,岂不两全其美?好不好,嗯?”

说着说着,又没了个正经,搂着今朝亲她的额头,看怀中的人被他的敷衍气得鼓起了双颊,才正色道:“傻子,我哪有这么容易死的,他是天界贵胄,我也是妖界之王,若真要打起来,谁赢谁输还未可知呢。你且放宽心罢,啊。倒是迟桑那边,你要同他说一声,他脾气太爆,若真碰上了是讨不了好的。”

天府大帝的轮回仿佛一颗投入湖水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后便又再无声息。算算日子,已是连接过了好几日。暮春时节已是将近要入夏,闲来无事的众妖便在晚饭后搬了板凳聚在榕树下,乘着凉风说些家长里短。

妖王自是不屑去的,却捱不住今朝欢喜的笑颜,撇了撇嘴,别扭地陪着今朝挑了清净的树下坐了,先前还端着高高在上的妖王样子,可一边吃着时令瓜果,一边听着怀里的小傻子絮絮地说起从前和他的那些往事,倒也是惬意得很。

凉风习习中钱来自远处匆匆跑来,满脸的喜色,探头探脑地眯眼看了半晌,终于看清楚了颜渊的所在,立刻连滚带爬地一路跌跌撞撞到颜渊跟前,气喘吁吁地就嚷:“王!喜事啊哈哈!还不用王动手,那个天师就被迟桑公子杀死了,迟桑公子是天界的人,和我们妖界没关系,真真是好事啊!”

“砰”的一声,是谁倏然立了起来碰翻了板凳犹未察觉:“你说谁?谁杀了天师?”

眼前的仙子满脸的震惊和不可置信,揪了他领子的手竟微微颤抖,钱来心里一跳,咽了口水结结巴巴地又重复了一遍:“迟、迟桑……”

“轰隆隆!”方才还晴好的天竟已是阴云密布,天边滚过一道惊雷,电闪雷鸣下照亮了一张惊恐的脸。

“今朝!”颜渊在后面追喊,可那人影倏忽间便已掠到了几丈外,再也顾不上其他,颜渊也飞身追去,留下一个莫名其妙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的钱来。

急起来的今朝早无所顾忌,腾云驾雾疾行到了人间,颜渊皱紧了眉,脚下加速,终是赶上了,方来得及唤一声“今朝”,人间已近在眼前。

这场暴雨来的急,雷声尚未歇,豆大的雨点已噼里啪啦打了下来,繁忙的街道上有人抱着头奔跑躲雨,忽然一抬头看见了阴沉沉的天幕上两朵祥云上立着的人,惊得立刻跪了下去:“神仙!”这一喊,便呼啦啦地跪了一街的人,今朝却顾不上,一径行到城东老宅处,那老宅确实有些古旧了,原先朱红铆钉的大门早已脱了漆,斑斑驳驳的露出陈旧的木色,门底下沿着坡度流出几道细细的水流来,混了暗色的血红,恰似脱落下来的红漆。

五十四

她踯躅在外,居然不敢推门而进,还是身后的颜渊看不下去,牵了她的手去推门,掌心里她的手微微的湿,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握得紧了,竟有些打滑。

伸出去的手离门尚有几寸,门却忽然开了,倒唬得门外的两人心里一惊,“咦?”门内的人是迟桑,探出一个头来,一脸惊诧,“你们俩怎么在这里?”

“你……”今朝愣了半晌,忽然一把推开他,一个箭步冲到了院子里四下寻找,破落的院子有些年头了,铺着的青砖皆裂了缝,雨水便沿着砖缝流出,弯弯曲曲的沟渠如同小蛇,在泥地上漫开一层淡淡的猩红。

“今朝你找什么?”迟桑跟在后头,同她一样四处张望。

“天府呢?你杀了他?”

