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还是叫季海吧。”知道他别扭。

尴尬了半天才转入正题。

“四殿下今晚就会到水都,车驾明早才到,第二轮会试,他会亲自监考。”云韶一脸英武,光从外貌上看,也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跟了三王子六年,算是极为忠心的一个。

“这次的举子太过参差不齐,堪当大用的不多,多半是些江湖上的浪人,单打独斗还可以,带兵打仗还需要练几年,四弟这次的做法有些离谱。”伸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云韶入座。

云韶入座沉思了半天,“爷,您还要多久回朝?”

“我?早了。”笑着喝茶。

“可是我看朝廷这情况,您再不回去,恐怕大位迟早被二王子他们”欲言又止。

季海递了杯茶给云韶,云韶谦恭地起身道谢。

“云韶,你现在唯一要做得事就是做好你的东省大吏,朝廷里就是闹翻了你也不要动,父王是个明君,你知道的,我知道的,你我不知道的,他都知道,放心!想翻这一江水,还没那么容易。”金谋始终端着笑意。

云韶点头,“属下知道了。”

季海倚窗而立,并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北边那几个人是何时到的?”玩着茶杯盖,并没有看云韶。

“前日中午,不过昨天才入住雨前客栈,我一早就定了这里,昨儿个您吩咐退了其他房间后,他们才住进来的。”

“他用什么名义当了举子?”

“我查过,是北省苍子县,名字叫罗琼陆。”

季海暗笑,一个季长空,一个罗琼陆,还真是绝对:大陆对长空!这两人连取个别号都会如此相似,难怪他看到那个齐辉会觉得像照镜子。

金谋转脸看到她暗自失笑,有些了然,到把云韶给弄迷糊了,不知道他们俩在笑什么。

“云韶,你一会儿回去派人到水师那里拨艘船,收拾成商船的样子,停在雁尾港,再找几个民间水手,我后日起程。”

“是!不过殿下,您要出去?”

金谋没回答,只是勾了下唇角,他想做什么是从不会先跟人打招呼的,除了她!

云韶也觉得自己越权了,赶忙补了两句,“殿下,四殿下这么一闹,会不会皇上也鞭长莫及?毕竟现在的局势不稳,南疆、西疆的兵权可是在六殿下和二殿下的人那儿。”

金谋攥了拳头,抵住下巴,眉毛略微蹙了蹙,良久才说话,“我让你派到西疆的人派了没?”

云韶点头,“一年前就派去了,可是还只是个参将,顶不上用处啊。”

“有人就好,云韶,听着!”严肃地转头,直视云韶,“只要西疆一出现问题,立即修书给张奎,他手里有十五万大军,只要西疆主帅敢私自调一兵一卒进关,立即让他调三万人驻扎西北边界予以节制。”

“殿下,西疆可是有十万大军啊,三万会不会太少了?”

金谋却笑得有些张狂,“我先前已经告诉过他,只要有消息,他的三万大军要立即驻扎到狼山和乐山之间的关口,那个关口你会不知道?莫说十万,就是二十万也不济事,否则我为什么两年前把西疆大军调出去?”

云韶有些激动,立即站起身,“是,属下知道了。”

两人又聊了半天,他说是出去,却布下了天罗地网一样的局,季海欣慰却又有些失落,他是真得有帝王的肚量和头脑,能把山河的每一处都记得清清楚楚,似乎每块土地他都知道上面有什么,有哪些人在做官,百姓们以什么生存。这个男人她又记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少年,“你以后听我的。”

不觉得微笑,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那种掌握人生死的架势,他从小就是威严自立的,却又有温柔的时候,北省的山林雪地里,他曾经搂着她取暖,他吃那块最小的干粮,在她快睡过去时努力给她讲故事,不让她在冰天雪地里入睡,还曾当众打了欺负她的五王子,甚至因此被罚在正德殿里跪了一天一夜。想一想,他这些年真得没有亏待她,起码她是这么认为的。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站到她面前,推开了窗子,侧脸看着她。

他的脸被烛光染了层黄晕,有些雾蒙蒙的,看起来极为温柔,她笑着抵住了他的肩膀,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靠近他,他僵硬的肢体显然表示了他的惊讶。好久才翻手抱过来。

“今天怎么了?”

