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烟不等站稳,已大叫道:“林姐姐,你快逃,不要管我!回头你告诉我师哥,只说我死了,叫他记得替我报仇!”

林双璧将她扶稳,淡淡的问道:“可有哪里受伤了么?”吴清烟双目含泪,摇头道:“我这点伤算得什么?我……我只恨我当初没有好好练武,今日不能亲手杀了这狗贼!”

“你想要他死,这有何难?他不过是练了些北派的毒砂掌功夫罢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刘鸣侃听她一开口就点破了他的武功路数,不禁暗暗吃惊,眼见这白衣女子娇滴滴的似乎弱不禁风,但面对重重包围,却是面不改色,泰然处之,仅这份定力便不得不叫人钦佩。

林双璧单手一抖,只听呛啷一声响,从宽大的衣袖里抖出一柄长剑,说道:“拿去!你再与他打过,我保你不会输就是!”吴清烟将信将疑的接过剑,拔剑出鞘,只听宝剑发出一声龙吟,月光下泛出一脉如秋水般柔和清亮的光芒。

“归寐剑?!” 吴清烟脱口惊呼。

归寐剑乃是她师父天下第一剑年轻时用过的配剑,当年一人一剑闯荡江湖,竟是何等的威风。后来他步入中年后,改用寻常宝剑,这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反倒送予了自己的大徒弟唐少昀所使。这一点吴清烟是知道的,然而她却不知为何归寐剑竟会在林双璧的手中?

一时间顾不得思量那许多,吴清烟宝剑在手,精神陡长。刘鸣侃是个识货之人,不敢轻敌,将手一挥,招呼众侍卫攻了上去。

吴清烟一声清叱,手中归寐剑化作点点光芒,如闪电急驰般席卷向众人。侍卫们的兵器才一触到剑锋,便如腐泥般纷纷应声而折。

刘鸣侃冷哼一声,调集十余名府内新招募的江湖高手去对付吴清烟,谁知这群人还未挨上她的裙角边边,就听轰的声,全被炸飞出老远,非死即伤。刘鸣侃瞧得明白,吴清烟并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全是那站在一旁的白衣女子不知使了什么样的厉害手段,将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打伤了。刘鸣侃空瞪大了双眼,也没瞧出丝毫端倪,只能看清只要那白衣女子拢在袖子的手轻轻一抖,便不断有人中招。

眼看周围的人愈打愈少,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人却愈来愈多,刘鸣侃冷汗涔涔而下,举袖擦了擦汗,他吩咐左右道:“立刻给我调一千禁卫军来!”才有人答应了,就听身后“嗤”的一声蔑笑。他一转头,顿时喜出望外,原来徐梓桐不知何时回到了府上。

刘鸣侃喜道:“徐姑娘你回来啦,真是太好啦!”

徐梓桐抱着双肩,懒洋洋的斜靠在一座假山旁,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刘将军,我想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忙,要怪只能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而不自知!”

“徐……徐姑娘,徐女侠,你是本将军特意请来的贵客,本将军平日待你如何,你不是不知。现在本将军有难,你怎可见死不救,袖手旁观呢?”

“现在你死了么?我怎么见你还同往日般生龙活虎呢?再说,刘将军不是已经着人调遣千名禁卫军了么?哪里还用得着小女子我呢?”

刘鸣侃赔笑道:“徐女侠说的是,只是……只是……”

“只是堂堂一个将军府,抓拿两名小小的女刺客,居然要动用保卫皇宫的禁卫军,而且一动就是一千人,呵呵,这恐怕不只要成为街头巷尾的笑谈,便是皇上那边也不好自圆其说罢?”