迟桑还未答话,随后而来的颜渊拍了拍今朝的肩,一手指向院子角落里那株香樟树。

那香樟叶在铺天盖地的雨水中显得有些泛黄,枝叶间滴滴答答地滴下雨水来,落在树下的坑洼里,打湿了坑里仰面躺着的人苍白的脸上,顺着血痕一道滑落下来。

一片默然,今朝盯着迟桑,蠕动着嘴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却颓败地垂下了头。

迟桑也顺着今朝的眼光看到了死去的天师,得意地啐了一口:“什么东西!说是天府的转世,法力高强,依老子看,不过也是个凡人罢了,老子还没耍出兵器来呢,这就死了,老子的筋骨还没活动开来呢!”

“他……是天府啊。”今朝终于说出话来,语音在喧哗的雨声中轻飘飘的散开去。

“天府又怎样?老子早说过了,若是哪天他犯到老子头上,就是天帝老子也敢杀!”

时间倏忽倒退,若是今日并不是那么晴好的天光,若是玲珑没有一时兴起出门上街,若是上街了的玲珑没有被新开的卤味店引过去,若是天师没有因为绕路而经过这条街这家店,那么一切便该推倒重演,此时此刻便该是迟桑抱着玲珑在廊下听雨打芭蕉梧桐叶。可偏生世上之事就是如此巧合,仿佛司命星君本子白纸黑字写着的命数,演绎起来,严丝合缝,丝毫不爽。

宜出行宜远游的日子里,麻雀精忽然想起家里那个贪吃的神兽对着几天的白面馒头咕哝了许久,便取了积攒下来的铜钱上街去闲逛,一街一巷皆是熟悉无比,城东的店面城西的小摊,可以掰着指头一一历数出来,本也该是去那家相熟的老店里,偏生却新开了一家卤味店,卖的正是神兽爱吃的糟鸭掌,于是便鬼使神差走了进去。那边天师也赶着回家,平日里惯走的街道却正在修缮,无奈之下便绕行了这一条新开了一家店铺的路,就此遇上了正在外的麻雀精,两相一照面,彼此皆是一愣,方才尚晴的天滚过一道惊雷,惊醒了愣神的麻雀精,拔腿就逃。

如何能逃得过天府转世的天师,几次险险被收,全靠着机灵躲了过去,不大的城池仿佛忽然间空旷了几千里,回家短短的一条路延伸开去,好似长得无尽头。身后的人穷追不舍,逃至最后被逼得山穷水尽,只得现出了作为麻雀的原形,扑腾着翅膀往家逃。

便是这么一头撞进了家门,恰撞进出门寻人的迟桑胸前,小小的麻雀掉落在地,才显出一个人形来,脸色灰白,身上几处被法器所伤,渗出血迹来,汗湿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几个铜板。

紧跟在身后追来的天师倨傲地立住了脚,手中的斩妖剑直指迟桑:“你手里的女人是妖物,若想活命就交出来。”

一向来沉不住气的迟桑居然没有反驳,慢条斯理地将全身是伤的麻雀精抱回屋内床上,再出来时已是满目的杀气:“天师,你认的出她是妖,怎么就认不出我是仙呢?”

话音刚落,一双手如闪电一般直取天师咽喉,杀红了眼的神兽满脑子只有麻雀精满身的血和紧闭的眼,还有握着铜板的手,哪里还记得起今朝曾经叮嘱过的事,招招凌厉,直冲着天师的咽喉而去。

“呵。”天师用剑格住迟桑的攻势,眼里满是轻蔑,“既是仙,为何要护着妖?凡是妖物,便都该死!”

心善的麻雀精不曾伤过人,甚至偶尔几次救济过破庙里的乞丐。这次不过出门想替自己去买菜加餐,回来时却是满身伤痕。上古的神兽何曾受过气,这口恶气更是非出不可,“锵”的一声,刀光剑影间便又是几个回合,直盯着天师问:“她可曾伤过人?她可曾害过人?若皆无,为何非收了她不可?”

