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

“公子!苏公子……”婼婳喘吁吁的被拉进了一大丛珊瑚树后头。身侧,无数虾兵蟹将来回穿梭。

也直到此刻,苏颋才有时间仔仔细细的端详起婼婳。

她是湄湄!他肯定的想着,激动的将她拉进怀里,喃喃的呼唤着她的名字:“湄湄……湄湄,对不起,对不起……”

苏颋的举动叫婼婳惊骇不已,她大力挣脱开,说道:“公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她,我不是那个你们认识的湄公主。”

苏颋一怔,有些恍惚:“你说什么?”

“我不是湄公主!”她再次肯定的说,眼里有种受伤的凄苦,她摇了摇头,“你,还有浥,我知道,你们都希望我是她,可是……我真的不是,我只是我,我是婼婳,不是湄……”

“你胡说!”他激动的抓住她的肩膀,眼里有伤痛,“你是在生我的气,所以假装不肯认我!”

婼婳可怜兮兮的望着他。这是张多么漂亮的脸啊,温文尔雅,剑眉朗目,眉宇间那淡淡的愁,轻轻的忧缠绕着,使得他的眼神闪亮闪亮的,叫人看了,不知替他多心疼。婼婳幽幽叹了口气:“我听浥说,你辜负了湄公主的一片深情,你负了她,她为了你服毒死了,而你却……”

“不是那样的!”他大声辩驳,但自问又有太多的愧疚实在是难以推卸的,他望着婼婳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看到湄湄在深深的凝望着他,在指责他的薄情冷酷。他痛苦的抱住了头,狠狠的捶打着自己:“我是混蛋,我是混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竟然忘了你,我把你彻彻底底的忘了,甚至于自己的名字……我真恨不得自己死了!湄湄,相信我,那毒药我确实喝了,可是喝下去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把你忘了,忘了我们之间所发生一切事情,我只知道我叫苏颋,而不再是苏隐之,我由一个凡人变成了仙人……湄湄,我无法解释这一切,但是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在编故事,我说的都是真的……湄湄,我是真的爱你的!”

当初,走投无路之下,他与龙湄最终选择了死亡。如果生不能在一起的话,那么就让他们一起下黄泉吧,今生无望,那就期待来生吧。

可是,同样是喝了毒药的他,却活了下来,失去了记忆,忘记了心爱的湄湄,独自一个人苟活了下来,活了五十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苏颋说不清楚,弄不明白,深深的懊悔已击垮了他,他现在唯一想做的,要做的,就是找回湄湄,尽最大可能的弥补一切。

婼婳的眼神愈加变得凄楚,她轻轻的说:“苏公子,我相信你说的一切。可是……我真的不是你的湄湄。”她松开他的手,“你把我带出来这么长的时间,浥如果知道了,他会很生气的,你也知道,他生起气来,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如果不回去制止他,安抚他,是会有很多人要遭殃的。”她朝他挥挥手,“我走了,你也回去吧,不必担心我,浥对我很好,他虽然很凶,但从不对我发脾气,就连讲话的声音都是低低的,怕吓着我……虽然,我明白他其实也是把我当作了另外一个人……”她缓缓垂下头去,脸颊红扑扑的,绽放出眩人的光彩。

苏颋浑身一震,无力的依靠在珊瑚树上,心里有一丝丝的明白了。湄湄,他的湄湄,是真的不在了,他是真的失去她了,永远永远失去了她!

“啊——”他仰天长啸,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他无法相信这是事实,失去了湄湄的生存意义是什么,他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他发疯般的冲了出去,抓住婼婳的胳膊,大叫:“跟我走,湄湄,你不要这样残忍的对待我……”

“苏公子……”她错愕的回望着他,震撼极了。

两人行藏一露,早有兵甲围了过来,苏颋唤出若光剑,准备豁出命去,来个鱼死网破。只要与湄湄在一起,死又有什么可怕?

苏颋这样疯狂的举动,将婼婳彻底吓坏了,她拉着她,大声的劝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浥如果来了,你是逃不掉的,他会杀了你……”

“让他来杀吧,我曾经在他手里死过一回,我已经不在乎了。湄湄,我不怕他,你也不用惧怕,我会保护你的!”

