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您好久没来了,怎么?凌云那丫头哪里犯错了,把您逼这儿来了?”丝绢不停地抚着她的脸,香粉味刺激得她直想打喷嚏。

“说笑,说笑,只是来凑个热闹,三娘不用理我,找个位子给我就成。”

“让如芩和凤岑来陪怎么样?”

“不必,不必,还是让两位姐姐多掏掏那些有钱爷的口袋吧。”

“行,我让丫头送壶女儿红给您,二楼当中那位子给您留着。”三娘起先根本就没看上她,要不是去年她为了凌云喝干了一大坛子酒,醉死过去还不忘给她银子,她这个在烟花地呆了几乎一辈子的女人怎么会注意上她,后来,可能见她每次来也不跟姑娘们哈哈,就只是给了银子听听曲而已,所以才多给了她些面子。

“总管,万爷在西厢,福家那位在楼下,下午那位没见着。”

“嗯。”坐定在座位上,这个位子不是最好的,视野却也相当好,楼下的一切一览无余。倒了杯雨前,慢慢喝着。

楼下的花魁赛随着快爆蓬的人浪上演了

所谓的文人雅士坐在最前一排,拿着纸扇,摇头晃脑,什么君子坐怀不乱,什么只赏风月无关男女!估计连他们自己都不信这些鬼话。

几位新进的姑娘依次上台,或抚琴或跳舞或高歌,还有对诗作对子的,个个都称得上才女,不知道她们是不是也跟凌云一样,从小就被逼迫着学琴练舞。

最后一位上台抚了一首高山流水,丝毫没有烟花之地的俗气,反倒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琴音绕梁,余音不散,让人听了通体舒畅,连她都不禁抚掌叫好。

此女始终以纱帘遮挡,不曾露一点容颜,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她细长的身形,不过这点已经够台下的男人们吆天呵地的了。

“各位爷,今晚这最后一位可是我邓三娘的压箱宝贝,今天我拿出来了,不过得先声明两件事儿。”停了半会儿,“一、这丫头只卖艺,不卖身。二、只选她想见的客人。”

“三娘,干什么装神弄鬼的,爷们美人见多了,还真没见过这等要求的,你掀了帘子与我们看看,别弄个花脸丑妇作弄我们。”台下有人高喊。

邓三娘狐媚一笑,“我也不怕你们在这儿胡来,来人,掀了帘子。”

纱帘慢慢撩开

台下一片唏嘘。

眉黑如黛,明眸似烟,鼻若悬胆,樱唇一点红,着雪白霓裳,轻纱曼裹,确是位倾国的美女。

“确实艳冠群芳!”楼下角落里一声朗笑,伴随着两声击掌,打破了满堂的沉静。

全场人都顺着声音看过去,包括台上的女子,只见女子脸庞微红,低下头,又是另一翻风景。

季海随着声音看过去,正是下午那位,如果她没猜错,这人就是北齐的六王子——齐辉,三王子曾经收录了北齐和南陈各王子的画像和生平,这人是六王子的可能性有七成,她刚刚来前得到北边的消息,有几个“齐国商人”一个月前就进了大金的境内。三王子在北边布的人果然派上了用场,看来北齐也开始躁动了,停了十五年的战火,已经休整的差不多了吧?

楼下那位没瞅着台上,反倒仰首望向二楼,跟季海对视,两人丝毫都没有退缩的意思。

“季爷?您也在?”楼下一声笑喊。

转眼过去,是四王府的万总管,起身微微作了个揖。

二王府福顺的儿子也站起身打招呼。

季海还礼,暗自思量,到底是哪一位王子跟北齐在交往?还是两位都是?

