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您要真是心疼我,就让我辞了吧…我是个笨人,嫁到秦家十多年来都没当过家,这会儿突然担了这么重的担子…”孙氏也抽出手绢抹眼角:“我只想着把下人拘得紧些,让他们勤快些,谁知道人人都说我是个恶毒的!下人们愚笨也罢了,连家里人都跟我闹腾,妯娌姑娘少爷们老是要这个、要那个。不如意时就在暗地里说,当日大嫂在世时规矩是怎样怎样的,怎么到我手上就变了样,都觉得我刻薄了大家…”

孙氏这番哭诉是七分做作里夹杂了三分真心,说得秦老夫人也怪心烦的。她知道这是孙氏借着敲打芳苓的机会,要自己向她表态了。

但明知孙氏的用意,指望着她来帮忙管家的秦老夫人也不得不安抚她说:“你只管好好当你的家!谁敢不听你的话,在后头嚼舌根的,真要抓着了你就家法处置。别想那么些有的没有的!”

孙氏应了声是,又撇了芳苓一眼,对秦老夫人说:“老祖宗把家务事交给媳妇,媳妇想着就是累死了也要把家理好的。咱自家院子里的事且不去说,媳妇还得为秦家大大小小的姑娘少爷们打算呢…这不好容易有了个机会,正想跟老祖宗您报喜来着,居然一来就听到…听到…”

她狠狠的剜了芳苓两眼,没有再说下去。当然秦老夫人和芳苓都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秦老夫人心里护着芳苓,把话岔开说:“你刚刚说什么?什么机会?”

“说起来,也是一桩奇事,”孙氏刚才得了老祖宗的准话,知道她肯为自己管家撑腰,心情也好了起来:“我们家的七丫头,竟入了知府太太的眼。由知府太太推荐她到官家闺学上学去了!”

“竟有此事?”

秦老夫人大吃一惊,而芳苓则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跳了起来:“怎么可能!绝对是假的!”

孙氏越发不待见芳苓,训斥道:“长辈说话,你插什么嘴!”

芳苓鼓了鼓嘴巴,还想再说什么,秦老夫人却说:“桂兰,送三姑娘回房去休息!”

这下子芳苓是彻底蔫了,只得垂着头跟在桂兰后头离了上房。

她一路走一路想,三婶娘说的事…会不会是真的?

那个扫把星,凭什么能攀上知府夫人的高枝啊!

正文 第二十三章:心思

同一时间,陆府。

纵使心中对秦家上下人等没有半点好感,芳菲也绝对不会表现在脸上。尤其在何氏面前,她更是不会流露出对秦家的任何不满。

很多事情,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石婆子往常几乎没和这位七小姐接触过,正儿八经的面对面说话更是头一遭。

在秦家,大多数人们对芳菲根本没什么太深刻的印象。也就是最近一段时间,才有人谈论起芳菲的事情。先是说她突然开了窍,懂得去讨老祖宗的欢心;出了事后,下人们又热衷于谈论她的身世,想知道这被称为“扫把星”的七小姐是怎样的克父克母克全家还克了自己的丫鬟…

但是对于芳菲本人的模样、性情、脾气,并没有人会去关注。一般在秦家说起来,公认最漂亮的小姐当然是三小姐芳苓;最和气的是五小姐芳芷;最淘气的是六小姐芳芝…说起七小姐,大家的感觉就是——是个没脾气的木头人。

但石婆子看着眼前的七小姐,觉得大家可能都看走了眼。她可不像个木头人儿,眼神里就透着股精灵劲呢。

“七小姐,三夫人让我给您捎话,就说家里都惦记着您呢。您身体好些了?”

石婆子恭敬地向芳菲问好。

芳菲微笑回应:“好多了,全赖陆家伯伯伯母的照顾。家里长辈和姐妹们都还好吧?”

“都好都好。”

芳菲又跟石婆子寒暄了几句,石婆子把家里带来的礼盒包袱都让芳菲看了。芳菲看见这些东西,越发动疑。

这时坐在客厅另一边的何氏对芳菲说:“你家里大人让这位大娘过来,一来是给你送两件冬衣和些吃食,二来是想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唉,伯母真舍不得你!”

何氏这话自是出于真心。她只生养了陆寒一个,芳菲来了以后,她是真的拿芳菲当亲女儿待的。

“伯母!”

