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子!小福子……赶紧去把之前那位使剑的姑娘找来!”靳老大神情紧张,如临大敌。龙丸号去而复返,肯定是找来了厉害的帮手,否则就凭那些胆小如鼠的倭寇,哪里还敢再来犯事?

龙丸号随着海浪忽高忽低,高高耸起的了望台上空无一人,一高一低两支桅杆上支撑着残破不堪的红色帆布,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

“老大,好像有些不对劲啊!”

其实不用手下提醒,靳老大也感觉出了异样,此刻的龙丸号更像是随着海浪往这边漂过来,而不是驶过来,这不符合倭寇平常进攻时特有的快且狠的节奏。“小福子,你爬到桅杆上去看看,他娘的,这些倭狗到底在搞什么鬼?”

“不用了!”蓦地,头顶撒下一片沉闷的声音,他抬头一看,那个姓罗的年轻船客已然站到了最高的主桅杆顶,他的头发和衣服在猛烈的海风中张扬的飞舞,朦胧间倒像是与桅杆连成了一体,无论海风如何狂啸,都无法撼动他的身躯丁点。

靳老大心里莫名的感到一阵宽慰,看来此人和那白衣女子一般,武功深不可测,如此一来,那些重返的倭寇倒还真是不足为惧了呢。

罗浮羽身躯虽未被海风撼动分毫,但一颗心,却如同坠入了冰冷的深海底,冻得险些连呼吸都停止了。他居高临下的望去,只见龙丸号的甲板上横七竖八的躺倒了二三十具尸首。之所以能很肯定是尸首,而非活人,那是因为那些“人”基本都是残缺不全的,随着海浪颠簸,顺着甲板上一会儿滑到左边,一会儿又滑向后边,丝毫没有半分活着的迹象。

一艘船整个就笼罩在一团血雾之中,从甲板到桅杆,甚至连船舷,都是支离破碎的,仿佛之前经历了一场无比惨烈的打斗,而这场惨斗的结果是,龙丸号全船覆没,船上无一人生还。

罗浮羽激零零的打了个冷颤,脊梁骨上一股寒气直冲头顶。龙丸号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样的敌人,居然连这些平日里杀人掳货,心狠手辣的倭寇海盗也不是对手?

“怎么样?”看着这个年轻船客从七八丈的高空一跃而下,那张英俊而帅气的脸孔因为海风被冻得灰白,靳老大有些近乎讨好的仰望着他。

“走!”愣了半天,罗浮羽终于木讷的从牙缝挤出一个字。

“什么?”

“赶紧开船,离开这片海域,越快越好!”他现在最想要做的事情,是赶紧到凝伊的身边去,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只想守护住她——只想和她在一起!

“诶,罗……罗公子,到底……”靳老大追了两步,毕竟是没有他的步法快,转眼罗浮羽就消失在了甲板上。

“死人啊——”终于,有眼尖的船员发现了龙丸号上的诡异情景,恐怖的尖叫,“好多……好多死人哪!”

靳老大尚在奔走中的双足顿时停了下来,他骇然的转过身,只见龙丸号被海浪高高的抛起数丈,黑色的残破船体散发着诡异的死气,蒙着一船的血雾,庞大的阴影如巨山般朝天威号的船头压了过来。

“右……右舵——快转右舵啊——”

梦魇

没有!

小靥没有睡在床铺上安静的等她回去。被褥是整齐而冰冷的,仿佛从一开始她就不曾在这张床上睡过。

“小靥……”凝伊的手跟着心跳害怕的颤抖,她弯下腰,飞快的扫了眼床下——仍是没有!这个孩子,她会跑哪里去呢?这艘船那么大,她一定是醒来了找不到可以倚靠的亲人,边哭边跑出房间去找她了!她胆子那么小,如果在船上走迷了路,一定会吓得大哭。

韩凝伊的心揪紧了,正当她跨出房门,准备去找女儿时,脚下猛地一震,搁在床头的烛台被震得跳了起来,啪嗒跌落在被褥的一角。烛头的火苗点燃棉织的被褥,噌地烧了起来。韩凝伊眼明手快,抓起被子甩手扔到了地上,随即慌乱的拿脚去踩。幸而火势起得小,当她心有余悸的将火扑灭,正感到手足发软无力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恐慌的尖叫声。

从洞开的舱门看出去,不时有人慌不择路的逃窜。她抚平心绪,探出身,却见整层下等舱的人都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不断的往楼梯那边涌。吵嚷声,咒骂声,尖叫声混成一团,人们争先恐后的挤上那条唯一的通道。

“发生了什么事?”她随意的抓住一名在她身前经过的妇人,那名妇人鬓发散乱,眼神慌张,见有人拉住了她,竟想也不想张口就咬。韩凝伊连忙缩手,见那妇人浑身颤抖,竟是害怕得牙齿咯咯撞击。“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不然你休想走!”

