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是清高的鸟,非梧桐木不栖,非清露水不饮,大约是看中了这院子里这株繁茂的梧桐树,不经主人同意,施施然地便霸占了。高昂着线条优美的脖颈,看向同为鸟类的麻雀的眼睛里三分轻蔑三分鄙夷,像是嘲讽一般地又鸣了几声,转过脖子去梳理自己的羽毛。

今朝傻眼半晌,回过神来,低声问玲珑:“可用我帮你赶走它?”

“……不用。”依旧是淡漠的一声,也不搭理今朝,兀自走进了屋子。平日里两人磕磕碰碰吵吵闹闹,占地几十丈的宅子都显得拥挤,如今剩了一人,才蓦然发现这宅子未免太过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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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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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破空而来的斑鸠扑扇着翅膀,落在颜渊窗台前,幽幽落下一根黑羽,横空里伸出一只莹白的手来,指尖将那黑羽夹住,在掌心里闲闲地玩弄。

“如何?”

“有消息了。说是押上诛仙台,行诛仙刑,行完后灰飞烟灭不入轮回。”斑鸠鸟嘴一张一合,口吐人言,平板的没有一丝感情。

残暴荒唐的天府不懂悔悟不懂慈悲,不过杀了他下凡历劫时的转世,于本尊不痛不痒不大不小的一个波折,到了他手里却被逮住了把柄大做文章,本就是由不得别人说一句逆耳的话,经不得别人做一个忤逆的姿态,更遑论如今杀了他,自是恨不得将迟桑往死里整。偏生却又不给个痛快,慢慢地拖着,拖得迟桑和周围的今朝、玲珑俱是满心焦焚,拖得一众人心里起了希望以为大约就这么罢了,他才施施然下了指令,将平地炸起了一声雷,旁人如五雷轰顶五内俱焚,他却看得兴致盎然。

身后忽然有人绊倒门框,踉跄一下,发出沉闷的一声。

“今朝?”颜渊回头,“你听到了。”

那仙子勉强站定,面沉如水:“听到了。颜渊,我要回天庭一趟。”

颜渊,这一去,也许便是回不来了。我断了与天界所有人的关系,东王公、崇恩、青耕,一概皆断了来往,如今再要回天庭求人情,只怕是难上加难。又或许,天府也正等着我回天庭,一时兴起,给我也安个不守天规的罪名,如同玩着走投无路的老鼠的猫,嫌只迟桑一个还不够,偏还要再加上我,那才有趣。

其实也没什么的,回不去便回不去吧。也许只几个月,等到炎夏变作了深冬,你颜渊身边的容颜就换了一张。这世上总有万种风情,姹紫嫣红地撩人眼花。固然你念旧情仍惦念着我,要找我有这样一张普通容颜的人又何其容易,总会有人和我相像,眼睛、嘴唇、侧脸,你总能找得到,将她当做我继续下去。

而我,如果有命能活下来,如果尚保留了一丝魂魄,总会来找你的,你只需在妖王府里等着,等过一年又一年个年头,也许某天我便如一丛青苔,又站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对着你笑。

你总叫我小傻子。是,是,是。我是真的傻,傻得如飞蛾扑火,仿佛这一生都脱不了这宿命了。颜渊,若迟桑是我心头想小心保存的一滴血,那你便是扎在心脉上的一根针,动辄疼痛,爱恨痴怨,无不是因为你。

彼时正是炎夏,日头高升,照着院里两相对望沉默了许久的人身上,待到那草叶上的露珠慢慢地蒸干了,才听到颜渊爽朗地一拊掌:“好。我同你一起去。”

这下倒换成今朝讶异了,原以为他是会断然拒绝的,原以为他会扬起轻薄的笑容来,在她唇角印上一吻,笑嘻嘻道:“好啊,我等你回来。”可走了没几步再转头,身后已是空无一人。

却不想他说:“我陪你去。”

