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这一点就很可取了。

“子昌啊。这一年你在司经局里做得还不错。”

靳阁老的夸奖让陆寒十分汗颜。他很诚恳地说:“阁老谬赞了,子昌有过无功,还得向阁老请罪,辜负了阁老的期望。”

去年靳阁老曾对他说,希望他能在司经局里做出一些成绩,但他还差点捅了个大篓子出来呢。

“不要自谦。你已经做得不错了。”

靳阁老说的是实话。

陆寒在司经局查书库查出大缺漏的事情,是瞒不了人的。其实从陆寒的上任、再上任起,司经局就开始偷着卖书了,上头的大人们也有耳闻,不然萧卓也不会跟陆寒提库存这一回事。

只是宫变之后,政务堆积如山,对于这么个小衙门,大佬们没放在心上。

得知陆寒查出司经局的书库库存缺漏之后,他们也只是在观望着,看看陆寒会怎么做。

要么欺瞒下去,要么直接捅上来?

这两种都不是好法子。

陆寒却还处理得可圈可点。

他暗地里召开了司经局部员的会议,搞通了他们的思想,让他们无论如何要把自己拿到的赃款吐出来。

再然后,他趁着每年秋季司经局往全国搜书拾遗的机会,按着原来的书单慢慢搜集,用这些部员吐出的赃款——他自己还倒贴了一部分,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把这些旧书补回了三分之二。

当然,一些善本是没法找回来了,但是好歹书册上有的书弄回了大半。这么一来,即使追查起来,也不至于出太大的漏洞。

如果陆寒光是做了这一件事,也不至于让大佬们高看他。给司经局的前任擦屁股,这是小事,体现不出什么水平。

但接下来,陆寒就司经局的书籍管理,接连上了三四道奏折。

这些折子,首先要递到内阁的。

靳阁老,还有王阁老看了,都对陆寒提出的新的书籍管理方案很感兴趣。尤其是曾经在司经局做过一任洗马的王阁老,更觉得这小后生思维缜密,又有创新,是个管理上的人才啊。

他们不知道,这套新颖复杂的方案可不是陆寒一个人完成的,里头也有芳菲的心血呢。

芳菲以前曾在大学里勤工俭学,当过两年的图书馆管理员,还曾自学过图书馆管理学——要多巧有多巧,她那资料库里还真有一两部图书馆管理学的相关资料…

陆寒跟她提了一句要改革司经局那混乱的图书管理,她便把自己的资料选择性地写出来给陆寒参考。

陆寒大为咋舌,这些东西娘子是怎么想得出来的?

不过里头很多跟司经局的具体情况也不太相合,所以陆寒也不能够直接照搬过去。他熬了几个通宵,在芳菲的资料的基础上进行了很多改良,写出了一套可行的方案给上头送了过去。

“你的折子写得很好啊。”靳阁老微微笑道:“王阁老说了,他要让翰林院和国子监那两个头儿也来看一看这几份折子,让他们翰林院、国子监也照这么管书。以前那样放书,是太不方便了难为你想得周到。”

在靳阁老看来,窥一斑而知全豹。陆寒大概是司经局历年来最认真细致的洗马官了,从来这官位都是被视为攒资历的跳板,而只有陆寒,真的在这位子上做出了成绩来。

王阁老对陆寒推崇备至,同时也感叹说:“想到老朽当年,也曾任司经局洗马,却没有陆子昌这份细致和专心…吾不如陆子昌远矣”

站在文官之巅的王阁老对陆寒如此盛赞,可见陆寒留给两位阁老的印象实在不错。

王阁老还对靳阁老说:“这样的人才,留在司经局可惜了”

靳阁老也深以为然。

“子昌啊,过了年,就是京察。”

这点陆寒是听说了的,连忙应了一声“卑职知道”。

靳阁老接着往下说:“京察,是要察京官的作为。你好好干,过了年,老夫相信你在京察过后…会更好的。”

靳阁老这么说,意图指向已经很明显了。

虽然陆寒对于高官厚禄并不渴望,但是工作被人肯定,还是万分开心的。他强压住心头的喜意,心想着快些回去和妻子分享这一喜讯。

靳阁老的话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二月京察过后,人事变动频繁。

这其中引起人们侧目的,是詹事府司经局洗马陆寒的调职。

正文 第二百三十章:碧荷

第二百三十章:碧荷

詹事府司经局洗马陆寒,兴安元年进士,二甲传胪。

兴安元年秋,赴西南道鹿城任鹿城府学学政,从五品。为当科进士中品秩最高的人之一。

次年,振兴鹿城府学。于颐王作乱中,保全府学学子,数百学子无一人在动乱中受伤离散。

是年秋闱,鹿城生员赴省城乡试,多有中举,中举者人数甚至多于过去十年鹿城乡试中举的总和。

随之西南道科举泄题案发,陆寒被告发参与泄题。与西南道提学、教谕等数人一道被押送京城受审,结果却是他被判无罪,当堂释放。

陆寒随即被任命为詹事府司经局洗马,立刻上任。

兴安四年,陆寒不过才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官员,在司经局里也仅仅待了一年。

但二月的京察过后,他却被内阁首辅靳录,次辅王恽一道举荐,又经皇帝御笔朱批,任命为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品秩也从原来的从五品,上调了半级。

