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着头,拉开门,“爷您——”那双靴子却往外走了出去。

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他停了脚步回头看她,意思很明显,跟他走。

迟疑了半天,终还是跟了过去,外面暗得很,天上的月牙照不出半点儿光,夜已深,游廊上的灯早已熄灭。两人一前一后,无声地走着。

拐进一处无人的院落,他停了脚步,也不回身,就那么背对着她,她知道,他在生气,他生气的时候通常都不爱说话。

两人就这么站着,冷风嗖嗖地吹过来,她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想着张口说句话,还没张开嘴却被一个声音给吓了回去。

“喜儿,你可想死我了。”屋子里传出来一阵粗重的呼吸声,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季海抓紧腿上的肉,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觉得今晚是最晦气的一晚。

“谁?!”屋子里的人对着窗外轻喊了一句。

金谋抓了她的胳膊躲进一旁的墙角夹缝里,他们到成了见不得人的了。

屋子里传出来几声对话,虽轻声细语,可夜深人静时,尤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出去看看,我真看见人影了。”

“大晚上的,谁跑这里来?”

“你去看看。”

“行,我去看。”

侧房的小门被人轻轻拉开,门轴“吱呀”了一声。

一具高大的黑影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幸亏他们俩的衣服都是暗色,躲在墙缝里一眼看不清。

他右手臂横盖过她的脊背,把她压到自己的胸膛上,她甚至能听见他平稳的心跳声。

门吱呀又关上了,她痛快地呼出一口气,却发现他依然搂着她不放。

“没人,你肯定看走眼了,把梅树杆子当成人了。”

“我真看见了,还两个呢。”

屋子里那对偷情的男女自顾说他们的,没再在意外面的动静。

季海试着动了动身子,他的手臂却坚如钢铁,又不好动劲儿挣扎,屋子里那两个人还火热着呢。

维持着这个动作大半天,屋子里那两个人总算推门出来了,东张西望地出了院子,关上门,独留墙角里两个人。

“爷,人走了。”

他才松了胳膊放她出来。

“刚刚那两个人认得吗?”

“认得,女的是大王妃的侍女喜儿,男的是前门的侍卫张乔。”

“寻个短处,打发他们出府。”

“张乔到好办,可喜儿大王妃那儿不好交代。”

“这个我来办,你今天找二哥去了?”

“嗯。”

“他跟我讨要你。”

季海抬头,这到是让她惊讶了,二王子一向沉稳内敛,怎么会开口要人,况且她也不是什么出众的人物,就算今天她的话颇有点见地,可也绝不会引起二王子这般注意啊。

“父王封了我为征南大将军,二哥和兵部侍郎联名推举的,要我代罪立功,出了宫门他就直接跟我讨要你。”

“二王子府上的福爷可比我厉害多了,怎么突然讨要起我来?”

“二哥的手伸得比我长多了,你手上那些人先不要再跟他们来往,等平定了南边的叛乱再说,父王最讨厌的就是朝臣与皇亲们结党。”

“记下了,您在宫里这段日子,我就断了跟他们的来往。”

“嗯,大军开拔的日期已经定了,半个月后就要点兵南征,母妃的生辰我是等不到了,记得让王妃把我抄的金刚经放到寿礼里。”

“记下了。”

“我不在的时候,多注意一下大哥的举动,这次他请缨不成,我怕他会暗地里使拌。”

“四殿下那儿不用吗?”

“哼。”冷笑,“家国为难之际,没几个敢只顾盯着父王的龙位。”

看来只有大王子不成气候。

“老四府上今天送帖子给你了?”

“是,说是万总管小女儿的十岁生辰,我派人送了礼物过去,人到是没去。”

“老四怕是想从你嘴里翘出点我的现状,看父王有没有真在生我的气。”

“爷,这次出征,您带上王三儿吧,他脑子机灵,做事也塌实。”

手抚上她的脸,磨蹭了半天。季海才突然记起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谈话,连忙跪到了地上,“爷我知错了,请爷惩处我的欺瞒之罪。”

蹲在地上,抬起她的脸,黑暗里,只能看到彼此的轮廓,半天,他却笑出了声,声音轻轻的,“你真能瞒,没想到给你娶了媳妇,你居然还能瞒得住。”

“爷”原来他早就开始怀疑她了,原来他张罗为她娶亲也只是想证实他的猜测。

“爷,让我继续瞒下去吧,我还想再多做一点事。”

攥了她的手半天后又松开了,伸臂从她身后环过来,将她抱了个紧实,嘴里喃喃道,“你真得是女人”

打更声从墙外传进来,已是三更了,却仍有人未眠,院内的院外的,这皇城里还有多少人睡不着?