“嗤。”换来的是天师毫不留情的嗤笑,“因为她是妖啊。”

一刹那杀意冲天,仿佛眼中钉肉中刺,再也容不得天师,不管不顾地杀将了开去。天师虽是天府大帝的转世,却毕竟是肉体凡胎,自是敌不过盛怒之下的神兽,狼狈招架间躲闪不及,方方才站定,就被化作原形的貔貅扑倒在下,一双利爪撕开了胸膛,鲜血淋漓的再没有了呼吸。

“啊。”杀了天府的人却一脸淡定,挠了挠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老子怕玲珑醒了以后看到天师受惊吓,本来是想埋了的。算算时间她也该醒了,老子先进去瞧瞧她,颜渊你帮我埋了呗?等会儿你们再留下来吃饭,等雨收了再回去也不迟。”说着家长里短的事,一副无事人的样子。

说罢转头就要往屋内跑,无意间眼睛掠过香樟树下,却忽然站住了脚,脸色亦古怪起来:“格老子的,那天师呢……”

今朝闻言,猛然转头看去,原先树下的尸身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曾出现过。迅速地拈了一个算诀,心里一跳,大吼出声:“迟桑,带着玲珑走!”

说来也巧,话音刚落,方才还下得无休无止的雨忽然收住了,浓重云层散了开去,露出一派清光,碧清的天幕上有人轻声笑:“呵,将将才杀了人,这会儿却准备逃了?”

天府大帝喜奢华好浮夸,一身紫蟒长袍的袍裾铺了几尺远,不沾半点尘埃,前呼后拥呼风唤雨,那排场遮了大半个天幕,站在云端上,腰身挺得如同修竹一般孤傲,冷冷地看下来,眼里俱是不屑和轻蔑。

“格老子的,你说谁要逃?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等着你这正身呢!转世算个屁,有本事你下来再和老子打一场?”同样傲气的神兽哪里受得了这嘲讽,昂高了下巴,鼻孔都要仰到天上去。

天府却并不搭理他,盛气凌人的眼一转,嗤笑起来:“颜渊?我倒料不到你也在这,你旁边的那个小姑娘是……今朝?崇恩的义女,东王公的徒弟?听说你当年独自闯镇邪塔盗紫灵珠,这份勇气和毅力,本君倒是佩服得很哪。怎么,这会儿你们两个也预备趟这一趟浑水?”

颜渊嘴角噙了笑,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去天府落在今朝身上的视线,笑道:“天府,我在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说起来这也是我妖界的事,好歹担了一个妖王的虚名,总要管一管的。我说那天师的尸身怎么转瞬间便不见了,原来是你下凡历劫的转世。不过依我看么,如今虽被迟桑误杀,于你本尊却是并没什么害处的。”

“哈!”云端上的人失声大笑,“颜渊,你当本君不知你的前世?设想若你今世是颜渊,与你那小情人相处得蜜里调油,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再如意不过,不想半途冲出个冒失鬼将你这一世杀了,你说你的前世会如何?抑或,我现下里就将你杀了,看看你的前世泊玉会不会活过来?”语声悠扬,眼中却隐隐起了杀意。

妖王亦是刚直的性子,不惧不避,朗声笑道:“若果真如此,我必然找那人偿命;可若我这一世满手血腥滥杀无辜,以杀虐为乐,那即便是冲出个冒失鬼将我杀了,这也是我应得的,我无话可说。”他站在云下,仰头不卑不亢地看着天府的眼,分明是立于泥地中,那通身的气势却直逼上云端高高在上的大帝,“当日我佛慈悲,说大帝既不懂何为慈悲何为博爱,不如下凡历劫一次,也许能够体悟一些,倒不知大帝可体悟出来了么?”

云端上的人一甩广袖,嗤之以鼻:“本君何须懂得何为博爱何为慈悲?只要本君高兴,区区一个人间又算得了什么?如来说的话,本君早忘了!”

“您贵人多忘事。可我却记得,这次也望帝君慈悲博爱,迟桑在您眼中,岂不是与后辈一样,帝君便高抬贵手,不要与年轻人计较罢。”

“哼!”云端上的人重重哼了一声,“你是个什么东西!蓬莱岛的泊玉公子,名头说到六界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在我天府眼里,便什么都不是!本君不过看在你父君东王公的面子上请你喝几顿酒,却几时轮得到你来对本君指手画脚!司命!”

