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羽拔腿欲追,可才跑了两步,却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罗公子,我有事想请教!”靳老大及时喊住了他,罗浮羽转过身,无奈的长长叹了口气,英俊的脸上满是懊恼失望的受挫感。

残相

吱嘎吱嘎,木制的船体发出支离破碎的摩擦声。

昏暗的舱道,迫使她不得不摸索前进,她感觉全身轻飘飘似乎要飞起来般,脚下就像是踩在棉花地里一样毫不着力。阿羽残忍的话语至今仿佛还不断的响彻在耳边——小靥死了,她没有救她!因为嫉妒心……

此刻她心里难受得只想立即去死!管它什么吸血的怪物,有毒的水蛭,最好马上出现把自己给咬死!她是个罪人啊!只怕即使是死了,也没脸去见晖烨和小靥!

韩凝伊痛苦的捶打自己的胸口,眼泪倒流回嘴里,舌尖品味到的却是又酸又涩的咸苦。她一心求死,高一脚低一脚的尽拣漆黑的角落走。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寂静的船舱内忽然飘来一阵细细的抽泣声。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是静下心来仔细辩听,发觉原来不是自己的幻觉,不远处当真有尖锐的哭声时断时续的传来。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她摸出随身的火绒,打着火点燃。

兹地声过后,跳动的红蓝色的火光下,淡淡的光晕散开,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天威号最底层的货舱。

货舱内空间并不逼仄,只零散的堆放着一些木箱子,然而引起韩凝伊注意的却不是这些木箱,而是囤积在一旁角落像是面粉一样的白色东西。在那上头赫然蜷躺着一个人,手脚被绳子紧紧捆住,嘴里塞进了布条。

“唔唔……”那人看见火光时,拼命昂起头挣扎,头发衣裳上沾满了白色的粉。

“小靥!”韩凝伊眨了眨眼,在确认那人影的的确确是她魂牵梦萦的小靥后,失声惊呼。

女童挣扎得更厉害了,鼻腔里带着低沉的呜咽。韩凝伊心如刀绞,也不管这是不是又是自己的幻觉,飞身扑了过去。

“小靥……”没跑两步,脚下忽然踩到软软的异物,滑溜溜的险些绊倒她,她低下头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原来自己的脚下,竟匍匐着黑压压成群的形同水蛭一般的怪物。水蛭铺满了整个舱底,特别是正中央摆放的数十捆的大麻袋上,更是密密麻麻的累满了这种恶心的怪物。

韩凝伊这一脚打破了安静的平衡点,原先还毫无动静的水蛭群像是突然被激活般,咕叽咕叽的发出毛骨悚然的蠕动声。她打了个寒颤,情急中一个纵身掠起,攀上一根突起的悬空横木。但她快,那些水蛭的动作也不慢,整个舱内发出一片咕叽咕叽的声响,转瞬间黑线已沿着船壁从舱底蔓延上横木。

韩凝伊不敢怠慢,眼见小靥正在自己身下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她高举着火则的左手微微颤抖,终于下定决心般咬了咬牙,松开右手跳了下去。

那些白色的粉末扬起一蓬烟尘,呛得她喉咙发痒,剧烈的咳了起来,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这些不是面粉,而是石灰粉,是用来排除货舱中的湿气,避免运输途中货物受潮而特意放在舱底的。

韩凝伊一把抱住小靥,紧张的环顾四周,正不知接下来该如何避免水蛭的攻击时,却猛然惊讶的发现,那些靠得最近的水蛭竟停止了攻击,原先巴掌大小的躯体诡异的缩成了鸡蛋大小,最后变得十分僵硬,蜷成一团后便再无动静。外围的水蛭仍在蠢蠢欲动,却不知为何,只敢在两三尺开外蠕动,丝毫不敢靠近半点。

韩凝伊深深的喘了口气,心脏突突直跳,撞得她太阳穴疼痛难当。趁着水蛭没有进攻的间隙,她手忙脚乱的替小靥解开绳子。

“娘……我怕!我好怕啊!娘……”毕竟是才五岁大的孩子,小靥面色苍白的扑进韩凝伊的怀里,吓得哇哇大哭。

“乖!小靥乖!”她一边尽量用颤抖的声音安慰女儿,一边打量周围水蛭的动静。那些软体怪物虽然不断蠕动,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声,却还是像刚才一样不敢靠近。

