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他大大的嘘了口气,刚才消失的力量在看见昭珏的一霎那又都回来了,“我梦到自己掉进了水里,动也动不得,水就这么灌进我的鼻子,嘴巴……”

昭珏噗嗤一笑:“瞧你浑身大汗,衣服都给汗水捂湿了,乍一看还真像是才从水里捞上来一样呢。”

昭珏有一双好看的眉毛,弯弯的,细细的,她一说话,那两条眉毛便也像是在说话似的,配合了眉毛下的眼睛,活灵活现的上下跳动——昭珏真的是个很漂亮可爱的姑娘!

苏颋出神的盯着她的眼睛,昭珏被瞧得很不好意思,拿拳头朝他胸口捶了记,嗔道:“喂,傻啦!”

“啊……师姐,你的眼睛……很漂亮!”

昭珏红了脸,颊晕如同天边的彩霞般光彩照人。“我不跟你说了,你真坏!”她起身奔出门去,在跨出门槛的最后,却又回眸笑道:“爹爹找你,你快些换了衣服到玄机阁去。”

苏颋真想狠狠扇自己一巴掌。其实他想说的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刚才……看着昭珏的眼睛,让他想起梦里的那双眼,那双如凄如诉的眼睛……他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翻身从床上跳下,胡乱找了件干净衣服换上。

苏颋的师父天机老人是仙界三老之一,门下弟子却没有像其他两位那么多,除了自己的女儿昭珏,晚年也只收了他这么个关门弟子。论年纪,他比昭珏起码大了一轮还多,他也不知自己确切活了多少岁,自从修成正果,从一个凡人成为剑仙,后又得天机老人垂青,收入门下。他每日每夜,只是勤奋修炼,旁的事也不多过问,久而久之,竟连自己到底多少岁了,也糊涂起来。

苏颋轻笑摇头。在仙界,他是个传奇的例外,由一个凡人晋升到剑仙,而后又跻身于三老门下,更在五年前,一举打败无数高手,赢得天母的亲自接见。

那是何等的荣耀呵。苏颋穿过长廊,氤氲笼罩下的紫霞山闪幻着无数种美丽的颜色,同时慢慢掩去了他脸上快意的笑容。

也就是从那时起,从天母圣殿出来后,他仿佛就不再是他自己了。每日每夜,只要一阖上眼,就会梦到那双眼睛。那透不过气来的逼真感觉,令他几乎不敢再入睡。

昨夜同样不能幸免,那双眼睛的主人甚至第一次开口对他说了话,但那句话却是:“你为什么不死?”

我为什么不死?苏颋停在了玄机阁的门外,大门空洞的敞开。他问自己:我为什么不死?

为什么要死?如果无意外,剑仙的生命应该是无限的,这与凡人不同。只要不被人杀死或是自杀,他是不会死去的。这就是答案!那双眼睛问他的时候,他如果能开口,是否是会这样回答她呢?不知道,因为在她面前,他从来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是颋儿来了么?”天机老人的声音沉闷的从殿内传了出来。苏颋定了定神,排除掉一切杂念,大声回答:“是!是我!”

天机老人盘膝高坐在悬浮的蒲垫上,苏颋走进来的时候,看见昭珏站在地上,低着头,手指绞着衣带,含羞的飞快瞥了他一眼。

“颋儿,你到仙界有多少年了?”

苏颋愣住。这是他一路才想过的问题,却实在没有答案。天机老人笑道:“整整五十年。”

五十年!竟有这么久了。若是换成普通凡人,过得五十年,早该行将朽木,一只脚跨进棺材里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自然而然的联系到“死亡”上去。是那句话的影响力吧,让他动不动就想起身为凡人的自己,若没有成为剑仙,早该死去了。

“颋儿,你过来,到风月宝鉴这儿来。”天机老人花白如银的胡须飘扬起来,他面带着微笑,手斜斜的指着那面雕兰铜锡铸就的古镜。

苏颋不解其意,困惑的走近风月宝鉴。天机老人随手一指:“你看,这尘世间的五十年,可有何变化?”风月宝鉴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里头照射出山川大地,百姓田园。

“呀!”昭珏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后,望着宝鉴内的景状吓白了脸,“他们这是在做什么?他们竟然……吃……吃……”

“师父!”苏颋大叫一声,倒退三步,不敢置信:

“这是哪里?这绝不是人间,这是……这是阎王的地狱!”