“你……是妖啊。”还是妖王,是盗了天界紫灵珠方才出世的妖王,便这么明目张胆地随着我去,只怕天界不会轻易放行。

男人上前一步来,握紧了她的手,弯起了嘴角,一双眼睛亮得炫目:“我非要去又如何?天界的人能奈我何!”再不多话,腾起了一朵祥云来,将今朝紧紧地拉着,一同往西天而去。

南天宫守门的护卫懒洋洋地正打着盹,一头撞到龙华柱上,懵懵懂懂地看着自远处行来的两个人,傻乎乎地呆了半晌,忽然醒悟过来似的,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便往里头跑,嘴里嚷着:“头儿!妖、妖王!今朝!”

不耐的侍卫头领几乎一掌将那小兵拍下:“嚷嚷什么呢?!今日崇恩圣帝和九太岁青耕要来南天宫,若被你冲撞了,你担当得起么?!”话音刚落,一转眼见到了行到近处的两人,忽然变了脸色,清啸一声,立刻有无数天兵天将自暗处涌出,刀光剑影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将今朝和颜渊团团围住。

“啧,这阵仗未免过大了些。”妖王无奈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架势,腰中青玉笛隐隐泛起流光,似是快要化作了秋水剑。

僵持不下的时候忽然有人冷冷命令:“都退下。”

那声音似是十分有威信,方才还如潮水一般的包围圈忽然豁开了一个口子,天兵天将齐刷刷地退至两旁,低垂了头恭迎着这声音的主人。

那人一身高贵的紫袍,身旁跟着一袭青衣的女子,滴溜溜的一双眼兴致盎然地在颜渊和今朝之间打转。

还不及那人开口,今朝却先跪了下去,哽咽了许久,方才颤颤悠悠地唤出一声:“父君。”

崇恩也不应,兀自负手立着,一双眼只看了颜渊半晌,丝毫没有理地上跪着的人的打算,颜渊皱起了眉,正欲折腰扶起今朝,只见到崇恩身旁的女子冷冷地横了崇恩一眼,于是方才还一脸漠然的帝君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嘴角,终于做了一个虚扶的手势:“起来罢。”

起了身,终是无颜面对这曾经养育过她的人,今朝只低了头不吭一声,心里正说不出的难受,手掌忽然被人裹住了,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小指,僵硬的指节便不由自主松了下来,终于有勇气抬起头看着崇恩,挣扎着开了口:“父君……”

冷面冷心的人挑了眉看她,在那冰冷的目光下,今朝居然又开不了口了。还是一旁的青耕看不过去这别扭的父女俩,出声替今朝解围:“是为了迟桑的事情来的么?我和崇恩正商量着呢,怎么说那刑罚也太过重了些。迟桑也是莽撞,若是别的神仙,碰到这种事也不过一笑而过罢了,偏偏天府那种人……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去了。”

“青耕,我是一定要救他的。”她板了脸说,又是那副固执的样子。

青耕掩了唇笑:“这我当然知道——今朝,你还是一点都没变,无论是性子,”说到这忽然眼光一转,盯了颜渊两眼,“还是眼光。好了,我和你父君正想去天府洞府上求个人情,尽力而为吧。今朝,你自下界后也有六百年未曾回过天界了,去看看你师父吧。”

浩浩荡荡的仪仗走远了,颜渊回过头来问:“师父?”

“嗯,我师父,就是东王公,你的父君。”

蓬莱岛上仿佛没有变过,好似那六百年只不过是一夜间,第二日起来,杏树依旧是那杏树,茅舍依旧是那茅舍。就连东王公,也依旧是精神矍铄,大老远的笑声便震天响:“今朝!你六百年也不来看老夫一眼,这会儿怎么想起来看老夫了?”

唬得今朝早在阶前跪了,对着东王公就是一个磕头:“师父!”