韩凝伊低头亲了亲小靥的额头,舌尖舔到沾在女童脸上的石灰粉,又苦又涩。她脑子里电光石火般灵光一闪,隐约想明白了一个道理,竟忍不住内心的狂喜,笑出声来。她抓起一大把石灰粉,捏成块状后,用力掷了出去,这一掷看似简单,实际却暗自用上了发暗器的巧劲。捏成块的石灰在空中蓬地炸了开来,粉末纷纷扬扬的洒下,如同下起了一场白色毛毛雨。

石灰粉所到之处,沾染了粉末的水蛭忽然惊惶的吱吱乱叫,而后接二连三的萎缩干枯。

韩凝伊喜出望外,看来自己的猜想并没有错,那些水蛭果然惧怕石灰粉!看似毫不起眼的廉价石灰想不到竟会是这些噬血恶魔的克星!她将裙子撩起,兜了满满的石灰粉,边走边洒,所到之处,水蛭群无不四下乱蹿,那些躲避不及的水蛭顷刻间倒毙当场,无一例外。

白色粉末铺就的道路上横满了吸血水蛭的残骸。韩凝伊又惊又喜,竟忍不住笑了起来。小靥原本还紧搂着母亲,害怕得直哭,这时见韩凝伊像个孩子似的玩起了石灰粉,竟破涕而笑,也学着她的样子,小手抓着粉末四处乱抛。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竟在昏暗寒冷的货舱底玩起了丢石灰的游戏,白色的粉末如雪花般飞落,犹如下起了漫漫大雪。

“你又有什么话要说?”罗浮羽显得有些不耐,目光不时警惕的环顾四周,就怕冷不丁的冒出只吸血水蛭,狠狠的咬他一口。

相对他的紧张,靳老大反显出反常的镇定,他把手下支开些距离,这才从背后将烟杆抽了出来,在手上敲了两下。“我也算是个老烟鬼了……”他悠长的叹了口气,说出的话却让罗浮羽摸不着边际。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了,我是个老烟鬼,而且自打半年前迷上了阿芙蓉后,这烟瘾就更加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听到“阿芙蓉”三个字,罗浮羽一阵慌乱,虽然面上瞬间便又恢复了平静,却仍是没能逃过靳老大一双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你应该听得懂的,罗公子……此刻你怀里就揣着阿芙蓉呢,怎么会听不懂我说什么?”

罗浮羽面色大变,陡然发怒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想说什么?”靳老大沉下脸,烟杆指着罗浮羽,肃然道:“你刚才喂韩姑娘吃的是什么,想来你最清楚,我虽然没有看清楚,但我的鼻子却再明白不过了!你把阿芙蓉喂给她吃,弄得她神智迷迷糊糊的,我倒想问问你,罗公子!你究竟意欲何为?”

罗浮羽的面容扭曲,昏暗的光线下,只见他忽明忽暗的脸上突然变得阴森恐怖起来,冷道:“靳老大,你管得太多了!”

“服食过阿芙蓉的人,都知道它会让人产生什么样的幻觉!这不禁让我很怀疑你刚才指责过韩姑娘的话……韩姑娘绝对没有疯,她只是在给你喂下阿芙蓉后,产生了分辨不清事实与假想的视听混乱!我奇怪的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的目的是什么?看得出来你很在乎她,可是为什么又要用阿芙蓉来害她,这不是很矛盾吗?”

“嗤——”罗浮羽沉默半晌,嗤然冷笑,神情寂然萧瑟,“你懂什么?你这个外人又怎能明白我的一片痴心!凝伊她……凝伊她中了高晖烨的情毒怎么也拔不出来,哪怕是姓高的已经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她也仍旧忘不了他。有高晖烨存在的一天,她便绝不会再回到我的身边。所以,只要是与高晖烨有关联的一切,我都绝不会允许它再存在这个世上。要彻底的消失,要把我的凝伊重新带回到我的身边……”

靳老大听着这阴森森的话,头皮感到一阵发麻,“看来,你才是真正的疯子!”这句话才嘀咕完,忽然颌下一紧,他竟被罗浮羽叉住了脖子,脊背狠狠的撞在了墙上。

“干什么!”

“放手!”

“你对我们老大做什么?”

那些船员见情势不对,纷纷喝斥着跑了过来。罗浮羽狠戾的投去一瞥:“滚开!想让他快些死,你们就尽管过来好了!”他右手卡紧,靳老大甚至能清楚的听到自己的颈椎骨发出喀喀的声响。“你们几个!”罗浮羽不耐的挥动着左手,指着楼梯口,“上去!统统给我上去!”