刘鸣侃恨得牙直痒痒,却不好跟她当场翻脸,只得低声下气的放软了话来求她。徐梓桐懒洋洋的动也不动,将头一拧,说道:“论理,我原该帮你,但是我替你把穆哲抓回来时便言明,欠你的人情就此已一笔勾销,今后两不相欠。而且……我不是说了么,刘将军,你惹了不该惹的人啦,我也爱莫能助。”

刘鸣侃听出她话中有话,不禁问道:“什么人不该惹呢?”徐梓桐伸手一指林双璧,道:“你瞧着她是不是很美呢?刘将军,我知道你多情,枕旁更是夜夜换新人,但是你不该打主意打到她的身上。哦,就连穆哲的老婆也不行,她其实也是个不该惹的人。嘻嘻,穆哲的老婆是天下第一剑的徒弟,你是知道的,可你却还不太清楚这个天下第一剑到底有多厉害。你虽然习过武,却对江湖上的种种不是很了解。江湖嘛,就是一扯能扯出数也数不清的关系的地方,你听不懂么?好,我慢慢解释给你听:譬如说今天你杀了一个人,那么明后天这个人的师父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师侄……一大堆的人就会找上你,发誓不杀了你誓不罢休。嗯,你说穆哲不是江湖人,不错,他的确不是,可偏偏他老婆以前是。你杀了穆哲,那么他的老婆,他老婆的师兄,他老婆的师兄的情人,他老婆的师兄的情人的师妹都会找上你……”说到这里,她已笑得花枝乱颤,连声音都抖掉了,“你还是不懂,是不是?那我再说得明白些。那个美貌姑娘,她就是穆哲的老婆的师兄的情人,她叫林双璧,是漠北一个叫翠翎轩的帮派的掌门。翠翎轩有多厉害你知道么?啊,你不知道,我告诉你,翠翎轩,仅门人弟子便有上万,遍布四海,这些弟子个个武功不凡,有些还在朝廷里官居要职。你说这样的人你惹不惹得起?”

刘鸣侃听她边说边笑,笑到后来竟捧着肚子弯下了腰,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还是有意恫吓,不过,听进刘鸣侃耳朵里,到底还是将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徐梓桐忽然收住笑声,直起腰来,从假山的阴影处缓缓走了出来。月光下,她那张消瘦的脸颊显得忽明忽暗,轮廓模糊,只见她张嘴轻轻说道:“而我……也就是林双璧的师妹!”

刘鸣侃还没琢磨出味道来,徐梓桐突然发难,玉掌一扬,刘鸣侃左右护卫连配刀都没来得及拔出鞘,便倒了下去。刘鸣侃一个纵身,倒飞出去,左右双手不住的摩擦,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谁也没料到徐梓桐竟会与刘鸣侃两人打了起来,刘府中的侍卫一时间也搞不清楚状况,个个呆若木鸡,除了两三人出于本能上前阻止之外,其他人都站在一旁静观。

刘鸣侃的武功原本在徐梓桐之下,但今日的徐梓桐却与往日不同,出手滞缓,不像是在做生死搏斗,倒像是朋友间互相喂招。刘鸣侃原本想催动毒砂掌,见徐梓桐对自己并非真有杀意的样子,一时也是丈二脑袋摸不着边际。

两人顺势一绞,刘鸣侃拉住她的胳膊,低声问道:“你在搞什么鬼?”靠得近了,只见徐梓桐双瞳如漆,脸色却是灰白一片,她咯咯笑出声来道:“刘将军,我不是说了么?林双璧是我的师姐,而且她又是掌门。若是让她知道我在这里帮你,我岂不糟糕?”刘鸣侃皱眉道:“那你这是在做戏给她瞧罗?”

徐梓桐嫣然一笑,手掌一翻,从他的双臂间穿过,五指微张,若孔雀翎状。刘鸣侃见她姿态曼妙,加上那一笑,虽说不上妩媚动人,却也别有一番风情,心中一动,贴近她戏谑道:“小机灵鬼,就你花样多……我这样帮你,你是否又要欠我一个人情呢?”