“哎。不必如此,起来起——”话音虽然被突兀地截断了,泰山崩于前亦不动声色的战神仿佛忽然垂垂老去,看着颜渊再也说不出话来。

怔了半晌,才开了口:“今朝,你先起来……”手是去扶着今朝的,眼却还盯着颜渊,战功赫赫威名天下的东王公此时也不过是人间最普通平凡的一个老父,看着自己六百年未见过的儿子抖着嘴唇五味陈杂。

“师父。”今朝站了起来,“这是颜渊,也是泊玉。他……现在是妖王。”

“好,好啊。”回过神来的东王公一脸欣慰,眼角竟泛起泪光,“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做父母的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子女好好地活着罢了。至于是贩夫走卒,抑或是达官贵人,于父母心里,始终是心头掉下的一块肉。

看着今朝扶着东王公走在前头,怎么思索脑子里亦没有关于父亲的印象。自转世以来,婆娑和长仪未曾尽过一点父母的责任便包袱款款游历天下去了,他不过是吃着狼族众长老的百家饭长大的,亲恩常伦,不过是戏本子里的台词,任凭戏台上字字凄怆句句含悲,他自冷眼看着,不为所动。

方进了屋,今朝便表明了来意,东王公长叹一声:“天府啊……行事乖张无忌,要从他手里救人,怕是难了。罢了罢了,老夫便腆了这张脸去求一求罢。”

讲完正事,又絮絮地说起了六百年来的琐事,东王公一心想知道颜渊的情况,便拣了他喜爱的来说,说是妖王勤勉得很,将妖界上下整治得井然有序,便是那些喜爱吃人的妖也被他肃清了泰半;说是妖王洁身自好,平日里只读书修身,连场花酒也是不曾去喝的。直听得东王公抚了胡须连声赞好,一脸欣慰的表情。一旁沉默不语的男人挑高了眉,一手时不时地叩着桌面,笑嘻嘻地听着今朝继续掰扯,于是小傻子脸一红,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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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后来天就黑了,九太岁青耕未曾通报,骑着坐骑一路直闯进蓬莱,一如既往的嚣张和放肆,看也不看颜渊一眼,逮着今朝就走,嘴里絮叨着六百年未见,可积了一肚子话要同你说;说起你那父君啊,真是太闷了,半天说不到十个字云云,等到颜渊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夜色中只有远去的模模糊糊的两个影子了。

“呵呵,”东王公一手捻须,一手止住了颜渊欲起身追赶的架势,“小子,你占了她六百年,固然是她心甘情愿,满心满眼里看不到别人只有一个你,可她毕竟也是有父君有亲友的。不过一夜罢了,你就随她去和青耕叙旧吧。来来来,你坐下,同我这老头子说说话。”

天界的战神素来豪爽,用不惯精致的夜光杯,干脆唤人取了两坛酒来,拍开封泥便往颜渊的方向一扔:“喝。”

颜渊也不做声,稳稳地接过,竟是一滴也未溅出来。酒是烈酒,灌入喉中凛冽霸道,一路烧刀子一般灼下去。一室灯光如昼,推杯换盏间东王公已经有了薄薄的一层醉意,乐呵呵指着颜渊道:“老夫倒不曾想到,我那傻徒儿真的和你走到一起去了。我本是想你这么心高气傲的性子,哪里看得上今朝这个女娃儿,可世上之事真是难以预料。终是让她如愿陪着你了,这样甚好、甚好。既然在一起了,那便好好的过下去罢。”