“不,颋儿,这是人间!”天机老人沙哑着给了他肯定的答复,“五十年啦,沧海桑田,一切都转变得完全不一样了。五十年间,孽海的龙族一刻也没消停过,为了与剑仙们争夺领地与法力,他们不惜毁灭人间。凡尘一年旱,两年涝,百姓们痛不欲生,庄稼颗粒无收,他们实在没吃的,只有啃树皮,挖泥土,甚至……吃起了人肉。”

“师父,”苏颋仰起头,目光凝重,“龙族既然肆虐到如此地步,仙界为什么不出面管一管,毕竟龙族最终要对付的目标,是离情天上的我们啊!”

“是啊,是啊!”昭珏连连点头,眼眶里泪光点点,“爹爹,天尊天母怎么忍心放手不管,离情天一派歌舞生平,哪里有一点半点龙族侵略的迹象,若不是今天爹爹你说出来,这仙界又有几人知道,这太平景象全是靠凡人百姓们用血肉粉饰出来的呢?”

“谁说天母不管?”天机老人拧起了白眉,忽然抛下一只暗紫色的葫芦。苏颋接了个正着,稳稳的捧在了手里,轻轻摇晃,里头似乎装了些水。

“这是离情天的圣水,天母看今年凡间大旱,特意取了来,命你们二人速速离了紫霞山,去人间走一趟,完了这差事。”

昭珏双目放光,兴奋的不得了:“真的吗?爹爹,让我和师弟去人间?爹爹,你不是从来都不允许我离开紫霞山半步的吗?真的让我们去吗?”

天机老人被她轰炸得头皮发麻,忙说:“是,是,这次例外。你们带了圣水,把它浇灌在干旱的地方,缓解灾情,顺便帮助百姓重建家园。但是,有一件……你们记住了,”他顿了顿,突然口气变得十分严厉,“不许与龙族的人发生任何冲突,绝对不许插手龙族的任何事!听清楚了吗?”

昭珏嘴张了张,欲言又止,侧过头看了看苏颋。苏颋恭恭敬敬的跪下磕头:“是的,谨遵师父之命,不敢擅自卤莽。”

天机抚须点头:“嗯,你办事稳重,这点我很放心,我只担心昭珏,这一路上你替我好好看着她。她虽然是你的师姐,却莽撞粗心,任性大胆,你多费心,别让她闯祸才好!” “爹——”昭珏噘起了嘴,父亲这么数落她,她很不服气,特别是当着苏颋的面。“难道我在你眼里,就一无是处了吗?难道连一点优点也没有吗?”

苏颋忙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别再说了,她这才停了嘴,气鼓鼓的嘟着唇,显得很不开心。于是,苏颋附在她耳畔,轻轻说了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昭珏懂了这话里的意思,立即转怒为喜:“师弟,还是你聪明!”

祭海

离孽海最近的一座城池叫“素城”,相传是孽海龙王当年娶亲时,建造出来用于迎接新娘的停轿之所。素城曾一度繁华,吸引了无数名人志士迁居至此,人人都以能在素城安家而感到无比的荣耀和自豪。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现今的人间已不复往昔,但站在塌去半边城墙的城门口,望着满城的断壁残垣,苏颋的心仍是紧紧的揪起了。

“师弟,这就是你说的繁华都城?”昭珏四下打量,见破烂的瓦砾堆里时不时有人冒出头来,好奇的朝他们看。

“我说的是以前……我有,五十多年没来了,哪里还记得……”揉揉发疼的太阳穴,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瓦砾城有些熟悉,却又另外夹杂了许多陌生的东西。

“当!当!当!”一阵紧密的锣鼓响,瓦砾堆里顿时涌出无数人来,探询着锣鼓的发声处,人人脸上都显出惊骇与害怕的神情。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咱们跟过去看看!”苏颋托起昭珏的胳膊,两人脚不点地的轻松掠过布满青苔与杂草的街道。若不是怕吓着百姓,他俩完全可以驭剑飞行,那样的速度会快得多。

人潮蜂拥着朝孽海奔去,越聚越多。孽海的波涛汹涌澎湃,巨浪掀起百丈多高,直逼天庭。与海面连接的天空灰暗一片,根本已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敲锣的人大声嚷嚷着,将人召集起来,人们大多只是木然的看着,只要少数人,掩面抽泣着,哭喊着,追着一辆牛车狂跑。

那牛车上赫然用笼子装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才不过四五岁大,瞪着惶恐的大眼睛,不住的哭喊,不住的拍打着笼子叫妈妈。