徐梓桐冲他又是一笑,直笑得刘鸣侃心头酥酥痒痒的,一转身,乘机在她手背上捏了一把。徐梓桐“嗯嘤”一声,柳腰轻摆,莲步错动,上身向他怀中倒去。刘鸣侃面露笑容,展开双臂正想抱住佳人。哪知腰间一痛,他蹬蹬蹬向后连退三四步,错愕的望着一脸笑意的徐梓桐渐渐敛去笑容。

刘鸣侃的腰肋处,赫然插着柄短匕,匕首插得不算太深,他猛吸一口气拔了出来,一手捂住伤口嗷嗷大叫。这时四周的侍卫才醒悟过来,涌上来夹击徐梓桐。

徐梓桐嘿嘿冷笑,转身欲逃,刘鸣侃飞扑而上,大叫道:“贱人!”双掌齐发,嘭的击在了她的背心上,直打得她整个人飞了出去。

林双璧远远看见,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从两人突然打了起来,到刘鸣侃受创、徐梓桐倒地不起,她都一一瞧在眼中。这时眼见师妹生死未卜,不免心急起来,只听她厉喝一声:“着!”轰的声巨响,徐梓桐身旁围拢着的侍卫仰面而倒,满身鲜血。

林双璧对吴清烟喊道:“你先撑着些,我过去瞧瞧师妹!”吴清烟连杀数人,白色的衣襟上已沾满点点猩红血迹,她喘嘘道:“林姐姐,不要过去,小心有诈!”林双璧嗯了声,飞奔而去。

林双璧的轻功绝妙,当世已少有人能及,众侍卫只瞧见眼前有一条淡淡的白影飘过,带过一阵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眨眼自己的身子一僵,便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刘鸣侃捂着伤口,气急败坏的吼道:“格杀勿论!格杀勿论!杀!杀!给我杀了她们!”

一时间脚步错乱,刘府四周涌出无数侍卫,却是守卫皇城的禁卫军赶到了。林双璧被人流一冲,又给挡了回去。吴清烟也没想会冒出这么多士兵来,顿时没了主意,叫道:“林姐姐,咱们该怎么办?”林双璧紧锁眉头:“我护着你,你先冲出去!”

“那你怎么办?”

“我要去救师妹!”

吴清烟急道:“她这个妖女,不知道又在使什么诡计,林姐姐你千万不要上了她的当!”

林双璧眼见情势越来越危急,再不走怕是再也走不掉了,反手抓起吴清烟的腰带,朝墙头上甩去,喝道:“去!”吴清烟被她劲力这么一送,整个人轻飘飘的飞出墙外,她大声叫道:“林姐姐——”

林双璧没做片刻停留,全力朝徐梓桐倒地的方位杀去,却是徒劳无功,就在渐渐力衰之际,假山上掠下一道身影,一剑挥出,白芒闪处,杀出一方天地,那身影抓起地上的徐梓桐,重新跃回假山。

林双璧慧眼如炬,瞧出那人正是唐少昀,心头生出一股暖意,一个纵身,也是跃上山头,与他并肩站在一处。

唐少昀背起昏死过去的徐梓桐,对林双璧颔首示意道:“咱们并肩杀出去!”林双璧柔柔一笑,自然毫无异议,护在心上人身侧,尽量替他挡住攻击。两人全力施为,一干侍卫虽然人多势众,却终究不是对手,杀得片刻,两人逾墙而去,逃之夭夭。

红颜白发

徐梓桐的伤势不算太严重,但林双璧替她运气疗伤数次,就是一点好转的效果也没有。

吴清烟对于唐少昀救了徐梓桐一事,百般不能谅解,若非瞧在林双璧的面上,即刻就要一剑杀了徐梓桐。

唐少昀怕师妹一时冲动做出错事,于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守在徐梓桐的床榻前照看,直气得吴清烟恨不能将他一块给杀了。

过得五六天,徐梓桐才醒转,唐少昀见她脸上的气色比之以前更加灰白无生气,原本极其灵活的双眼也变得毫无神采,整个人倒像是已死了一大半了。

她清醒以后,也不说话,唐少昀给她吃的,她便吃,给她喝的,她便喝。吴清烟时常跑到她床前痛骂她,她也不还口,一副逆来顺受,毫不在意的样子。

对于徐梓桐练功岔气的事,唐少昀不敢有所隐瞒,一五一十的告知了林双璧,林双璧大为头痛,徐梓桐的伤势久久不愈的原由原来出在这里,这却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了。为了医治好师妹,她决定重回翠翎轩,找寻破解之法。

