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衡伸手接过,仔细看了之后放入怀中。

第074章 倒霉催的

李南风这次与李夫人的态度有着前所未有的出奇的一致!

晚饭后母女俩前后脚进了李存睿书房,李南风直接表示了拒绝。

每个人都不看好她跟晏衡碰面,可他们可曾想过,她也不想跟他碰面?

毕竟一失手掐死他她还得劳烦她爹出面摆平不是!

晏家内里的事虽然没传出来,外头只知道靖王妃母子上了位,但托了李南风的福,李夫人也窥出那天夜里事情的不简单,对沈夫人这边又岂会没有猜测?更别说后来这些糟心事了!

她也严正地道:“以晏家那样的家风,十有八九要带坏咱们家,这事绝不能干!

“倘若不便反悔,那咱们家的家学也不办了!子弟们到一定岁数,直接当贡生或荫生去国子监便是!”

李存睿把面前的茶端给她:“消消火。”

李夫人没接:“你是当家的,别的事我都依你,可这火你让我怎么消得下来啊!”

李存睿笑着沉吟,说道:“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别忘了咱们是请夫子授课,不是让他们一处玩耍。

“晏家几个子弟若真是顽劣的,必然撑不了多久主动退学,他们家又不非得靠科举上位,真不想学,老晏至多是失望,退了也不会说什么。

“若他们是有心求学的,自然一力上进,又怎么会罔顾学业,动不动就惹事生非?”

说到这里他直起腰,又道:“你再仔细想想,如今正妃与世子之位都在衡哥儿与她母亲手上,沈氏得皇上恩典了正三品诰命,若是聪明的自当从此用心栽培两个儿子。

“晏弘晏驰本就势弱了,这当口他们能有机会上咱们家来读书,也应该抓住这机会好好上进才是。

“若是他们身在福中不知福,还要浪费老晏一番心意胡作非为,何须咱们动手?老晏自己就能收拾他们了。

“你放心,能走到这位置,都不会有傻到跟自己过不去的。就算是他们要斗,也不会成心让咱们难堪,断了自己前程。”

李夫人听完脸色缓了缓。

晏弘不会武功,除了走科举这条路,就只能靠父荫了,但父荫也难与科举正道相比。

来日中了进士,再入个翰林,那可算是如李家一般,是士族清流。何况他已经中了举人,放弃科举靠父荫就更加显得得不偿失了。

晏驰就更不用说了,若不是体残不能自理,终究还是要考虑成家立业的。

原本可以舒舒服服吃祖荫当个二爷安稳度日,如今作成这样地步,他再不上进点捞点功名本钱,又怎么跟晏衡拼?

哪怕是不当官,有个进士出身,那也是很不同的。

她点点头:“但愿如此吧。”随后又看向李南风:“你也给我收敛点,否则我也饶不了你!”

李南风张嘴想回应,看到李存睿,又把嘴闭上了。

她并未把晏弘晏驰放在心上,因为知道那俩兄弟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把家斗转移到他们李家来,人家都说窝里斗窝里斗,这还闹到了别人家,不是要笑死人了?

前世里靖王府对这些“家丑”可都瞒得死死的,要不是晏衡那么嚣张,她也不会知道那么多。

她针对的是晏衡。

不过看事情已成定局,她就是要对付那他,碍着李存睿的面子也只能从长计议了。

真是倒霉催的!