是的,兴安四年的春天,陆寒正式成为五品官员。

从此以后,他也有资格参加朝议了。

这一道任命夹杂在京察后无数的人事任命中,依然被眼尖的人发掘了出来。

消息一经传播开来,众皆哗然。

六部之中,吏部因掌管天下官吏的考评任用,向来被视为要害部门。

陆寒居然能从詹事府飞跃到吏部,这到底是为什么?

有人不屑:“陆郎中?倒是适合他了,他家不是开什么药铺的么?嘿嘿。”

尽管朝廷官员中的“郎中”官职和民间的“郎中大夫”毫不相干,但依然有人拿这来打趣陆寒。

也有人恶毒地说:“什么陆郎中?陆郎君倒是真的”

“郎君”也可指俊美无铸的美少年,这显然是攻击陆寒是通过谄媚今上而得到的升迁。

因此也有那些积年难以升迁,或是在京察中被查出问题贬官的人嫉恨陆寒,甚至有人说要让群臣孤立陆寒,与他断绝来往。

不过更有人立刻向陆寒示好,说要置办酒席替他庆祝,被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推掉。

总之纷纷扰扰,说什么的都有,而关于他的流言自然又被人重新提起…

这个时候,后知后觉的芳菲,才终于在惠如的口中听到了这些怪话。

她可算明白,那些女人为什么用那么诡异的眼神看着自己了。

惠如是不晓得朱毓昇与芳菲之间曾有过的那一段纠葛的,她只是单纯地为陆寒和芳菲抱不平:“这些人的嘴巴怎么这样坏,把你相公说成那个样子…”

芳菲只是苦笑。

这种事该怎么去澄清?难道为了证明陆寒取向正常,并非龙阳,而让他去纳一堆的姬妾,或是流连于秦楼楚馆?

算了吧。到了这一步,指不定人家还以为陆寒欲盖弥彰呢。

套一句俗话说,这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呃,好吧,话是难听,但是话糙理不糙啊,就是这个意思。

芳菲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好吧,现在没人会给陆寒送什么妾室歌姬了,也不会有人说自己是妒妇容不下人了,可是陆寒的形象也被毁得够呛。

罢了

重塑形象这种如此艰巨的工程,还是徐徐图之吧,日后再说…

芳菲强打起精神,谢过惠如前来告知的好意,把惠如劝回去了。

她是打死都不敢跟陆寒说这事的。

哪个男人受得了别人这么说自己啊?陆寒再豁达,也是个男人,而且他也有大男人的一面。要是被他知道外头人这么乱说,还指不定怎么生气呢,挂冠而去都是有可能的。

唉,拖着先吧。

也不是什么清者自清的问题,而是这种事基本上就没有什么解决的好法子。要不怎么说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呢?

流言的杀伤力是很大的,而且很难消除。对待这种事情的唯一方法,在芳菲看来,就是装鸵鸟,把头塞到沙子里,假装没这事…说不定忍忍也就过去了,新闻总是有降温的时候嘛。

陆寒办通了交接手续,到吏部领了官员的宝牒文书,随即便到新部门去上班了。

比起悠闲得每天都像在度假的司经局,吏部文选清吏司简直忙得如同集市一般…虽然这比方打得不太对劲,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

每天有无数的官员来此讯问,要处理的文书堆积如山。尽管不是他一个人在干,但是作为从未接触过具体的行政工作,现在却马上要领导别人做行政工作的吏部新人,陆寒感觉压力很大。

而且还有一件事情,是连芳菲都替他难受的。

那就是每天的早朝。

陆寒升了五品,有资格上朝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本来大明的皇帝并不算太勤政。起码在太祖太宗之后,明代的皇帝们就基本上是三天一早朝,有一任皇帝在他在位的六年间,居然从未早朝,每日直捱到“春宵苦短日高起”才开始新的一天。

但朱毓昇上位后,二话不说就恢复了被中断了许多年的早朝制度。这一度让一些以“致君尧舜”为奋斗目标的老臣们激动得眼泪哗哗的,明君啊,中兴之主啊

殊不知朱毓昇是对缠绵后宫根本没兴趣,他本质上就是一个工作狂…作为大明开国以来首个以御书房为长久居所的皇帝,他对于早起毫无压力,只是苦了下头这一干臣子们。

大明祖制,朝会时大臣需要在寅时——也就是后世的凌晨五点就进宫,等候皇帝接见。

芳菲得知陆寒每天要这么早赶到宫里去,不知道把那开国的太祖腹诽了多少遍。简直是脑抽了才会制定出这么变态的时间表要是住得远点,交通不那么方便,那真是得半夜起身了。

芳菲此时已经怀了七个月的身孕。陆寒怕自己起床吵她,索性搬到书房里去住了。芳菲要让小双等几个去服侍他,在书房外间上夜伺候,陆寒却没同意,只让两个小厮儿去服侍。

呃…芳菲当时脸上表情一僵。

好吧,外人知道陆郎中居然不要丫鬟近身伺候,只要清俊的小厮儿们陪夜,那不是更坐实了传言?