林双璧一走,徐梓桐反倒多了些生气,唐少昀有时跟她说话,她心情好时,还能答上个一两句。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林双璧仍是没有半点消息,徐梓桐却是越来越消瘦,越来越虚弱,而且她满头的青丝也逐渐开始转变成灰白之色。看着红颜渐渐老去,就连恨她入骨的吴清烟也忍不住心软了。

这一日,天气转凉,唐少昀抱着她到院子里晒太阳,徐梓桐静静的躺在椅榻上,双眼微阖,唐少昀站在一旁守望着她。

一片落叶飘下,落在了她的衣襟上,她颤巍巍的拣了起来,拈在手上,轻声念道:“叶落归根……”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唐少昀,“我求你件事,你答应我好不好?”

唐少昀没想到她会突然开口说话,而且还是有事相求,连忙蹲下身子应道:“你说!我听着呢。”

“我死了以后,求你把我的尸骨带回漠北……我、我是个罪人,不敢乞求能得到师父的原谅。”只听瑟的声,一滴泪珠滚落下来。

唐少昀心中哀伤,却不便流露出来,勉强忍住,说道:“你都说些什么呢,等你好些了以后,我们陪你一起回漠北……”

徐梓桐摇头道:“你认为我还能好得了么?”慢慢转过头,痴痴的望着他,眼神迷离,“反正我就要死啦,死人是不会有什么在乎的,我也不在乎你会不会笑话我——嗯,你尽管笑话好啦,你就算要笑话,我也要说出来。”

唐少昀不知道她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却惊讶的发现她的双颊慢慢红润起来,犹如搽了胭脂般好看。徐梓桐昵声说道:“昀哥,你喜欢我么?我……我……”

唐少昀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亲耳聆听到一个女子对自己表白爱慕之情原来是这等的心情。一直以来他都认为最有可能讲出这样的话的该是林双璧才对,全没想到竟会是眼前这个垂死的女子。

徐梓桐见他不做声,又问道:“你……你愿意娶我么?”唐少昀心绪烦乱,不知该用怎样的话语回答她。

“你怕什么?我都快要死啦,你就全当成全一个垂死之人的心愿好啦!反正也只是作作样子,也许……这样反而能把你的小师妹逼出真心话来呢!”

唐少昀见她嘴上虽在说笑,脸上却是另一副凄然悲痛的神情,心中一动:“难道……难道她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她是真的喜欢我么?可是,她怎么会喜欢我呢,是何时发生的事呢,我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徐梓桐见他老半天都一句话也不回答,忽然面容一收,怒道:“不答应算啦,谁稀罕呢!”一扬手,啪的掴了他一巴掌。

唐少昀脸色发青,恼道:“你这是做什么?”徐梓桐睁大了眼睛死命瞪着他,唐少昀正待发怒,却见她空洞的双眼中倏地淌下泪来,说不出的悲凉。

唐少昀见她实在凄楚得可怜,哪里还生得起气来,心底叹息声,将她拉在怀里,宽慰道:“你快别哭了,都是我的不对!”

她的声音闷闷的:“你哪里不对了?你不是一向自命不凡……”说到这里,忽然没有了声息,唐少昀放开她一看,只见她脸孔涨得铁紫,双目瞪得溜圆,张大了嘴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唐少昀吓得大叫道:“徐姑娘!徐姑娘!”

吴清烟在房内听到呼声,匆忙奔出,见此情景,也骇住了,嚷道:“天啊,她又开始发作了么?”

唐少昀急忙撩起徐梓桐的袖管,只见她的两只胳膊,一个干瘪,一个僵硬,已蔓延至整个臂膀。吴清烟小心翼翼的解开她的衣领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徐梓桐原本雪嫩白皙的脖子,已一分为二的变成一边黑一边蓝!