在他的肩膀上摇头,“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些小事。”

他没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她。

窗外一片灯火,水都之所以叫水都,自然是因为水的原因,水都城中央有一片湖,几乎占去了都城的五分之一面积。一到夜晚,湖上的红楼画舫、民间游船、傍水而建的民居,灯火一点,映着水光,十分美丽。因此,水都又有碧玉盘的美称。

“水都的夜景真好看”侧着脸望着窗外。

“喜欢?喜欢我们今晚就去看看。”

季海抬头,看着他一脸的兴致勃勃,“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走——咱们就从窗子出去,省得侍卫们跟着杀风景。”一个纵身跳的窗外的瓦砾上,伸过手把她拎出来。

她还从来没在房顶上走过,生怕一脚踩破了人家的房子。

金谋呵呵笑,“越是想着脚下,越会踩坏,来,过来,我带着你。”一把拉住她的手就跑。

“啊——”她尖叫了一声,但从小练就的处世不惊让她没再叫出第二声。

他们太疯狂了,居然踩着人家的房顶跑。

跑了半天,脚下是一处暗巷,他伸手抱过她纵身一跃,跳下了房顶。

她睁大眼睛,这是她第一次在空中飞,风从下面吹着她的脸,刺激与惊吓共存,还没开始享受就落地了,觉得有些不过瘾。

他拉着她的手转出暗巷,瞬间灯火有些刺眼,眼前亮如白昼,四处都是人。

“水都的民风真不错。”不觉赞叹。

“这里本就地处交通中心,又是东傅商客们汇集的地方,加之各方力量相互节制,百姓自然能安居乐业,要不怎么能让你拨了那么一层油水?你还真敢做!”

笑笑,“兔子急了都咬人,那么大笔银子,我只能动这个歪脑筋了。”

他笑笑转过头,拉她进入人群。

水都的夜晚本就热闹,加之武状元会试在这里举行,自然就更热闹了,游人一多,摊贩们自然就多起来,谁不想趁这机会捞一笔!

金谋直直拉了她来到一家成衣店让她穿女装。她还是排斥女装,虽然以前对衣服不怎么注重,可是依然觉得男装穿着安心,他却怎么也不依她,非要她穿,只得随便选了身买下,穿了出来,头发她到不会弄,还是男人的发式,亏得老板娘手巧,给她梳了个发髻,还特地在耳朵两侧留了两绺发,据说是水都的姑娘们最时兴的梳法,照着铜镜,老伴娘一个劲的夸她好看,她到觉得别扭,好看嘛,还算可以,她只能说自己不丑,一件鹅黄宫装,裙子上加了一层纱,他就给了一锭元宝,老板当然开心,不夸她夸谁!

梳好了走出来,总觉得别扭,连走路都不舒服,他却很开心,拉着她的手始终不松开。

各式各样的灯笼挂满了街,琳琅满目的物件更是摆满了街两侧,玩杂耍的、卖唱的也拥有尽有,不远处的湖里停着无数只游船,有红有绿,歌声甚至忽隐忽现地可以听到。

“老爷,老爷,您给夫人买朵花吧。”童稚的女声跟着他们的腿一路传上来。

小女孩不过五六岁,扎着红头绳,肩上打了个大补丁,但很干净。

“老爷,恭祝您跟夫人长命百岁、金山银山、子孙满堂”小女孩兀自背诵着她的吉祥话。

金谋没说话,看着小女孩仰着脸看他们。然后转脸看她,她知道他想买花,不是因为那些吉祥话,纯粹是因为那女孩的天真,她从身上掏了锭银子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却惊得直看着她,然后摇头,伸出一根小指头,“夫人我只剩十文钱的花了。”

季海蹲下身,“那就连篮子都卖给我吧。”把银子塞进小女孩的口袋里。

小女孩怔怔地看着他们,连吉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的人群里,才迟疑地往回走。

季海提了一篮子花一路笑过来。

“一篮子花就这么开心?”