婼婳简直哭笑不得了,她焦急的左右观望,随着若光剑的青芒绽吐,每一道光芒后必有一人随之倒下。婼婳不忍的大叫:“够了,你怎么可以乱杀人,他们……他们就算不是人,可也是条性命呀!”

“素城百姓的性命又如何算?龙浥杀了那么多人,你都可以跟他在一起,那么我杀这些虾兵蟹将又算得了什么?”

婼婳气愤得不得了,扬手“啪”地给了他一巴掌,怒道:“那天你从孽海里救了我和两个孩子,我对你刮目相看,在我心里你一直就是个心地善良,充满正义的好人。你怎么可以自甘堕落,跟浥相比较?浥的残暴,是出了名的,打我出生起,我便看到人间遭受着孽海龙族怎样的肆虐。现在,上天给了我这么个机会,让我呆在浥的身边,说服他,感化他,让他消除暴戾,回复和平,这有什么不好?我感激苍天来不及呢。别说今天你一个人来拉我走,就是一百个,一千个人来拉我走,我也是绝不会走的。我要陪在他身边……”

“湄湄!”他大吼,痛彻心肺。

“我不是你的湄湄!”她吼得比他还大声,小小的身子里爆发出无穷的力量,“你的湄湄早死了!我是婼婳,我只是婼婳!”她忽然流下眼泪,嘤嘤的抽泣,“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希望我是龙湄呢,我也希望我是……可是,我只是婼婳啊!”

“婼婳!”一个声音如打雷般震了过来。婼婳抬头一看,只见龙浥高高的站在沙丘上,怒气冲冲的模样十分骇人。婼婳连忙跑了过去,扑到他怀里,眼泪却止不住的流淌。

“他欺负你了?”他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迸出。

“哦,不是,不是!”她连忙摇头,抹去眼泪,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他没有欺负我,真的。浥,你别生气,我好怕你生气啊……”

龙浥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下,冲苏颋叫道:“苏隐之,你胆子不小,居然敢混到孽海龙宫来,我看你是真的活腻了!”

苏颋冷冷的提着剑,无惧的凝视着他。婼婳急道:“浥,你不要这样子,求你,饶了他吧……”

“饶了他?”龙浥仿佛又回到了五十年前,仿佛又看到阿湄恳切的苦苦哀求他:

——“哥哥,求你……不要伤害隐之,我爱他啊,求你放过他吧!”

“浥,我不会离开你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的,只是求你别再杀人了……你让他走吧!”

龙浥心软了,微微收了怒气,搂住婼婳的细腰,最后说道:“苏隐之,带着你那狗屁师父一同滚出孽海去吧,这辈子,别再让我看到你,否则我绝不饶你!滚——”

婼婳双目含泪,欣慰的松了口气。也许与龙浥相比,她的生命是短暂的,但是在这样短暂的生命里,能约束住他,牵绊住他,使他减少暴戾,这已经使得她备感自豪与欣慰了。即使是……让她一辈子在他面前扮演龙湄的影子,她也甘愿无悔。

苏颋看了看龙浥,又看了看依偎在他怀里的婼婳,突然间觉得天地为之变色,一切都已覆水难收,他绝望的转过头去,疯狂的奔出孽海。那一刻,他的心撕成了碎片。

尾声

天母圣殿,圣泉池畔。

熏香环绕,一身珠玉的天母斜坐在池边的方石上,手轻轻探进沁凉的水里,掬起一捧圣水,听那水珠叮叮咚咚的溅起一层层的涟漪。

“昭珏那丫头可好些了?”她轻启朱唇,淡淡的询问。

“好多了,天母不必挂怀!”天机老人满头的银发在风中飘着,神情很有些落寂。

“这都怪我,竟没料到会出了这种意外!”她站起身,轻轻的说,“一切都在我的计算中,只这一件,脱出了轨道,所以我要跟你说声抱歉。”

天机老人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苦笑。天母又问:“浥那孩子,可退兵了?”

“是的,两个月前就将所有兵马撤回了孽海。”

“那孩子,早晚都要做孽海龙王的,还是那么不懂事,要我如此操心。”她叹气的说,“我早知道他喜欢湄,可是湄是他的亲妹妹呀,这若是依了他,不就是兄妹乱伦了吗?”