唐少昀不忍再看,将手心贴在她的背心上,缓缓输送保命真气,过得半晌,徐梓桐喉咙里发出“咕”的声,而后长长的吁了口气,脸色渐渐回复。她掀起眼睑,眼珠转了转,停在吴清烟的身上,抬起手指了指她。

吴清烟虽然很生她的气,但见到她这副不死不活的可怜模样,心里哪里还气得出来,于是问道:“你想要什么?”徐梓桐摆了摆手,吃力的说道:“我知道……你很恨我,我也不求你的原谅……反正我也拖不过去了,多早晚的事,这就要去见你相公啦。你……你……嗬,咳!”她喉咙里忽然像是卡了口痰,身子挣了挣,一仰头,竟猛然咳出一口鲜血来。

血溅了唐少昀一身,吴清烟吓得捂住嘴,不敢做声。徐梓桐歉然道:“对不住,弄脏了你的衣服!”那一身新衣正是吴清烟前几日才缝制好的。

唐少昀握住她骨瘦的双手,心乱如麻。徐梓桐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了笑,低声说道:“你若不忍见我再受苦,便……便一掌打死我罢!”唐少昀的手猛地一颤,不可思议的望着她。

她又对吴清烟说道:“穆夫人,好姐姐,算我求你了。你这就替你夫君报仇罢!”吴清烟见她痛得浑身发颤,嘴里不停的呕血,哪里还能忍受得住,冲回房内取出了归寐剑。

唐少昀惊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吴清烟咬紧银牙,道:“杀了她!”徐梓桐脸露笑容,满是感激。

“师妹,你……”

吴清烟举剑一挥,剑尖直指唐少昀身后的徐梓桐,嚷道:“你让开!”唐少昀又惊又怒,足尖上踢,点向吴清烟的手腕。

吴清烟手腕一抖,一招“飞花逐月”,卷起一片寒光,罩向唐少昀的右肋。两人不愧是同门师兄妹,彼此切磋得多了,自然清楚对方的底细。吴清烟料到师兄不敢伤她,是以一上来就使出了厉害的招数,一味的进攻,也不防御。

唐少昀怕剑气伤了徐梓桐,反身将她抱起,右手食、中二指虚晃,犹如一柄长剑。吴清烟的归寐剑才递到一半,唐少昀的指剑已先一步点到她的咽喉,吴清烟身形稍顿,归寐剑寒气沁肌,横掠一旁,剑尖仍不离徐梓桐身侧。唐少昀逼于无奈,纵身跳出圈外,叫道:“师妹,不再要胡闹了!”

“谁跟你胡闹了?”吴清烟挺剑又待上前,唐少昀不想与她多纠缠,抱着徐梓桐转身奔出,远远喊道:“小师妹,你在这里等林姑娘回来,我去找慕幽香!”

刘将军府鉴于前车之鉴,这次的防守格外严密,唐少昀抱着奄奄一息的徐梓桐在刘府四周转了一圈,直到东方渐渐发白,也没找到潜进府中的机会。

徐梓桐由最初的打冷战,发热汗,到最后发丝竟由灰白转为雪白一片。唐少昀知道她的死期将近,若再不尽快找到慕幽香替她暂时续住一口气的话,她是很难再撑过今日了。

唐少昀呆呆的望着怀里憔悴的人儿,想起数月前见到她时,她巧笑言兮,妩媚任性,那时的她是多么的有活力。而现在她就躺在他的怀里,除了半睁着那双毫无光彩,毫无生气的眼瞳,她的声音已嘶哑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唐少昀鼻子有些发酸,伸手抚摸那一头长发,如雪一样的颜色。

徐梓桐在昏迷中感觉有些异样,抬起发困的眼皮,她朦胧间看见了唐少昀满脸担忧,显然是知道她就要死了,很是难过。一时间,也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力量,徐梓桐猛地睁开眼,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将嘴唇凑近了他的耳垂,拼尽全力说道:“你若不……不舍得……我死,我……我便不死……”

唐少昀不知该如何回答,望着那如死灰的眼睛里透发出来的唯一一点带着生机的星芒,他实在不忍心去浇灭她的希望,此时此刻,她生的意念仅在他的身上,在他的一句话。

“你……不会有事的!”他托住那轻如鸿毛的骨感身子,眼光定在她蓝黑相间的脖颈上,却不敢去看她的双眼,轻轻的吐出几个字:“我要你活!”