颜渊不搭声,默默地喝着酒听着,忽听他又说:“泊玉啊,你记住了,这一回迟桑的事你却要上些心了。今朝心里除了你之外,次一个的就是迟桑了。若是这回迟桑救不出来,少不得你要费些心思去安慰她,怕是你们日后总要多一些波折和坎坷的……”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唠叨着,风尘沧桑的脸上满是感慨,不过一坛酒便醉了。唤来了小厮将东王公扶进室内,颜渊随意步出门外。夜风正凉,蓬莱岛的千里杏林正是花期,远远看去一片白花在夜色中隐隐泛着雪色。想必那小傻子便是在这千里杏林中学得了杏肉蜜饯的做法,想必那小傻子就是在这千里杏林中初识了泊玉,本不过是仰望着这尊贵无比的泊玉公子,本不过是在暗处悄悄地注视着他的一切,他狼毫随手一转,洋洋洒洒便是短辞长赋满纸文采;他玉笛潇洒一横,呜呜咽咽便是清音婉转直上九天,怪道天上地下的女儿家,心心念念便只有一个泊玉公子。他被众人包围奉承的时候,他轻裘缓带从容路过一川风雨的时候,那小傻子一直在看着。只消他一个回头,便能看到角落里那不起眼的影子,可彼时的泊玉公子一双眼看尽了多少姹紫嫣红,千种风情万种红颜亦不过是枯骨,他自一笑而过。那小傻子便一直在暗处追着他看着他,只为了等他一个回头,便苦苦等了几百个年头。

怪道东王公语重心长地劝着说要珍惜,于原先的妖王而言,珍惜二字不过是笑话。妖王若兴起,环肥燕瘦犹嫌太少,夜夜欢场犹嫌清冷,哪里体会得到珍惜二字。可如今在这记忆中全然陌生的地方,方懂得要人一颗真心难于上青天,有个人满心满世界都是他,是他颜渊的福分,若再不珍惜,便活该他一夕之间失去所有。

第二日,迟桑要被处以极刑的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众仙也是看着迟桑从小时一只神兽慢慢化成人形的,纵然洞府里被调皮的迟桑闹得天翻地覆,被迟桑逼得恨极了的时候亦会咬牙切齿骂一声“小畜生”,然而却终究亦是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子侄来看。如今这刑罚一出,皆是摇头叹息,碰到天府时不免说几句“大帝责罚清明,依律严惩是再公正不过的了”,转过身去就暗地里呸了一口,戳着天府的脊梁骨暗暗地骂。

青耕、崇恩、今朝几个也是挨个地往天府的洞府里跑,罕见的宝贝流水一般地往天府那儿送,便连长生大帝也登门略略为迟桑说了几句好话。今日才看见天府手上戴了长生大帝惯常戴的那只方戒,明日那方戒便换了下来,变作了崇恩大帝罗华宫里的墨玉扳指。众仙闲来无事便猜测,九太岁太岁宫里的镇宅之宝改天是不是也会出现在天府大厅的摆设里。到了后来,便连天帝也惊动了,驾了祥云登了天府的门,不轻不重地说了几句,说虽是朕金口玉言说了把迟桑全权交给你处置,然而迟桑究竟只是小辈,偶尔不懂事也是有的,是不是能够重新处置?

一轮走动下来,那正主儿却不发话,只在座位上转着扳指,笑盈盈地看着众人。到了后来,天府大帝干脆闭门不见人了。今朝再上门去,只有一个小厮杵在门口,一脸高傲地斜睨着来客:“我家主人说了,近来扰人的苍蝇多了些,惹得他心烦,所以从昨日开始就闭关了,还请各位上仙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凡人总说神仙跳脱物外逍遥自在,削减了脑袋也想潜心修炼位列仙班,却不知纵是仙,亦有千种无奈无人可说,哪里又来多余的精力去庇佑那善男信女。

天界不比妖界,妖界不过与人间隔了一条雁门水,季节的流转与人间一模一样。天界却全听那掌管百花的西王母的意,今日她爱看那菡萏的清雅,那么今日便是炎炎夏日;明日她又想瞧那桃李芬芳争奇斗艳,那么明日便是三月阳春;迟桑行刑前的第三日,想是西王母亦不想瞧见那惨状,一夕之间变作了冬日,昨夜还是浅草繁花,清晨推门一看,满地白皑皑的一片雪,庭院中几株老梅开得正盛。