“他现在跟婼婳在一起,过的很不错,心境也平复了许多,不像以前那样任性了。这全亏了天母,既保全了他们兄妹俩的名声,又成全了浥的一片痴心。”

“嗯……”天母含笑点了点头,“为了这个孩子,不知费了我多少心思。天机啊,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可千万别泄露了,若被那孩子知道婼婳并非龙湄真身转世,只是元灵珠的幻化,又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来呢。”

“这个,我自当守口如瓶。只是原灵若光珠有一半还在苏颋的身上,若不收回来的话,婼婳永远也只是个凡胎肉身,过不了几十年,总是要死的。她一死,龙浥怕又要兴风作浪,到离情天来胡闹了。”

“你以为我没想到这一点吗?”天母笑意更浓,“我早料到了,否则的话也不会把那苏隐之留到现在,保留他不过是为了更好的保留若光珠罢了。天机,现在算来正是时候,若光珠灵气正旺,你就辛苦一趟,把它收回来吧。”

天机老人诺诺的答应了,天母知道他的心意,于是又说:“天机,我知道你有一丝的不忍,然而你要知道,苏隐之那个人,早在五十年前就该死了。唉,可怜我那薄命的外孙女,让她孤零零的等了五十年,天机,现在正该是咱们成全他们的时候呀!”

一颗泪自老人苍白的脸上悄然滑落,他伤感的扭过头,轻轻的说了句:“是……咱们是该成全他们了……”

  (完)

九龙卦 / 作者:李歆

藏龙山庄

文隽大步走入大厅,厅上摆着三只刻花檀木沉箱,叶昱背负双手,正绕着箱子不住的打转。文隽觉得他的样子很可笑,叶昱作为“狻猊镖局”的总镖头,给人的感觉向来是沉稳内敛,处变不惊的。可是此刻绕着箱子不住打量的叶昱,眉头深锁,那双眼恨不能贴在箱子上透视进去看看箱内装的到底是什么。

叶昱看到文隽进来,忙直起身向他招了招手:“你过来瞧瞧,可看出有何古怪蹊跷?”文隽知道叶昱从来不会惊惊乍乍,他说古怪,那这三口大箱子就一定有古怪!

可是看来看去,这三只箱子也不过是些普通的木箱,四四方方,黑沉沉的颜色,木色不算新,倒像是家常用惯了的旧物件。

文隽单手在一只箱底一抬,他本使了几分力气,哪知道手上毫不着力,险些把檀木箱掀翻出去。他眉头一扬,脱口道:“什么东西?怎的这般轻?”叶昱摇了摇头,眸子里闪现出一种狐疑的神色。文隽掂了掂另外两只木箱,仍是轻飘飘的毫无分量,他又托起箱子使劲摇晃,也感觉不出里头有任何东西。

似乎,这就是三只空箱子!

文隽道:“什么人托的镖?”出乎意料的是,叶昱竟然摇了摇头。这下子文隽几乎便要跳起来了,叫道:“难道谁送来的都不知道?”叶昱指了指对面桌上的一个青花缎子面的包袱,说道:“那里头有一千两银子,连同这三只大箱子,都是今天早上福伯开门打扫时才发现的!”

昨天文隽押镖从苏州回来,这趟子生意做的又顺又赚钱,叶昱一时高兴,晚上领了局子里的弟兄们到艳情楼寻欢。出门时文隽记得这间屋子是上了锁的,钥匙一共两把,一把在叶昱那里,另一把则在自己手上。

叶昱打开包袱,露出一堆亮光闪闪的银锭子,银堆上赫然摆放着一张薄薄的纸片,文隽随手夹起。纸是上等的宣纸,淡淡的飘着墨香,纸页折成三折,折痕甚是整齐,显出写信之人十分细心谨慎。信上写有一行蝇头小楷,字迹娟秀,倒像是出自女子之笔——“镖银千两,十日后送抵藏龙山庄。”

短短十三个字,连署名都没有。文隽觉得事情突然变得格外有意思起来,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叶昱。叶昱那张算得上是英俊的脸孔就像是吞了只苍蝇般不舒服起来,文隽吃吃的笑,手指夹着那张纸,在他面前摇了摇,笑道:“这趟生意,总镖头的意思如何?接还是不接?”