几人看了眼自己的老大,终于犹豫着慢慢往后退。

靳老大激愤得眼泪迸发,这些无辜的船员,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上面船舱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存在,罗浮羽要他们上去等于是要他们去送死。他怒火中烧,举起烟杆照着罗浮羽的脑门便是一击。

罗浮羽左手双指一夹,轻而易举的将烟杆夹住,啪地声,烟杆断裂。他抓住断杆反手一插,断杆没入靳老大的右肩胛。靳老大惨叫一声,罗浮羽冷道:“不老实一点,下一次就会洞穿你的心脏!”

靳老大疼得几乎昏死,咬着牙,颤道:“你……你杀了我,这船……这船便永远别……想再靠岸……你、你也别想再活着……上岸!”罗浮羽听得火起,左手手掌啪地拍在他的伤口,断裂的烟杆又深入寸许,疼得靳老大猛抽冷气。

嗒!寂静的船舱里猝然想起东西掉落的声响。罗浮羽闻声扭头,却惊讶的看见表情震骇的韩凝伊站在离他不足两丈开外,手里的火则跌落脚旁,余火未熄的嗤嗤冒着青烟。

“小靥跟我说,是你绑了她,把她扔在了货舱里,我原还不信……”她凄然的看着他,好似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般,小靥害怕的抱着她的双腿,怯怯的躲在她身后。

罗浮羽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感觉心里最后的一道防线猛然被人击溃了,他缓缓松开靳老大,哑声道:“那个……凝伊,你听我解释……”

一块像砖头般大小的黑色硬物从她手里冷不防的砸了过来,罗浮羽退让一步,那硬物就砸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韩凝伊走前两步,目光死死的盯住了他,罗浮羽心生怯意,竟不自觉的又退了两步。

未等韩凝伊开口,靳老大捂住伤口,踉跄着捡起地上的黑砖,又惊又喜的道:“这……这是阿芙蓉啊!天威号上有这东西吗?”一整块的阿芙蓉等同于是一块厚重的金砖,怎叫人看了不心动。

“有!而且还不只一块!”韩凝伊冷冷的道,“足足有十几捆!用粗布麻袋装着,我看少说也有三百来斤吧!”

靳老大心里咯噔一下:“粗布麻袋?那里头装的不是用来压舱的铁块吗?”

韩凝伊并未回答他的问话,只是盯住了罗浮羽,咬牙道:“两月前暹罗国进贡的阿芙蓉走水路押运上京,可是抵达京城后打开查验,三百斤阿芙蓉变成了三百斤黄沙……晖烨他,作为与暹罗使者的接洽官,是第一个有机会接触到这批贡品的人。所以……阿芙蓉失窃,无论在公在私,他都难逃其咎!皇上震怒之余,这才下旨诛杀高氏全族!罗-浮-羽,对此你难道一点解释也没有吗?”

罗浮羽不敢接触她憎恨的目光,将头缓缓低下。韩凝伊气得娇躯震颤,伸手指住他,“我……在这个世上,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阿羽,你怎能做出这样陷我于不义的事来?我……我,枉我还拜托你护镖押运,你、你竟……”她一口气转不过来,脸色刷得变白,硬生生的吐出一口鲜血!

罗浮羽看到她气得呕血,心里又是疼惜又是气恼,火道:“你心里始终还是向着高晖烨!难道你不知道我做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吗?”

“狡辩!”韩凝伊锵地抽出长剑,“晖烨的阴魂就在我身边看着呢,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替他报仇!”

“阴魂?你清醒一点吧!哪来的阴魂?高晖烨被判凌迟,他死后变成鬼,也是个支离破碎的鬼!”罗浮羽恶毒的说道,“凝伊,我实话告诉你,是我在你这一路的饮食内下了微量的阿芙蓉,让你时不时的就陷入到幻觉中去。你以为当真有高晖烨的鬼魂在庇护着你吗?哼,若非是我,那个倭寇早把你一刀砍成两截了!”

韩凝伊心里一震,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给我下了……阿芙蓉?不!不是的!是晖烨他……”

“高晖烨死了,被千刀万剐了!你不用再想着他了……”

“你是个坏人!”清脆的童声突然插了进来,小靥气愤的拿小手指着他,“你害死了我爹爹!你是个坏人!娘说过的,坏人做坏事,最后都是要不得好死的!”

“不得好死?哈哈……哈哈……我倒很想知道我最后会是怎样的不得好死!”罗浮羽仰天长笑,英俊的面孔上尽显邪恶疯狂的表情,他双手高举,大笑:“凝伊,你若是当真下得了手,你便来吧!别犹豫,照着心口一剑刺下去就是,我绝不会怨你!”