今朝愁眉不展,皱着一张脸发呆了好几日,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全靠了颜渊好言好语地哄着她吃了几口。从来不知温柔体贴为何物的妖王竟也会费尽心机搜索枯肠,掏空心思只为了逗今朝笑一笑。看得门边的崇恩忍不住冷笑一声。

“父君。”这才注意到了崇恩,今朝慌忙就要赶去行礼,却被崇恩一手止住,他自撩了袍角款款落座,将今朝和颜渊晾在一边,缓缓地喝完一盅茶方才开口。

说是天府大帝出关了,终于松了口肯放迟桑一条生路,说是生路,不过只是把灰飞烟灭不入轮回给去了,只消受一道天雷便可,“虽然也是死,可毕竟比魂飞魄散形神俱灭的要好,留了魂魄寄宿在宿主上,只要修炼个几百年,总会再成人形的,况且又有我们在,他这条轮回的路总得不会太难。”一句一句道来,凉薄的崇恩分析地够冷静。

说完以后,却不闻今朝有反应,崇恩盖了茶盅看去,瞧见她一脸的绝望,好半晌才抖着唇开了口,声音亦是沙哑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了。

于天府而言,做了这样的退步已是给足了天庭众仙面子,再要有一丝转圜的余地便是不可能的事,崇恩也沉默了片刻,将茶盅“啪”的一声放下,轻微的瓷杯触碰红木的声音却像是一道惊雷响在耳边:“没有了,今朝。离行刑的日子还有三日,他特地许了人去探望迟桑。这已是我们能做到的极致了。”

今朝低头不语,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再抬起头时却又是一脸坚定:“好,我去看他。”

天府关迟桑的地方亦是森冷的,不是镜湖下,也不是他洞府的地牢,就在诛仙台上结了结界,将堂堂上古神兽囚在里头。

今朝与颜渊去看他的时候,他正躺在台上翘着二郎腿,唇齿间叼了一根草叶晃啊晃,看上去像是再悠闲不过,实则脸上的表情却是呆滞的。

“迟桑。”今朝轻轻叫他。

他有些迟缓地看过来,愣了片刻,才吐掉口中的草叶,一张脸上是惯常的那种没心没肺的笑容:“啊,是今朝啊,怎么想到来看老子了?是不是老子要被放出去了?也是,老子都在这台上被关了多久了?都要闷出病来了!”

今朝沉默着不开口,迟桑也不在意,口气是遗憾的,脸上却依然是笑意满满:“啧,看来老子还没能被放出去啊。那也行,今朝啊,你去和天府那王八蛋说一声,要关着老子,行;但是他得把牢饭的菜色弄好点,那哪是人吃的饭哪,分明是给猪吃的,这才几天,老子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他似是毫不知情,一会儿抱怨着这诛仙台上的戾气太伤人,一会儿又说这诛仙台上的诛仙铡煞气太重,却绝口不提在人间的麻雀精。

“迟桑……”今朝终于忍不住开口,“我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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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迟桑明显地呆愣了一会儿,忽然苦笑起来,“今朝你啊……真是的,何苦非要戳穿呢,做什么这么老实?你就骗我说三日后我就能出去了,那我上刑场的时候也开心一点不是?真是的。”

他百无聊赖地复又躺下去,将一只腿架到那诛仙铡上,似是在自言自语:“老子一直在想,被这债咔嚓’截作两段是什么感觉,想了这许多天了,好不容易做好准备了,格老子的,结果人居然又告诉我说,承一道天雷就够了。”

“被砍成两段已经够瘆人了,这要是被雷劈得乌漆麻黑,她胆子这么小,看了还不得吓死?所以今朝啊,到了那一天,你就别和她说,也别带她来看。她要真问起,你就说我在天界被瑶池仙子勾住了魂,不回人间了。这样也挺好,真的。我们做妖的做仙的,也活得太长了,这么日复一日的,有时候就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了。你跟她这么一说,她肯定得恨我,让她靠着这恨意度过那么多漫长的岁月也挺好,过个几百年,她这恨意淡了退了,总有人可以替代我继续让她爱的。”