“求求你们……别带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一个年轻的少妇,面容憔悴,疯狂的追赶着牛车,三四个妇人抓住了她的手脚,不让她动。那少妇竭嘶底里的发出一声悲号:“那是我的孩子,我的敏儿啊——”

“小筠啊!”又一声催人泪下的哭喊,有个花白老太一头撞在了牛车上,碰得额头鲜血直流,她不顾一切的爬上牛车,去抱那只装了女孩的竹篾笼子。那女孩哇哇的哭:

“奶奶,奶奶……”

“你们发疯了吗?闹够了吗?”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佝偻着背,将手里的拐杖愤愤的砸着沙地,“不是在家都说好了吗?这时候吉时都快到了,还在闹个什么?还不把她们都给我拖开!”

“老城主啊!”那少妇挣开束缚,扑通跪在他跟前,拉着他的褂摆,痛不欲生,“老城主,你发发慈悲吧,敏儿才四岁啊,你拿他去祭海,你与心何忍啊!若是,若是非要人做祭品,那么就让我去吧……”

老城主瞥了她一眼,咽下太多的不忍,硬起心肠道:“把她拉开,误了吉时,龙王降罪,咱们谁也别想活了!”早有两名大汉,走过来拉开那少妇。她死命的挣扎尖叫,最后拧不过,被倒拖着一路滑过,在沙地上拖出条长长的印子。

那边牛车上,老太太早被人拽下车,老太太的孙女哭得嗓子都哑了,惊惶害怕的望着越来越高的巨浪逼近。

老城主将手高高举过头顶,对着惊涛骇浪跪拜下去,口中念念有词,身子如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颤抖着。他的身后,全素城的百姓跟着跪了下去。

当老城主磕完三个头后,有人将系在牛尾巴上的鞭炮点着了,老黄牛受到了惊吓,在“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中,“哞”的声,撒开四蹄朝海浪一头冲了进去。

少妇远远的望见牛车淹没着孽海里,两只竹篾笼子随着波浪起起伏伏,若隐若现,笼子里的孩子惊慌失措的尖叫着,但叫声实在微弱,转瞬被海浪声吞没。

“天啊!”她的双眼一黑,仰头昏死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里冲出一个淡绿色的人影来,一刻不停的冲进了海里。人群里发出大片噫呼声。老城主又惊又怒,拿着拐杖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了。

“是婼婳,是婼婳!婼婳下水啦!”有人指着那绿色的身影失声尖叫。人群起了骚动,老城主面色铁青:“那个……那个妖女,扫把星,她又要做什么!”

婼婳一脚踩进水里,说也奇怪,那翻滚的海面突然沉寂了,脚踩的地方海水“咕噜咕噜”的往下凹陷,然后“哗”地声海面破开,露出一大截白花花的沙石地。两边的巨浪越堆越高,婼婳惨白着脸,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小筠和敏儿躺在沙石地上,昏迷不醒。婼婳无暇多想,赤着双足奔过去,一手一个,抱起两个孩子往回跑。那巨浪却在这时倏地合拢,海水顷刻间吞没了他们三人。

仿佛有人在海里拽着她的脚,要将她死命拖进海底去似的,那股巨大的旋力将她挤压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她咬紧牙,死死不松手,双足在水里猛踢。

不能放弃!不能放弃!若是放弃了,不仅仅是放弃掉自己的生命,还有两条弱小的生命啊!她将两个孩子尽量托起海面,自己却无法避免的埋入海里。

她快无法呼吸了!

脑子里昏沉沉的时候,海底传来异样的响动,紧接着身后破浪声狂作,一个庞然大物冲出了海面,岸上的人群惊慌失措,纷纷后退,有些胆小的甚至撒腿就跑。

婼婳的头终于能够浮出海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她下意识的回过了头。

天啊,她倒抽一口冷气,一只足有三四张桌面大的巨鼋,瞪着一双灯笼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鼻孔一开一合,喷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嘴巴半启,海水正迅速倒灌进它的口里。

“走开!”巨鼋尖尖的鼻子凑近她,似乎在闻她身上的味道。婼婳花容失色,大声喊叫:“走开!走开!走开!”

巨鼋喷出一口气,忽然沉入了海底。婼婳微微吃惊,她不相信事情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她叫它走开,它还当真就听话的走开了么?

脚下一阵晃动,感觉好象踏到了实地,她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巨鼋驮出了海面。她吓得摔倒在鼋背上,抱紧了两个孩子。巨鼋掉转身子,竟向深海游去。

婼婳急得大叫:“回去!回去!该死的,你这个怪物!”巨鼋没有停止,继续游着。

岸上,老城主看的目瞪口呆,既害怕又兴奋。

“那是龙王的信使啊,它收了咱们的祭品啦,这是不是……是不是说,龙王已经答应降雨啦?”