“不是,我是在想,难怪书上说人之出,性本善,这世上,怕是只有孩子的心最美了。”

金谋没说话,侧脸看着她的笑,真没想过他们还能有这么自在的时候。

季海突然顿住脚,“爷!”握着他的手紧了一下。

金谋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齐辉正站在对面的灯笼铺旁。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们。

金谋挑起眉冷笑一下,手也滑上了季海的腰,轻轻揽到身体另一侧,慢慢向前走,路过他身边时,稍微停了一下,“一天以后,就要看各自的本事了。”声音低低的,只有留心才能听到。

“哼。”从鼻子里哼出声,转过脸,但没看他,看得却是季海,“成王败寇,希望你不要输得太惨。”

金谋笑了,那笑却是雀跃的。

季海一时还理不出他们话里的头绪,但她想,这次东傅之行怕是要跟这位北齐六王子常见面了。

紧捏了一下手上的篮子,他们最逍遥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仍旧躲不开这些是是非非。

刚路过齐六王子,本想在街口的粥铺里喝碗粥,谁想却跟四王子金容正面撞上,两方都很惊讶,那一刻,周遭的嘈杂似乎都没了,只剩他们两方人。四王子的随身侍卫看看三王子、季海,再看看四王子,不知道要不要行礼。

金容看了季海半天,最后却笑了,笑里包含了很多东西。让季海一时有些汗颜,到不是觉得对四王子有什么不好意思,而是她这才发现,一但变回女人,她会引起多少人的震惊和措手不及,她毕竟是平凡人中不平凡的,虽没生在帝王家,却跟这些王子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不能说一起长大,却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么多年,他们没少暗地里给她亏吃,她也没少暗地里给他们出难题,而如今,他们最终会发现,他们的对手、曾经认为的三王子手下的得力干将,居然是个女人!这算是打击还是讽刺?在这个男权的天下,这是怎样的传奇,或者笑话?六王子说得不错,她要是女人的话,他们这群王子不就都成了笑话?也因此吧?他们其实都怀疑她的身份,却终还是没戳穿。不管是不是想留着这个底牌威胁三王子,他们心底里其实都不想承认被她骗了吧?

她这个女人啊!仅仅幼年的一句谎话,造就了十多年之后这么奇怪的场面!

二十六.逍遥游 五

四王子金容瞥开眼装着不认识他们,但眼眸刹那间的转动,却还是闪出了迟疑。

侍卫们也都低下头,既然主子的意思是不相认,他们当然装做什么也看不见,两班人就这么错过。

季海手里的花篮被一辆小推车撞离了手,鲜花散了一地。

金谋跟她蹲到地上去捡,不期然,一双手也伸了过来,季海抬头,正好与金容对视,“谢谢”

金谋把花放进篮子,没跟金容说话,只是拉着季海站起身,然后继续往前走。

“三哥”金容的声音很小,却能听清楚。

金谋继续往前走,她知道他听见了,却装没听见。

“三哥——”声音放大了些。

季海仰脸看他,他仍然一副面无表情。

“三哥!”声音很大,引来周围人的瞩目,四王子身边的那几个侍卫想上前,却被他给挥退了。

金容快走几步,拦在他们俩的身前。

两个亲兄弟对面而立,谁也没避开对方的目光,对峙良久,突然金谋一挥手,重重地打在金容的脸上,打得他一个趔俎,嘴角甚至还渗了丝血。

季海的心一滞,他生气了,而且是很生气,他从不当众打人的,除了多年之前打过五王子的那次。

金容擦了一把嘴角,反而笑了,脸上隐隐显了五根手指印,“三哥,我输了。”

金谋又是一掌扇过去,这次连鼻子都出血了,周围围了一圈人,几个侍卫尽量赶开了人群,绕着他们三人围了一圈,不让人接近。

他伸手还想打,季海忙双手抱住了他的胳膊,“爷,已经流血了。”