韩凝伊拿捏住了妇人颈背上的要穴,她挣扎了几下,哭道:“让我走!让我走!再不逃,我也会死的……已经死了一百多人了!我不想变成他们那样……”

“什么?”她愣住,“你给我讲清楚点!”

“他们被咬死了!你听不懂吗?睡在通铺大舱的所有人都死了,尸体被咬得……咬得……”她似乎太害怕了,牙齿咯咯撞在一起,到后来眼睛惊惶的瞪得老大,竟是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了!

韩凝伊松开手,任她踉跄着逃往楼梯。转眼间,满载着三四百人的下等舱竟是逃得一个人也没有了,当周围重新寂静下来时,地上满是掉落的衣物首饰之类的零碎东西。望着满地的狼藉,她忽然一个哆嗦,大叫起来:“小靥!小靥!小靥——”

没有人回答她,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找,空索的下等舱隐隐回荡着她一声声的呼喊。

“凝伊!凝伊!你还在不在这里?”突然她听到了喊声,她从一间空舱中跳了出来,面色苍白的望着站在楼梯口紧张的向这边探望的罗浮羽。

“是你?”失望毫无保留的从她脸上泄露出来,“你有没有看到小靥?有没有看到?小靥,我的小靥不见了……”她竭斯底里,几近疯狂的呐喊,却没注意到罗浮羽面色惨白的如同见了鬼般。

“凝伊,你不要吓我,你知道你都在说些什么吗?”他快速走近她,双手紧紧箍住她战栗的肩膀。“镇定点!天威号现在遇到点麻烦,我必须得带你到安全的地方去!走吧!你快跟我走!”

“我不去!”她挣开,怒容满面,“我要找小靥!那孩子不能没有我,她会害怕,她会躲在角落里哭着喊娘!既然你说有危险,我就更加不能丢下她……”

“凝伊!你冷静点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你的样子,我看了有多心痛!”他一把抱住她,痛心疾首,“高晖烨已经死了,高家已经被皇帝下旨抄家,诛连九族,高家完了……早完了!高家除了你之外,没人再活下来了,这些事实难道你都忘了吗?”

轰!像是有团火药在她脑子里炸了开来,疼得她宛若在心口剜去一大块血肉!

死了!一个都没活下来!她怎么能忘?怎么会忘?晖烨临死前那一晚的殷殷嘱托,要她自己逃出去——逃吧!带着小靥逃出去!为高家保留最后的一点血脉!

晖烨!晖烨!晖烨……

血,泼天的血,从眼前缓缓流过,她痛苦的闭上眼,再睁开时,血色已经消失了,眼前只有一张关切的脸孔。

没错,是阿羽,罗浮羽,是这个与自己从小青梅竹马的阿羽把自己从高家接了出来,拼着三千锦衣卫的追杀,浴血奋战,护着她硬生生的从高家杀出了一条生路。

泪水渐渐蓄满眼眶,她不是不记得阿羽待她的好,只是……那时她本已决意要与晖烨共赴黄泉的,若非丈夫临死托孤,说什么自己也不会再苟且独活在这个世上!然而到如今,她却把小靥给丢了,她还有何面目去见晖烨啊!

“小靥……小靥……”她哭倒在地上,抽泣得就像个孤独无依的孩子。

罗浮羽又气又好笑,无奈的将她拉起。“凝伊,无论如何也拜托你要认清事实才好!我知道你坐船北上是为了上京告御状,你想替高晖烨申冤平反,这本身并没有错。只是……凝伊啊,你要知道杀高家满门的圣旨就是皇帝下的,你上京告状,这不等同于送羊入虎口,自投罗网吗?眼下鹰爪眼线遍布,你即便是走海路上京也并非就是绝对安全的,难保这艘天威号上就没有想要拿你换赏银的歹人!”他语重心长的叹气,“凝伊,我救你出来,不是要亲眼看着你再去送死的,我想高晖烨当初也是和我一样的想法!”

她愣住,好半天才倔强的说道:“晖烨是冤枉的,他是清白的,他是……他是个好官!在他的管制下,浙江沿海的倭寇才得以收敛,不至于猖獗失控,这……这难道也做错了么?”