他封将了,这个野心勃勃却又形单影只的男人,已经往他的理想迈开了步子。她知道,以后多得是艰难险阻,甚至还有可能人头落地,可既然已经搅进来了,就各安天命吧,这皇家的是是非非说也说不清楚,只能等着结果,等着下一个轮回。

五.萧墙之内 一

王子挂帅本就比其他人来得稀奇,尤其宫闱内部的党派之争已露端倪之际,胆敢出头的人,就更让人觉得的奇怪,大王子到不必说,一向是几个王子之中少欠考虑的一位,当然闯祸的次数也相对较高,基本上已经失去了夺嫡的优势,四王子到是个极少主动出手的人,这次倒让人摸不着头脑。

南疆金陈之乱已久,几乎每三、四年就会爆发一次较大规模的战争,由谁挑起的到不一定,是大金朝维时已久的股肱之痛,东、西两边儿的东傅及西宁到是二十几年相安无事,北边儿的齐国自从十五年前痛败以后,一直萎靡不振,到是不足为惧。

当今圣上年事虽高,但这一生无论治国还是攻伐,都算得上一位明君,也即为什么八个儿子都出类拔萃,却依然不敢私底下有太多动作的原因。

如今皇三子金谋名正言顺地成为南征将军,有二王子和兵部的保举,又有代罪立功的理由,既不显得抢功,又能解决三军主帅的空缺,绝对是最好的一步棋,当然,这步棋走得绝妙,并不只是老皇帝一人之功,除九王子之外,其他八位王子几乎全都知道最后的结果,皇上为什么一反常态没有追究大王子和国舅爷的罪,也没有责罚二王子的保举之责,反倒关了老三这个责任并不大的人,这其中的猫腻怕是他们父子几人早已经心照不宣了吧?

季海突然觉得害怕起来,面前这些人的心底里,怕是早把几个月,几年甚至十年后的事都想透了吧?她突然觉得自己可笑,居然跑去找二王子求救,本已定好的事,何须她指手画脚、惊慌失措?

可是,大王子和四王子呢?他们又为什么顾做姿态地争这早已定好的结局?远处的大王子正给三王子祝酒送行,眉目清朗,面带微笑,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有勇无谋?

一旁的四王子更是沉着淡定,大笑的脸孔上看不出半点的歪思杂念。

其余五位已成人的王子也都是手足一家亲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半点的不协调,季海的脑子一片空白,本以为已经修炼到家的伪装,顷刻间,却觉得一文不值,与这些人相比,她简直就是个透明的小丑,正光着身子在他们面前耍猴戏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似乎能够穿透云层直达天庭,三王子金谋一身金色战甲,半挂帅麾,手持白羽令箭向凯旋门处的皇驾单膝跪倒,“儿臣金谋谨奉天命,征讨南蛮,事必躬亲,铲除我大金边疆之疾,保我大金万代绩业,不吝马革裹尸,并恭祝父亲身康体健。”他用了父亲,而不是父王,可见已是在宣誓不成功则成仁。

季海心里咯噔一下,像是什么东西拽了她的心脏使劲往下沉,沉得她几乎能看见地下黑乎乎的死亡之府。

她身前的大王妃也是一顿,看不见她的脸,估计也是听懂了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其他人到是没多少改变,二王妃一副骄傲的神色望着帅台上的丈夫,时而还睥睨不远处其他府的妃妾。季海终于明白,为什么从来不争不抢的大王妃会让二王妃这么忌惮,她的城府绝不再自己之下,甚至还要高深许多,因为这么多年她都是讳莫如深。

大金第四代君主——金战,此刻正威立在皇驾之上,已入花甲之龄,却依然神清骨傲,满眼赞赏地看着帅台上的三子,并扫过一列皇子,对这一群儿子很是满意,他们都懂得事之缓急,没有在这种时刻下脚使拌、相互惨杀。这怕是一位君主最欣慰的事了吧?