韩凝伊手握着剑柄,剑身却剧烈的抖着,仿佛这一柄剑陡然之间有了千斤重,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孔,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两人小时一起长大的温馨情景。

她,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即使背负着晖烨的滔天仇恨,这一剑却仍是无法狠下心肠刺下!

罗浮羽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忽然笑道:“凝伊,你待我还是有些情义的!”他一把从靳老大手中抢过那块阿芙蓉,在手里掂了掂,“忘了高晖烨吧,我在京城已联络了买家,等天威号靠岸后,就可以马上把这批阿芙蓉换成金子。我们带着这些金子离开这纷扰之地,一起到西域塞外去……凝伊,你若是喜欢,就算是到天涯海角,我也……啊——”他正沉醉于美好的幻想中时,忽然颈后动脉血管上一阵刺痛,那种惊心动魄的痛楚让他霎时变了脸色,他伸手往脖子后面一抓,竟抓下一条黏糊糊的黑色水蛭。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喉咙里嗬嗬发出几声野兽般的嘶吼,他猛然跪倒在地,身子麻痹的抽搐起来。

“阿羽……”韩凝伊吓得忘了该做些什么,眼睁睁的看着铺天盖地的黑色水蛭群蜿蜒而至,瞬间将罗浮羽吞没!

水蛭群将他包围住,他甚至连挣扎的力道都没有,只能撕心裂肺的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快走!”靳老大眼看不妙,赶紧拖着韩凝伊和小靥,直往舱内深处跑。

罗浮羽的惨叫声,在身后渐渐变得越来越微弱,最后终于被叽咕叽咕的蠕动声吞没殆尽。

韩凝伊面色惨白,在那一刻茫然的任由靳老大拖着狂奔,耳边是靳老大恐惧的声音:“这些吸血恶魔,真不知道怎么会惹上它们的……”

她艰涩的侧过头,低缓而冷静的道:“我想……我知道!是那些阿芙蓉……阿芙蓉的气味把这些潜藏在海底的怪物吸引了来……靳老大,你不用害怕!我们不会死,我们大家……都会活下去的……”

尾声

黎明的阳光,粲烂的破开厚厚的云层,在平静的海面上洒下一片鱼鳞般的金光。

海鸥斜斜的飞过巨大的海轮,在蔚蓝的天际划出一道动人的弧线。靳老大站在船尾来回比对着航海图,惊喜的放声大笑:“喔!喔!喔——我找到了,找到了……”

船头,五岁大的女童偎依在母亲的怀里,小声的问:“娘,我们这是去哪?”年轻的母亲低下头,亲了亲女儿的小脸蛋,温柔的浅笑:“回家!我们……回家去!”

【注解】阿芙蓉即鸦片,也称阿片,福寿膏等等。

 (全文完)

迷殇 / 作者:李歆

错遇

阵阵轰然叫好声从簇拥的人群里不时传出,耍把式的大汉趁着这欢呼的热火朝天劲愈发将手里的泼风刀使得呼呼直响。夏云扣对这种江湖卖艺的杂耍玩意不感兴趣,他只余光淡淡的瞥了一眼,便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一条街走到将尽头时,他才猛然发觉,原本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叽呱个不停的颜筱筱不见了!夏云扣不由愣了愣,能甩脱颜筱筱的黏缠固然是件好事,但若是任由这位大小姐流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东牟县,万一她遭遇不测,自己又有何颜面去向恩师交待?思及此,他叹息一声,折原路返回。

颜筱筱果然没有走远,正蹲在一家人家的墙垣下左顾右盼,样子分外着急,大眼睛里水汪汪的,就只差没落下泪来。街上有三个好事的地痞见她生得貌美,生了调戏之心,狎笑着围住她,伸手欲拉她的小手。颜筱筱几时见过这等阵仗?吓得失声尖叫,抱着头闭着眼一个劲的喊道:“走开!走开!”

夏云扣折回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情景,眼看颜筱筱被三人逼到了墙角,那三人笑声不断,他急忙冲过去大喝一声道:“住手!”那三名地痞一愣,回头一看,却是个脸皮白皙、长相斯文的年轻书生,三人不禁同时发出不以为然的大笑。

夏云扣斥道:“青天白日的,尔等公然调戏良家父女,难道当真不把王法放在眼里了么?”他说这话时不怒而威,那三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主,一时被他的气势震住,心生怯意,嘿嘿干笑两声,道:“误会!误会……”边说边退,没退几步,撒开两腿转身跑了。

颜筱筱红着眼,抽噎道:“夏大哥,你跑哪里去啦,害我、害我被人欺负,你也不来帮我?”夏云扣大为头痛,说道:“我这不是来了么?”心里却道:“明明是你看杂耍看丢了人,怎能又来怨我?”