“他是好官也罢,贪官也罢,都与我无关!”罗浮羽无视韩凝伊的怒目,冷冰冰的说道,“总之,无论他做的事是好是坏,他都已经被皇帝砍了脑袋了,你即便是替他平反冤情,他难道就能活过来了?高家九族上下三百余口就能活过来了?凝伊,你罢手吧,高晖烨的事你不要再管了,等天威号一登岸,你便随我远赴西域好么?”

韩凝伊瞪着这位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同伴,忽然间像是盯住了一个陌生人般,那样冷漠的眼神直瞧得罗浮羽浑身发冷。她挺直脊背,脸上挂着冷笑:“让开!”罗浮羽呆呆的看着她,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不要挡着我的路,我要去找小靥!我敬重晖烨,绝不会让他背着污名于地下,他的心愿无论如何我都会完成!至于你,等天威号靠岸后,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若是还打算跟着我阻挠我,便休怪我不念你我之间情义!”

“凝伊!你胡说什么?”他错愕的看着她,空荡荡的船舱里响彻着他激愤且颤抖的声音,“你一定是疯了!你怎么就活在你假想的世界里死活不肯出来了呢!你要我说多少遍,高晖烨死了!高家完了!小靥……根本就没活着走出高家,是你救了她,还是我救了她?那天从高家逃出来的只有你我两个人不是吗?她怎么可能会像你说的又出现这条船上?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在这条船上走丢了?凝伊,你醒醒吧!高晖烨任浙江巡府三年,并没有像你所说的那样,造福一方百姓,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你……”

“啪”地声脆响,韩凝伊毫不客气的一巴掌掴上他的脸颊,怒目而嗔,满脸涨得通红:“我不许……不许你说晖烨的坏话!哪怕你是阿羽也不行!”她气得娇躯发颤,一副要跟他拼命的架势。

罗浮羽僵住,从两年前遇到高晖烨开始,这个从小和自己一块长大,天真无邪,成天就只会跟在自己屁股后头追喊着“阿羽”“阿羽”的凝伊就不见了,她不顾一切痴迷的恋上了高晖烨,不管他是否已经有了妻室,也不管他到底爱不爱她,她就是一相情愿的恋上了他,把一颗爱慕之心交了出去。从那时候起,凝伊就盲从的生活在了高晖烨编织的梦幻里,脱离了自我。

罗浮羽深吸一口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怒吼道:“不许你再这么胡闹下去,你该长大了!跟我走!”

“放开我!”她抵死挣扎,甚至一度要拔剑相对。罗浮羽气得心口直疼,就在两人纠缠不休的时候,忽然寂静的船舱里“嘎——”地传出一身诡异的响声,船身整个顿了顿,似乎往下猛地一沉。罗浮羽才感觉不妙,骤然间上层舱传来哗然一片哄响,人群像是炸开了锅似的尖叫起来,下层的天花板,也就是中层的地板被震得咚咚直响,倒像是一下子有数百人在同时奔跑。

韩凝伊的动作顿住,表情僵硬的问:“怎么了?”两人对望一眼,脑海里同时闪出一个念头,他二人身随心动,一个晃身已飞快的踩着楼梯,蹿上了中间那层船舱。

还没等站稳身形,迎头就见顶上掉下个人来,眼看便要撞上韩凝伊,罗浮羽赶紧伸手一张,托住那人的后背,顺势将那下跌的力道卸掉泰半,慢慢的放下地来。那人瞪着一张惊惶的苍白脸孔,吓得连谢谢也不会说了,从地上一个骨碌翻身站了起来。

原本空间不算太大的中层舱,此刻却挤满了不下五六百人,放眼望去,尽瞧见密密麻麻不住攒动的人头。

“发生了什么事?”罗浮羽询问刚才救下的那人。

“那些个跑船的,他们把通往上层的通道给锁起来了,隔着铁栅栏还拿棍子捅我们,不许人靠近!”他气愤的控诉,“我跟他们讲理,被他们一棍子打在头上跌了下来!”

韩凝伊打量着黑压压的人群,想着至今下落不明的小靥,心头烦躁到了极点:“他们为什么把通道锁死?还有,这么多人干嘛都挤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是太清楚,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有人喊死人了!出门看见大家一窝蜂的卷着包袱往外跑,楼下的人也没命似的冲了上来。我一害怕也就跟着跑出来了……先前还有人跑到上层去了,后来就不行了,船老大命人将门锁了,派了十来个人守着,谁也上不去!”看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人其实也是一知半解,说不出真正的道理来。

韩凝伊皱起秀眉,一个纵身上了楼道,罗浮羽怕她有闪失,赶紧跟上。

楼道里原本已挤满了闹事的人,大伙隔着铁栅栏与上面的人相互对峙,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韩凝伊当然不可能挤得过去,她心里一急,竟顾不得惹来非议,踩着众人的肩膀脑袋踏了过去,一时间被踩踏到的人哇哇大叫,场面再一次大乱。

“开门!”她隔着铁门,右手握住了剑柄,剑身抽出寸余,寒凛凛的发出幽冷的锋芒。

那些负责守门的都是靳老大手下的船员,韩凝伊一身素白的衣裙,卓然冷傲的风采,绝世美艳的容貌,那些船员对她的印象颇深,甫一照面便立即认了出来。“哎呀,姑娘!是你啊!快……快出来!我们老大正找你呢!”