芳菲听到何氏这话,本来挂着淡淡笑容的小脸上顿时露出难过的表情。她几步走到何氏身边,竟身子一软俯倒在何氏膝上,声音里带着哭意:“芳菲自小没了母亲,自从来了伯母身边,虽然只有几日光景,也觉得自己像是有了亲娘疼爱一般…伯母,芳菲也不舍得你啊!”

她一边抱着何氏的膝头微微颤抖,一边努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背诵星爷的名言:“其实,我是一个演员…我是一个演员…”

何氏不疑有他,被芳菲依恋的态度深深打动,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好孩子,好孩子…”

石婆子站在一边十分尴尬。这…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芳菲做出强忍伤心的样子,对石婆子说:“大娘,芳菲也很想念家中各位长辈。只是…请代我向伯祖母和三婶娘禀报,说是且再容我在陆伯母这儿住上一段时日,好好陪陪陆伯母,行吗?”

看到这种情况,石婆子能说什么,当然连连点头答应一定把话带到。至于芳菲的归期,就被耽搁了下来。

芳菲做戏做到十分,又一一问候家中众人的情况,仿佛并不知道家里长辈先前对她的厌恶,都把她当成扫把星。

打发走了石婆子,芳菲又与陆氏夫妇和陆寒一起吃了晚饭,才回自己屋子休息。

哼…秦家的人,消息倒是很灵通嘛…

芳菲揉了揉太阳穴,微微有些疲倦。

秦家的人要是再三要求她回去,她是不得不回去的。毕竟她是秦家的女儿,没有长住陆家的道理。就算陆家算是她未来夫家,在未过门前她也没理由长久留下来——虽然芳菲敢肯定,秦家大老爷使计把她送出秦家,是存了让她一直在陆家待到出嫁的心。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眼下秦家人知道她跟权贵家眷有了来往,自然就生了别的心思。

这娘家,她不得不回去。但什么时候回去,可不一定由他们秦家人说了算。刚才特意在何氏面前造作一番拖延时间,就是这个缘故。

她必须保证自己回到秦家以后的生活,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受人冷眼,被人践踏。而要做到这一点,她就必须要让秦家的人们明白她的存在价值才行…看来,她得花点心思在闺学里那些千金小姐们身上了。

只有真正打进了她们的圈子,她才有了在秦家立身的本钱。当然,仅仅这样是不够的,她还需要些钱财傍身…但那也是急不来的事,慢慢再说吧。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跟陆家人说过秦家长辈薄待她的事。说了,也许能让他们多疼惜自己一些,但那又何必呢?

她愿意在世人面前维持一个温和的形象,最好是稍微厚道得有点小糊涂,不能聪明到咄咄逼人。无论是陆氏夫妇、知府夫人、惠如和洁雅姐妹俩…她都不会向他们表露出太多真性情。

她太明白,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只有她才能真正能保护好自己。

或许…那个让自己叫她哥哥的男孩子,是唯一见过她真情流露的人。

他现在,应该安全抵达安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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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婆子回到秦家,马上就被秦老夫人召到屋里来。

当秦老夫人和孙氏听了石婆子转述她在陆家见到芳菲的种种情况后,沉默了一小会。秦老夫人先让石婆子退下,对孙氏说:“你真想把七丫头接回来?”

“老祖宗,七丫头进了官家闺学,这里头的利害,您可比我清楚啊!”

孙氏看秦老夫人对于芳菲这事还很犹豫,禁不住有点急了。刚刚不是才跟她说了把七丫头接回来的好处嘛,老祖宗这么精干的一个人,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

孙氏娘家弟弟上月生了个小子。忙着接管家务的孙氏,直到前天才抽出时间回娘家去看看小侄儿,顺便跟她那几个嫂子弟妹聚一聚。

秦家除了芳菲死去的父亲是秀才之外,其他人都是白身。在这一点上孙家却强得多,孙氏的几个兄弟全是秀才,二弟还在在衙门当小吏。正因孙家家世良好,孙氏在秦家的底气也足,只为自己不是长媳才一直低调做人罢了。