正无可奈何的软言安慰,一抬头,那三名地痞中的一个唇留髭须的小胡子竟怯生生的又踱了回来,夏云扣怒目一瞪,正欲发火,那小胡子已双手抱拳,叫道:“别、别动气呀!我只是、只是替人跑腿,来传个话而已。”他伸手指了指对面。

夏云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见一家门面考究的酒楼,那厮指的正是二楼靠窗的一间房。从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有个光着膀子的精壮汉子叉手在胸前,威风凛凛的站着,因为人太高的缘故,隔着窗棂,只瞧见他粗壮的满是肌肉的胳膊。

夏云扣正瞧得一头雾水,忽然那窗口有个脑袋一晃而过,虽然隔得远,他却仍能感觉有两道锋利的目光射到自己脸上。

那小胡子似乎很怕那人,吓得赶紧把手缩回,瑟瑟的道:“你、你快过去就是!”夏云扣虽觉奇怪,但执拗的性子反使他说道:“为何你让我过去我便得过去?”小胡子先是一愣,而后吓得脸色发白,扑通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哀求道:“这位公子,小的知错了,求公子开恩,饶了小的这一回吧!您……您若是不过去,他……他们说便要砍了小的兄弟的双手。”他忽又跪爬到颜筱筱跟前,欲哭无泪的道:“小姐……小姐你是天仙菩萨心肠,求求你……”他磕了两响头,灰头土脸的欲拉住颜筱筱的裙角,颜筱筱低呼一声,跳开一旁,挽住夏云扣的胳膊,错愕道:“夏大哥……这、这人莫不是得了疯症?”

夏云扣想不到那楼上之人说话竟会如此狠毒,就不知这话只是单纯的恐吓之言,还是当真……才想到这里时,酒楼里忽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夏云扣心头一颤,颜筱筱惊惧的挽紧他的胳膊。

没一会儿,酒店内踉跄的冲出一个满是血污的人来,只见他左手捂着右腕,腕上秃秃的,一只右手已不知去向,鲜血正汩汩的从断腕处冒出。

夏云扣认出那人亦是方才调戏颜筱筱三人中的一个,不禁面色大变,他身旁的小胡子哭喊着冲了上去,叫道:“二弟……二弟哪……”

那断腕之人只疼得面色煞白,没跑几步,就摔倒在地上,小胡子适时接住了他。酒楼位于闹市,眨眼间便围拢上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却无一人敢站出来一问究竟。

夏云扣肃容道:“何人在此目无法纪,私设酷刑?我倒要上去见识见识!”颜筱筱心中害怕,拉住他的袖子,原想劝他不要去的,但见他一脸肃然正气,心里咯噔一下,害怕自己的怯懦反被他瞧不起,便大着胆子说道:“我跟你去!”

夏云扣看了她一眼,刚要劝她留下,她却坚定的再一次说道:“我跟你一道去!我也要瞧瞧是何人如此大胆横行,回头我叫爹爹派兵来砍了他的手,看他知不知疼?”这话说得既天真又稚气,却不知她父亲虽是堂堂征西大将军,却向来律法严明,从来不胡乱责罚于人,更别说斫人手脚了。

夏云扣听她说得天真,微微一笑,附在她耳边道:“待会儿你可别说破我的身份。”颜筱筱还是第一次靠得他那么近,心头如小鹿乱撞似的,险些乱了分寸,茫然问道:“为什么?”夏云扣边上楼边低声道:“我到东牟县还未交接上任,严格算来,还算不得是此地县令。况且那恶人如此嚣张跋扈,焉知不是此地风气所致?若是说破了,兴许还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颜筱筱似懂非懂,但对夏大哥的话倒还是言听计从,于是点点头,想起方才两人之间的亲昵,不由心神陶醉,双靥羞红。

两人上得楼来,但见其他厢房房门紧闭,围堵东首一间门扉大开,夏云扣想也不想,大步跨了进去,只见房内站了一铁塔似的巨人,足足比常人高出一个头,肤色黢黑,双手环抱胸前,一张同样漆黑的脸孔长相怪异,眼大如牛,厚厚的嘴唇翻起,光溜溜的头皮泛着油光,正面无表情拿眼瞪着他二人。

颜筱筱毕竟胆小,被他骇人的眼神盯着,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若非身边傍了个夏云扣,她说不定早夺门而逃。夏云扣却恰好相反,他对那个黑巨人只瞥了一眼,便把目光落在一旁坐在椅上之人的身上。