铁门被利索的打开时,身后的船客发出轰然的喧闹声,争先恐后的往门口挤,船员们手里挥舞着棍棒不住的恫吓,下手毫不留情的打在领头的几个人身上。

韩凝伊灵活的穿过铁门,正要上楼,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声的喊:“凝伊!”是罗浮羽!他落在一丈开外,埋没在人群里,只能仰着头伸手挥舞,“凝伊!凝伊!”他一声接一声的叫唤。韩凝伊觉得心头一阵烦恶,就在铁门即将强行被关上的刹那,她忽然扯下束腰的腰带,甩手打了出去。那腰带缠绕上罗浮羽的胳膊,随着韩凝伊的一拉之力,他嗖地借势飞越过众人的头顶,从铁门的缝隙中闪了出去。

“多谢你!凝伊!”看来她待自己也并非当真无情,罗浮羽内心激动,虽然韩凝伊仍是板着脸孔,脸上罩着一层寒霜,但他却已然欣喜的笑出声来。

“我让你上来,不是听你罗嗦的,我是让你帮我一起找小靥……”

听到这话,罗浮羽欲言又止,但转念叹了口气,却什么话也没再说。凝伊心中的魔障存在并非一天两天了,要想完全消除掉,当真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是这系铃之人早已不消失于这人世间!难道高晖烨就连死了,也不肯放过可怜的凝伊吗?

迷瘴

雾水越来越浓,原本甲板上的能见度还有十来丈,此刻却只剩三尺了——两个人面对面若是离了三尺,便只能闻其声而无法见其人。

海上的风浪也是一浪高过一浪,显然再过不久,一场暴风雨便要随之而来。

靳老大摇晃着身子,极力稳住身形,边上的船员一个个靠拉住固定物支撑,以免自己被颠抛摔倒。

“小福子,我们还剩几个人?”靳老大深吸一口气,抹干净脸上的雾水。雾水的颜色变淡了,不再如先前那般血红,这说明不管天威号正在朝哪个方向行驶,至少它离龙丸号那条鬼船已经越来越远。

“老大,船上统共还有二十余名弟兄,我调一半人去守住了二层通道口,我怕再拖下去,早晚上层舱的客人也会发现情况不对而闹起事来,若真到了那个地步……老大,那可就真的无法收拾了,我们……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他们几个人缩在避风处,靳老大抖抖缩缩的打了哈欠,满脸疲态:“他娘的,这会子要是能来口烟该多好!小福子,你给我说仔细点,我到现在还没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下等舱的人到底是怎么闹起来的?”

“说是睡到半夜,舱底的老鼠成群结队的跑了出来,有好些人被吵醒了,出来一看,乖乖,可了不得了!”他啪地一拍自己大腿,那模样煞有其事的像是在说大鼓书,靳老大又气又好笑,空烟袋照着他的脑门砸了下:“你小子以为说书呢,讲重点!”边上的几个人哗地全笑了起来,紧张的气氛顿时缓解了许多。

小福子讪讪的笑道:“我也是听那个跑上来的客人说的,兴许是夸张了点,那小子说什么睡到底舱通铺的百来号人都被老鼠咬死了!老鼠能咬死人,这听着就新鲜,居然还说一下子咬死了一百多人!嘁,那小子吹牛也不怕闪了舌头,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老鼠能咬死一百多号人的呢,这要多少老鼠一块咬啊?那一百来人难道就全是死人,躺着让老鼠一口口咬死,连个屁也不哼哼一声?可见那小子在瞎吹,事情根本就没那么玄!可他说得倒是煞有其事,好像亲眼见着似的,底舱的其他客人哪,多半就是误信了这谣言,越传越离谱,人吓人就把自己给吓怕了,都不要命似的往上冲!这当口,天威号正遇着龙丸号那鬼船了不是?唉,我们驾船逃命还来不及呢,若是真让全船一千多号人一股脑的冲到甲板上,这没经历过风浪的船客还不都要给吓死啊?要被他们这一通搅和,这船也就当真甭想再走了!”他说得有声有色,其他人都吃吃的笑,连声应是。只有靳老大一声不吭,好一会儿,嘬了口空烟袋,权当过过干瘾。

“老大!”小福子腆着笑容挨了过来,“烟瘾上来了?我倒是知道个好地方,只可惜这会子底下正闹着呢,要不然就能搞点来给你过过瘾了!”