“去吧。”手一挥,万人跪倒,“我大金江山以后就靠你们几个兄弟了,万事以国为重,其余各个皇子都要向金谋看齐。”

“谨尊父王教诲。”齐声高喊。

“起!”太监尖声高喝,万人平身。

皇上亲自送行是不容家人掺合的,只能隔着无数道人墙遥望过去,季海命了几名侍卫护了三王府的车驾,才转头看过去,但仅能看见一副金黄色的铠甲反着耀眼的金光,只有在此刻,皇子才能穿上真正的明黄,堂堂正正地走在万人之前。

“季海。”大王妃招了声。

“在。”

从翠儿手里接过一只蓝绸包袱,喜儿已被轰出府,据说是打碎了王爷的瓷瓶,“把这个送给王爷,女眷们过不去。”

“是。”双手接了包袱想转身。

“等一下。”二王妃用力勾勾手,“把这也带上。”一只明黄的护身符,头上还系了条红丝线。

“这”季海有些无奈,抬头看大王妃。

“妹妹,快收了,被人见了可是要惹祸上头的。皇上三令五申,不许带这些鬼神之物在军中,你想害咱们爷吗?”

二王妃噤声,吓得一哆嗦,赶忙扯了符塞进袖筒里。

季海才转了身,顺着缝隙钻出去。

隔远看,几个王子之间充满了和气与亲情,一副其乐融融的场面,走进他们之间才感觉到这里的气场相当压抑,不论他们的气势与贵气,光是刹那间的眼眸转动都有说不尽的意味。季海不敢再抬头,低着头来到金谋面前。

“爷,王妃让小人给您带的东西。”

“嗯,王妃还说什么?”

他身后的近卫兵接了包袱,退到一旁。

其余几位王子也都匿了音瞅过来,压抑的很。

季海暗自往后收了收肩膀,“王妃说王爷身负皇命,家国同体,府里的事不必记挂。”这话是她自己说得并没有大王妃的授权,她想当着这些王子的面先敲一下警钟,告诉他们,三王府不是搬了神像就是座空庙了,起码拉一点他们的注意力过来, 牵制住他们一部分精力,也让他们注意一下暗地里的动作,她相信,以这些王子们的能耐,不会不知道她手里的眼线有多少,以及她到底抓了多少条他们的把柄,三王子没做什么,可并不代表他没让别人做什么,这一点,怕是其余七位都心知肚明。相对的,她也从暗处真正转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她没自信能胜过这些心细如针的王子们,但,总要经历的不是吗?早晚还不都一样!

金谋笑了,眼睛里充满赞赏,但也只是一瞬即逝,那张因威严更显英俊的脸,此刻没能太久呈现在她眼前,红麾一动,令箭举高,三军镇立高呼,她所能感受到只有他的霸气,甚至连其他王子的眼箭都被他身上的那股气流给挥退,空气干净的像被水洗过一样。

“保护好自己。”震天响的呼喊声里,他的声音清晰地飘过来,让她以为是自己的幻想,急忙抬头,正好碰上他侧过来的半脸。

“我会的。”轻到连自己都快听不见的回答,他却勾了勾唇角,他听到了。

隆重而短促的开拔在地面震动中完毕,军人真正风光的机会只有两次,一次是开拔,一次是凯旋,也许还有可能只有一次,更多的风光与英勇,只有他们的敌人才知道。

辉煌过后,剩下的怕是只有晦涩。三王府的车驾最后一个驶进凯旋门,季海头前骑着马,身后两队侍卫保护着两辆马车。她百无聊赖地扫过两旁的街市,头脑里空空的,像是所有东西都搬了家。瞥过茶水铺的一角,却无端的记住了一抹黑影,转眼再搜索,恰好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她没有及时转开,总觉得这人有哪里不对。两人就这么对视着,直到她的马拐进黄沙道被墙挡住,两人都没有逃避对方的探视。

“三儿,过来。”他并没有带走王三儿,反而还升了他为管事,专门听她使唤。

“总管,什么事儿?”