徐梓桐笑了,从嘴唇、眼睛、眉毛直到每一根发稍,都洋溢着她的笑意,她喃喃道:“好!我不死!从这一刻开始,我可以为天下人死,却只为你……只为了你而活……”声音越说越低,讲完这句话后,她便又陷入了弥留中。

快意情仇

刘鸣侃穿了件宽松的长袖袍子,斜躺在四人抬的软榻椅上,冷冷的注视着眼前这一对相拥在一起浴血奋战的男女。

这个男的,他印象甚为深刻,特别是他手上的剑,相信见过那样绝世剑光的人,一辈子都无法将它从记忆中淡去。而持剑的人,则更为令人印象深刻,那一柄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宝剑到了他的手中,就如同惊天地、泣鬼神般恐怖,在半柱香的短暂时辰内,这柄剑连杀了他府中一十三名好手——而且他单手持剑,另一只胳膊尚搂着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

对于这个满头已是白发苍苍的女子,刘鸣侃心中有说不出的恨意与痛快。这个直视高傲的女人,住在刘府将近半年,这半年里,她曾帮过他,也曾伤过他。

摸了摸腰间已经掉了痂的疤痕,刘鸣侃的内心一阵阵的如翻江倒海般的痛,他见府内的侍卫久久不能收拾两人,忍不住从软榻上跳了起来,破口大骂:“你们这群饭桶,本将军养你们干什么吃的!一个个全他妈的是废物!”

众侍卫不敢吱声,一个个拼起全力。

唐少昀扶住徐梓桐的腰,手中长剑不停的挥舞,但在人多势众,比差悬殊的情况下,却也已打得力竭。徐梓桐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她微微睁开眼,叹了口气,见唐少昀斗得满头大汗,惊险连连,稍加不小心身上便中了一刀一剑,虽说伤口都不太深,但长此下去,势必会累死。

她忍住浑身的痛,右手手指捏成孔雀翎状,拇指与食指一捻,眨眼间,她纤细的双指间竟多出样寸余长的墨绿色东西。

那东西状若一支孔雀羽毛,墨绿中带抹炫亮的光彩,注目得久了,只觉得那绚丽的墨色里有着无穷的翠绿在牵引着你的视线,化不开的浓郁,控制住你的一切注意力。

而那支孔雀翎的根部则似若一尾尖针,细若牛毛。

徐梓桐捻着那根羽毛,慢慢抬起手,胳膊抬到一半,却像是已花费了她所有的气力。她狠了狠心,猛地用牙齿一口咬破自己的舌尖,随着那刺人的痛感,热辣辣的血顺着喉管滑下,她一鼓作气,手腕微微一转,只见一道绿色光芒闪过,停在不远处,紧接着刘鸣侃的软榻突然轰的声飞炸开,四名抬轿子的轿夫被炸得面目全非,蜷缩着倒在了地上,软榻被轰得稀巴烂,刘鸣侃也飞出了老远,摔在地下,不知死活。

侍卫们被这突发的景状都吓呆了,徐梓桐扶住唐少昀的肩,站直了腰,喝道:“不想死的统统给我让开!”每个人都被吓住了,谁也没敢吭声,个个噤若寒蝉。

唐少昀收住剑,见徐梓桐忽然像换了个人似的,转眼有了精神,他的心却没来由的怦怦怦狂跳起来,怎么也控制不住,好像预感到有什么事一发而不可收拾,再难以挽回般痛惜。

徐梓桐见周围的人都给唬住了,当下又说道:“让开!谁若是不怕死,尽管也来尝尝我金翠尾的滋味!”

也不知是谁带头退了一步,其他人纷纷后退,让出一条道来,徐梓桐轻声对唐少昀道:“咱们快走!”唐少昀不甘心的道:“可是,慕幽香还没拿到,你的伤……”徐梓桐愠道:“别管我的伤啦,你瞧瞧你自己……快走!快走!我……我就快撑不住啦!”说着,拉住了他的手,慢慢走向出口。

唐少昀只觉得她的手心滚烫如火,炙烫得他的手也快要燃烧起来了。

两人才要走出大门,只听身后一声大喝:“站住!老子还没死呢!你们这群废物,都干什么吃的!”