靳老大眉头一轩,“你小子知不知道?我抽的可不是普通烟叶,你说得轻巧,你搞得来么?”

“我知道!”小福子笑,“不就是阿芙蓉吗?”一句话说得边上的人惊讶的齐声抽气。

“嘿,不就是阿芙蓉吗?”靳老大冷笑,“你小子的口气说的好像自己家财万贯似的。你可知道现如今阿芙蓉价比黄金,整个大明朝除了暹罗国每年那点子岁贡外,市面上供货有限,寻常之人就是有钱也买不着呢!”

小福子嘻嘻一笑,满不在乎的正想开口,船身忽然一晃,他一个没留伸,脑门咣地砸在一根木桩上,两眼直冒金星。这还幸亏靳老大及时拽牢了他,他骂骂咧咧的很是气愤,说道:“真倒霉!这雨要下不下的,害得我一泡尿憋到了现在也没顾得上撒!”他捂着额头站了起来,“老大,我去那边解手,回来再聊!”

小福子去后,靳老大站起身眺望甲板,感觉风浪又强了许多,他眯着眼极目望去,却见眼前白影一晃,他唬了一跳,待到定下神后才发现那不过是个穿白衣的女子,她身后还跟着那位姓罗的年轻船客。

两人一前一后奔到了靳老大面前,靳老大见到了他们俩,好似看到了救星般,竟激动的嘴唇直哆嗦,一把握牢罗浮羽的双手,说道:“罗公子,你叫我好找!我已经依着你的话开船了,可是罗盘针失灵,我现在也说不清楚到底船是往哪个方向航行!瞧这天气一时半会也绝不会放晴,这海上不比陆地,若是像个没头苍蝇般乱折腾,我怕真会一不小心触礁什么的,那可就麻烦了!”其实他的航海经验比之罗浮羽那是富足有余,只是他一天之内经历太多的惊吓,一时竟完全失去了主张,干巴巴的只指望着罗浮羽能给他出点主意。

罗浮羽哪里懂得这些,正要开口,一旁的韩凝伊却冲上来扯住了靳老大的衣领,怒道:“为什么要将楼道给锁死?这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你把小靥藏到哪去了?”她激动得娇躯直颤,眼里的泪水顺着两颊潸然而下。

靳老大对于她的前两句问话还能听得懂,这后一句就搞不明白了,喘着粗气道:“小靥……是谁?姑娘!姑娘!你有话……咳,好好说……”他使劲一挣,摆脱开她的束缚,韩凝伊勃然大怒,罗浮羽急忙拦在两人当中,防止再起冲突。

恰在这时,甲板上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靳老大面色大变,颤道:“小福子?是小福子!”几个船员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怪叫道:“不会……不会又是那鬼东西吧?龙丸号上的幽灵果然已经……”

不等他们说完,罗浮羽和韩凝伊已朝着响声处飞快的奔去。拐过一个弯,只觉得眼前白雾迷茫,在这湿滑的甲板上行路形同瞎子,即使有再好的轻功也使不出来。二人只得相互搀扶,稳住脚步,避免打滑摔倒。浓雾中看不清罗浮羽的神情,但与她相握的手心里却是攥了冰冷的汗水,似乎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恐惧,韩凝伊渐渐收起冲动的情绪,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迷失的大雾里怦噔怦噔跳得异常清晰。

“有了!在这里!”罗浮羽的声音就响在耳边,依稀看见他松开手,缓缓没入迷雾中。韩凝伊一阵惶恐,正想向他靠拢,忽然空中传来咻地声异响,迎面刮起一阵阴风,她睁大眼睛,看见面前有团黑影飞了过来,接着砰地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的砸在了自己脚跟前。她低下头,却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起来。

原来那团东西不是别的,竟是倭寇头子吉住僵硬的尸体。只见他仰面躺着,眼珠突起,双手僵直的伸着,仿佛在向她索命。她生平第一次杀人,吉住的死本来就令她内心惴惴不安,这时猛然间重见他的尸身,惊吓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险些厥过去,想转身逃跑,可双腿哆嗦着却是连一步也迈不出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浓雾中传来罗浮羽的惊呼声,她这才惊醒过来,噔噔噔的连退三四步,脑袋里嗡嗡的发出轰鸣声,思绪混乱如麻。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她惊吓得抬头,待看清那人是罗浮羽时才大大的松了口气。正要开口,罗浮羽却猱身扑向她,抱住她在甲板上连打了三四个滚:“走……”他声音颤抖,竟有说不出的恐惧。

“什么事?”呼呼的风声在她的耳际刮过,身边除了罗浮羽呼哧的粗重呼吸声外,身后竟还传来一种咕叽咕叽的怪异响动。她忍不住想回头看个仔细,却听罗浮羽再次用颤抖的声音叫道:“别回头!下甲板!快!快!”