就在这时候,婼婳不顾一切的跳海了。带着两个昏迷的孩子,她从巨鼋的背上重又跃进了海里。由于被巨鼋驮了一段时间,他们离海岸已有二三十丈远,海风呼啸,海水猛烈的拍打着他们,婼婳的水性就是再好,带着两个孩子,在这样恶劣的波涛中,也实在无能为力。

苏颋和昭珏赶到时,看见的正是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七百多人,一溜长排的站在岸边,却无动于衷的看着一个弱稚少女和两个幼小的孩子,在海水里痛苦挣扎着。

“若光!”苏颋一声大吼,他背上的若光剑离鞘飞起,他跃上剑背,往孽海飞去。

“师弟,等等我!”昭珏的修行远远不够,她的心仪剑还不具备驭驾飞行的灵力。她只得飞身追赶着苏颋,远远落在了后头。

苏颋飞到了婼婳的头顶,大叫:“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先救孩子!”婼婳仰着头,奋力将两个孩子高高托起,她已经精疲力竭了,也不曾仔细思考,为什么眼前这个年轻人,竟可以凭空站在一柄剑上。“先救孩子!求你……啊——”一个巨浪打来,婼婳整个人没入海里,只剩下两只纤弱白皙的胳膊,仍高高擎着两个稚弱的孩子。

苏颋不敢有半分迟疑,他俯身一捞,抓起两个孩子,驭剑飞回岸边,对昭珏叫道:“接着!”

昭珏张大双臂,稳稳的接住了孩子,忽然她大叫一声:“那个姑娘呢?怎么不见啦!” 苏颋紧张的回过身,果然,汹涌的海面一团漆黑,却再无一丝婼婳的影子,苏颋的心猛地一紧,脑子里飞快闪过那张苍白的脸孔以及被海水浸泡得发白的双臂。

“不!”他快速冲向孽海,搜寻着那抹淡绿的影子。

昭珏见两个孩子因为呛水而昏迷,连忙将他们平放在沙滩上,进行急救。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祭典?”老城主领了一干百姓围住了昭珏,愤愤的指责,“你们、你们会遭到报应的,龙王不会饶恕你们,你们……”

“老糊涂!”昭珏怒气冲天,“老糊涂!见死不救的老糊涂!龙王算什么?龙族的人有什么可怕?我昭珏第一个就不怕他!只有你们,贪生怕死,这么小的孩子,你们怎么忍心将他们扔进海里去喂鼋?”

老城主见她生气时,印堂上隐隐现出一股紫气,讶然失声:

“你是……你是剑仙!你是离情天上的剑仙吧?”

昭珏不无得意:“你还不算老,倒是长了双识货的眼睛。”她拍拍背上背负的心仪剑,说:“我是紫霞山天机老人的女儿昭珏,你若是不服气,尽管找我算帐好啦!那个人是我的师弟,连他的帐也一并算在我头上罢!”

老城主连忙颤巍巍的跪下双膝:“剑仙在上,小的们怎敢无礼?是我们唐突了!”他这么一跪,跟在他身后的人立即也诚惶诚恐的跪下一片,放眼望去,黑压压的尽是低俯的人头。昭珏好不得意,才要再说两句炫耀的话,却听海面上炸出一声惊雷,苏颋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师姐,帮我设结界,拦住它!”昭珏惊跳而起。

海面上,苏颋一袭白衣,在浪尖上飞翔,若光剑幽幽发出青色的光芒。他在追赶着那头巨鼋,巨鼋的嘴里正叼着一抹淡绿色的影子。

“是那个姑娘!”昭珏忙伸手化圆,手指在天空中虚拟张开,默念心法,大喝一声:“开!”一团肉眼看不见的绿色丝网,罩住了方圆三里的海域,恰恰拦住了巨鼋的去路。巨鼋收势不及,一头撞在了结界上,兹兹几声,鼋头上被割出好几道口子,血流了出来。

婼婳感到有红色的液体滴到她的脸上,海水是冰凉的,但巨鼋的血却是滚烫的。婼婳仿佛被炙了一下,心底更像是被针狠狠刺下,她抬起头,看见受伤的巨鼋,双眼正流露出惊恐害怕的神色。

它是无心伤害她的!她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所以,在看到那穿白衣的年轻人追上巨鼋,踩在它硕大的背壳上,一手揪住了鼋头,一手拿起泛着青光的长剑,要砍杀它时,她大叫:

“不要!不要!求你不要伤害它!”