叶昱苦笑:“我可以不接吗?”的确,人家酬银都送来了,即便想退镖也得知道该把银子和箱子退还给谁吧?

文隽爽朗打趣道:“叶兄有多久不曾回藏龙山庄去了?”叶昱讪道:“总也有四五年了吧!”文隽笑道:“那正好,这回就由兄弟我,陪叶兄回趟老家吧!”

说起藏龙山庄,那在江湖上可是大大有名。庄主叶向龙,素有“神龙”的称号,这个外号原取意于“神龙见首不见尾”,赞的是叶向龙的轻功高明。叶向龙原本出身盗匪,后来洗手归入正途,十年前在灵州远郊盖下藏龙山庄以作长期定居。他膝下子女甚多,特别是八个儿子个个武艺非凡,在江湖上各自另有一番作为。凭借着这般庞大的家族网,藏龙山庄在武林中的地位与势力可想而知!

文隽懒洋洋的骑在马上,缀在队伍的最后头。就目前形势来看,显然已经有人盯上了藏龙山庄。虽然还未见得有多大的动作,但是仅凭着文隽一贯敏锐的直觉,他已嗅出了绝对不一般气味。

对方故意找上狻猊镖局托镖,大有故意挑衅的味道,这个人他到底想要做些什么?而且他显然颇有心机,算得极准,镖局的人不早不晚恰恰是用了十天的时间准时抵达了藏龙山庄。

站在大门口,叶昱显得有点近乡情怯,文隽却不管这些,从马上下来,大大咧咧的上前叫门。

可是叫了大半天也未见半个人来开门,叶昱不禁露出狐疑之色,若换作平时,早有负责守门的小厮过来开门了。他与文隽对望一眼,两人皆是一般的心思,同时提气纵身,翻过丈高的围墙直接进庄。

庄子里静悄悄的,夏末的闷热气息像是突然被隔绝在了那堵高墙之外,园子内障木森森,绿影幽幽,明明是大白天,可是这一段曲曲折折、不知通往何处的鹅卵小石路上,却显得青苔密布,湿气浓郁,比夜晚还要阴冷几分。

文隽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这个庄子看上去哪有半分的人气?倒像个鬼屋,寂静得居然连知了也听不见一只。他把叶昱稍稍推向前,笑言道:“老马识途,还是你在前头带路吧。”叶昱一语不发,两人的脚步声踩在松垮垮的泥地上,发出叭叽叭叽的声音,很是诡异。

七拐八弯,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文隽倒看出其实进庄的鹅卵石并非寻常铺就,而是按着九宫八卦的图形,设计成了一个阵势。藏龙山庄果然非同寻常,他愈发兴趣浓厚,跟在叶昱身后,轻松的穿过一片芭蕉树丛。

从树丛出来,眼前豁然一片开朗,一座古朴庄严的房舍显现在眼前!可就是这间大门洞开的房子,险些将两人的魂魄吓飞出九霄云外。只见青烟氤氲缭绕,屋子门框上挂满死沉沉的白色挽帘,角檐上挂着的白色灯笼动也不动,可是廊下的风铃却是无风自响,发出谙哑的卡卡声。堂屋中央赫然摆放了一口樯木棺材,灵堂上供着时令水果,堂下供烧纸的火盆里正炙热的烧着冥纸。滚滚青烟,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可是……原该跪在堂前,守灵火化纸钱的人却都不在。除了那口黑沉沉的棺材,那漫天飞扬的烟灰,整间屋子寂静得一个人影也没有。

文隽心里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未等他开口,叶昱已然大叫一声,激动的冲进内堂。文隽怕他遭遇意外,连忙追了上去,然而就在他穿过灵堂,奔向内室的刹那,忽然心生异样,他不自觉的回头一望,却见原本空无一人的火盆前,竟多了一团通体雪白的东西。

文隽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浑身泛起阵阵寒意。那团白色的东西缓缓蠕动,半晌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孔。文隽那颗饱受惊吓的心顿时又收了回去,原来那团雪色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虽然脸色苍白了些,却是粉雕玉琢般十分漂亮可爱。因为浑身裹在镐素麻衣内,看不出他是男是女,文隽见他瞪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毫无惧意的看向自己,便笑了笑,和善的问道:“小娃娃,你一个人么?你爹爹妈妈呢?”