两人奔得急,迎面撞上同样惊惶的靳老大,他颤抖着双唇,手打着哆嗦:“什么事?是不是小福子他……”

“下去!”不容他多废话,罗浮羽一把搡倒他,力道之大竟将他一下推下了楼梯,靳老大惨叫一声,身子贴着一级级的阶梯滚落到上等舱去了。

“阿羽!”惊讶于温文儒雅的罗浮羽竟会露出暴戾的一面,韩凝伊又惊又怕。头等舱内布施奢华,此时临介午休时间,大厅内只有寥寥数人在喝酒用餐,幸而靳老大滚落楼梯的惨叫声,并未惊动他们。

罗浮羽惊魂未定,喘着粗气将靳老大拉了起来:“你要不要紧?”靳老大鼻管里流出鲜血,眼角撞淤了一大块,肿得右眼只得眯成了一条缝,他气恼的嘶吼:“你他娘的……”

“闭嘴!”罗浮羽烦躁的打断他的话,靳老大惧于眼前这位年轻船客眼中射出的凌厉目光,强行将下半句话给咽了下去。罗浮羽抬眼瞄了眼甲板,咬牙道:“有没有什么办法把甲板下到舱内的楼梯通道给彻底封住?”

靳老大闪过一丝惧意,陡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颤道:“难道……小福子真的……也、也……也死了?”他捂住嘴,压低了声音,含糊的音调在喉咙里打转。

罗浮羽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我、我……”靳老大欲哭无泪,“我他娘的要能早知道会碰上这种鬼事,就绝不出这趟海了!在小福子之前,我已经损失了二十多名弟兄,不是莫名其妙失踪,就是尸体被弄得支离破碎,全身的血……血都给吸干了,成了一具干瘪的僵尸……”

“啊——”他的话吓到了韩凝伊,她就像突然中邪,发狂道:“小靥!我的小靥!她……她……”她浑身打颤,两眼翻白,眼看就要晕厥过去,罗浮羽眼明手快的揽住她的腰,一手掐上她的人中,顺手将一颗乌黑的米粒大的小药丸喂她服下。

过得片刻,韩凝伊颤抖的身躯渐渐回复平静,她两眼呆滞,神情有些迷离。罗浮羽抱紧她,问靳老大道:“既然出了这种事,你为何不早说?你难道想这条船上的所有人都葬身大海吗?”

“我早说?我跟谁说去?谁他娘的又会信了?”靳老大激动不已,他伸手抹去鼻血,悻悻的道,“你也看到龙丸号了?一船人全死光了,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架船赶紧逃开这片海域,如果泄露了消息,船上一千多人哪,惊惶之下炸了锅,发生像下等舱那样的暴动该怎么办?我航海一辈子了,什么风浪没见过?手下有弟兄说这是龙丸号的幽灵在搞鬼,我可不信……就算是幽灵,我也要把他揪出来见识一下!罗公子,你和这位姑娘都是高人,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了,我也毋需再拐弯抹角,我需要你俩援手!天威号能不能平平安安的度过眼下这个难关,就看你俩了!”

罗浮羽沉默无语,不是幽灵,又会是什么东西?刚才虽然大雾迷眼,但他却真真切切的看到小福子瘦小的身子上匐满了黑压压的怪物,那些东西一个个只有巴掌大小,收缩蠕动间发出叭叽叭叽的响声,令人毛骨悚然。若非亲眼所见,打死他也不信世间竟还会有这种东西存在,是植物?动物?还是鬼怪?说它是幽灵,虽不似,却也相差不远矣。就在他犹疑不定,难以抉择间,韩凝伊哀恳的声音插了进来:“阿羽……求求你,救小靥……救救小靥!”

罗浮羽望着面容憔悴的韩凝伊,心如刀割,“凝伊……我不为小靥,也不为高晖烨,我只为你!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不希望你有事,所以……我们要活下去!”