旁边立刻有人应声而出,一副书生打扮,腰中插了一支狼毫与一本线簿,一脸的平板与迂腐。

“你说说,这迟桑都犯下了哪些天条?”天府挑高了眉,兴致盎然地预备听那罪状。

“神兽貔貅迟桑,一犯天规之四,不顾仙妖殊途私自下凡与妖相恋,尚且可赦;二犯天规之六,擅自干扰上仙历劫修炼,扰乱命盘。原本天府大帝历劫完后,修为境界将飞升神道境界,却被迟桑搅扰,修行被阻,此罪不可赦。大帝已上报天庭,天帝着大帝亲领天兵天将,即刻提迟桑上界,不可拖延。”迂腐的书生,声音亦是平平的,一板一眼的照本宣科。

“天府,”不及司命星君读完,今朝早跨前一步,一字一顿道,“迟桑当年是我的坐骑,如今虽化作了人形,我毕竟也算是他的主人,坐骑有错,首该责罚的当是主人,若有刑罚,我可一力承担。”

“嗯?”天府斜睨过来,手中不知何时托了一樽美酒,“你承担?哈!今朝,若不是看在你青华大帝孤女的身份上,若不是崇恩在众仙面前力保你,若不是青耕浑水摸鱼而天帝睁一眼闭一眼,你当你今日会在哪里?早被拔去仙根押上诛仙台灰飞烟灭!岂能容你人界、妖界、鬼界、修罗界四处逍遥!你自己亦是犯了无数天规,还想保他人?笑话!若本君今日决意带走迟桑,你是不是预备再与众仙对峙一次?”他忽然一摔酒杯,仪仗中的众人齐刷刷地变了模样,捧香炉的婢女、开道的小厮、甩拂尘的小童,转眼间变作了天兵天将,银锴加身,煞气冲天。

“今朝,老子不用你保,要我回天界便回,有本事就扒老子的皮喝老子的血!”今朝还想说什么,迟桑却早一步扯住了今朝的袖子,一步上前,一拍胸脯豪气冲天。

天府在云端上闲闲地居高临下看着,今朝却坚持着不让迟桑走,僵持间忽听耳旁颜渊轻声说:“今朝,放手罢。这样的光景,我们没有胜算,天府那样的性子,经不得别人一点的忤逆,到时只怕救不回迟桑,却连你自己也搭进去。”

握成拳的手指被轻柔小心地掰了开来,汗湿的手心相贴,熨帖在了一起,没来由地就让人安定了下来。有时候妖王冷静缜密的可怕,仿佛平日的胡闹荒唐都是假象,这才是他的真本性,该如何时便如何,合该是一界之王。

她猛地回头:“若今天要被带走的是我呢?你不过因为今日被带走的是迟桑,所以才说出方才那番风凉话来,可他是迟桑,他于我是亲人,是兄弟,是自己人!”

若真要细细思量起来,万年前的当初,无人陪伴尽是嘲讽的当初,她所有的不过就只是一只貔貅,白日里再累也咬牙不吭声的固执仙子,究竟也只是一个小女孩,再强悍的人也会疲累也会想依赖,便只有在深夜抱着貔貅,依靠着这一团温热慰藉自己,絮絮说起师兄师姐,说起已逝去的父君,说起今日学的术法,说起那泊玉公子。几百年的做伴几百年的依赖,将一切心事尽付于这漫长光阴。后来貔貅化作了人形,会说会笑会动,嘴上骂骂咧咧不饶人,满脸不甘不愿,实则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受过不少伤,亦受过不少气,有时候气极了也会暴跳如雷着将她劈头盖脑的一顿骂,可也不过一夜,第二日便又是那张臭脸那个性子,一年复又一年的陪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眼皮底下被带走?