那椅上坐着一位弱冠少年,剑眉朗目,俊逸倜傥,与那黑铁塔孑然相反,少年穿戴体面,服饰华丽,一看便知出自大户人家。夏云扣眉头方才蹙起,那少年已朗笑道:“失礼啦!多有得罪,还望先生勿怪!”夏云扣被他突然而来的热情弄懵了,他原是打算上楼兴师问罪的,料想这楼上行恶之人必是为人歹毒,长相奸佞之人,谁曾想竟与他想的完全两样。正待说话,那少年已笑吟吟的站起迎道:“久仰先生大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请坐!请坐!阿奴,还不赶紧给小姐搬张椅子来!”

那黑巨人乖觉的应了声,恭恭敬敬的搬来两把椅子,一把搁在颜筱筱身前,颜筱筱心里惧怕他,呐呐的低声道了些谢,只敢欠着身子落座,把头垂在胸前,也不敢去看他。

那少年笑道:“小姐莫怕,这是我家嫂嫂的昆仑奴,禀性最是良顺,不会随意伤人的!”夏云扣听他提及伤人二字,顿时记起正事,正色道:“阁下方才随意砍人手掌,不觉有违公理道义?”那少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大笑道:“公理道义?哈,在东牟县,有哪个不知我赫连家代表的就是公理道义?那三个痞赖竟敢在我眼皮底下对小姐无礼,不给他们点教训,他们还真当我是瞎子不成?”

夏云扣正欲发怒,那少年倏地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夏云扣肩头微微一耸,很自然的便要卸去他的手劲,身子滑向一边。然而转念间他忽然感觉少年并没有恶意,只是搭着他的肩膀,嬉皮笑脸的说道:“你若能当真医好我大哥,别说东牟县这几个地痞流氓,便是整个毓海郡也无人敢再动你一根毫毛!我赫连琅玕说一不二……”

夏云扣愣道:“你说什么?”赫连琅玕大笑道:“你还装糊涂?两年前我在大明湖义诊善举时见过你一面,当时人多虽没能与你攀上交情,但我想凭我的眼力还不至于看错。夏云朴,夏御医……您这回居然会路过东牟县,实在是我大哥的福气啊!”

夏云扣听到一半,已知赫连琅玕认错人了。夏云朴其实是他一位远房堂兄,四年前入的内医院,不过因为年纪轻,资历浅,尚未有替任何内官开方看病的权力,所以也就称不上什么神医。也不知赫连琅玕听了何人谣言,居然会把夏云朴当成神医膜拜,最为可笑的是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全然不知自己已找错了人。

赫连琅玕道:“夏先生切莫犹疑,请随在下立刻回府,若能医好我大哥的病,我定当重酬以谢!”他边说边拉住夏云扣下楼,颜筱筱吃惊的望着他俩,不知所措的站起身。

夏云扣见颜筱筱嘴唇蠕动,似欲说话,忙抢在她之前说道:“既然是有病人,医者父母心,我去一趟也无妨!”他连连打眼色给颜筱筱,她欲言又止,困惑的瞅着夏云扣,猜度不透他在搞什么鬼。

其实夏云扣将计就计,无非是想到这个号称东牟县一霸的赫连府中去一探究竟。看看到底是何等样的人家,居然敢口出如此狂言,行事嚣张得竟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假以时日,待他接掌东牟县,首要之务定当先除去这地方最大的恶势力,以申民怨。

猝死

赫连山庄在东牟县以北三十里,虽然地处偏僻,却因为占地甚广,开垦得当,举目遍地尽是良田肥土。赫连琅玕沿途在车辇中介绍着家中有多少良田奴仆,那赶车的马夫在经过田地时不时的冲着在农田里耕作的农户大声呵斥,言语间透着恶气。

夏云扣对赫连家愈发增添厌恶,待到马车在山庄门口停下,赫连琅玕当先跳下,那昆仑奴阿奴是随车步行,虽然块头长得极为高大,竟能跟上车马的速度,而且呼吸平稳,丝毫不见急促。

夏云扣知道昆仑奴一般都不懂武功,阿奴想必是后来经由主子调教,才会身手自不凡。一个卑贱的昆仑奴已是如此,可想而知这个赫连山庄将是如何一个藏龙卧虎之地。看着颜筱筱的身影从后一辆马车上徐徐而下,夏云扣忽然生出一丝悔意,心道:“实不该把筱筱牵扯进来,她不懂武功,若是发生意外,那该如何是好?”