季海走下楼,跟每个认识的人说笑谈天,心里却没停过猜测。

那人也不避讳,依然坐在角落里大大方方地看着她。

她也大大方方地看过去,再次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人的样貌可以乔装,身材也可以隐藏,可那身气势和与生俱来的贵气却一时间很难隐藏,眼前这人百分百是北齐的六王子齐辉,剑眉是北齐皇家标准的遗传,几乎每张画像上的王子都有一双上吊的剑眉,显得威严霸气。尤其这位六王子,深得其父之心,三王子曾经多次探察过他的行踪,此人踏遍了数个国家访遍民生,十分用心。政业、军事上也十分有心得,是北齐未来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人选之一。

没想到南征的第一天,京城里就出现了这号人物,看来,各位王子并没有三王子认为得那么以国为重啊。

“总管?大王妃说府上有事,让您赶快回去。”王三儿大声送话。

微微点头。

“各位,三娘,在下先走一步,府里还有些事要处理。”瞄一眼角落里正笑吟吟的男人,轻勾嘴角,挑衅?勾结?那么最好先祈祷你不要碍着南征的事,否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坐上马车跑出一里地,王三儿才敢说话,“总管,刚才添香阁里有不少武家子,那人看来不好惹,我才编了个瞎话,您别怪我。”

季海笑,“我知道,你连我身边都没离开过,哪里可能替王妃传话?以后当众编瞎话时要注意前后照应,别闹了笑话。”

王三儿挠头呵呵笑,“总管,我一急就给忘了。”

“三儿,进了府,把王护卫给叫到花厅去。”

“好。”

马车急速前进,沿着宽阔的宫道一直东行,直到拐进三王府的前街才渐缓。

府里的灯笼已经灭了,三王府一向韬光养晦,过了更就熄灯,黑压压的一片,反倒让人敬畏。

季海坐在侧房的花厅里,呆呆地发愣,直到门响才清醒。

“总管,您找我?”王护卫是王府里侍卫的头,三王子的亲信,他特地留他下来帮她。

“王护卫,这几天你先到添香阁住着,留意一下画里的人,不过不用太紧,只要知道他的大致行程就行,不必太详细。”递过去一卷画轴。

“是,要不要再带两个人?”

“不,就你一个,今晚我已经让三儿帮你打点好了,一会就出府,记得隐蔽些,别让太多人知道你是三王府的人。”

“是。”看了几眼画轴,又递了回去,匆匆抱了个拳离去。

室内突然静得出奇,红烛上的火团跳跃,屋里忽明忽暗。

她九岁起就跟了他,没想过什么女扮男装,可是在见了他把同样救来的女童送去官家为婢时,她一时私心就认了自己是个男孩,是男孩就可以留在他身边,她不想离开他的身边,当时的理由很简单,除了他,她对谁都不信任,像是离开他就会死去,死去后还会被乌鸟啄食,那种恐惧甚至一直延续到如今,午夜梦回时经常会见到硕大的乌鸟向她飞来。

“又胡思乱想了?”周凌云披了件大红斗篷,脸色白皙,映着烛光更显娇媚。

“怎么还没休息?”

周凌云轻笑,“全府的人都知道你这个大总管跑去添香阁捧场了,我这个做‘妻子’的要是还能呼呼大睡,岂不是件怪事?”

季海也随着笑,“当年你还十分讨厌我,讽刺我人面兽心,没想到却做了夫妻。”

“成亲那晚,我本来还准备了更难听的话,可惜没来得及说。”仰面朝向夜空,“这辈子我真算没白活,什么人都见过了,天上飞的龙,地上跑得虫,没长翅膀的凤凰说真得,我当时对你只有两个字的评价:敬佩!”

“生活所迫,每个值得敬佩的人怕是起先都没想过要做得让人敬佩吧?起码我没有。”

“相公,咱们定个约定怎么样?”

“什么?”收拾了桌子上的画轴。

“如果你这辈子找不见归宿,咱们就一辈子相伴如何?”

季海失笑,“你找个归宿才是真得。”

“哎之于男人,我已经没有想法了,有些东西见得太多了,就跟吃肥肉一样,伤了,就再也不想沾了。再说,凭我这么多年烟花楼的过去,想找个好归宿,怕也是冷雪造屋,一生凄凉,跟你一起起码不用饿死啊。”

是啊,她们这样两个人怎么可能会有好结局?

“好,咱们俩的目标只有一个。”季海披了斗篷。

“好好活着。”周凌云关窗。

七.萧墙之内 三

季海没想过这人会这么直接地找上她,而且还毫不避讳地直切主题——这位北齐六皇子果然如传说中一样,行事怪异不合常理。没想到他第二天便会找来,着实让她惊讶了半天。

“这位——”

“你知道我是谁,我们直切主题如何?”