……

李家请的夫子是昔年的老学士,当今国子监祭酒的父亲涂坤,涂学士从前在翰林院带过不少后辈,也许学问不是一等一的好,但在引导学子修学上有他的独到之处。

到任的时间是三日之后,靖王这几日便把晏衡他们传到书房训示了一通。

晏弘有看得出来的踌躇满志,对靖王所言无不听从。

晏驰虽然因为当初被靖王踹,还恨着他,也因为此后居然要与晏衡同窗而感到牙痒,但也没说什么。回房老老实实地着小厮整理书本功课,笔墨都备好。

晏衡没什么好准备的,夜里照常练功沐浴。王府将闭门前,他把所有人打发了,而后潜行出门,潜伏在王府外头。

守到半夜,没有任何人前往致远堂涉足的迹象,承恩堂那边所有灯光也熄灭了,这才放心地上了街头。

京师已经入夏,温凉的晚风轻拂着这座古老的都城,夜幕下重重叠叠的屋宇像是一幅水墨画。

皇帝当任之后即派遣身边各路能臣掌管了六部三司及五军各衙,大理寺不论日夜,轮值站岗的衙役都不见少。

新朝初立,天牢里犯人还不多,但仅有的两个,却是犯有滔天大罪的人,除去衙门本身的衙役之外,奉命守在此地的,便是自亲军卫调来的精兵。

新月幽幽照着人间,天牢四面矗立的将士看起来也庄严得像雕像。

巡逻队伍里的士兵刘荣,今夜吃多了二两咸菜,半晚上已经喝去了好几碗茶。循例走完两圈,他转身道:“你们看着点,我去个小解就来。”

茅厕污秽之地总设在阴暗偏僻处,即便男人没那讲究,总也不便将这庄严之所弄得污气薰天。

刘荣去往西北角,才拐了弯耳后就有凉风拂耳,他放慢脚步,凭习惯机警地察觉四周。

天牢重地,难免有不肖之徒,更何况,牢中这两人又来历非常。他手扶在刀上,回想起自己在护君途中的血性,心情安定下来。

没有几分本事,他也入不了禁军。管他什么宵小,若真来了,总不至于还能瞒过他的眼耳便是!

到了地儿,他抻抻腰准备解裤。

突然一片阴影覆在他前方墙上,他左手陡停,右手拔刀,过程中极速地转了身——

要知道这一切做起来实在不慢!当初他就是凭着这副身手,数度与敌军猛士交战,还全身而退到了如今!

但他不过刚转身,后颈便传来一阵剧痛……

晏衡望着软下去的人影,蹲下来先拍了颗药进他嘴里,才甩甩手掌前来除甲。

换了个身体,适应了两个月,武功回来了,但这具小身板还是不够强壮,就这么剁一剁,居然还觉出了痛感……

第075章 来犒劳你

晏衡到了天牢,巡逻的士兵都归位歇息了,预备着下一次的巡逻。

他摸了摸嘴上胡须,神情自如地进了天牢大门。

前世林夫人过世后,靖王让他读了几年书,而后皇帝挑着他进宫任了侍卫。

十八岁任亲军卫统领,二十岁以副指使之职进入金衣卫。在这京城呆了半辈子,各大衙门他哪个不熟?

而在正式调入五军都督府任职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大理寺都是他除金衣卫之外最常来之地。

照例门口就有人把守,他掏出令牌,又扬扬手里火漆封住的竹筒:“奉命传令。”

衙役核对过牌子,摆手让过了。

关卡有五重,接令的在第三重,通常人到了这地方就不能再入内了。

就算是强闯,这牢里也设有机关。

就算凭机关能入,想带人出来,外头也早就被惊动了大批将士围堵。

因此晏衡到达第三重这一路都相当顺畅,甚至还与好几个换岗的衙役擦肩而过。

“王爷这时候传令?”负责接收的统领是个五短身材但目光犀利的汉子,有着他坐在这岗位上该有的机警。

晏衡目视他点头,汉子跟他对视片刻,看过他令牌,再打开竹筒看过,眉头才展开,回了道复函给他。

晏衡走出门口,余光瞥见那汉子离位收档,闪身隐到机括处,借着手中夜明珠光辉按下机关进入通道。

对于一个曾经被自己的异母大哥亲手送进天牢的人来说,出来之后怎么可能不当成前车之鉴?