苏颋愣住,他没想到这个正受困于鼋口的少女竟会开口替巨鼋求情。

“为什么?”他情不自禁的问,“它要吃了你,你却要我饶了它?你确定要我饶了它吗?”

“求你……”婼婳软软的,柔柔的,细细的说,“它没有伤害我,它也绝对没有要吃我的意思,若不是它把我从海里叼起来,我想我早就淹死了!所以……求你,放过它吧!”

那是个怎样奇怪的女孩呵!苏颋心里触动了下,当他接触到她的眼睛时,身子猛地一颤。那是双明亮的眼睛,有哀求,有恳切,有乞怜,长而卷翘的浓密睫毛微微颤抖,更显楚楚可怜。苏颋脑子里在刹那间闪过同样的一双眼睛,是那梦里的眼睛。

“公子,求你……”

“先上来再说!”他勉强定下神,伸手将她抱了过来,巨鼋没有反抗,乖乖的松了口。

她好轻,好软,好……小。苏颋差一点再次迷失神智,抱着她的手竟忘了放开。婼婳脸上微微一红,她赤着双足,在巨鼋背上勉强站稳,这才开口:

“你……能放过它吗?”她念念不忘的,仍是替巨鼋求情。苏颋心里一软,微笑着说:“只要你原谅它就好,我无所谓。”

“啊,谢谢!”那双眼睛因为喜悦放射出灿烂的光芒。

他们脚下的巨鼋似乎听懂了,昂着头大声怪叫,四足不住的踢着水,掉转方向,竟将两人慢慢驮回了岸边。海面上的风暴终于平息了,在老城主目瞪口呆下,婼婳轻轻跳下鼋背,有些彷徨,有些无助的走到他面前跪下:

“对不起……我知道我又做错了,我再次冒犯了神灵。我不敢乞求您的原谅,但是……对不起,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小筠和敏儿葬身孽海,被鱼虾啃噬,我……我……”她咬着唇,砰砰砰的将头砸在沙地上。

老城主想发怒,但碍于两位剑仙在场,又实在不好发作,只把拐杖拼命往地上跺着,哼了两声,转身就走。他一走,其他百姓也纷纷跟着回去了,有些人临走时恶狠狠的朝婼婳瞪了两眼,啐骂:“扫帚星,害人精,素城早晚毁在你手里!”婼婳动也不动,默默承受着。

“这些人好奇怪!”昭珏不屑的撇嘴,去拉地上的婼婳,“快起来,别理他们,尽是些冷血的家伙。”

婼婳叹了口气,显得很悲伤,神情异常的落寂,她没有说话,只是呆呆望着巨鼋逐渐消失在深海的影子。她雪白的脚丫上沾了白色的细沙。那站在海边纤弱的背影,那淡绿色的衣衫在潮湿的海风中飒飒作响,那飘乱的发丝在空气里无边无际的飞扬着,苏颋看着看着,心底忽然产生出一股强烈的熟稔感,像丝线般紧紧缠绕住他。

太子浥

素城的东北角算是迄今保存的最为完好的旧址了。亭台楼阁,雕梁花柱……透过这仅存的一隅,依稀还能找出当年极盛时辉煌的影子。昭珏抚摸着那些精美的建筑,暗暗叹息着。

“好可惜,就这么被毁掉了……”她转过身,望见墙角的一处断垣下,怯怯的开出一朵小雏菊,花蕊小小的,嫩嫩的,在晨风里轻轻抖瑟着身子。

“哈,我没想到这里竟然真的会有剑仙!”冷然如霜的声音,夹杂着轻嗤蔑笑。

昭珏正望着废墟堆里长出的野雏菊发愣,竟完全没留意到有人从背后靠近她。等察觉到时,那股凛冽的寒气已逼上她的背脊,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右手快速抓向背后的心仪剑。

“你以为你还有拔剑的机会吗?一点点的小失误也会导致最终的灭亡,你该小心点才对。”

心仪剑像是被冻住了,竟怎么也抽不出剑鞘。昭珏惶然转身,正对上一双碧绿的眸子。

“你是谁?”眼前的男人,高大帅气,俊美得实在不像是凡间的人。再加上他周身散发的诡异灵气,更让昭珏心慌。

“我是谁?哈哈,堂堂天机老人的女儿竟算不出我是谁!你真的很差劲,不是普通的差劲。难道离情天的人都像你这么没用吗?”他的手藏在袖子里,微微一动,昭珏便感到有股强烈的寒气迎面撞了过来。她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悬空击出老远。一口血雾从昭珏嘴里喷出,她就像个破布玩偶被人扔出老远,重重的摔在了废墟里。