季海笑,笑容里却是包含了一部分迟疑,这种人还真是头一次见到。

“我知道你是三王子最信任的人,咱们不需要再绕弯子,你们的二王子和四王子我都见过了。我也想听听三王子的想法。”这人的眼睛过分肆虐,虽然面目威严、俊朗,却及不上那双眼睛射发出来的目空一切,让人不得不低首于他的面前。

“我不懂阁下的意思,我们三爷亲征南陈,根本无暇顾及京里的事,怎么可能知道阁下来京的意思?”

“你很聪明。”

“不,正因为鲁钝,才不明白您的来意。”

“呵呵,人人都说三王府的总管聪慧过人,从不得罪任何人,行事又低调,看来这话的确不假。”

“谬赞而已。”

“你们三爷不想统御大金,坐拥这大好河山?”笑得张狂。

“看来阁下的野心够大,离乱我朝高堂,趁机渔翁得利,南下伐金,想做这天下的君主,您也未免太操之过急了,以卵击石虽未必不通,可凭您的三寸之舌怕是还说不动这百年基石,您之所以这么直接,不过是想寻个乐子,二爷、四爷那儿,怕是没说动吧?”

笑,即而大笑,“大金果然名不虚传。”

季海暗衬,幸亏他选的时机不对,南征之后,皇上给各位王子布得阵,哪个敢越雷池一步?谁敢此时乱动,小则削爵,大则终生拘禁。北齐虽民生不如南陈富裕,却是极难抗衡的一国,三爷这几年一直在注意北齐的动静,“北齐不可乱动,动就要倾国而出,南陈为疥癣之疾,北齐则是股肱之症。”这是去年他曾说过的话,说完这句话,他沉思了一夜,那夜过后,他就打算提她做总管,也许,他已经觉得要想完成他的梦想,王位就誓在必得。从小跟着他,已经习惯用他的思维方式去考虑事情了。

齐辉走时,停在门口瞥过来一眼,眼神如炬,说了这么一句话,“告诉他,我跟他的想法一样。”

季海苦笑,这些个男人,怕是已经把这天地间的东西看成个玩物了,可以任由他们捏圆搓扁,任意妄为。

从客栈的二楼望下去,可以看见城郊的田园,这个客栈正好位于官道边上,来往的行人客商数不胜数,人马川流不息。

齐六王子一行十数匹马,消失在山峦的拐弯处,小的像蚂蚁,不觉好笑。

“总管,您笑什么?”王三儿又倒了杯茶水放过来。

“三儿,你看,刚刚那么嚣张的人物,走远了也不过就蚂蚁大小,你说可笑不?”趴在栏杆上,指着山峦尽头。

王三儿一愣,瞅着季海半天没说话。

“怎么了?”

“哦刚觉得您笑起来很好看。”王三儿实在。

又笑,“多的人这么讲,你怎么今儿才发现。”

“呵呵,以前我家女人也总在我面前夸您长得眉清目秀,长得好看,我还没在意。”

季海大笑,心想她要真是个男人,怕还真有不少艳福。

“总管,您真打算收了玉姐儿?”

“我什么时候说要收了玉姐儿?”

“府上的人都这么说,听说二王妃也有这意思呢。”

叹一口气,看来这事还真要当成正事来办了。

回城的路上,她到不怎么紧张,也没有藏头缩尾,那些王子们什么不知道?搞不好连她一夜上多少次茅房都一清二楚,萎萎缩缩的反而更让人奇怪。

马车跑在官道上,两边的枯草丛里已经有了星点新绿,隐隐约约地冒出点尖角,让人心情大好。

突然马车骤停,害她差点撞上窗架,“三儿,怎么了?”