她知道,这样打下去,疼得是四王子的身体,他的心更疼。

“三哥”擦了一把鼻子上的血,“我服了”脸是笑的,眼睛里却是闪亮的,季海知道那是眼泪。

他手臂上的肌肉很僵硬,脸上却毫无表情。

他又抬起左手,季海够不到,只能眼看着他伸向四王子,本以为还要打,到了四王子脸前,却停了,攥起了拳头摁在他肩膀上,眼睛空洞地看着四王子头上那片夜空。

“三哥,我不后悔!”血渍和着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一把抹到袖子上。

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右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迈步向前。

季海经过四王子时,看了他一眼,他也回了个笑脸,这还是他第一次给她的最真诚的笑,“好好照顾他。”声音低低的,只有她能听见。

季海的眼睛一阵酸涩,眼前突然出现了十多年前的情景,四王子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时

她抱着三王子的书却被四王子一把推倒在地上,“季海,不许你再跟三哥一块读书!”

她爬起来拍拍书上的泥土,给他行个礼,什么也没说,虽然年纪小,可她心里也知道,四王子不喜欢她整天跟着三王子,因为他想跟三哥一起读书,他想三哥只疼他!她这个小奴才抢了本来属于他的疼爱。从她出现后,三哥再也不会整日把他带在身边了。

从三王子第一次为了她训斥了四王子后,四王子就再也没欺负过她,像是长大了很多

至今,她还记得那张本来白皙的脸气得通红的样子,那时的四王子是多么真诚啊,起码能知道他什么时候在生气,什么时候在开心

穿出人群时,她的泪水已经流了满脸,多年之前那群霸气的少年如今都不一样了,甚至连她都变了

金谋始终没有说任何话,停下脚步时,扳正了她的身子,擦干她脸上的眼泪后,一把搂进了怀里,紧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没有眼泪,却比有眼泪的更难受,那是他的亲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

夜,喧哗,夜,宁静!

“爷?”她躺在他的怀里,第一次没有反抗他搂着自己合衣而卧。

“嗯?”他的声音闷闷的。

“四殿下能保住命么?”望着窗外的星辰。

他噤声。

她垂下眼睑,“还能不能救他?”

他良久才回话,“他说了,不后悔,就是不让我插手他的事,他满足了就好。”

是啊,他说了他不后悔,这几个王子啊!都是撞了南墙还要走下去的人,他们的世界跟常人不一样,真得不一样,突然记起皇上给每位王子的戒条:“成功 成仁”,原来他们真是这么做得。成功或成仁,只有两个结局!

那身边这个男人呢?有一天他不成功会怎样,也是那条路吧?攥紧了他的手,“爷,记得还有我”还有她什么呢

金谋回攥过来,没说话。

夜,仍旧静静的。

金谋安排好了一切,季海也发了几封信,所有事办好他们才登上雁尾港里的商船,云韶便装送行。

船上一共三十二个人,都是云韶安排的可靠的,航行老道的船员。

“殿下,四殿下”云韶略微低首。

“随他去吧。”

季海递了只小木匣子给云韶,“帮我把这个送给四殿下吧。”里面放了一封信,信上写了一首诗,是当年金谋写得,四王子想看没来得及看得,如今送给他。

云韶接了匣子。

“云韶,那个秦八员你收在麾下好好教导,会是个好前锋。”金谋拍了拍云韶的肩膀,而后才转身上船。

在外不便行大礼,云韶只对着船作了个揖,红麾飘荡在空中,十足的将帅之气。

“他会是个好将军!”季海喃语。

“大金如今能用的战将已经没几个了,老的老,年轻的又没经验,不趁机会培养几个封疆大吏,以后要如何在纷纭的战争里自处?”

“纷纭的战争”被风吹得头发有些散乱,女人的发髻就是这个毛病,不紧实。

“是啊,东西南北——有哪一家不在暗地里打算?”右手在四周指了一圈,然后笑得豪气万丈,突得抱住她的肩膀,“咱们要一一的击败他们!”

“咱们”

“对,咱们!”

季海苦笑,“我已是个女人了,还能再帮你吗?”

金谋一把抱起她,迎着甲板上的大风,“女人又怎样?!我就要跟这个女人一起驰骋天下!”对着天空大喊。

季海惊得说不出话,他居然有这个心思!她从未想过他会有这个心思!

“害怕?”把她放到船栏杆上,扶着她的腰。

“你说得是真得?”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