她看望了小侄子后,娘家人留她用饭,在席间便听二弟媳说起了芳菲的事情——她八岁的女儿孙宜贞也好不容易转托了无数关系进了这官家闺学,今年才入的学。

当时她几个嫂子弟媳都羡慕得不得了。二弟媳说:“哎呀,你们家这位七小姐一定极为出众,不然怎么就那么招知府夫人喜欢呢?我听我家姑娘上学回来说,知府的千金龚小姐,和她表妹孟小姐,对你家七小姐好得不得了,日日拉她在身边坐着的。我跟宜贞说了,咱和七小姐也是亲戚,让她过去陪七小姐坐坐,她老是害羞…姑奶奶,我还想改天请你家七小姐来家里坐坐,和宜贞私下熟悉熟悉,在闺学里也有个照应…”

那边二弟媳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这边厢孙氏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别人还在问她:“这么说来,姑奶奶你家芳英也到了该识字的年纪了,是不是…”

外人并不清楚芳菲被变相赶出秦家的事,以为芳菲进了闺学,便也有可能提携其他姐妹入学。

孙氏当然不会露出口风,按捺下心中惊诧,故意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说:“芳英身子弱,家里老祖宗说让她养好了身子再去。”她没把话说死,以后不管芳英能不能借光进闺学,她都有个说法。

一回到秦家,孙氏马上就谋划开了。为求稳妥,她又特意让人去打探一番,确定芳菲真的进了闺学,她便想着要把芳菲接回秦家来。

孙氏的想法,秦老夫人并非不能理解。恰恰相反,她掌管了内宅几十年家务,和城里大大小小的财主商户人家都有来往,当然明白其中的好处。

芳菲这一辈人,除了已经隔房出嫁的大小姐芳蕊、二小姐芳菡,其他从三小姐芳苓以下的十几个女孩儿,都还没议亲。要是能傍上芳菲的关系,去闺学里读读书,那说亲的时候秦家女孩儿底气就足了。

从官家闺学里出来的女孩儿,当然在妇容妇德妇功这些方面比别人强——最起码世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谁不想娶个有教养的媳妇呢?退一步说,就算挤不进闺学,能跟着芳菲和官家千金们交往,也多了在外头露面的机会,很有可能被哪家的太太看上便叫人来说亲了。

再退一步,即使进不了闺学、结交不了官家小姐、也没被官太太看中…只要他日芳菲能进入这个交际圈子,认识一些官宦人家。就能帮着把这些姐妹给“推销”出去。

孙氏可是有女儿的人,自然想给女儿说门好亲事,自己也享享女婿的福。

这些,秦老夫人都明白…她只是放不下心结,生怕芳菲真是扫把星,把她找回来会克了自己和家人…

“让我再想想吧。”

秦老夫人疲倦的闭上了眼睛。孙氏不甘的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好容易忍住了,只在心中暗暗腹诽。

这个老糊涂!

正文 第二十四章:先生

“姑娘,今天可比往日冷得多了。穿这件织锦棉褂子好不好?”

春雨把新挑出来的冬衣拿到芳菲面前,芳菲伸手捻了捻衣裳的厚薄,便点头同意。

“行,就穿这个吧。”

芳菲对于穿戴并不太讲究,只要得体舒适就行。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穿冬衣的时候了…日子过得真快啊,她到闺学上课已经一个月了。

人际关系且不去说它,单单这些课程,就已经足以让芳菲费尽心力了。虽说在闺学上课的都是些十来岁的小女孩子,对于芳菲而言那些课程可比她在大学里学的都要难——她上辈子哪拿过针线啊!凭着这身体原主的模糊记忆,芳菲私底下摸索了很久,才勉强掌握了些针线功夫,没有在刺绣课上露怯。其他的抚琴、书画等课程,也都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惠如和洁雅也没想到,这个人品出众的小妹妹居然会在这些方面表现平平。芳菲明知自己的水平还敢去闺学,自然也是想好了说辞的。她把自己凄凉的身世一说,又说自己从小病弱,日子都在病榻上度过,根本就没学过这些东西。

二人越发觉得她惹人怜惜,反过来安慰她说女孩儿只要品德好,其他的东西都属次要,略略学一些就行了。

春雨伺候芳菲穿戴整齐,又把一个暖得恰到好处的小手炉套好套子送到芳菲怀里。

芳菲先到何氏房里请了安,陪何氏用了早饭,才带上春雨往闺学里去了。

这官家闺学设在阳城府衙附近的一处幽静院子里,也是官家产业,环境清雅。

果然今儿天气一变,大家就都穿上了夹棉的冬衣。一大群家境良好的女孩子待在一起,彼此间自然会有争妍斗艳的心思。所以一到这换冬衣的时节,更是人人都迫不及待的穿着新装来上学了。