何况他又有大把机会接触到这些核心,这大理寺的整套进出机关他都进行过研究,摸黑进这天牢,不是第一回 ,只不过如今空有本事不行,没有通行令牌,他也进不了此处。

连破三道机括后,他在最深处的牢笼前停下。

天牢里每间牢笼都被间隔成很远,英枝所处的地方在最末。

两月过去,当初在林夫人身边光鲜亮丽的大丫鬟已经脏污不堪,乱发之下一双警惕审视的目光带着灼人的亮光。

晏衡竖起一指在唇间,轻嘘了一声,而后伸手将她嘴里防止咬尽的布巾扯下来。

她背脊立时抻了抻,抱着膝盖的双手也放下来了。

“你是谁?”她嘶着嗓子低问。

晏衡把胡子撕了,扬唇冲着她笑。

才放松下来的英枝眼内厉光暴射,但随之浮现出来的却又是惊疑。

晏衡蹲下来,丢了个纸包给她。

空气里忽然有了食物勾魂的香味,英枝狐疑接过,几个肉包子骨碌碌滚下来。

她气息开始起伏,看着晏衡。

“吃吧。”晏衡道,“连上刑都不怕了,还怕几个毒包子?放心,要杀你的话用不着这么麻烦。知道你喜欢王府东街胡记的包子,特地给你买的。

“你要是吃着还合口,改天我再给你带点驴肉火烧和火腿什么的。对了,你常让人带的那家烤鸭铺子的腊鸭肫我也给你带来。”

英枝瞪着他,狼吞虎咽吃起来。

晏衡环视着四处,又道:“大理寺这帮家伙刻薄得很,明明上头规定每顿饭得有两个馒头一把咸菜,到手里又往往又只有半个发霉馒头,有时连咸菜都没有。

“你倒是不怕死,至多绝食几日就一命呜呼,可恨的是他们还不让你死,捉着你的下巴给你喂东西。”

英枝喉头滚动,面肌颤抖:“你想干什么!”

晏衡扬唇望着她:“当然是想犒劳你。要不是你,我母亲怎么可能有机会在最后关头当上靖王妃?还把我的世子之位又保住了?

“你是大功臣,我这人知恩图报,特地挑了个机会要好好回报你。”

林夫人是差丁点就丧命在她手上的。

英枝神色陡凛,望着笑微微的他,身子也倏然紧绷。

“你想怎么样?想剥我的皮,还是抽我的筋?还是想凌迟我?!”

“别急。”晏衡把手里两个变了形的半球状空心铁片放在铁槛上,“先看看这个。”

英枝望着它们,无动于衷。

“前阵子有人进献了几颗香给皇上,我也侥幸得了一颗,然后这颗香,就在我使用的过程中爆炸了。”

英枝抬目。

晏衡接着道:“事后我在废墟里寻到它们。这是裹炸药的壳子。这铁片原料是褐铁石。从制模来看,技艺并不精湛,但即便是技艺不精湛,也需要专业的工匠才能制成。

“江南一带矿产甚少,不过因为近海,也会有番帮带进来的褐铁石。笼统的讲,大约也只有那边铁匠的技艺才能有这样的出品。”

英枝目光重新变得灼人。她冷笑道:“你知道又如何?江南那么大,你倒是去找找看。”

晏衡望着她:“我何必舍近求远?我只要你告诉我,你背后这个人在哪儿就行了。”

英枝牙关微抖:“我不知道背后还有什么人!”

“香里藏火药这一出肯定不在你所知道的计划里。”晏衡自顾自道,“之所以有这一出,是因为你失败了。”

英枝不语。

“其实你能猜到怎么回事。因为你的失败,所以他们采取了第二个计划,直接冲宫里下手。”

他目光在她脸上停住:“你家里有个双生弟弟,都是一胎生的,你父母却死命地惯着他,不惜早早把你许给有钱人作妾,得钱给你弟弟读书。

“你又不信命,逃出来了,回家你娘把你打了个半死,还要送你回去,结果你就遇到了这个人,你甘心为他卖命,因为你弟弟如今就在巴县衙门里当同知。

“你背后的人恨着大宁,而你又恨着靠着大宁官府过得滋滋润润的弟弟,所以你们一拍即合。”

说到这里晏衡收回目光:“在老财主屋里失身,被亲生父母无情对待,以及受到亲弟弟漠视并无耻地吸取好处的经历十分难受吧?

