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了?”吴氏见些,心中隐有些不舒服,立即问道。

“回太子妃殿下,写完了。”石中玉规规矩矩地答。

“山乡俚语可不能算诗啊。”吴氏又道,“拿来我看。”

这倒不用石中玉出手,自有人把她写的那张纸,呈了上去。

吴氏的目光快速掠过,心中大为惊异。她未嫁时也有才女之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今这张纸上……那笔好字暂且不提,诗句更是绝艳,简直令人无法想象,一个小小的家丁,能写出如此好诗来。

一个家丁都如此文采华美,身为主人的慕容恪还了得?一般人都会这么觉得吧。吴氏垂下睫毛,掩饰心中波动。难说这是那个妖孽的圈套?难道今天要弄巧成拙?

正苦思要如何下了这个台阶,压制慕容恪的风华,没注意其他三人也做完了诗,因对太子妃殿下的尊重,都是亲自来交卷的。

甘绍廉眼尖,无意中瞄到石中玉写的那一篇,先就惊疑了声,“好字啊”说着,他居然把那张纸从案台上抽出来,举着和慕容长天、张秦一起欣赏。

吴氏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她想压下的东西就那么曝光了,气得藏在袖子下的拳头紧紧握起。这个甘状元,生生被一等勇毅公甘铎养成了书呆子、狂生,如此没有眼色

“虽然笔力柔弱,腕力不足,像是女子所出,但字字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治浮霞。而且,隽秀有风骨,还带着洋洋活跃之气,自成一格,实在难得啊。”甘绍廉是个书痴,平时没事就到深山古镇四处寻找古之真迹啊,遗留石碑啊的什么,眼见石中玉的书体独特,激动坏了。

石中玉被夸得冷汗直冒。

她写的是晋时卫夫人所创书体,本来就适合女子书写。这个时空没有这种书法,独特一点是正常的,但虽说苦练多年,甘状元也太夸张了吧,让她有点无地自容了都。

不过看过那么多网络小说了,很多女猪都惊才绝艳,常私下以为哪有那么多有才有貌的美人,看起来忒假,如今她干脆效仿,也惊才绝艳一把吧反正她是依靠古人,又不是自己真的天纵奇才,她表示毫无压力。

张秦见过石中玉的字,虽然也很喜欢,却没那么讶异,可石中玉写的诗词,却令他备感惊艳,禁不住轻轻念了出来。

咏梅、赞月、吟雪,石中玉分别写的是王安石的《梅花》、苏轼的《水调歌头》和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分别应了景,意境又深远了些。

第九十八章 各种混乱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甘绍廉细细品味诗句,摇头晃脑,如痴如醉。而慕容长天和张秦惊艳的目光都望向了石中玉,前者隐有爱慕,后者隐有怀疑。

“句倒是好句。”太子妃吴氏终于发话,“不过体裁太过随意,又是五言,又是七律,诗不成诗,调不成调的,未必算是佳作。”她这话违心,慕容长天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张秦也能理解其意,所以都没有反驳。偏偏甘绍廉是个认死理儿的,当下反驳道,“太子妃殿下,恕下臣不敢苟同。诗之高下,应以意境而论。下臣等三人的诗作固然字句工整,却绝对没有堪称为绝唱的精句。这位小兄弟的诗就不同的,首首可为千古传颂。所以臣以为,既然高下立分,今日赏雪赛诗再不必比下去了,其中之冠,当属裕王殿下的家丁所作。”

吴氏心里恼怒,脸上却仍然端庄贵重,不过加了少许寒霜之色,转头问道,“长天,张先生,你们也这样认为吗?”

慕容长天犹豫片刻,终于垂首道:“小甘大人此评公允,儿臣等甘拜下风。”

张秦弯下身,表示完全赞同。吴氏脑筋飞转,又拿过诗作,貌似细看,实际心下盘算,片刻后展颜笑道,“本妃细看之下,倒也觉得裕王府的诗作确是上佳。”她不说石中玉,而指裕王府,一听就是没安好心。

果然,她继续道,“裕王府人才济济,连个小小家丁都让前科状元,当今才子折服,真是了不得呢。本妃本来为赛诗加了彩头,也不值什么,不过图个意思罢了。既然小甘大人对这三首诗如此推崇,本妃倒不好意思拿出手了。不如由我禀明圣上,再加赏赐如何?”