“总管,有个人挡了道。”

“绕着他走。”

“可是”

话没说完,三儿就消匿了所有声音,季海觉得有点不对头,刚掀了帘子想探头,马车却突然急奔。季海扶着车内的横木,稳住身子,到是没有大叫大嚷,一来不知道是敌是友,二来,这种荒郊野外也不可能有人来救。

扒开窗帘,仔细记下了路线。

车停住后,她集中精力瞪视着布帘子。帘子刷得掀开,一个头戴青纱帽的人钻了进来,但并没有摘下帽子。

这么熟悉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低吟:“爷”

摘下帽子,确是三王子金谋,这个本该在南征大军里的主帅。

“爷?!”掀了一角帘子,王三儿被打昏了正放在不远处的地上,四周全是山峦,见不到任何人影,“您怎么在这里?”

金谋不答,嘴角却勾了个弧度。

“爷?您疯了,大军主帅半路回京是欺君——”他挡了她的唇。

“什么话也不要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先听着。”眼神闪着坚定与沉着,“回京以后,先到二王府,告诉二哥,让他上书父王,立即在北疆边城屯兵,要大张旗鼓,并派张奎将军挂帅,然后再到大王府,告诉大哥,说四弟想请缨赴北疆,你知道这些话该怎么说。”

季海点头,看来他已经知道北齐打什么主意了,分化不成,就干脆来硬的,“齐辉,我刚见过,并不是泛泛之辈,他难道不知道你只是想威吓他们?”

英挺的眉梢微挑,“我们大金有九位王子,私下里谁想让谁出风头?没一个傻瓜,北齐也一样,虽然他身受信任,可这么大的计划,北齐国主能这么轻易就范?他还不是国主,况且他的锋芒毕露,已经招惹了太多兄弟,一时间的阻力可想而知。等南疆一稳,我会火速回京。”

“爷,你”你不怕自己也太招惹兄弟了吗?这话憋住了没敢说。

“记住,不涉险,不急噪,不惊慌,求稳,求安。”

“记住了。”

掀开帘子一角,一阵冷风吹进来,“正月过了,二月就快到了。”

随着他的目光望一眼山坡上的枯草,又快到春天了。

没再看她,掀了帘子下车,戴上青纱帽子,把地上的王三儿拖到驾车位子上,翻身上马,回身望着她。

“爷,您多注意身体。”山风夹着萧索与苍凉吹进她的袖筒子里,皮肤上一粒粒的小疙瘩一片片冒出来。

“驾——”挥着马鞭,奔向山谷,没有留话给她,他一向也不是个多话的人。

她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变成变成一点,然后消失。

王三儿清醒时恰好到了城门外,摸着脑袋有点找不着北,甩了大半天脑袋才算找回点记忆。

“总管,您没事吧?”

“没事,脖子还疼得厉害吗?”

“还好,我刚回头想跟您说话,眼前一黑就不知道了。”

“呵呵,不过是个绿林道上的,本想劫两个钱,我报了王护卫的名字,他就放了路,也没为难我们,还道了半天歉,回府后要多感谢王护卫,他在江湖上的威力不减当年。”

“是嘛!我回去也得跟王护卫学两招儿,以后碰上这种事,起码能保个小命。”

城门口正排了几辆马车,王三儿把车赶到后面,等待检查。

“这不是三王府的王三儿嘛!”

“喝!万总管,您也出城了!”

季海在马车里无奈地摇头,镇定了下心神,掀帘子,“万爷,您也出城了?”

“季爷也是?”

“是啊,大王妃最近想到大明寺还愿,我先去打点一下。您这是”

“嗨!一样,我家王妃听说城郊的紫峡镇上来了批上好的玉薯,趁宫里刚挑完,

让我赶紧去定一些,我们四爷不是就爱这口嘛。”

两人虚伪了半天,各自都知道对方做了什么,却又不得不虚与委蛇,直到轮到检查才松了口气,人啊,睁眼说瞎话到一定火候时,甚至都觉得这是种乐趣了。

回到皇城,直奔二王府,说明了一切,当然,关于这段话的来源却变成是三王子派人快马送得信。接着,立即给大王府的幕僚颜世钦下了帖子,邀他一同喝花酒叙旧,把捏造的四王子请缨的事,“一不小心”说漏了嘴,然后再绝口不提。

等一切都办好,已是二更天了,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后院,凌云正趴在绣架上,她实在抗不住了,一头扎进棉被里呼呼大睡,酒精加上一天的奔波,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