唐少昀只觉身后一股热浪袭来,若要回头已然不及,连忙回手朝着来势便是一剑。

刘鸣侃衣衫褴褛,双目尽赤,一副凶狠狠的模样,如恶狼扑食般冲来。唐少昀力斗群雄,早拼的真气不继,换作平常,刘鸣侃的这一掌当不放在心上,但此时却大大不同。

唐少昀的反手一剑被刘鸣侃一掌打在剑背上,剑就此再没递得出去,刘鸣侃按着剑身,蓬的一掌反击在唐少昀的背上,打得他向前冲出三四步。

这一掌全力收受,唐少昀只感到体内的真气被打得支离破碎,胸腔内有把火在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烧化得灰飞烟灭。

就在他无论如何再也提不上一口气时,刘鸣侃怪笑一声,又一次狰狞的击向他。

徐梓桐大叫一声,合身扑将过去,趴在了他的身上,刘鸣侃的这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了她的背心上。

迷蒙间,唐少昀清晰的听到骨骼脆裂的声响,脖子里滴滴嗒嗒有粘稠湿漉、热乎乎 的液体落下,他抬眼一瞥,却见背上的徐梓桐耷拉着脑袋,嘴角边沾满了殷红的鲜血。她就这么趴着一动不动,静得连呼吸也似乎停止了,无法感应到她的任何气息。

一时间,唐少昀只觉得手足无力,眼见刘鸣侃又一掌呼啸击至,他再无力能够抵挡,索性把眼一闭,束手待毙,心中想道:“这一去,不知道小师妹会不会为我伤心?会不会也这样一心一意要为我报仇呢?”一想到此,他苍白的脸上反露出一抹笑意。

刘鸣侃这一掌使尽了全力,掌势未至,掌风已刮得唐少昀脸上生疼,站在一旁内力稍差些的人觉得胸口发窒,真要透不出气来了。刘鸣侃正要一掌打下去时,猛然瞧见唐少昀嘴角上扬,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一种高深莫测的笑容,心中一凛。他恐有诈,一掌击到一半,竟硬生生的收住了。

便在这时,空中有个女子叫道:“恶贼!看剑!”刘鸣侃连忙回掌自救,定睛一看,原来是吴清烟赶到了,在她身后,赫然站着林双璧与一干彩衣女子。

如果只是吴清烟一人,倒还不足为惧,但刘鸣侃最怕的就是那一身白衣,飘飘若仙,脸上却绝少表情的林双璧。果不其然,他还没从震惊中回味过来,就听一连串的清叱声不断响起,府中侍卫惨叫声迭起。

一时间,刘府倒像是变成了阎王炼狱,鲜血四溅,尸体遍横。一干侍卫直杀得心惊胆战,有的见势不妙,丢下武器仓皇逃窜。

刘鸣侃怪叫一声,厉吼:“小兔崽子!你们吃的是哪个的饭,当的是哪个的差?”随手抓住一个逃兵,蓬地一掌打在他的天灵盖上,顿时白色的脑浆混合着鲜血淌了一地,颜色鲜艳夺目,宛如活物。余下的人见了,心中更为害怕,却再也不敢逃了。

吴清烟见刘鸣侃出手歹毒狠辣,想起穆哲的死,怒火中烧,喊道:“恶贼!今日定要取你的狗命!”话音未落,手中归寐剑寒光疾射,冷气森森,手起剑落,剑光四展,刘鸣侃忽地拔高数尺,剑光从他脚下堪堪掠过,吴清烟冷哼一声,剑峰忽而上指,化成一道光芒射向刘鸣侃。

刘鸣侃身跃空中,没想到她竟会有此绝妙一招,“哎哟”一声大叫,归寐剑点中他的脚踝,剑芒划过,一举挑断了他的脚筋。刘鸣侃重重的跌到地上,吴清烟恨道:“狗贼,我要替我的夫君报仇,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刘鸣侃哆嗦了下身子,吴清烟一剑刺入他的心脏,“我要瞧瞧你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围拢刘府的侍卫愈来愈多,众人就算心里害怕,无奈皇命在身,却不得不进攻。

吴清烟叹了口气,拉起唐少昀,问道:“师哥,你还能走么?徐家妹子不要紧罢?”唐少昀迷茫的睁大了双眼,眼神有些涣散,他先是点点头,跟着又是摇了摇头。

吴清烟无暇细问情由,手中归寐剑舞成一片清光,脉脉如水,水波漾处,血溅三尺。她边战边退,府中虽没了武林高手,但成千上百的人不怕死的一拥而上,却哪里是一人之力能够抵挡?