“你……”素来潇洒的妖王竟被逼得狼狈后退一步,眼前的人一脸固执,若有心看一看,还能发现那双眼睛里的怨和恨。那一刹那颜渊胸口微疼,连笑容亦是苍凉,“今朝,你若执意要迟桑留下,我便舍了命,陪着你。”

真真是因果报应丝毫不爽,从来都是她夸父逐日一般追着他,从来都是她受尽千般苦楚幽幽忘川水中过,今日合该轮着了他,亦来尝一尝这苦味。

作者有话要说:嗷,忘了说了,今朝玉要入V了(掩面),入V通告在文案上,8月9号入V,倒V从第二卷开始,没看完的亲们加紧看哈……

五十五

“颜渊,我……”这才察觉出自己的语气,今朝嗫喏着想解释,却被男人抬手止住。

“没事儿。”男人勾出一个轻佻的笑容来,甚至眨了眨眼睛,“大不了我们这对鸳鸯就死在一起罢了。人间有俗语说生同衾死同穴,若真能如此,也不枉我颜渊这一生。”

云端上的人像是听笑话一般,不以为然地冷笑连连。

“帝君,你可别不当真。我说的是真的,初时听到这话,我与你是同样的反应,要到如今才知道这话真正蕴含的意味,我很知足。”

“格老子的,你们俩这是做什么呢?演戏文哪?不就是回天庭一趟么,顶多跪着听天帝那老儿念叨几句罢了,再不成,就再去镜湖底下关三百年,三百年后出来,老子还是一条好汉!行了行了,都给老子让开,老子这就走了。”迟桑已是一脸的不耐,拨开今朝和颜渊便走,忽然又瞪圆了眼睛,回头叮嘱,“你俩就别再给老子整什么妖蛾子了。替老子好好照顾着玲珑,就对她说老子天庭有事回去一趟,不出几日就回来的,啊?”

说完不及今朝与颜渊有所反应,腾起云来,倏忽间便到了天府身侧,上下打量着这归位的“天师”:“老子来了,这下子你满意了?可以走了?”

天府冷哼一声也不答话,开道的小厮一声“起”,洋洋洒洒的一整队仪仗便缓缓动了起来,迟桑驾着的云很快便湮没在众人中,依稀只瞧见他回头咧开嘴笑了一笑。

“走吧。”来时快,去时也干脆,不消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一派碧青的天光。凡人只当是初夏傍晚的一场雷雨,却不知这一场雨,累了几个人一世的命盘。

唤了钱来将玲珑从人间的大宅子接回了妖王府,小傻子将迟桑走前的话奉若圣旨,眼也不眨地守在玲珑床前,仿佛要将亏欠迟桑的统统弥补在麻雀精身上一般。

麻雀精身上的伤不重,泰半是些轻伤,搽了妖王府的跌打药便好了。倒是人一直不愿醒来,待到那升至中天的圆月照亮了清渠,才幽幽醒转过来。

不问身在何处,不问自己伤势如何,劈头第一句话便是迟桑:“今朝仙子,迟桑呢?”

“他……”老实的仙子不擅说谎,虽已在心里练习了几遍,开头时仍然语塞了一下,定了定神,再说下去时却是通顺了,“你也知道,他本是南极长生大帝手下的神兽,被泊玉讨了来送给了我,然而长生大帝也算是他的主人。明后几日是长生大帝的诞辰,在天界摆了宴席请迟桑过去喝酒,因着你仍在昏睡,事态又急,他便径直走了,托了我来照顾你。”

“哦。”麻雀精淡淡地应了声,双手习惯性地拢在袖中,别过脸去,“仙子,我累了。”

于是便关了门退出房外,银辉下妖王抱着臂弯倚在墙上等,见今朝出来,去牵她的手:“醒了?”

“醒了。”

“瞒过去了?”