她这就是挑拨嘛。本来慕容长天储位不稳,就是因为慕容恪的存在,他争不争位都被人当成了敌人,现在太子妃这么说,言下之意就是说裕王府卧虎藏龙。所谓帝王心术,求的就是个平衡,如果有人打破平衡,或者让皇帝感觉到威胁,那就糟大糕了。

“母妃,那家丁不过做几首好诗,又不是治世经济文章,也算不上多了不起,用不着惊动皇祖父吧?”慕容长天是吴氏的儿子,哪能不知道母亲的意图。他本不该开口,却不想石中玉受牵连,因而忍不住说。

可没等太子妃吴氏开口,甘绍廉又多嘴道,“不然不然。如此好诗,自当刊印成册,让天下士子文人共赏之,才是道理。”

石中玉一听就急了。

她要低调,因为她越为人所注意,将来隐居的可能性就越小。今天是被逼的没办法,慕容恪是开着玩笑说要脱掉衣服打屁股的,不过那人喜怒无常,说话听不出真假,她不敢冒险。本想着惊艳一下别人,给慕容恪挣了脸就算了,哪想到还要出诗集这么可怕。

本能的,她看向阿忘,好像阿忘就是她的主心骨儿似的。正好,阿忘也向她望来,并瞄了一眼慕容恪,虽然暗示的程度很浅,但血浓于水,兄妹两个心有灵犀,石中玉立即明白,上前几步,跪倒尘埃。

“草民回禀太子妃。”石中玉高声道,“其实那诗作并非草民所作。想草民出身低贱,能识得几个字,已经是天大的机缘,哪里会做诗?这些,都是我们裕王殿下平时所作,草民听得多了,记在心里,今天不过随便拿出几首,由众位品评罢了。”

慕容恪没有动,但听得皱起了眉。特别是别人没看到,他却看到了阿忘示意的眼神,心里又恼火又起疑惑。

他是故意要石中玉出风头的,一来想激得太子妃加紧动作,毕竟让小人物驳了面子,破坏了计划,以吴氏的心胸来说,是断不能容忍的。二来,他总隐约觉得石中玉会离开他,特意让那小子扬名立万,因为名声大了就再难偷偷离开。

结果,居然被那个马夫轻巧的破了他的想头。这时候,他若说诗不是他作的,石中玉这顿板子就逃不掉。欺瞒太子妃一次就够了,到底还有他顶着,若是两次,那小子就要屁股开花。

“大胆!让你做诗,不会就干脆言明,怎可弄巧骗人?”吴氏借机发作,“你家殿下就这么教你做事的吗?”

石中玉低下头,知道慕容恪会保护她,自不用她多嘴。

果然,慕容恪懒洋洋地道,“皇嫂息怒,刚才我说由我的贴身家丁我‘出诗执笔’。并没有明说一定是由他亲作啊。”

吴氏被慕容恪噎了下,但马上眼珠一转,冷言道,“老七,奴才们不服管,就得好好教育才行,不能回护,不然主不主,仆不仆,成什么体统?你说这三首诗是你的,可能背来?”因为诗作没被慕容恪看过,吴氏才有些一说。

石中玉跪在一边,心中暗松了口气。

第九十九章 到底什么意思?

天气一直没有大幅转暖的迹象,积雪也没有融化,不过大批侍卫早就把上下山的通路清静干净了。照理说,快年关的日子,小家小户都忙得不可开闪,何况偌大一个东宫?繁杂的事物肯定很多,忙得人脚不沾地,但东宫的掌宫人……太子妃殿下就跟没事人似的,一派要在山上会安心多住些日子的模样。

她不提离开,金小姐就不能走。金小姐不走,别人也只好陪着。毕竟,都是为金小姐来的么,不管什么目的,也不能在这时候泄气。而石中玉对这样的安排倒是挺高兴的,因为可以天天见到她的哥哥阿忘。

奇怪的是,她本是重生的灵魂,却从心底对阿忘产生了最真挚自然的亲情来。这种情况非常奇妙,根本无法解释。或者是因为不管灵魂如何,毕竟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吧。

并且,虽说她被抓回到不语轩侍候,但慕容恪对她基本上是放羊的态度,白天不管,晚上点名。她顶着贴身小厮之名,但裕王殿下似乎有意疏远她,几乎不召见,饮食起居都是四大美婢侍候的,她插不上手。四大美婢都很高傲,本来就看不上她,甚至连话也不乐意同她讲,她倒乐得清闲,少在人家面前晃。