“清烟妹妹,你快带他们先走!”林双璧展开无双轻功,掠到了他们身侧,护住他们三人往门外退去。

门径狭窄,吴清烟脚踩在门槛上,归寐剑划出,杀退面前一排的人,血肉横飞,惨叫连连,点点鲜血溅到她的脸上、身上,她感觉再这么杀下去,自己肯定要疯了——她握着剑的手在不自禁的颤抖。

林双璧护着他们先出了门,跟着广袖一卷,带得厚重的檀木大门吱呀关上半边,她一掌扫退冲过门来的侍卫,单手一挥,但见漫天星斗,亮闪闪的如下起绵绵细雨来。侍卫们呆了呆,不禁仰起头来观望。

那阵细雨化作点点光芒没入他们的眼睛,脖子,胳膊、胸口……只听一声惨嚎,又一声惨嚎,连成一片,如同地域的亡魂在呼号,侍卫们的身上在同一时间蓬蓬蓬炸开朵朵血花,殷红灿烂,如同盛开的血红玫瑰。

林双璧的眼中闪过深深的不忍与自责,她别开眼,将最后那半边木门重重的阖上。嘎的声把地域永远的隔离在了里面。

“好一招……金翠尾啊……”低低的,一声赞叹从那发紫的嘴唇里逸出。徐梓桐睁大了灰蒙蒙的双眼,气息奄奄,眼中有着无尽的羡慕与叹息,“师姐,时至今日,我才……真正见识到了……金翠尾的厉害。有形化无形……咳咳,好,好……我果然不如你……果然还是比不上你……”说完这几句话,她气喘如牛,喉管里嗬嗬有声,脖子梗得老长,身子僵硬如铁。

林双璧心中哀痛,喂她服下颗续命丸,将她背在了背上。吴清烟则扶起唐少昀,四人迅速离开了刘府。

一路上,林双璧只觉得师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几不可闻。好不容易四人趁夜潜出了城,林双璧躲进一处僻静的小树林,将徐梓桐放下歇息。

徐梓桐一脸的死气,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阴森森的,她半闭着双目,眼珠微微转动。

林双璧拉着她的手,说道:“师姐没用,想不出法子救你!你……你还有什么未了心愿要我替你完成么?”

徐梓桐喉咙里“咯”的一响,眼珠动了动,寂静的夜里,枭声悲鸣,说不出的凄凉。

林双璧转过身,突然对着吴清烟拜了拜,吴清烟吓了一跳,忙道:“林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折杀小妹了!”

林双璧回过头去看了眼徐梓桐:“我师妹做事莽撞糊涂,帮着那姓刘的恶人害了你的夫婿,你念在她最后能改过为善,如今更是……命不久已的份上,便原谅了她罢!”

吴清烟见她苦苦撑着一口气,十分痛苦的样子,往日对她的万般恨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叹了口气,幽然道:“我早就不恨她了!”

徐梓桐身子微微颤了颤,呼吸逐渐急促,仿佛这一呼一吸的声音随时都有可能嘎然中断。

林双璧蹲下身子问道:“师妹,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么?”

吴清烟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说道:“我知道了!”拉过一旁尚在打坐调息的唐少昀,搡到徐梓桐面前,“师哥,徐姑娘曾问你可愿娶她,此刻正是你回答的时候啦!”

林双璧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等的事情,身子猛然一颤,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唐少昀一口真气滞碍在胸口,气闷难受,被吴清烟这么一推,睁眼看时,正好对上徐梓桐灰败的脸孔。那一丝丝如雪般的三尺长发披散在地上,衬托得她整个人异常的消瘦与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