靳老大脸上绽放异彩,兴奋道:“不错!我们要活下去!天威号上所有的人都要活下去!”他抽出随身的劈水刀,凌空霍霍挥了两下,坚定的道,“我靳奇祥指天起誓,不管来犯者是妖是魔,我必定遇妖斩妖,遇魔驱魔!”

罗浮羽和韩凝伊双目相对,后者眼中热泪盈盈,一副孤助无依的茫然。

幽灵

“啊——”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大厅内顿时乱作一团,杯盏器皿摔落地毯发出清脆的破裂声。“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救命——救……”喊声嘎然而止,犹如一个音符升到至高点陡然坠落,呼救的那个客人跌跌撞撞的奔向他们三人,却在中途僵直的摔倒,一只手犹自笔直的伸向他们,脸上是惊恐莫名,至死骇然的深刻表情。他的脖子上吸附着一团黑乎乎的软东西,虽然他已经倒下了,但那团黑东西兀自趴在他的颈上。从脖子上破开的一个小洞里咕噜咕噜的吸着鲜血,随着血液的吸入,那团东西不住的蠕动,逐渐膨胀的黏糊糊的外体竟变得逐渐呈现透明,黑色的表皮下红色的鲜血一股股的注入、莹然流动……

“啊!”韩凝伊骇得胆魂俱裂,险些晕过去。相对那团像黑色凉粉一样的东西像吹鼓的牛皮一般迅速膨胀,那名船客的尸身却渐渐干瘪,肤色呈现出青灰死气。

大厅内用膳的食客们接二连三的倒下,狼藉的厅内,桌椅倾倒,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咕叽咕叽滑过刺耳的声响,一条黑色的小河铺天盖地的卷来,再一看,这条黑色的河流竟是由成群结队的怪物组成,虽然软绵绵的似乎毫不着力,但蠕动爬行的速度却是快得惊人。

“走!”罗浮羽踉跄着拉住韩凝伊直退,那些怪物当真如幽灵般,似乎能嗅到生人的气味,只眨眼间便朝着他三人容身之处袭来。

看着那一线的黑河逼近,靳老大壮着胆子,劈水刀如电闪雷鸣的劈出一记,所到之处,那些黑色软体怪物血肉横飞,鲜血溅得他们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但是这些东西并未因此被吓退,反而循着血腥味越聚越多。

韩凝伊手中长剑森然出鞘,剑芒划出点点星光,一时间大厅内鲜血淋漓,漫天血雾。罗浮羽手无寸铁,单靠一双肉掌,空有一身绝世武功却是半点也奈何不了这些怪物。凝聚十成功力的拳脚打在这些软叭叭的东西上,丝毫未见有任何的损伤,它们行动迅速,转瞬便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

“走开!走开!”眼看这些恶心的东西爬上自己的鞋子,韩凝伊感到心脏一阵麻痹,她花容失色的跳脚,舞动的剑法乱得失去章法,反使更多的怪物贴近了自己。此刻她身上的素白衣裙已被血溅红,刺鼻的血腥味直钻进她的鼻孔,逼得她的神智几近崩溃。“走开!不要过来……”

“凝伊!”罗浮羽及时抓过她的右手,带着她手中的长剑划出一道亮丽的圆弧,卷起一蓬血雨。

大厅内的激烈打斗声终于惊动了上等舱内的船客,接连有人打开房门探头出来察看。没等这些人的惊叫声从嗓子里冒出来,那些噬血的软体怪物便蜂拥的扑了上去。顷刻间,整层船舱变成了一座修罗地狱。

罗浮羽三人反而因为这通混乱,压力骤减。

“快走!”顾不得去解救其他人,罗浮羽拉着韩凝伊急匆匆的往下层楼梯跑。靳老大左右为难,他既想回去救人,又担心自己根本不是那些怪物的对手,平白送了一条小命。犹豫片刻,他猛一跺脚,狠狠心,扭头跟着顾、韩二人下了楼层。

二楼的通道口,隔着那道铁栅栏,双方对峙已至极点,待到楼顶的惨叫声频频响起后,凄厉的喊声更加触动了人们疯狂的怒火和内心的极端恐惧,呐喊声振聋发聩。

罗浮羽三人急匆匆的下楼时,便是遇到这番情景,那些守门的船员看见鼻青脸肿的靳老大,又惊又喜,没等他们开口,罗浮羽已厉声命令道:“开门!”船员一愣,纷纷拿目光询问靳老大。靳老大叹了口气,疲惫的点了点头。

门被打开,早已等得不耐烦的人群疯狂的往上涌。靳老大惶然失声:“不要上去!不能上去……”韩凝伊只觉得双腿发软,她被混乱的人群挤到了一边,不时有人撞着她的身子往楼上冲去。