“不知道。”玲珑那双眼睛,像是相信,又像是不相信,抑或其实是知道了一切却不愿承认,自欺欺人。

寥寥几句,再多就没有了,两人一径沉默着,在月色下慢悠悠地走。其实本不该是这样的,也曾在月色下陪着他散过步,她不多话,他却会费尽心思来逗她,讲起哪家的长老固执,讨人厌得很;哪家的长老聪明,十分对人胃口,偶尔也讲起沙棠他们几个的风流逸事,这时少不得就要牵扯到自己惹过的桃花债,便结结巴巴地解释懊悔,嘴里是赌咒发誓的玩笑话,月色下的神色却再认真不过。实在没话讲了,便在亭中坐了,抱着她听那虫鸣声,流光易逝,漫漫长夜也不过一朵花落的时间。

而今却是一径的沉默,踟蹰半晌,今朝终于磨蹭着脚尖说出话来:“颜渊,我今日不是故意针对你的……”说了这一句,便再说不下去,笨口拙舌的人不擅撒谎更不擅解释,纵有满腔的话语,翻来覆去却只有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不像解释,倒更像为自己开脱。

“我知道。”颜渊朗声大笑,“你又怎会怪我。”他似毫不在意,将今朝搂进怀里,语气轻松地调笑,脸被埋在他胸前的人却看不见他眼中的苦涩。

其实,你仍是怨着的。

六百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足够西王母瑶池里的菡萏开了又谢,足够灵宝天尊练出一炉丹药来,那么一颗心呢?不过拳头大的一颗心,是否又承载得了六百年无尽的苦楚和思念?今朝,你道是你不怨不恨心甘情愿,却不知方寸大的血肉心上若被刻了一道道刻骨铭心的痕,便再也抹杀不去。六百年等待,六百年寻觅,每一天便在心上刻一道痕,纵然抹去了不代表便不存在,你敢说你这六百年从未恨过怨过后悔过?清心寡欲的上仙尚且做不到无嗔无怨,你一个动了情的人如何又能做到?爱与恨不过一线之隔,其实你早已怨我。

这一夜,屋内的两人辗转反侧,听屋外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听烛火燃烧的毕剥声,听小厮巡逻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却独独听不到彼此的心跳。将将才闭上眼睛,已是天明。

天师死了的消息传遍了妖界,众人欢欣鼓舞下还不忘悼念一番死去的人,早有在妖界待不住的人解了锁一般往人间冲,嘴里念叨着人间的吃食人间的酒,脚下生风,满脸喜色。

消息传到麻雀精那里,已然能够下地的麻雀精闲不住,跑去问今朝:“天师死了么?怎么死的?”

“他……”这一次没有腹稿好准备,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今朝张大了嘴巴不知该说什么、

“当然是本王杀死的。那日算你运气好,本王和今朝心血来潮想去你们人间的老宅子里看一看,恰好碰上天师正要收你,便顺手杀了他。”妖王正自长廊尽头走来,顺口接过,滑溜得没有丝毫破绽。

“哦。”麻雀精点了点头,又问:“迟桑呢?说是去参加长生大帝的寿宴,这都过了三天,怎么还不回来?”

纵然是妖王也被问得一时语塞,哽了半晌方笑道:“想来是喝多了,正酣睡着呢。长生大帝府里的酒向来烈,还有一种醉千年呢。喝了下去,不到三五年是醒不过来的。玲珑,你再耐心等等吧。”

“哦。”麻雀精不疑有他,继续回去数她的铜板,“那我等迟桑回来,给他买糟鸭掌吃。”

现实却是再冷酷不过。派去天界打探的人回报说,堂堂的上古神兽被关进了囚仙阁,按天帝的意思,不过是小惩大诫,闭门思过三百年便罢了,派去天府大帝通传的天奴照这意思向天府大帝讲了一遍,那人正闲闲地逗着笼里的一只翠鸟,晾了天帝派来的天奴半晌,才慢悠悠地说:“既是天帝的定夺,本君也不能置喙什么,我这里可以代我天府说声无妨,可天师那边,你们却得要去好好问问,问清楚,他若说一个‘不’字,便是我天府也说不了这个人情。”悠悠地说完,手掌一缩,那翠鸟就被掐断了脖子,还来不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

天师?那个天师不就是他的转世么?根本是同一个人,何来征求天师意见之说?天奴心内疑惑,口中却不敢问,只连声应“是”,又躬身等了半天,那人才懒洋洋一挥手:“回去吧,就这么和天帝说。”