呃,她说几乎不召见,而不是完全不召见,是因为不知道慕容恪什么时候会找她。见到她后不是找茬,就是呵斥,反正总要折腾人的。

那感觉……好像……似乎……大约慕容恪很不想见她,可又容不得她远离。对此,她的态度是,他强任他强,明月照山岗,只要给她见哥哥的机会,别的全是浮云。

为了不太显眼,她硬缠着阿忘要学武功、学驯马、金旖晨也天天陪同。阿忘开始时百般推托,后来实在被缠不过,就言明既然要学,就不能敷衍。石中玉考虑到以后出府生活,可能会遇到很多困难险阻,居然不怕苦,学得很用心。

而金旖晨本就有武功底子,虽然全是唬人的花拳绣腿,好歹也能和石中玉喂喂招,两人肢体接触增多。石中玉迟钝的没发觉,金旖晨却每回见到她都面带红晕。

至于慕容长天……她本来不想太接近,倒不是不喜欢那个少年,是觉得有了瓜葛就会惹麻烦。毕竟她现在的“主人”与慕容长天分属不同党派,而那个太子妃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自然少沾为妙。可是在诗会的转天,去她冷香阁的路上,与慕容长天不期而遇。

以她的身份而言,就算身边没人,在这明月宫里也是要行跪拜之礼。毕竟太子妃是厉害的女人,万一派了人监视,拿她一个大不敬之罪,趁着慕容恪不在,拿小针扎她,就像容嬷嬷似的,她可就遭大罪了。

“起来,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慕容长天没有称孤,向四周看了看,想扶石中玉,半途手又缩了回来。好在石中玉也不是那种太惶恐的人,自己站起。

“一饭、一宿之思,长天……不会忘记的。”慕容长天看着石中玉,目光一时挪不开。

石中玉大大咧咧地笑笑,“殿下不必如此。别说是殿下,就算普通人遇到难处,我也不会不管的。呃,怎么啦?”当她终于发现慕容长天深切的目光,不断巡视在她的身上,还以为自己的穿戴有问题,连忙上下检查。

“没有破绽。”慕容长天连忙说。

石中玉长吁了一口气,“那就好,吓死我了。那……我先告退了。”

她转身要走,可慕容长天却下意识地拦住他,然后吞吞吐吐地问,“他,我七皇叔,没有发现你……什么吧?”

石中玉笑魇如花,“殿下,记得,我是男人哦,有什么好被好现的。”

慕容长天到了明月宫后,一直心情抑郁,不知怎么,看到石中玉的笑脸,还有她坦然睁眼说瞎话的模样,心头的阴霾像一下子被吹散了似的,点头道,“是我多虑了。那他……对你还好吧?”

“吃饱穿暖,不打不骂,应该算好吧?”石中玉抓抓头,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知道慕容恪对她是纵容的,但如果这还不算好,那世间就没有更好的主上大人了。关键是,他偶尔会欺侮她,她也不能让自己觉得他好,那样她会陷进自己编织的情网里。

而她回答完这个问题,慕容长天又没有话了。其实,他胸中有千言万语,但却在见到她的那刻,全体化为春风细雨,再也说不出来。

石中玉感觉到慕容长天的尴尬和挽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再说又有点不忍心,于是迅速转移话题,露出小鬼样子,贼笑着道,“皇长孙殿下和我们裕王殿下同时求娶金小姐,您可要加油哦。”

“那非我本意。”慕容长天急急的解释,随后又觉得这话多余,因为没有必要。他的亲事,为什么要对石中玉说呢?人家未必爱听。但话已经出口了,他又没办法补救,一时就愣在那儿。

石中玉不以为意,凑近了些,低声道,“金小姐是个好姑娘,不能放弃,要争取。有句话说得好,输不丢人,怕才丢人。殿下您不会怕了我们殿下吧?”

慕容长天有些意外,心中又有些不明所以的酸楚,“难道你不是希望七皇叔成功吗?”