“你也没什么对不住老子的。要不是你,老子也不会三番两次和她遇上,和她过过这么一段日子,老子也就甘心了,没什么好抱怨的。”他忽然又坐起来,盯着今朝和颜渊看,“这几日你们也没少为了我向天府那王八蛋求情吧?没事儿,也别内疚,能求成这样一个结果,总好过灰飞烟灭的,至少这样我死了以后,指不定也能变作个什么东西陪在她身边,这样一想,我那院子里那株梧桐树其实不错,她平日里最爱在梧桐树下打瞌睡了,我死了以后,魂灵就附在那梧桐树上,日日能看到她,挺好。”

昔日张扬跋扈飞扬洒脱的神兽忽然收敛了许多,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颇有些语无伦次:“颜渊,老子到死都不待见你。今朝身旁和她亲些的两个人,无非就是你和老子了,如今老子这么一走,她除了你就无旁人可傍身了,你要是还负她,那真真要叫老子看不起了。”

“你待玲珑如何,我便待她如何,不会少,只会多。”颜渊沉声一字一顿道,隔了一会儿复又说,“玲珑那边,我会照拂她的。不会叫人欺负到她,你放心罢。”

迟桑点了点头,再不搭理他们,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他们不肯再说一句话。

“走吧。”颜渊无奈地看着迟桑,“明日再来看他吧。”

回去的时候,絮絮地开始落起了雪。不远处有人惊叫:“下雪了!”抬头望去,是不知哪家上仙的女儿,锦衣华服,一张素颜惊讶地看着天空,正是三月三的豆蔻年华。于是身旁一直陪着她的少年撑起了伞,小心翼翼地接近一点,再接近一点,终于是挨着姑娘肩头了,又略微有些颤抖地牵起她的手,那姑娘只是轻微地挣扎了一下,便羞答答地垂了头。一场落雪,一把竹伞,就此便成就了一对小儿女。

路旁恰有一朵梅花悠悠落下,妖王伸出手去,那花便恰落在他掌心。颜渊看了前方那对小儿女一眼,指尖微动,掌心里的花便变作了一把油纸伞,微微泛黄的伞面上几朵红梅开得正艳。其实雪不大,可偏生就喜欢借着遮雪的名义将小傻子搂近身旁,肩挨着肩,掌心贴着掌心,一把不大的伞遮不住风雪,更何况大部分都倾斜到了小傻子头上,一旁的肩头便积了雪,渐渐地濡湿进衣衫,可他心甘情愿。

“颜渊,我欠迟桑太多。”风雪中,今朝忽然说。

颜渊不语,他们的过往他不熟悉,他只熟悉这一世的今朝。上一世的爱恨纠葛,他却一点也不记得了,像是一个台下的看客,看着他们在戏台上演绎出一段段悲欢离合,他却是那一个融不进故事的过客。

“我真恨……当初看着你死,如今又要看着迟桑死……”她有低着头说了些什么,颜渊一时没有听清,偏头去看她,“今朝,你说什么?”

“我说,”她抬起头来,赫然一双暗红的赤目,“我恨不得杀了他……”

颜渊怔然,不由自主抬手去抚今朝的眼睛:“你的眼睛……”

“什么?”她眨了眨眼,“我的眼睛怎么了?”她伸手也去摸自己的眼睛,又是一副寡淡的眉眼和平静的表情,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恨意冲天,就连眸色也恢复成了平日的黑。仿佛方才那一瞬间入魔一般的今朝只是飞舞风雪中的一个幻像。

纵然是妖王,也不由得心惊,又仔仔细细地将今朝瞧了一遍,她却与平日并没有两样,只是眼里有些忧愁。

“没、没什么?”嘴上敷衍着,手里却将今朝牵得更紧,身子贴得愈发紧密,近能听到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回了蓬莱,恰遇上自外归来的东王公,听今朝说了迟桑的事情,无奈地摇头:“今朝,没有办法了。我们现下里能做的,不过是打听好迟桑死后魂魄的归处,好去守着他,也免得他被魑魅魍魉惊了本身动了仙根,这样慢慢地过了几百几千年,他总会化成原身的。”

“万一化不成呢?”