一屋子的红锦、紫缎、金绣…花团锦簇,直要把人的眼睛给耀花了。

芳菲身上还有李氏的孝,就理直气壮的穿着素色衣裳。

照惯例,女孩们在上课前总要说说话,聊聊天。今天大家穿戴一新,话题当然就一直围绕在她们的新衣上头了。

“秦妹妹,你的衣裳怎么都没绣花?也太简陋了吧。”

说这话的姑娘叫邵棋瑛,今年十二岁。在闺学里,除了知府千金龚惠如之外,就数她家世好。邵家是阳城本地望族,读书人不少,邵棋瑛的亲伯父在京城都察院任御史,和惠如的父亲龚知府是平级。

所以往日在学里,邵棋瑛也是大家恭维奉承的对象。加上她本身姿容不错,家里又宠爱,便养成了傲慢骄矜的脾气。对于家世稍微差些的同窗,根本看都不看一眼。

自从芳菲入学,她就看芳菲不顺眼。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居然也混进闺学里,和自己成了同窗,这是她这种自命高贵的人难以接受的事情。所以她总是时不时要刺芳菲几句,明里暗里嘲讽芳菲根本不配来闺学读书。

芳菲就算说不上宰相肚里能撑船,也不会把这种小女孩的意气之举放在心上,根本不予理会。倒是惠如为芳菲抱不平,还时常把邵棋瑛的话顶了回去,由是邵棋瑛对芳菲更加记恨在心。今天邵棋瑛见惠如和洁雅还没来到,芳菲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温习功课,便带着几个小姐妹过来找芳菲的麻烦。

芳菲听到邵棋瑛这么说,微微一笑抬起头看她:“邵姐姐,我穿什么衣裳,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你…”邵棋瑛没想到芳菲会来这么一句。平时芳菲不搭理她,她还以为芳菲怕了她。

“我是看你可怜,才过来问问!”邵棋瑛哼了一声,轻蔑的看着芳菲的衣裳:“穿这么寡淡粗陋的衣裳,也好意思来和我们坐在一块!”其实芳菲的衣裳只是颜色素净些,也没她说得那么夸张。

芳菲笑意更浓:“原来邵姐姐来学里,不是识字读书,却是来展示你的漂亮衣裳的?”

邵棋瑛气结,她哪受过这种挤兑。“秦芳菲,你别以为混进了闺学就成了大家闺秀了,谁不知道你家里个个都是白身!”

这话说得就重了,伤的可不是芳菲一个。要知道这官家闺学,虽然大部分的女学生都是官家小姐,但也有个别是官员家里的亲眷女儿,并非人人的父叔都是当官的。其他几个和芳菲家世差不多的女孩子,听到邵棋瑛的话,脸上也露出不满的表情,只是碍于邵棋瑛一贯的气势,不敢过来顶她。

芳菲实在不想跟一个小女孩斗嘴。就算斗赢了,也没什么意思。她扭头不去理邵棋瑛,继续拿起书本看着。

邵棋瑛得不到芳菲的回应,更是生气,怒气冲冲的一把将芳菲手上的书本抢了过去:“我在跟你说话呢,你听见了没有?”

芳菲叹了口气,她不想惹麻烦,偏偏麻烦要来惹她。“听见了,我家人确实都是白身。这有什么问题吗,邵姐姐?”

被芳菲一反问,邵棋瑛还真是难以回答这句话。虽然这是官家办的闺学,当初创办的宗旨只说这是为了给一些家世清白的女孩子读书,没有规定学生必须要是官宦人家出身。芳菲这么大大方方的回应邵棋瑛的挑衅,让想看到芳菲羞愤表情的邵棋瑛大失所望。

“没问题了?可以把书还给我吗?”

芳菲伸出手来,示意邵棋瑛还书。邵棋瑛还想说什么,她身边的女孩子低声说:“湛先生来了!”