“阿羽!阿羽……他们……快阻止他们!”她惊惶失措,想大声呼叫,却是浑身酸软,鼻腔塞塞的,像是受了风寒般,精神困乏的只想闭眼躺下休息。

罗浮羽充耳未闻,抱着韩凝伊逆人流而下,跌跌撞撞的推搡着从二楼中层舱直下到下等舱。

下等舱内空旷一如之前,随着船身轻悠的晃动,韩凝伊突然感觉眼前的景物竟化成叠影交错在一起,她使劲揉眼睛,却仍是发觉自己的视力模糊,看不真切东西。

靳老大带着十来名弟兄慌乱的也赶到了下等舱,他紧张的左右看了一眼,问道:“怎么办?听说这舱里死了一百多人,我看这里未必就安全……”

“小靥——”靳老大正与罗浮羽商量对策,猝然间韩凝伊就像完全失去理智般竭斯底里的尖叫,发狂般向船舱深处奔了过去。

“凝伊!”罗浮羽急忙追上去拉住她。“那边危险……”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小靥,我要去找小靥……她在下面,她在下面哭……我听到她在下面哭!阿羽!你救救小靥,救救小靥!我不能没有她!我答应过晖烨,要好好照顾他女儿的……”

面对她的失声痛哭,罗浮羽扬手就是一巴掌,脆响声打断了她的哭声,韩凝伊捂着脸怔怔的看着他。

“醒醒吧!小靥早死了!”他愤怒的抓住她的肩膀使劲晃,“凝伊,你难道当真爱那个孩子吗?不!你当初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救她逃离高家!高晖烨娶你不过是给自己的女儿找个母亲,他压根儿就没爱过你,不过是你一相情愿……你以为,只要哄着小靥那孩子认你作娘亲,高晖烨就会喜欢你了?不……不是的,高晖烨……他从来就没爱过你!从来没有!所以,你心里一定是痛恨着吧,你爱极了高晖烨,却无法原谅他娶你不过你为了自己的女儿!小靥,你真的那么喜欢那个女孩吗?不对!这个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了,凝伊!你恨她还来不及呢!你又怎么会救她?所以……高晖烨死的那天,她也早一同被斩杀了!你没有救她!我也没有……她就这么死了!跟着高晖烨一起死了!凝伊!我知道你心里自责,所以老是幻想着那孩子还跟在你身边!可是这一切都只是你的幻想!你心里的魔障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消失!你该醒醒了——”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她拼命的摇头,罗浮羽每说一句,她便呐呐的,茫然的说一句,“不是的……”但到底是与不是,在她内心深处,却已是犹如一团纠葛不清的乱麻,怎么也理不清了。

靳老大看她的样子似乎就要被罗浮羽硬生生的给逼疯了,心中大为不忍,忍不住打断道:“你就别再指责她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想想要如何清除掉那些怪物,否则不止船上其他人会死,连我们也会难以幸免!”

“那些怪物……”回想起那黑乎乎的东西在吸食人血时极度恐怖的一幕,罗浮羽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块,“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哪冒出来的?”

靳老大沉吟片刻,毫无血色的脸上有着惊惶与迷茫:“也许是从海里来的,从形状和特性来看,有点像是水蛭,可是普通水蛭没那么大……”罗浮羽也见过水蛭,但通常只有手指大小,像这种有巴掌大,行动迅速,嗜血和攻击力狠得致人性命于顷刻间的水蛭还是头一次见。他努力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其实单只的吸血水蛭并不可怕,凭借刀剑轻易便能将其杀死,可怕的是这些水蛭总是成群的涌出来,而且它们体内似乎含有致命的毒液,只要被它们挨上身,顷刻间便能夺人性命——看来如果不想办法彻底消灭它们,那么到最后被消灭反而会是整船千余条人命。

他正陷入焦躁不安的冥思,忽然手腕上一阵钻心的疼,他又惊又惧,立时吓得魂飞魄散,情急下他奋力甩手,谁知竟将怀里的韩凝伊甩飞出三丈开外,啪嗒摔在地上。

“凝伊?”他捂着手腕,惊讶的望着她,“对不起,我以为是……一时情急才……可是你为什么要咬我?”他面带歉意的弯下腰,打算拉她起来,谁知道韩凝伊忽然表情古怪的冲他一笑,在他错愕失神间,她突然跳了起来,发足向昏暗的底舱深处飞快跑去。

“凝伊!”罗浮羽情急大叫,“快回来!那边危险……”但韩凝伊的轻功何等之快,没等他喊完,她的身影已没入漆黑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