颜筱筱下车瞧见夏云扣,心中欢喜,宛然笑道:“夏大哥,这庄子好美!”经她一提醒,夏云扣这才注意到身后的赫连山庄,只见整座庄园外墙绵延足有半里之长,大门乃上等樯木所制,透着古朴庄严。院门已然敞开,只见庭院内花团锦簇,草木茵茵,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溪蜿蜒横过,溪上小桥古朴,颇具江南水乡气息。

颜筱筱长于北方,不曾见过如此细腻的美景,不由连声赞叹。赫连琅玕笑道:“家嫂是南方人,夏先生兴许听过‘南姚北庄’吧?家嫂娘家便姓姚!”夏云扣心头砰地一跳,南方姚家原是大富之家,经营着遍及全国各地的丝绸生意,这原也没什么了不起,但姚家有二女十分出名,艳名冠绝天下。去年圣上慕名将姚家长女召入掖庭,年初姚氏一举得男,受封淑妃,从此姚家的地位再不可同日而喻。姚家本打算仿效飞燕合德,将小女儿姚汐一同送入宫去,谁知那姚汐生性跳脱好顽,小时便喜好舞刀弄棍,大些更拜了峨眉语风师太为师,她不愿进宫侍奉皇帝,只愿嫁志同道合的江湖豪杰,为此半年多前,更在杭州摆下招亲擂台,此事轰动一时。

虽然当时尚有许多年轻人不屑与官家攀结姻亲,但慕名前往挑擂的人仍是数不胜数。替姚汐守擂的是她的同门师姊妹,接连三日三夜的比武,最后竟没有一个人能够赢得美人归。姚汐一气之下,说道:“莫不是天下男儿都死绝了不成?”就为这一句,以至后来引出了位武功卓绝的年轻男子,几番比斗下来,峨眉诸女侠大败。姚汐芳心暗许,不出一日这门亲事便顺理成章的订下。三月前听闻这位娇小姐出阁大喜,完了她的大好姻缘,这段江湖轶事至今还被人津津乐道,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

此时夏云扣听赫连琅玕提起姚家,心里哪能不震惊?思道:“难道打败姚汐的男子便是赫连琅玕口中的那个大哥么?”果然,赫连琅玕不无得意的说道:“我大哥大嫂实乃人中龙凤……”夏云扣脑子里嗡地一声,几乎听不到他底下说些什么话,只是想道:“若赫连山庄跟皇室有所牵连,那要扳倒这棵大树岂非难上加难?”

他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赫连家族的可怕,忍不住手心黏糊糊的直冒冷汗,正胡思乱想间,手上一紧,一只柔软的小手握住了他。他抬头正好对上颜筱筱充满担忧的眼眸,只听她低声唤道:“夏大哥,你脸色很不好呢……”夏云扣勉强扯出一丝微笑,想着事到如今已是避无可避,但愿别牵扯上颜筱筱才好。

入得山庄,随处可见奴婢仆人穿梭,见到赫连琅玕等人路过时均行礼避让。待绕过一排芭蕉,眼前现出一座八角凉亭,亭内有两位盛装女子正斜靠在石梁上歇憩谈天,见有人来也不回避,反起身相迎。

夏云扣见其中一女约莫十六七岁,杏眼桃腮,脸如白玉,颜若朝华,虽作少妇装扮,但小女儿的娇嗔之态无不教人见之心动。不用赫连琅玕介绍,夏云扣亦知此姝必是姚汐无疑。

紧跟在姚汐身后的是位妙龄少女,看上去年纪要比姚汐尚大个一二岁,容颜虽也不俗,但比起姚汐而言,却仍是差了一截。

姚汐俏立亭内,一双水翦大眼淡淡扫了夏云扣一眼,末了饶有兴趣的停在了颜筱筱身上,笑道:“这又是哪个亲戚家的姊妹啦?长得好生标致!”说着,走过来携了颜筱筱的手,甚是亲热。

赫连琅玕笑答:“这不是咱家亲戚,她是颜姑娘,是随这位夏先生一块来的。哦,嫂嫂,忘了替你引荐,这位夏先生是宫里有名的御医,这回回乡探亲,途经此地,小弟特意去请了来替大哥诊治!”姚汐眼眸一亮,又惊又喜,特意看了夏云扣两眼,扭头对身后那少女道:“嫚珍,我怎么说来着,琅玕办事总是替人想得万般周全,你说是不是?”那叫“嫚珍”的少女听了,轻轻“嗯”了一声,神情淡淡的,显得人特文静,似乎不大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讲话。