“我当然希望。”石中玉回答得很快,掠过心头真实的感觉。理智上,她愿意慕容恪娶到金旖晨,可情感上,她不能忽视那点子小小的妒忌。人就是这样吧,明知道不可以,却仍然会在内心深处有一点不切实际的奢望。

“不过一家女,百家求,有竞争才有筛选,从金小姐的角度来说,您和裕王殿下各有各的好处,最后芳心许谁,还不一定呢。”她继续说,压低声音,“但是如果金小姐问我意见,我会建议她不要选小甘大人。”

“为什么?”慕容长天很惊异,为此沉重的心也不知不觉放松了。

“小甘大人看起来人是不错啦。但是……”石中玉耸耸肩道,“跟个书呆子生活,应该会很辛苦的。”

“那么,姑娘家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慕容长天试探着问,目光闪闪。

“就我来说,当然是温柔敦厚又有担当的男人。”石中玉没注意慕容长天的表情,直率地说,“不过这种男人可遇不可求的,金小姐遇到您,我得劝她好好把握哪。”

“我?”

“是啊,殿下您就是这样的好男人。”石中玉由衷地道,但没往别的地方想。

慕容长天白玉般的、年轻的脸上浮出两朵淡淡的红晕,搭配着他俊帅的脸,浓重又清晰的眉毛,灿若寒星的眼睛,看得石中玉想捏两下,然后往两边轻轻拉扯。

不过她很快克服自己萝莉身体内的熟女心,躬身行了一礼道,“殿下,金小姐找我还有重要的事,今天就少陪了。”说完,也不等慕容长天点头,就那么很没有规矩的转身跑开了。她急着去和阿忘学武功,其实主要是和哥哥相处,没注意皇长孙殿下的神态。

慕容长天站在那儿,简直心花怒放。

小玉觉得他是好男人哪这念头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而且声音越来越大。那么,这是不是说,假如有机会,她就会喜欢自己呢?母妃说过,只要他能娶到金小姐,之后他随便想娶谁都行。虽说小玉的身份太低贱了,想入宫很难,至少是有办法可想的。

惊鸿一瞥,那少年的暗恋心怀,就像雏鸟第一次冲破蛋壳,看到眼前扮做男人的姑娘,瞬间就动了心,一发而不可收拾。但此刻,在这瞬间又似乎得到了回应。不过当事人石中玉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什么,只快步往冷香阁走。可惜才走没多远,又冲出来一个拦路的,却是张秦。

免不了,得说几句话,结果张秦告诉她,苏仪托他来问,下一部书大约什么内容,要什么时候才开笔写?是一册册印出呢,还是写完全文一起付印?这是她赚钱的营生,她又知道张秦和苏仪是关系极好的,就多聊了会儿,说得还特别投机。张秦很会跟人沟通,能让每一个跟他谈话的人觉得妥帖舒服,不知不觉放松了防备。可惜他是个戏子,若是个谋士,肯定一流。

石中玉感觉自己就像超级玛丽,简直和过关斩将似的。才和张秦分手,甘绍廉就急步追上来,非要和石中玉研究裕王殿下的诗词,如何挑选并刊印的事。石中玉想快点打发他走,结果这人是牛皮糖,费尽千辛万苦摆脱他,到达冷香阁时,天都过晌了,惹得阿忘以为她不专心武事,很不高兴来着。

没想到这不过是开始,之后的日子里,只要她从不语轩到冷香阁去,就保证会偶遇到那三位仁兄,照例要纠缠一番才走。慕容长天和张秦就罢了,前者她毕竟是喜欢的,后者毕竟是能言善道的,唯有甘绍廉有如小强,打不死、甩不掉,闹到石中玉心力交瘁。

偏偏,她为了见到哥哥,为了躲慕容恪,每天不得不走这一趟。又偏偏,只有这一条路好走。因为要从另一边绕,势必要路过太子妃住的正殿,她可不敢自动送上门去触霉头。

于是,有心观察的人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来明月宫的男人,本来都是为求娶金小姐而努力的。结果却全部围着一个少年转悠,包括本该置身事外的玉顺馆第一名旦在内。而被关注的少年石中玉和本来应该成为绝对女主角的金小姐,却整天围着一个马夫转。

这次第,怎么是混乱二字可以形容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第一百章 对他不好就是好

太子妃吴氏表面不动声色,但却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对慕容长天是恨铁不成钢,又觉得慕容恪这么纵着一个家奴必有阴谋。何况这位七皇子看起来,对那个家丁也着紧得很,令她忍不住想要动手,做点文章出来。