“真没用啊,一点刺激感也没有。我一听说素城中有剑仙光临,就迫不及待的赶来了,却没想竟会是如此不堪一击。”他走近昭珏,冷冷的注视着她,“起来,别装死,我才用了三分力而已。”他右手虚空一探,昭珏的身子便身不由已的漂浮起来。

在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下,昭珏的全身骨骼噼啪作响,痛苦难当。

“你……你……”她睁大了眼,看到他衣襟上用金线赫然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蛟龙。是龙族的人!昭珏惊骇不已,为什么素城会出现龙族的人?他的力量好强大,强大到她竟连一点点挣扎反抗的余地也没有。

“我就这么杀了你,好么?”他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是残酷到了极点。“虽然就这么杀了你,太简单无趣了些,但,谁叫你是天机那老混蛋的女儿呢!你要怨,就怨你那该死的老爹罢!”

他鼻子里轻轻哼了下,昭珏在一团金色的光圈里蜷缩成一团。剑仙是没有转生的机会的,龙族的人也是,能够转生轮回的只有那些凡人,所以她若死了,就是彻底的消亡。在这个霎那,昭珏心底产生的恐惧远远超过肉体承受的痛苦。

她还……不想死!

“你在做什么?快放开她!”伴随着一声清叱,闪出一道淡绿色的影子。

是婼婳!昭珏有些欢喜,又有些失望:欢喜的是终于有人发现她了;失望的是来的人却是什么都不懂的婼婳,她以一个凡人之躯,若与龙族的人争锋,那是必死无疑的。

“走!快走,离开……这!”昭珏拼出最后的一点力量,在光圈里嘶喊着,“去找他……找我师弟……”

婼婳雪白着一张脸,惊惶不定:“不,不行!”她鼓足一口气,对着那男人猛力冲了过来,“你放开她!”

他腾出一只手,冷冷的对准婼婳。满以为可以轻松挡住,将她击飞出去,却没想婼婳连个停顿也没打,就笔直的撞了过来。他被撞得退后三四步,然后不可思议的望着她扑倒在地。

包围住昭珏的金色光圈在瞬间消失了,她摔下地,趁着那人愣神的罅隙,昭珏拔出了心仪剑。心仪剑带着绿色的光芒,急速的飞向他。

一道血水从他手臂下淌下,他捂住伤口急退。太大意了,竟然被这个道行如此浅薄的小剑仙给弄伤了自己。他微微动了怒气,体内的元灵珠因为他的愤怒而疯狂冲击中,昭珏见他额头上隐隐现出两只犄角,连忙抓起婼婳的手,大叫道:“快跑!咱们对付不了他!”

婼婳跌跌撞撞的被她一路拖着走,脑子浑浑噩噩的。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个男的又是谁?他干嘛要伤害你?”

“是浥!孽海龙王的儿子龙浥!他的法力胜过我的百倍,再不走,就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昭珏拉着她,连头也不敢回。婼婳只觉得两脚渐渐离开了地面,悬浮了起来,她轻声噫呼,惊得脸色雪白。

“别怕!你眼睛看着前面,别往下看!”昭珏抓紧她的腰带,加快速度,心仪剑泛着绿光,护在她们身后。“见鬼,怎么会偏偏碰上他!龙浥……”她直打寒战。

百年前,天尊的小女儿素姬私下离情天,邂逅了孽海龙王,两人互生情愫,最后素姬竟珠胎暗结。天尊要面子,不得以才同意女儿下嫁。当时,龙王为了迎娶新娘,倾其所有,盖了座城池,做为接亲之地,这便是现在的素城。

再后来,素姬因为不适应孽海龙宫的生活,得病死了。天尊与龙王为了素姬的死,彼此闹翻了脸,从此离情天与孽海龙族便势不两立,如同水与火般不能相容。于是,这个敌对的矛盾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而浥便是孽海龙王与素姬的儿子!他血液里同时流着龙人和仙人的血,所以他的法力强大到无人能及的地步,偏偏他又像个恶魔般的憎恨着离情天上的一切。天机老人在送她与苏颋下山时,曾一再的嘱咐,千万别招惹龙族的人,特别是龙太子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