“这……也不是没有办法,若是有谁肯把精元给他,他便不用修炼,亦不用担心这几千年会横生什么枝节,直接变能化作貔貅了,不过再要化成人形,倒是靠自己修炼了,不过省了这一步,便已经跳过了种种意外,是最好也没有的办法了……”开了话闸,东王公说得滔滔不绝,旁征博引,还讲起千年前一个相似的成功事例,正要再说详细一点,却被颜渊突兀地打断了:“上仙,今朝与我去了这半日,也有些累了,我便先带她回去了。”

“啊。”忽然被截断了话头,东王公才蓦然发觉不妥,小傻子这样的实心眼儿,难免会又再像去救当年的泊玉一般去救迟桑,连忙闭口不提这茬,打着哈哈敷衍过去。

幸而小傻子似乎没有听进去,面上仍是淡淡的。乖巧地随着颜渊进了屋内,由得他在额头上亲了一记:“你别的不要多想。三日后若你想去送迟桑,我陪你去;若你不想去,我也陪你。我总是会一直陪着你的。”

“嗯。”

入夜以后,万籁俱静。间或只有一两声被镇在镜湖底的鬼车的悲鸣,在夜色中传得很远。

蓬莱岛的竹屋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一身白袍,悄无声息地腾起云来,直往罗华宫而去。

黑夜中的罗华宫亦是静默一片,方降下云头来,屋内的人手指一动,亮起一片烛火,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亦照亮了来客。

“崇恩圣帝真是料事如神。”来人也不讶异崇恩事先的知情,“唰”的一甩衣袍,施施然跨进门去。

“哼。”崇恩自顾自喝着茶,“你是为今朝而来吧。”

说到今朝,方才还笑吟吟的那个人就笑不出来了,挣扎了半日,几经沉默方道:“她今天,双目忽然赤红,满身的怨气和恨意,像是……”

“入魔了?”崇恩接过颜渊说不下去的话头,淡漠地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的路人一般,“还是堕仙了?”

颜渊徐徐抬起眼睛来,缓缓道:“都是。像是要先入魔,后堕仙。”

崇恩依然不紧不慢地喝着那盏茶:“她的确该怨的。”

六百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不过是天界上仙一个纷乱的梦醒后的瞬间;说短也不短,三百年的忘川河中趟着,三百年的地府刑罚受着,每一刻都仿佛延伸成了无尽的光阴。日复一日的等待和寻觅,最终却只看到了一个忘尽前尘流连花丛的妖王,那一刻,说不怨是骗人的。

“当年那一场仙妖大战,你死在她面前时,她便已经要堕仙了。是我点醒了她,才避了这一场祸难。可她终究太固执,执意也易入魔。六百年的熬下来已属不易,如今是再不能失去什么了,迟桑的死只是将她积累了许久的怨恨激发出来而已。你今日前来,无非是问我该如何应对,我亦不知。只是这几日你好好看着她总是不错的。”

寡言的崇恩难得说这么多话,一番话后便起身进了后堂,将客人撂下不闻不问。

这一番的探访无果,便只能重又回了蓬莱岛。床上的傻子睡得正熟,一盏烛火将灭未灭,惨淡地照出幢幢重影来,手便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发,低低道:“堕仙也好,入魔也好,我总会陪着你。”

五十九

迟桑行刑的那一日,落了白茫茫一片的鹅毛大雪。众仙早早地就醒来,神色肃穆地去赴刑场。亦有刚飞升上仙的小徒从未见过诛仙之刑,脸上亦是与众人同样的悲痛,心里却好奇雀跃得很,巴巴地往刑场赶。