“刚刚李家茶水铺子里靠墙角穿黑衣服的人,你去盯着,记得别盯得太实在。”

“好。”

她记得在三王爷的画卷里好象曾经有一张相似的脸。

王三儿脱了外面的绸褂,一身青布衣装消失在人群里。二王妃的侍女玉儿掀开了帘子,轻声唤她,“总管——”

转了马头压过去,“什么事?”

“王妃想吃聚宝斋的酥鱼,你去买了来。”

这种事本不该让她来做,随便打发个丫头、侍卫就行,季海无奈,一会儿怕又得让这个玉姐儿缠上了,这丫头是打定了主意要当她的二房。

“好,我这就去。”刚要甩鞭。

“等一下,怎么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也帮我带个东西,上天我看好了一支铃兰阁的翡翠簪子,没来得及取,你帮我取来。”

“好。”这女人要是卯足了劲做一件事还真可怕,后来又想,她也是个女人,卯足了劲不是更可怕?连夺嫡这种事都敢大包大揽地承担下来。

为了保险起见,她又买了支白玉钗,通体透亮,作为给凌云的礼物,说是给凌云,其实是想让玉儿看见,让她知道他们“夫妻情深”,望她不要再做非分之想,可惜她错了,只会引来更麻烦的后果。

“你买了这个想给我难看是不是?”翡翠簪子摔得粉碎,玉儿的脚跺得扑扑响,眼泪也啪啪掉。

季海一脸错愕,实在想不通这丫头哪来的理由发脾气,丈夫买根钗给妻子犯了她小姐什么干系!

“我就只配带这种俗物是不是?”声泪俱下。

“这不是你想要的”

“那你就买件脱俗的来跟我比?”

暗叹一口气,看来对付女人跟对付男人不能用同一种思维方法,在因果关系这方面,女人的做法很不一样。虽然自己也是女人,可毕竟整天都跟男人打交道,一时惯性,没改过来。

“我家娘子喜素,跟玉姐儿的喜好不同,根本没什么可比之处,翡翠乃他国硬玉,玉中珍品,需经过南方几国路途才能运进境内,属罕玉,白玉虽通透,却是软玉,虽也珍贵,但境内依然盛产,到成了俗物。”临时瞎说一通,只求这丫头赶快放生。

玉儿带泪半笑,“哼,那你不早说明,害我失了这支好玉。不管,你赔我。”小丫头捉了她的衣襟摇晃,下意识的,她退了一步,分开了两人的牵扯。

“好,我明天就去给你挑件好的。”

恰好二王妃派人来找玉儿,才让她大呼了一口气,跌坐到客厅的椅子上。

侧门里传出一声笑,周凌云倚了门框摆手,笑弯了腰。

“很好笑吗?你也不帮帮我。”

“帮你做什么?这么好笑的事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关了侧门走过来。

“这样下去不行啊,不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季海收拾着地上的碎玉。

“你不是出了名的身娇体弱?何不再灌个惧妻的名号?我再来回周旋一两次,还怕她继续缠着你?”

“说得也是,下次就麻烦你帮我挡挡。”

王三儿一身青布衣裳,匆匆进府,进了客厅却只望了望周凌云,一句话也不说。周凌云笑笑,转身进了侧门,从游廊回去后院。

“说吧。”

“我没敢跟得太紧,只远远地瞧见他进了添香阁。”

“添香阁?”这家伙真够机灵的!那里面什么人都有,就算出来一两个王公贵胄也是平常事。“见着熟人没?”

“有,四王府的万总管和二王府福爷的儿子。”

这下可不好办了,四王府的万总管是出了名的花街客,京城各大妓院都有他包的姑娘,至于福爷的儿子也是一丘之貉,这两人同时出现在添香阁也没什么大不了。“添香阁最近有新姑娘进来?”

“有,据说今晚还有个花魁赛。”

“三儿,让厨房给我准备些吃的,吃完了,咱们到添香阁看看这个花魁赛。”

“是。”

六. 萧墙之内 二

季海对添香阁并不陌生,这里是京城四大烟花楼之一,也是三教九流的聚集之地,她私下里做事也经常到这里,人多嘴杂反而更安全。

老鸨三娘的后台很硬,据说是宫里的,真假到不得而知,不过没人敢动她到是真得。

“呦!季爷,贵客啊,您今儿怎么有空啊?”摇着美人团扇,一摇三扭地过来。

“三娘一向可好?”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