小娃娃看着他连问了两遍才木然的摇了摇头,伸出小手指了指那口棺材,然后双手阖起放在颊边,做了个睡觉的动作。他在做这些手势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除了那双眼珠子会跟着转动外,其他的就跟个死人没什么区别。

文隽心里毛毛的,一时间他也弄不懂那孩子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四周的空气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嘿嘿自我解嘲的干笑两声,索性走到那孩子身边,蹲下来看他烧纸。

那青红色的火光在盆里一闪,一阵青烟跟着扬起,文隽闻不惯那呛人的烟味,连忙退后几步。骤然间他感觉出身后有异样风动,也不待站起,迅捷的抱起孩子一个弹身倒跃出屋外,同时袖管一卷,拂向身后。

只听“哎呀”一声轻呼,砰地声似是火盆被人踢翻的声响,那些纸灰飞炸开来后,更是将那人呛得连连咳嗽。

文隽早带着那孩子掠到了一棵大树上,正得意的笑着,那孩子忽然拼命挣扎,扭动着身子想要脱开他的怀抱。文隽急道:“别动,会掉下去的!”话还没讲完,右手手腕上一阵剧痛,竟被那孩子张口狠狠的咬了一口。文隽皱起眉头,左手拎起那孩子的衣领像抓小鸡似的将他悬空拎起,正要带他下去,蓦地树下有个泼辣的声音大骂道:“你是何人?胆敢到藏龙山庄来闹事?”

文隽向下望去,只见树下站了个身穿大红衣裙的美貌少女,手里擎着一张金色弹弓,正瞄准树上拉紧了皮弦,然而终因投鼠忌器而不敢轻易放弹。

文隽却一点也没有要生气的迹象,反而因为看到她而变得开心不已。在这鬼气阴森的庄子里,能突然看到一位活蹦乱跳的少女,任谁的心情也会大大变好。那少女见他不吭声,一跺脚,只听嗖嗖嗖三声,三枚弹珠分别打在文隽周边的树干上,其中有一颗甚至是擦着他的鬓角呼啸而过。

有个婉转的声音突然高叫道:“莫妍妹妹快住手!这样你会伤到螭儿的!”灵堂里急匆匆的奔出一全身缟素的女子,出人意料的是文隽手上的孩子一见到她,突然长声尖叫起来。叫声尖锐刺耳,文隽险些一个滑手将他丢下树去。

树下的红衣少女莫妍连连跺脚,气鼓鼓的嚷道:“也不知你对他做过什么,他一见你就怕得要命!你还不快点退回去!”那一身丧服的女子约莫双十年华,容颜清丽脱俗,右眼角下有一点胭脂色的哭痣,使得她整个人在素洁的丧服下愈发映衬得楚楚可怜。她咬了咬唇,无奈的看了眼尖叫的孩子,委委屈屈的退进灵堂。

说来也怪,那女子才离开,那孩子立即便止住了叫声。文隽一个纵身轻飘飘的跃下树,对那红衣少女笑道:“姑娘切莫发火,都是自己人!”莫妍怒道:“谁和你是自己人?快把螭儿放开!”文隽不愿对方误会,笑眯眯的放下孩子,她连忙一个箭步将孩子抢入怀中,容色稍缓,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文隽笑答:“在下文隽,是随贵庄五爷叶昱一同来的,不信你找到他一问便知!”莫妍眼神复杂的瞪着他,好半天才叫道:“好大的贼胆!你岂可能是文大侠!文大侠成名十余年,你如今才多大年纪,凭你也想冒他的名讳?”文隽被她一通叱责说得哭笑不得,莫妍见他默然无语,更加认定他是个骗子恶徒,一声厉喝:“看打!”只听破空声不断,数十枚弹珠如密雨流星般铺天盖地的射来。

文隽知道今日若不显出一番身手,定然难以叫眼前的少女服他,于是一个闪身,人已跃出弹珠的包围。莫妍眨眼只见面前徒留下一条淡淡的青色残影,倏地肩膀上就被人拍了一下,她一个哆嗦,猛然转身,正对上文隽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般奇异的身法,即便是有“神龙”之称的叶向龙恐怕也有所不及。