今朝很早便起来了,在椅上枯坐了半日。窗外几缕稀薄日光照进室内,投出桌椅被拉的斜长的几个影子,沉沉地仿佛压在人心上。

妖王亦随着今朝早早起了床,挨在她身边,地上两个人的影子就连成了一个。

“今朝,若不想看,就别去了。我陪着你在这里送他也是一样的。”

固执的仙子呆滞地看了他半晌,缓缓摇了摇头:“他这最后一程,我一定是要去的。”

踏出门去,天还是阴沉沉的,几缕阴云像是浸烂了的棉絮,厚重地扯不开。行刑的地方就在诛仙台,台下已围了几圈的人,各路神仙的仪仗占满了不大的三分地。哀恸者有,惋惜者有,亦不乏纯粹来看热闹的。那天府大帝便坐在主位上,支了额头挑高眉头看着众仙。

忽闻人群中有谁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妖王颜渊。”

声音不响,却让周围人听了个清楚,于是众人皆讶然地回过头去,不远处那妖王毫不避讳地牵了天庭今朝仙子的手,一双眼冷冷看过来,竟逼得众人侧目不敢再看。

不愧是妖王,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待到走近了,人群竟不由自主地骚动起来,给他让出一条路。

今朝穿了一身的素衣,手中提了一壶酒,行到迟桑面前:“我来送你一程。”

径自在手中变幻出一盏精致的酒盅来,满满地斟了一盅:“迟桑,你最爱喝的果酒。先前你口中总嫌这果酒又酸又甜是小孩子喝的,你堂堂大老爷们便该喝烈酒;可我知你其实心里也是爱喝的,到了如今,便不要再顾着面子了,喝完这一杯——走好。”

上古的神兽面容几分憔悴,倒也不见落魄,勉强地勾起一个笑容来:“嗤。怎么没有下酒菜?香酥烤油鸡呢,糟鸭掌呢?没这两样,老子可喝不下酒去。”说是这样说,却终究是捧起了酒豪爽地一饮而尽,又回头看了一眼天府面前案几上的判签,回过头来低低地说:“玲珑……就请你们劳心照顾了。”

还想说一些话,总想把时间一拖再拖,偏生主位上的人一点时间也悭吝给与,懒洋洋开了口:“这是行刑还是探亲?我瞧你们再这样说下去,日头可就要落了。迟桑,你杀了本君便该想到后果,死后也别怨人,下辈子好好擦亮眼睛,若要再冲撞本君一次,可未必还有你再世为人的机会了!”

说这话时,天边的云层愈发浓厚起来,乌压压地遮住了大半天空,隐隐有滚雷不断,间或有电闪劈开云层,照亮底下心思各异的众人。

众人皆厌恶天府的做派,便默不作声的不搭理他。今朝也退了下去,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着迟桑。天府身边的小厮询问地看着自家主子,得了指示后上前一步,抬高下巴趾高气昂:“行刑时间到!”最后那一个字拖长了音调,好似要刻意让众人的心肝皆颤一颤。

判签被掷于地,天边雷声大作,轰隆隆地朝这边劈过来,天雷是天劫,声声皆似山石爆裂,震耳欲聋。半明半暗的天幕忽又闪过一道闪电,几欲要刺瞎人的眼睛。雪混着冰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众仙便纷纷结起了结界,只有今朝毫无反应。

颜渊暗暗地将她的手一握,感觉到掌心中的手冰冷的如昆仑山的雪,便不由叹道:“早说了可以不来的。这又是何苦呢。”

冰雹砸得愈发凶,雷声也密集起来,排山倒海地袭过来。忽然一声极响的惊雷,仿佛不周山倒了一般,震得天庭都颤了几颤,耳中嗡嗡作响,眼前是一片硝烟弥漫,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山崩地裂也不过如此。有道行不足的小仙的结界被这狂风与雷声撕裂,骇得面无人色大声朝着自己师父求救。

颜渊趁着众人忙乱,将今朝的手握得更紧,几根手指好似都要被折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