“它们像万蚁噬骨,总会在任何时候令你攥紧双拳紧闭双眼痛不欲生。

“你会怕黑,会不信任任何人,也会不相信什么骨肉之情,这个世上,只有相同目标的人值得你与之为伴。

“你发了无数次誓要亲手给他们报复,这点也驱使你直到被我抓到送进宫的途中还在虔诚地行使他们给你的计划。

“因为他们或许答应过你,哪怕你死了,他们等到最后成功,也一定会替你把仇报了。”

牢里的人已经浑身抖瑟。“你怎么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晏衡没回答,只是望着她:“在你失败之后,他们立马有了第二步,能够这么快付诸行动,我想,他们应该就在京师吧?”

第076章 杀人诛心

英枝目光泛散,整个人已有些崩溃。

“我说对了,是吗?”晏衡道,“你们人数又不是那么多,又见不得光,既然要行事,怎么可能放你单独在京师?洛阳的动乱只是个幌子,不过是借此掩盖你们已经到达天子脚下的行迹而已。”

英枝狰狞地咬着唇角,恶毒地瞪视着他:“是晏祟瑛让你来的?!”

“有骨气。”晏衡笑了下,又深深道:“我猜当初你娘打你的时候,也是这么气势汹汹吧?

“你弟弟身为你们家的男丁,必然也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他抢你的吃食,背着人的时候打你骂你,这样的事有没有做过?

“啧啧,那可是你亲弟弟,是你的亲爹娘!你是不是也疑惑过,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

“你闭嘴!”

“嘘!”晏衡竖指,“外面有人,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你软肋在哪里。”

他勾勾手指,“来,告诉我,指使你的人在哪儿?有多少人?头目叫什么名字?”

“你做梦!”

英枝厉吼,但却也情不自禁把声音压住了。

“你这么恶毒,会不得好死的!”她呲牙道。

“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就是你了。”晏衡睥睨她,“知道我为何能这么懂你的心吗?因为我受过。我为什么会受过?因为你就是始作俑者!”

背负着目的而下手,并不能改变她前世之举改变了他整个人生的事实,林夫人的死把他一生都改写了。

前世宫里并没有再发生爆炸,因为英枝成功了,他们不需要再冒险下这样的绝招。

靖王因为林夫人的死自责内疚疑心皇帝,又不敢太露出头,加之那时候李家又突遭变故,一心想要稳定社稷的皇帝面临着君臣之间信任与否的挑战,也造就了皇帝越过靖王和晏弘而提拔了晏衡,以此试图证明自己的心意。

而中间总归是隔着一条人命,疑心这东西种了下来,又怎么可能轻易消去?

前世靖王府的内斗,不能不说也有靖王的有意纵容在内。

后来这伙人的结局无从查究,至少他没有印象。上回跟李南风聊到这件事,看起来她也没有印象。

如果一定说要影响,那便是直到康靖十五年皇帝过世——又或者说直到他与李南风丧命的那日,这大宁也依旧没有走到大家期愿的盛世的那步。

皇帝大行时是半睁着眼走的,因为遗愿未了。

当初高晏李三人能拧成一股绳儿,靠的是结束腐败周室开创盛世的信念。

但李存睿的意外离世造成了皇帝实施政务面临诸多阻碍,随后靖王的离世又给朝廷来了记重击,因为不管怎样都好,靖王在朝上终究还是拥护皇帝施政的。

后宫人少,宫闱倒是一直平静。

只太子子承父业,又无手足同胞帮衬,后来接手的朝廷又多为功臣老将,难免有些人会欺他孤家寡人。无奈何他只能倚仗亲信稳固皇威——比如晏家,又如李家,因为很多时候,只有这两家出身的子弟才更有资格与持功自傲的老臣对抗。