邵棋瑛一慌,把书往芳菲身上一丢,匆匆回她自己的座位去了。

一个身材修长、鹅蛋脸儿的蓝衣女子走进屋子,寒潭秋水般的双眼往众人身上一扫,屋里众人便全安静了下来。

这三十多岁的蓝衣女子,就是教她们识字的湛先生。闺学里的学生全是女孩,来教书的先生当然也是女子,每家闺学都是如此。

但这位湛先生,身份却很特别——原因无他,她的出身极为高贵,本来不该抛头露面到闺学里教书的。

其他来闺学教书的女先生,当然都是良家妇人。可这位湛先生,娘家是阳城本地的百年望族。就连邵棋瑛他们邵家,跟湛家这种大家族比起来,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邵家在朝中有一位御史大夫,而湛家从三代前起,就是朝中重臣。百年来,湛家出过无数举人、进士、翰林,还曾出过一位状元公。

湛先生的祖父,甚至当过内阁大学士,位极人臣。湛先生家学渊博,从小就以才学名动四方。可惜丈夫早逝,膝下又没有一儿半女,所以便一直在娘家寡居度日。

龚知府恰好是湛先生祖父的学生,和湛家有点交情。湛先生到官家闺学教书,是卖了龚知府的面子。不过她寡居无聊,也正想做点事情解闷。教年轻女孩子们读书识字,这事很对她的脾胃,她也就应承了下来。

湛先生在闺学里深有威信,女孩子们对她都是既敬又畏。有她在场,没人敢再窃窃私语。

湛先生也不说话,就站在书案前环视众人,最后把眼光落在埋头读书的芳菲身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看不出这个女孩子,倒有点宠辱不惊的模样…再看看芳菲那身在一屋锦绣中显得格外朴素的衣裳,湛先生的表情更和煦了。

湛先生今天来得比往日早,还没进屋就听见女孩子们在里头吵闹。她没急着进去,站在外头听了一会,想看看这些平时在她面前装得很乖的女孩子们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听到芳菲从容应对邵棋瑛的欺凌,不由得对芳菲隐隐生出一丝好感来。

这时惠如和洁雅等几个晚到的女孩子也进了屋,看见湛先生已经来了,吓得赶紧回到自己位子上,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好了,人都到齐了。开始读书吧,你们先把昨天临摹的字拿出来给我看一看。”

众人乖乖照办,把书法摊开放在桌子上。湛先生一路走来,每看到一张书法就闲闲点评几句。

“太滞重了,你这是写字还是捣杵?”

被她点到名的女孩子羞愧得把头重重的低了下去。

看到另一张,湛先生又皱起了眉头:“笔画幼细,这些字都是只有骨头没有肉的。再练十张!”那女孩子忙点头应是,赶紧磨墨准备重写。

湛先生看一张批一张,不一会几乎就把这些女学生们点评了个遍。看见一屋子垂下的脑袋,湛先生冷冷的说了一句:“你们都把心思花在穿戴上头了,哪还能写出好字来!”

这一批评,大家便知道她们刚刚讨论新衣的话都让湛先生听去了。邵棋瑛更是坐立不安。

这时湛先生已走到芳菲面前。她拿起芳菲临摹的书法习作看了一眼,芳菲心中暗叹一口气,做好了被批评的准备。她已经尽力了…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写上几十张大字。只是她底子太普通,现在写出来的字也只是勉强能见人罢了。

谁知素来严厉的湛先生,却淡淡的说了句:“比前日写的那些进步不少,还算用功。”

咦?她没听错吧,湛先生在表扬自己?

正文 第二十五章:梅园

闺学也不是日日上课,除了年节之外,每上十天便有一日休息。学生们要是家里有事,或是身体不适,也可请假在家。毕竟让这些女孩子来闺学上学,只是为了学好妇德妇工,无须像男子学堂那样严格刻苦。

一般到了休息的日子,芳菲都是在陆家待着陪何氏说话,或是在书房练字。

“芳菲妹妹,你的字越发好了。”

书房里,芳菲和陆寒分坐在书案两边练字。侍墨和春雨一个帮着磨墨,一个斟茶递水,小小书房倒也有几分热闹劲。

陆寒的学堂也是十日一休,这天也是他的休息日。

芳菲听了陆寒的称赞,羞愧摇头:“陆哥哥谬赞了。我写的字是怎样的,我自己还不清楚?”