假若文隽真有意想要伤她,简直易如反掌!直到此刻,莫妍才开始相信,也许这年轻人真就是文隽!她舔了舔干涩的唇,问道:“你当真是文隽?”文隽笑道:“我何必冒他人的名讳,而且我也说过了,我跟叶昱是一起回来的,你见到他时,一问便知。”江湖上其实很少有人知道文隽现在跟着叶昱,还替他走镖。就连镖局子里的趟子手们也绝想不到,这个新加入镖局没两月的年轻镖师竟会是文隽。

文隽在江湖上的名头很响,名声却不大好,因为他一向以好管闲事为乐,所以黑道的人固然恨得他要死,白道的人也嫌他太过招摇。

莫妍俏脸上微微一红,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滴溜溜的打量起文隽。文隽知道自己极有女人缘,况且莫妍也算得上是个美女,正忍不住要出言调笑一番,忽然那名缟服女子掩在门后冷冷的抛出一句话来:“文大侠既然自称是五哥的朋友,就应该知道我五哥当年是被叶伯伯赶出家门的。他曾立下誓言,有生之年再不踏足藏龙山庄。你却说他和你一块回来了,我看这谎未免扯得太大了吧!”

当年叶昱被父亲赶出家门,迫其自创门户,文隽是知道的,但是叶昱曾立下过这样的誓言,他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正觉奇怪,那女子又冷道:“莫妍妹妹,二哥这几天便要回来了,若是被他撞见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与来历不明的陌生男子调笑,你说依着他那性子,今后会如何看待于你?”

文隽原先只觉得那女子楚楚可怜,一派柔弱,哪知道张口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犀利,如利刀般伤人不见血。

莫妍显然被她的话震住,讷讷的退后几步,与文隽保持三丈的距离,才道:“文大侠又不是外人,他是五爷的朋友……”那女子幽灵般的从门后闪了出来,厉声道:“五哥才不会回家来!他一向言出必行!我问你,今日我俩守灵,可曾见过五哥的身影?所谓五哥回来,只不过是这个人的一派胡言罢了!”

她的嗓音因为提得极高,显得既激动又尖锐,莫妍怀中的孩子忽然害怕的颤抖起来,拼命往她怀里拱。莫妍也不懂得如何照看孩子,加上之前被那女子说得心里羞愤难当,一时火起,甩手推了那孩子一把,喝道:“干什么,要吃奶找你妈去!”

只见话才说完,那女子就如同一阵旋风般刮了过来,不等孩子摔倒在地,已拦腰将他抱起,跟着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响起,莫妍捂着右脸蹬蹬蹬连退三四步。

那女子从门边过来、抱孩子、打人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只在眨眼间。文隽却清楚看出她的轻功身法竟已俱得叶向龙真传,只怕就连叶昱在这方面的造诣也还没她厉害呢。

叶昱有三个姊妹,听说早已嫁作他人妇,而且她称呼叶向龙为伯伯,显然,她并非是叶向龙的女儿。那她到底是谁?一向小气自私的叶向龙居然肯将生平绝技倾囊相授?

文隽知道在她们之间自己插不上话,于是冷眼旁观,只见缟衣女子横眉冷对,青葱玉指直指向莫妍鼻尖,气得身子打战,怒道:“你……你明知他的母亲现在只能无声无息的躺在冰冷的棺材里,你还说出这般过分的话!”莫妍似乎也知理亏,捂着脸任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咬着牙,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的说道:“林晓彤,你少假惺惺,别以为我就不知道你的丑事……你若是想撕破脸,大不了大家都没好日子过!”说完,她一溜烟转眼消失在芭蕉丛中。

等她一走,那女子忽然抱着孩子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悲切伤感至极。

随便郎中

林晓彤哭得极为伤心,文隽耸了耸肩,觉得站在庭院里分外尴尬。正想去寻叶昱时,突然不远处传来莫妍一声惊恐万状的尖叫声。跟着她连滚带爬的从芭蕉丛中跌了出来,一张小脸煞白,像是活见了鬼般,两只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不待文隽上去扶她,她已然抓住他的胳膊,身子软软的瘫下。文隽急道:“怎么回事?”她定定的瞪着芭蕉丛,仿佛那里面会钻出什么可怕的怪物来,好半天,她才哇地声大哭起来:“死了!全死了!”文隽心神一凛,抓住她的手骤紧,声音也提高许多:“什么人死了?”