这其实是步险棋,因为以权制权,终究会造成矛盾更加激烈。

李家式微之后朝中冒出大批想踩李家上位的大臣,在皇帝驾崩之后,这股势态更加明显,他与李南风之所以会有些交集,也是常常在各种交锋中被推上风口浪尖。

所以,逆贼的阴谋一定程度上也是得了逞的,只不过不那么明显。

但晏衡仍然对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想复辟而持保留意见。

因为高家就算皇帝太子都被暗算了,也还可从旁支子弟中过继承嗣。高家王朝立起来了,就没那么容易亡掉。

而赵家若是还有能力翻盘的人,也不会抵抗了十几年到最后还是丢了江山。

两百年王朝早就把赵家王子王孙给养腐了,就算是真有能耐的,已经失了民心,他们又怎么翻盘?

毕竟周室如何会倾覆,天下无人不知。

所以,复辟只是个梦想,又或者是画个大饼给那帮乌合之众看。

但搅乱高家朝纲,于他们总是无害的。

“他们不放心你,怕你供出他们来,所以使了这个毒招。”晏衡扭头看向英枝,咧嘴又道,“他们不是真的非杀皇上不可,不过是被时势逼的。

“之所以说这招毒,是一旦开国皇帝中了招,刚刚建立起来的朝廷必然大乱,到时候当务之急自然是扶立新君稳定人心,谁还腾得出手来追查他们?

“等到腾出了手来,他们自然也早就遁形了。

“他们应该没想到这次会失手,因为要从瓦剌使臣身上打主意,必然下过许多工夫。”

英枝癫狂地瞪着他:“你跟我说这么多做什么?我反正是活不了了,你说再多我也不会告诉你!”

晏衡望着她,温声道:“那我明天晚上再来。明儿晚上我们来具体讲讲你亲娘是怎么把你亲手塞进轿子,抬到那老财主家里让他蹂躏的。

“再谈谈你如何死里逃生奔回娘家,把全部生存希望寄托在你的家人身上,结果却反遭毒打,重新送到火坑的事情。”

英枝跪趴在地下,面目狰狞,双目喷火。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这算什么?这是诛心!

晏衡慢吞吞又道:“我最近可无聊了,晚上也睡不着,你要是不说,我也没有办法,我也就只好天天带着馅饼烧鸡羊肉串进来找你唠磕了。

“我把你养的肥肥白白的,然后再把你放出去,你说你身后那些人会怎么看你呢?

“你因为与他们目标相同而信任他们,可他们还会信任你么?可怜的英枝,在被自己的骨肉至亲伤害之后,又要惨遭一次盟友的抛弃呢。”

英枝双眼已变成死灰。

这恶棍是在攻她的心,可是即便她知道却也没有办法抵抗!

他说的每个字都像是条毒蛇,顺着耳道钻进了她的心里,再又一条条地钻进了她的血脉四肢!

至亲家人的无情冷酷,早在她的心中烙下道道疤痕,但这恶棍不但当着她的面把这疤痕一道道全部拿刀子挑开了,还要死命地往上头撒盐!

第077章 别比下去

“你无耻!”她吼道。

晏衡挑眉:“诚然。”

她的档案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摆在靖王案头上,他知道的,靖王和李存睿几乎都知道。

那两位都是高贵出身,即便征战时见过不少人间疾苦,也不过是奉着神圣的使命在拼搏,又哪可能会对曾经被逼到绝境的人感同身受?

英枝的遭遇,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底层百姓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经历。

只有真正被压迫到生死存亡地步的人,被命运蹉跎得面目全非的人,才会了解到彼此心中隐藏的鬼魅是什么。

英枝瘫坐在地上,肩膀一动一动地抽搐。

她在哭泣。

她小时候也想有跟弟弟一样的烧饼吃,被母亲一巴掌打开了。她以为自己将来会嫁给同村的青年奋斗发家,母亲咒骂她,逼着她进了抬去给人做妾的轿子。

她从那老禽兽宅子里逃出来,满怀着恐惧,委屈,依恋的心情回到家里,满心以为迎来的会是父母双亲的垂怜,但不是,他们因她的出逃而愤怒,他们害怕她的逃走要把到手的银子送回去,仿佛被欺侮的她不是他们的女儿,不过是他们养来换钱的牲口。

没有什么伤害能抵得过亲人的冷血,晏衡每个字都是在挖她的心,而且刀刀都挖的那么准。

晏衡抛了块帕子过来。

她没有接。深深匀了口气之后,她说道:“我只跟胡记包子铺的伙计有过联络,不过这个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不然又怎会带胡记的包子给她?