几人在亭中闲叙客套了会儿,因姚汐喜爱颜筱筱,便把她留下与自己说话,夏云扣则单独由赫连琅玕领了往主宅去见他大哥赫连谏。

赫连谏约莫二十来岁,人长得略显消瘦,相貌与赫连琅玕有几分相似,但神挺气拔,比其弟多了几分清冷傲骨。夏云扣见到这位传说中有幸能抱得美人归的人物时,他正气色不佳的坐在几案前听管家汇报着当月的来往账目,见有人进来,他随即将账目单册合上。

因是祖上一脉相传的老手艺,夏云扣庆幸打小还学了点诊脉的皮毛,要不然他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冒充夏云朴。边诊着脉,他边拿余光打量四周,只见一旁垂手站着的管家年近四十开外的岁数,两鬓斑白,一双眼透着精明的狠厉,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一看便知是个内家高手。夏云扣暗自心惊,手指下赫连谏的脉相时强时弱,他偶尔还咳嗽几声,咳声嘶哑多痰。观其气色,脸皮白皙中透着蜡黄,眼中略有血丝,眼圈微黑,大见疲态。

一旁的赫连琅玕紧张的问道:“不打紧吧?”夏云扣自知医术浅薄,寻常头疼脑热的看看还可以,真要冒充大夫还是少说为妙,只得含糊道:“大爷体虚丹田空乏,想是不久之前与人动过手罢?”他也是随口胡诌,哪知赫连谏面色陡变,一旁的管家更是紧张的问道:“可有法子医好?”

夏云扣更是疑窦丛生,猜度道:“难道真是受了内伤?不像啊……”心中陡然之间想到一事,症状十分相似,惊骇间正要脱口而出,赫连谏已坐直身子,冷淡的道:“邢先生与琅玕先到前头去支应一下吧,快开晚饭了,我怕姚汐一人应付不来!”

等支走二人后,赫连谏深深看了夏云扣一眼,忽然说道:“我知道瞒不过先生慧眼,只是恳请先生暂为我隐瞒病情,我不想家人太过惶恐,以至多生事端……唉!”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忧伤的道:“我只想趁这段时间好好的把事情安排妥当……”

夏云扣越听越惊,他这口气竟像是自己就快不久于人世,急切要交待后世似的。夏云扣也不敢多问,过得盏茶时分,有小丫鬟过来叫门,喊道:“夫人问大爷是到前厅用膳,还是把餐点给您端到房里?”连问两声,赫连谏才叹了口气,闷声道:“我一会和夏先生一同过去!”

晚膳开在前厅,与主宅隔了两进屋子,平时厅上空着,不过是接见客人用。今日因为人多,姚汐说要大伙一起热闹热闹,便将晚膳地点选在了这里。

夏云扣赶到的时候,厅里开了两桌席面,一桌首席空着,那自然是留给当家人赫连谏坐的。席上除坐了赫连琅玕外,还有三个年轻男子,一介绍才知都是本家亲戚,分别是赫连嵋、赫连堰和赫连海。管家顾先生亦在座,他一介家仆居然也能与主子平起平坐,足可见他在赫连家的地位不低。

另一桌全是家里的女眷,颜筱筱与那位嫚珍姑娘也在,只是未见女主人姚汐的身影。厅里除了四名丫鬟两名小厮伺候外,女眷那一席旁居然还站着身材硕大的阿奴。

赫连家毕竟是大户人家,吃饭也讲究,待到主人落座,寒暄客套后,开席已是酉时初刻,天色渐晚,对面水榭台上的请来的戏班子咿哩啊啦的唱将起来。夏云扣满腹心事,山珍海味嚼在嘴里也觉食不知味,席上赫连谏默不作声,其他人也不大敢多话,只赫连琅玕陪着说笑了几句。

约莫半个时辰后,赫连谏突然面色大变,用手帕掩着猛咳了几声,那动静让人听得竭斯底里的似乎要把心肺都给咳出来般。顾先生急忙倒了碗水递给他,赫连谏喝了两口,喘了会粗气,忽然又闷声咳了两声,脸色转为雪白。

夏云扣离得最近,瞥眼瞅见那碗水里晃悠悠的浮上一缕血色,虽然赫连谏动作极快,却仍逃不过夏云扣眼睛,他分别看见他仓皇狼狈的擦去嘴角及牙龈上的血丝。随即,赫连谏借口退席回房,顾先生欲陪,他却摆了摆手,示意只需夏云扣陪同即可。但顾先生仍像是放心不下,赫连琅玕见状,便道:“如此……不如让阿奴陪同夏先生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