她虽然得了湛先生的表扬,却没被冲昏头脑,以为自己的字真的有多好。充其量,只是比原来写得端正些、整齐些罢了。至于笔锋笔意,真是提都不好意思提。

“陆哥哥,你写的才是好字呢。”

芳菲停下笔,走到陆寒面前看他刚刚完成的一篇大字,写的是李白的一首《冬歌》:“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裁缝寄远道,几日到临洮。”笔酣墨饱,颇有气势。

别看陆寒年纪不大,一笔书法确真是不错。芳菲见过他写的楷书、行草,各有长处,虽是比不上字帖上的名家,但已算难得。

在陆家这些日子,陆寒对芳菲多有照顾。有时何氏想不到的,陆寒也能替芳菲想到。

比如芳菲去闺学要用的笔墨,何氏给芳菲准备了一整套文房四宝。陆寒却跟何氏说,母亲你替妹妹准备的这些雪纸好是好,可听说现在女孩儿家写字都爱用染了水红草汁子的雅笺,是不是也该给妹妹买一些?

后来他索性自己去外头给芳菲买了一整摞上好的雅笺。芳菲到闺学后发现,果然这些闺秀们练字时是用雪纸,一旦上交诗词习作时,都是用的雅笺。陆寒给她备下的雅笺,很快便派上了用场。

陆寒还在很多生活的小细节上照料芳菲,芳菲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有时她还感叹,自己是因为成人灵魂小童身子,才显得早熟一些,可是陆寒却是真的早慧少年。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不是一个十岁男童能够做到的…

而且芳菲还惊奇的发现,陆寒的功课看似平庸,其实他极为聪明。一篇数百字的文章,他只要看过两次就能倒背如流。学堂里布置下来的文章功课,他只要略一思索,便可提笔成文。

如是观察几天后,芳菲明白过来。陆寒对于四书五经八股文,不是不懂,而是懒得在这上头花费时间。他宁可草草的把学堂里的功课赶完,剩下的时间就全是拿来看陆月名眼中的“闲书”——诗词、话本、医书等等。当然有陆月名的管制在,陆寒不能明目张胆的看这些书,他居然偷偷把四书五经的封皮拆了下来,装订在“闲书”的外头。

芳菲无意间发现了陆寒的这个“秘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感觉真是太熟悉了——她以前教过的那些调皮学生,不少人也是用了这一“绝招”,以便在课堂上看课外书。想不到在这儿又遇上一个!

陆寒见此事被芳菲撞破,忙不迭请她帮忙“保守秘密”。对于芳菲而言,她不认为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看看杂书是什么坏事,便答应他不会告诉别人。陆寒看芳菲答应得这么爽快,心中欢喜,对芳菲隐生知己之感。

芳菲也问过他:“陆哥哥,你为何这么讨厌正经功课?”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陆寒这个问题。他爹陆月名只会教训他不务正业,却没想过问问他的真实想法。

他想了想,便对芳菲说:“我并非讨厌正经功课,只是…太无趣了些。小时候开蒙背《三字经》,别的孩子要背好几天,我半天就背完了。剩下的时间,就是坐在那儿看人家背…我忽然想,背《三字经》是为了什么呢?”

听到陆寒这么说,芳菲略略思索一番,便恍然大悟。

换了别人,也许听不懂陆寒在纠结什么。上辈子专门教书育人的芳菲,却很能明白他的心理——这是许多早慧的孩子都会遇到的问题。因为一开始学得太容易,学习对他们而言,便丧失了吸引力。

别的孩子通过努力读书攻克难关,获得了心理上的满足。可是对于陆寒来说,这根本算不上难关…得到的太过容易,反而就感到了无趣。

所以他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让他觉得更有意思的医学上。

芳菲想,放在她的时代,陆寒的问题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喜欢什么学科就读什么学科,行行都能出状元。可在现在,就是个大问题——在这世上读书人只有一条成功的道路,就是学好八股文,在科场上取得功名,然后封官荫子…

“姑娘,你歇歇吧,仔细手冷。”

春雨给书房屋角里的小火炉添了一把苏合香,又给芳菲和陆寒各送上一盏热茶。

自从她打小依赖着的小姐姐春喜遇害后,春雨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主动担起了以前春喜做的很多工作,侍奉芳菲也更加周到了。

芳菲接过茶盏喝了一口,说:“好,今儿就写到这吧。”

陆寒也道:“今年的初雪下得真早。这么快就冷得要穿厚棉袄,虽然没到‘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的境地,也差不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