“可是胡记包子铺跟你接洽的人已经消失一个月了。”晏衡道,“你还要不要仔细想一下,还有别的什么地方是可以提供给我的?”

英枝紧攥着拳头,说道:“我只知道他是魏王府的教头,他是跟着官眷队伍一道进京的,那阵子的确在京师,如今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他好像也做经营,所以你如果没在我去过的食肆中找到线索,可以去别的商铺查查看!”

晏衡定眼看她片刻,忽然从怀里掏出纸笔。

“原话写下来,再画个押。”

英枝双眼已瞪得血红:“你怎知我会写字?”

能不知道么?她若不会写字,前世林夫人的遗书谁写的?

“别废话。”他把纸推过去。

……

瓦剌使国仍然被软禁着,那几颗香丸也被送到了神机营做调查,使臣队伍里的细作来历不详,但英枝的档案摆在桌上已经有很久。

这段日子,靖王寻来无数郫县籍的人来验过英枝口音,确定她就是郫县人无疑,也让人拿着她的画像去郫县打听过她的家人,而后在巴县县衙里找到了她的弟弟。

但他的弟弟却说她早就死了,对于官府还有人打听她,表现出了极其的意外,对他这个姐姐的一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当然,她的家人已经被拘禁起来。

但这于案情却也无帮助。

他打算亲赴洛阳看看,但在出发之前,他还想让始终隔离着的两个犯人面对面接触接触。

两件案子虽说可归为一件,但仍有费解之处,不知提他们出来同审,会不会显露一些端倪。

饭后穿戴完整,他拿上帽子就要出门,初霁忽领着一人匆匆往这边来了:“王爷!有大消息!狱中黎统领今早在英枝囚笼发现她亲笔画押的口供!”

初霁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形,接过身后黎统领拿来的几页纸便呈上去!

靖王定了有一瞬,随后也猛地夺在手里细看起来!

整齐五页纸上交代了英枝犯案全经过,以及背后头目可能藏身的地点。

看到“魏王府的教头”几个字,他眉头微抖,抬头道:“这是怎么回事?谁审的?此录供可真?!”

“真得不得了!”黎统领拱手,“早上卑职入牢巡查,就见那女贼失魂落魄坐在牢中,而铁栏之上则插着这份录供!

“卑职跟她核对笔迹,她一反常态,全程都未反抗,字迹核对无误,再验过指印,也是她的!再问了几句细节,她供认不讳!唯独拒不肯说出审她的人是谁!”

“那就是说昨夜里有外人入过天牢?!”靖王目光如刀。

“卑职该死!”黎统领扑通跪下:“但卑职以项上人头发誓绝未离开岗位半步!

“所有往来进出之人尽都有仔细核对身份,卑职,卑职也想不出来他究竟是怎么进去的,天牢防卫森严,此人简直如鬼魅一般,不光是进去了,且还录下了这份口供,再又退出牢笼,这简直,这简直——”

简直是匪夷所思!

早上在做核对差事的时候他一个武将,都忍不住后颈发毛!

除了鬼,到底还能有什么人能做到这步?!

靖王当然不会相信有鬼。但仔细看完口供,也暗暗心凛。

大理寺乃机要衙门,天牢又是重中之重,竟有人能进出其中如入无人之境,这也太让人不敢置信了!

这得亏看起来是个好的,要是个来个同伙的,那还得了?