林晓彤受到他俩的感染,也变得异常紧张起来,匆匆擦干眼泪。

莫妍哭道:“门口……门口死了好多人……”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脸色变成青灰一片,喉咙里干呕着吐出几口酸水。

不待她说完全部,文隽的身影已迅速消失在庭院内。

原本在大门口等候的一十三名镖师,此刻已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那已经不能说是尸体了,简直比被野狗啃噬过的境况还不如,残肢断臂散在泼天的黯红色污血里,触目惊心。

文隽直觉得胃里一阵抽搐。

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在空气中。从他和叶昱进入山庄到现在,不会超过半个时辰。是什么人在如此短暂的时间,竟然能将十三个身手各具一流的镖师分尸?而且就这种流血的程度上看,这些人绝不是死后被分的尸,而是活活被人肢解的!

江湖上有如此身手的人不多,嗜好这种杀人手法的人更是绝无仅有!

文隽叹了口气,藏龙山庄到底招惹了什么样的敌人,竟然会遭到如此可怕的报复?

林晓彤掩在文隽身后,颤声道:“是……是什么人,如此歹毒?”文隽见她虽然唇色发白,但却仍能镇定的站在那里,不禁佩服起她的勇气。很少有女人能直颜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除了那些本身就是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

文隽叹气道:“不知道,但单看这杀人的手法,一定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伙!”他明显感到林晓彤用颤抖的双手死死的抓住了他的衣襟,如果不是这样,这个柔弱的女子恐怕就要当场昏死过去了吧?

林晓彤颤道:“那……那可怎么办?居然这么快,大哥他们都还没赶回来呢……”文隽听出她话中有话,不禁问道:“这么说你们早就知道有人意图不利于藏龙山庄?”林晓彤目中流露出害怕之色,点头道:“大约十天前,叶伯伯收到一封书信,我还记得他当时看完信后大笑三声,扬言道:‘只要他敢来,我叶向龙定叫他有来无回!’。可是我并不知道他所指的人是谁!”她痛苦的将手捂住脸孔,悲伤道,“我妈妈是庄子里第一个遇害的人,她是突然中毒死的!跟着庄子里又有五个护院遭到毒手,下人们个个怕得要死,全跑光了!”

文隽对她这个住在藏龙山庄,却非叶家人的身份十分好奇,忍不住问道:“你妈妈是谁?”林晓彤死灰般煞白的脸色微哂,尴尬道:“我妈妈……她在七年前改嫁给了叶伯伯。”文隽恍然大悟,叶向龙一生运途坦顺,唯有家中的妻子却总是无福长命。听说他一连续了四房夫人,敢情他最后娶的竟是位寡妇。

原来林晓彤是叶向龙不是女儿的女儿!看来她母亲一定颇受叶向龙宠爱,否则他也不会爱屋及乌的将自身绝学传给她。

果然林晓彤愁苦的说道:“因为我妈妈的关系,叶伯伯已气得一病不起。郎中说他年迈气急,有中风之相,一时半会儿绝好不了了。现如今家里就只剩下我、莫妍妹妹和螭儿三个妇孺弱小,诸位哥哥一个也没能及时赶得回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怪不得她最初见到自己时,一脸的戒备,言辞锋利如刀,实在是她已成惊弓之鸟,只要稍微一有动静,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看她容颜憔悴的愁苦样,文隽忍不住安慰她道:“你不用害怕,叶昱真的已经回来了,由他主持大局,我想藏龙山庄应该不会再有人遇害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文隽眼角瞥到那门口的血泊残骸时,心头仍不可抑制的怦怦狂跳。若说对方不能再杀人,那为何这十三名无辜的镖师会在顷刻间丧命?这可是在叶昱和他文隽眼皮底下发生的!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文隽才真正意识到事情远非他想像的那般简单!

叶昱失踪了!

或者说叶昱自打从文隽身边离开的那一刻起,便离奇的在藏龙山庄消失了。林晓彤和莫妍固然没有看到过他回来,遍寻整个庄子,也没发现任何叶昱的影踪。他就像真的从没有踏进过这个家门一般,全无半点线索可寻。终于,就连一向精明的文隽,也头痛的开始产生幻觉,会否当真是自己做梦糊涂了,叶昱其实根本就没和他一起回来?