于是她想到张秦,那个大燕国好男色的王公贵族,都捧着的那个人。

而就在太子妃吴氏细细思量要怎么动手的时候,远在太府都的皇城内,夏世雄夏公公正奉旨进殿,陪王伴嫁。

内苑的御书房里,金阶跪拜,“老奴见过陛下。”夏世雄说着,心中疑惑,不知为什么会召他入宫,因而没敢多言。

“这里没别人,起来吧,就坐在朕身边说说话。”那个掌管大燕天下的人,当今圣上慕容昭,疲惫地道。

夏世雄站起身来,略抬起头。

慕容昭盘膝坐在临窗的嵌螺钿雕蟠龙紫檀广塌上,面前的凭几上摆着黑釉剔地牡丹纹的一套茶具,旁边的玉雕海棠式香炉中,有轻烟袅袅升起,整个书房里一派安闲景象。皇上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并不太老。他有着慕容家男人的好容貌,只是长相略方正严厉了些,此时神情有些憔悴,眼下一片阴影。

“陛下龙体可安好?”夏世雄惊问。

“朕好得很,就是这几天睡不踏实。”慕容昭指了指凭几对面的座位,“朕让你坐下,你不必拘谨。当初保朕得了江山却还活下来的人,也不过就这么几个了。”

夏世雄领命,安然坐下,倒也没有诚惶诚恐的模样,很是坦然。

“你不问问朕,为何睡不好吗?”慕容昭淡淡地道,看了一眼茶壶。

夏世雄连忙起身,倒了杯茶,递到慕容昭手里,轻声道,“老奴不敢多嘴,想必是请太医来看过了。陛下青春正盛,体魄雄健,想是临近年关,太过劳累了。”

“是啊,很累,这把椅子你争我夺,却不是那么好坐的。”慕容昭苦笑着点头,“不过你猜猜,朕为什么叫你来说话儿呢?”

“是老奴跟皇上久了吧?”夏世雄不敢乱猜。

“是因为朕这几天,一直梦到元后。”

夏世雄闻言,并没有言语,也没有接腔,但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却抓紧了衣角。仿佛不这么做,他就会当场质问皇上,当年为什么……

“关于丽华,朕也就能和你说说。”慕容昭似乎很倾诉的欲望,轻声说了下去,“她就那么站在朕的面前,问朕为什么那样对她的儿子,她唯一的骨肉。世雄,你说,朕对老七不好吗?”

“奴不言主,臣不言君。”夏世雄沉吟了一下道,“皇上与裕王殿下父子之间,是不足外人道的。”

“你也不老实了,难道人老了,真是没有锋芒了吗?”慕容昭叹气道,“若在以前,你定会责问朕一样的话。”

“皇上”

“朕对老七不好。”慕容照露出痛楚的神色,“可朕对他的不好,其实就是对他好。丽华不明白,你怎么也不明白呢?大燕立国,至今历时五代,但自太上皇执政起,内斗不止、贪腐败国、深疴积重,国之根基动摇,就连朕承继这天下,也是一路腥风血雨走来。好不容易,朕殚精竭虑,稳住了国本,但也因为太过严酷,才需要怀柔安抚,需要的是温和的守成之君哪。”

“皇上,老奴知道您没有错。”夏世雄的语气也有点沉痛,“可惜太子殿下那般守正端方之君,却……”

“遽儿之去,朕甚痛之。”慕容昭的唇抖了两下,“好在他留下了长天,那一样是个温厚刚直,却又不失聪慧和坚毅心智的孩子。所以,为了大燕能平稳的走下去,老七虽天纵奇才,却不能把这天下交给他,一定要传到长天手里。大燕就好像一个病人,不需要什么灵丹仙药,而是温补之物。”

“皇长孙殿下,似乎对接位兴趣不大。”夏世雄犹豫着说了一句。

这些事,本不是他能插嘴的,应该圣心独断。只是他太了解这位皇上,倘若此时唯唯诺诺的什么也不说,肯定会招来厌憎,反而更倒霉。藐视规制,裕王殿下倒真像他的父亲。只是裕王殿下的本质心性更肖其母,不会刻薄寡恩,言而无信。

“长天还小,懂得什么?一旦他长大成人,品尝过权利的滋味,必会成为一代明君。”慕容昭阴沉着脸,“丽华怪朕,朕认。老七恐怕也知道什么,所以由着性子闹腾。朕纵着他,一方面是让他失了为君的名声风度,让那些文臣阁老不能认他,将来不会因为夺嫡而乱了大燕江山。另一方面也是告诉天下,朕对他有多么恩宠。等朕驾鹤西归的那日,谁敢动老七,就是对先皇的不尊。这就是朕对他的不好,也是对他的好,你明白吗?”