他果断撕下纸张边缘空白处给初霁:“去查,看是哪个铺子出的?不要声张,暗查即可!再去顺天府与户部取内外城所有商铺记档的卷宗!”

交代完之后他立刻接过马鞭,招呼黎统领一道出门。

路过前院正好遇见晏衡抱着书本匆匆往外边走,他当即斥道:“毛毛躁躁地成何体统!”

“我上学快迟了!”

晏衡停下答话。

靖王听着便生气:“今儿上学头一日,知道不能迟了也不早些准备?昨儿教你们的话敢情忘了,见天儿地闯祸,没一刻消停的!怎么越大越不懂事!”

晏衡无奈:“您要是再不放人,我可真得迟了。”

“还不快滚!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晏衡麻溜地滚了。

出门上了马,心惊肉跳的阿蛮道:“爷还是别把王爷惹恼了,西边两位最近可规矩得很,听说今儿一大早就收拾齐整往李家去了!

“最近街头关于咱们的新闻太多了,您可千万别被他们俩给比下去啊!”

晏衡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端坐马上,漫不经心地沿街向前,透着几分稳如泰山。

第078章 与她同窗

要查英枝的底细不难,这些差事靖王早就已经差人办完,除去英枝经常光顾的几间吃食铺子。

晏衡去探天牢当然也不是为着替朝廷分忧,假以时日他今日所知的消息,朝廷迟早也会查出来。

只是英枝交代出来的那个韩拓,前世居然都没有人前露过面,甚至连个影子都没留下,至今让人心里不安稳。

当然,不管怎么说,眼下他的任务是“读书”。

李家这边,李存睿早已让李济善隔出东边一座两进院落出来做学堂,今日夫子到任,开堂授课,断不能迟到。

晏衡到达李家时,学堂门前的胡同里已经有人进出。

李存睿兄弟三房,除去已有官身的李挚李速,还有两个公子,两位小姐。

李斯予有子两个,女儿一个,李清予则两女一子。算起来就是子弟五个,姑娘五个。

晏家子弟三个,加起来也才十三个。

想到从今往后要跟李南风日日碰面,晏衡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

晏弘晏驰也在场,当然没有作死的理由,进学堂的时候夫子也刚到,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得了夫子称赞,还引来李家子弟的频频侧目——大约,是因为他盛名在外,今日终于得见了活人,内心因此澎湃而激动?

呵呵。

他在晏驰后座坐下,见晏弘坐在最前。

座次大概是按照读书深浅来排的,因为各人的功课昨日之前就已经都送到涂先生手上了。

晏家只有三个,他就排在最末尾。跟他拉横排的左首是个拖着鼻涕的奶娃,再看右首,则是个还在偷偷吃糖的女娃子……

得,他就是这么个水平。

李晏两家中间隔着家仇,靖王与李存睿有辅佐君王的同僚交情在,因而彼此不受家规约束。

但旁的人却非如此。

晏衡在晏家,就曾多次听家里叔伯以及祖辈提到曾祖的往事,晏家大部分人,尤其是晏衡祖父一辈的人,对这桩过往还怨念极深。

晏家大部分人都还在祖籍没过来,一部分原因也是靖王与李存睿关系匪浅,他们来了制止不好,不制止又痛心,徒增尴尬,索性先不来。

相信李家也是如此,此刻互为仇家的两家子弟却要同堂共学,多多少少就有点尴尬。

但李家终归是读书人出身,也不至于让人下不来台。

晏弘跟李斯予、也就是李南风的三叔的长子李隽年纪差不多,两人都有了举人功名,已经交谈上了。

晏驰神色清冷,抿唇静坐,看上去显得有些孤芳自赏,自然也无人上前搭话。

见李舒前头还空着个位子,猜想是留给李南风的,刚想到这儿,门口就冲进来一个人:“拜见夫子!”

李南风裹着屋外白雾进来,到涂先生面前盈盈下拜。

涂先生只管教学,又不管姑娘家行止,看了眼漏刻,他道:“还有一刻钟,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