子夜,折腾了一天的林晓彤与莫妍终于扛不住浓浓睡意,带着早进入梦乡的螭儿回房休息。文隽为安她俩的心,答应在她们卧室的外间靠门口处铺张席子安睡,以便一旦有什么动静就可以及时救援。

第二天早上文隽睁眼醒来时,发现一双圆圆的眼睛如死鱼般瞪住了他,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猛然坐起,定神后发现竟是螭儿蹲在他枕头边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林晓彤和莫妍显然还未睡醒,那孩子是怎么翻过她们,从床上爬下来的?而且更为奇怪的是,以文隽一向警醒的体质来看,无论如何也不该任由螭儿蹲在他身边半天竟然毫无察觉!文隽心中又惊又奇,急忙一个翻身爬起,却发现堂屋中央有一堆燃烧后的灰烬,那是昨晚上林晓彤为了驱除蚊虫而点的药草。

文隽心生疑惑,手指捻起一撮草木灰,凑近鼻端闻了闻,顿时一缕偏甜的淡淡香气窜进鼻孔。文隽咳了一声,猛然发声大喊:“林姑娘!莫姑娘!”

房内静悄悄的毫无动静,文隽再顾不得避嫌,一个箭步蹿进卧房,只见床脚下同样燃了一堆草木灰,而床榻上,林、莫二人相拥而眠,看不出丝毫异样。文隽正要松口气,忽然螭儿站在房门口,抓着门框“啊”“啊”“啊”的尖叫起来。

叫声中,林晓彤身子动了动,揉着眼皮缓缓醒来,声音虽然十分的疲惫,话却是顺嘴溜出了口,喃喃道:“螭儿乖!螭儿不闹!螭儿乖乖……”这些话显然是她在平时说惯的,所以虽然没有完全清醒,下意识里却已经硬撑着开始哄孩子,可是她并不知道那孩子其实已不在自己身边了。

文隽忙推她道:“林姑娘,醒醒!”林晓彤这才缓缓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睡在她身旁的莫妍仍是毫无知觉,脑袋耷在枕上,看样子睡得很沉。

林晓彤揉着额头,缓缓爬起,哼道:“哎,我的头好重……真不想起来。”文隽沉声道:“把莫姑娘喊醒,我有话说!”林晓彤含糊答应了,侧身去推外床的莫妍,推了会儿却仍是不见动静。林晓彤叫道:“唉,你这人怎么睡得跟个死人一样!”用力一推,只听咚地一声巨响,莫妍整个人摔到了床下,脸朝下背朝上动也不动的趴在地上。

林晓彤吓白了脸色,惶然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只见那双碰过莫妍的手上,沾满了殷红的鲜血,她吓得两眼一翻,险险晕倒。文隽顾不上管她,将莫妍的身子翻了过来,只见莫妍仍是一副睡熟了的表情,只是呼吸停止,下身衣裙上浸湿了许多的血,整个床褥和林晓彤的裙子上也全是鲜血。

她们两个为了预防万一,都没有脱去外衣睡觉。莫妍的衣服是大红色的,若不是仔细看,很难发现她身上的血迹。倒是林晓彤,莫妍的血沾到她素白的麻衣上,映射出夭艳诡异的红色!文隽看那大片的血迹实在触目惊心,忙拉了她跳下床,问道:“你可有受伤?”

林晓彤惊惧无比,颤栗着摇了摇头,双手死死的拽住文隽的胳膊,显然吓得不轻。

莫妍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而睡在她身边的林晓彤以及守在外屋的文隽,他们两个竟然一点知觉也没有!

文隽揉着又开始隐隐作痛的额头,哑声道:“我想知道,那些驱蚊的药草,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林晓彤仍没能缓过劲来,肌肉和神经绷得紧紧的,语调僵硬的说道:“是……是替叶伯伯看病的那个郎中给的!”

能替叶向龙看病的人自然不是普通的江湖郎中。

他有个古怪的名字,叫“随便”,关于他的真名实姓,已经无人知晓了。他的脾气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古怪,大家一般都叫他“随便郎中”,不过他的医术却一点也不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