出了天府大帝的洞府,抬手一抹,满头满脸的竟都是冷汗,便照着天府的话原封不动地向天帝转述了,宝座上威仪八方的天帝思忖了片刻,无奈地摇头:“罢了。就把朕对迟桑的惩罚决意取消了罢,传话下去,迟桑如何处置,一切但凭天府大帝做主。”

于是又把这消息传到了天府大帝那里,这一次这位上神正逗着一只八哥,照例是等了半天,才等到他敷衍的一句话:“本君明白了,回去和天帝说,本君就将脸皮厚一厚,收了他这礼了。”

可眼下却已过了三日,他依旧是将迟桑关在囚仙阁不闻不问,仿佛已然忘了有这么一个杀了他转世肉身的人。

这一拖便从暮春拖到了炎夏,派去打听的人回来只有一句:“还关着,不知要做什么。”急得今朝恨不得亲上天庭抓着那天府问一问究竟要如何,幸而被颜渊拦了下来。

素来聒噪的麻雀精近来愈来愈安静,初时还会问:“迟桑怎么还不回来?”今朝便又掏空了心思编谎话,喝醉了;被长生大帝留住了;寿宴虽然结束了,可恰好观世音大士又开了一场法会,众仙皆要去听的;在法会上碰到从前两个好兄弟,司乐的龙四子蒲牢和司水的龙九子螭吻,被拉住了定要去叙旧喝酒,便又耽搁了……一个接着一个,总要以更大的谎来圆之前那一个,有时连自己都不信了,更何况玲珑。可是她就在眼前,一双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你,于是心里再苦涩也只能编下去,恨不得瞧见她便落荒而逃。可后来,她却不问了,素来聒噪的人一旦沉默下来,便安静地有些可怕,只缩着手耸着肩,蹲在墙角呆呆地看着不知什么地方出神。

“玲珑……”今朝小心地靠近她,一开口唤了名字却不知说什么,墙角里的麻雀精抬起头,两相一对面,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张惶和茫然。

“仙子,我想回人间。”几经沉默,她终于说话了。

人间有她的大宅子,有她与迟桑养的几只小鸡崽,如今大约应该是长成芦花母鸡了,“说好等鸡长大了给他炖鸡汤喝的,我要回去顾着点啊,那些鸡啊,被迟桑养得叼了,非要香油拌着小米才肯吃……”她睁大了眼睛絮絮地说,眼神却空洞得很。

“妖王府不好吗?留下来,我和你作个伴。”今朝轻声说。

麻雀精一颗头摇得好似要掉下来,说什么也要回人间。哪怕独自守着空荡荡一个宅子亦好过妖王府,只因那宅子里有迟桑留下过的痕迹。一个旧板凳,亦是昔日他坐在上面翘过二郎腿的;一个旧瓷盆,亦是昔日他拿香油拌了小米,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笑嘻嘻地喂那些小鸡的;一张床一个枕头,亦是昔日他枕过睡过将她搂进怀里一觉至天明的。思念到了尽头,旧物事触目皆是伤,却偏生要依靠着这伤痛来略略慰藉一些思念,心灰成烬。

没有什么理由能够拒绝,只得陪着玲珑回了人间,一路沉默与安静,直到推开那扇褪色了的门时,麻雀精脸上的表情才略微动容。

一切如旧。那几只小鸡确然长成了芦花母鸡,因为生人的到来惊慌失措地四处奔走。廊下还摆着那张旧藤椅,闲来无事时迟桑便喜欢抱着麻雀精,躺在那藤椅上轻轻摇,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适和安然。正举步要走,墙角忽然一声高亢的凤鸣,今朝和玲珑同时停住了脚齐刷刷地往墙角看去。

那墙角处有一株梧桐,不知何时便长在了那里,与另外的那株香樟树遥相呼应。玲珑和迟桑未曾费心思打理过,它兀自长得枝叶繁茂绿荫如盖。此时那树上却盘踞了一只凤凰,长长的华丽尾羽垂下来,十分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