“老奴明白。”夏世雄点了点头,“皇上一片苦心,将来裕王殿下是会理解的。”

“他怪朕她也怪朕”慕容昭苦笑摇头,“他们母子怪朕不彻查当年元后病故的缘由,怪朕不追究那场几乎要了老七命的大火。可是他们不明白,皇上也不是为所欲为的,有的东西碰不得,只能给予补偿。记得吗?那场大火当天的大雨,那是孽龙苏醒,于国不利。朕怎可把江山交予老七?纵是丽华恨朕,朕也不能答应”

夏世雄低头垂止,没有搭腔。

没有一个父亲会说自己的儿子是妖孽,那场大雨虽然来得奇怪,几乎潜了太府都,但为什么不是老天看不过眼,因而降下的雨水呢?为什么不是某人德行有亏,才招来天灾呢?

一个孩子,因为顽强的活下来就被说成妖孽。因为在战场上实施报复,就被称为魔鬼。难道,只有忍耐着侮辱和伤害,才能做个人们口中的好人?

他不知道,他活了五十多岁,却仍然不明白。但他明白,皇上只是为自己找借口罢了。

“丽华不明白,朕把江山给长天,却不会让老七受委屈。”慕容照是大燕之主,平时威仪甚盛,很少有激动的时候。显然,元后陈丽华入梦,着实刺激了他。他又没人可说,只得召来夏世雄。照说,知道皇上的心结,自己就会有被灭口的危险。但一来夏世雄还有用,二来夏世雄根本看淡了生死,因而倒不惊慌了。

“最近老七可有异动?”慕容昭话题一转,问道。

夏世雄苦笑,“裕王殿下何等聪明,如何不如老奴是皇上派去的?不过依老奴看,裕王殿下并没有争位的打算,所以他才冷着老奴,却又让老奴安享晚年。”

“他现在不争,私底下可也没少动作。人有时候会身不由己,他身边的人可多的是野心之士。”慕容昭目光冷冷的,但又安抚了一句,“是朕对不住你,你救过他多次性命,他幼时与你感情很好,若不是为了朕,他也不至于如此冷落于你。”

“老奴奉忠君之事,并无怨言。”夏世雄并不后悔当了皇上楔在裕王府的明钉子,但一想到元后,又心如刀绞。无论如何,不管有多少理由,皇上……是负了元后的。而他,也负了那嘱托。所以,他愿意把命交给裕王殿下。

“听说他最近收了个男宠,很是宠爱。”慕容昭话题跳转很快,又问到了石中玉的头上。

夏世雄连忙道,“外面谣传罢了,以老奴看来,两个人清清白白。”他沉吟了下,无视慕容昭咄咄逼人的目光凝视,坦然道,“其实,石中玉是老奴故意推到裕王殿下身边的。”

“哦,这是为何?”

“皇上可还记得去岁裕王府大火?”夏世雄叹了口气,“当时殿下把自己困在火屋里,是这石中玉冲入火场,把殿下硬拉了出来。皇上知道殿下放火的心结,可那小子无意中做了这件事,殿下之后就待他极为不同。而且据老奴观察,所谓一物降一物,殿下戾气深重,偏那个小家丁能令殿下平静下来。如此,把他放在殿下身边,老奴以为至少可以压抑殿下的戾气。老奴甚至为他训练了几个家将,将来好与他一同辅佐殿下。”

“这件事,没听闻你报过。”慕容昭眼睛一亮。

“老奴以为,此事要徐徐图之,没做成之前,不想让皇上担忧。”

“这么说来,那个小家丁还是不动的好。”慕容昭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狠意,但很快又消散了。

远在明月宫的石中玉并不知道,她的小命在鬼门关前滚了一遭。本来,皇上是要坚定的让七子保持直男品质,变弯的话,就要以石中玉的血来洗雪的。

“与金氏女联姻的事,你怎么看?”慕容昭把夏世雄当心情垃圾筒,吐完苦水后,心情平静很多,又转而问道。

“皇上圣明,已经决断了,老奴何必多嘴?”

“本来朕想指婚,没想到金敬仕诳了朕下旨,许他女儿自主择婿。哼,这奸滑的家伙是想听风声啊。”慕容昭冷笑,“他想得美,东宫、老七,包括甘国公,哪一个是可以随他摆布的?”

“那皇上,您意属于谁呢?”夏世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