因此这一回芳菲格外坚持,一定要给他安排丫鬟。

芳菲把小双、榴红和新买的一个小丫头叫欣荣的,都安到了书房里服侍。陆寒很少见娘子对他用下人的事这么坚持,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不过想着可能是孕妇情绪波动特别大,也就没再反驳。

小双和榴红这两个,常常被芳菲指去服侍陆寒,都是再老实不过的,没起过那等勾搭男主人的心思。新来的欣荣还小呢,才十岁不到,只能干点杂活,根本不可能和陆寒有什么瓜葛。

芳菲安排好了人手,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人家外头既然有这种传言,他们在府里越发要谨慎,别落人口实才是。

虽然已经快到三月了,但早晨起来,依然能感觉到丝丝的凉意。

芳菲如常在日出时醒来。

她闻到空气中比往日更清冷的气息,以手支撑坐起身来。碧荷早早便侍立在床前,见芳菲醒了,连忙递上一盅温热的茶水。

这是芳菲的习惯,先喝一口热茶缓缓神再下地。

“晓书跟着老爷出门了吧?”

芳菲呷了一口热茶,慢慢有了点精神,忙先问起陆寒的事情。

“出门了。奴婢早起时开了箱笼,把那件夹棉蓝缎袍子给书房那边送了过去…今儿又冷起来了,怕老爷那边衣裳不够厚实。”

“嗯,这是倒春寒。时不时冷上一阵子…还是你细心。”

芳菲眯起眼赞了碧荷一句,碧荷突然有些不安,低下头不敢看芳菲的眼睛。

芳菲想起昨夜陆寒跟她提过的事情,看着碧荷现在的反应,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和平时一样,掀开被子下地梳洗一番。碧青捧着装了大半盆暖水的铜盆站在一边,由碧桃给芳菲拧热巾子擦脸。

芳菲慢慢洗了脸,又接过碧荷手里的青盐和清水净了口,才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打开她那一堆小瓷瓶,往脸上扑一些自制的花露和香膏。

“碧荷,过来给我梳头啊。”

她眼角看见碧荷有些走神地站在那儿,不由得带着笑意催了一声。

这孩子沉不住气了啊。

“哦是”

碧荷慌慌张张地走过来,拿起桃木梳子给芳菲通头。

碧青碧桃纳闷地看着她们的“大姐”,平时最伶俐不过的碧荷怎么今天有些怪怪的?

“夫人今天想梳什么头?”

芳菲随意拨弄着首饰盒里常用的几把金钗银篦,看了看镜子说:“今儿又不出门,想来也没什么外客。还是梳个家常的小圆髻就好了。”

碧荷强迫自己定下心来,眼观鼻鼻观心,专注而飞快地舞动着双手,不多时便给芳菲梳了个油光水滑的小圆髻。

她又征询了芳菲的意见,插了一把银梳和一根玉钗上头,显得简单又得体。

“真是好手艺呢…以后我怕也难找到像你梳头这么好的丫头了。”芳菲笑了笑,见碧青碧桃走到外间去准备早餐了,屋里只剩她们主仆二人,便说了一句——

“昨儿晚上,老爷和我提到你了。”

碧荷手里的梳子差点没拿住,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正文 第两百三十一章:考验

第两百三十一章:考验

芳菲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天气真好”,碧荷浑身的汗毛却在一瞬间炸了起来。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怦怦直跳。

老爷…是因为那件事吧…

碧荷的脸渐渐泛起了红晕。

芳菲却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看着她眼前的镜子里反映出的碧荷的俏脸,叹息道:“哎呀,一转眼,你就长成个大姑娘了。碧荷,你跟着我也有五年了吧?”

“是的,夫人。”

碧荷心里乱糟糟的,一句话也不敢乱说。

时间过得真快。芳菲一时间想起那句“流光容易把人抛”,心里略略有些感伤。

五年前,阳城大地震。

她在人市里买丫鬟,先是买了碧青和碧桃,然后才看到了碧荷。

那时的碧荷不过才十三四岁,脸儿圆圆的带着些婴儿肥,正是豆蔻梢头二月初,少女最甜美的时刻。

只是那时的她,和人市里所有待价而沽的女孩儿们一样,脸上尽是凄苦的神色。

要不是遇到了芳菲,涉世未深的碧荷,也许真会被拐到青楼里去。这些年来,每当想起自己险些落入火坑,碧荷就会不自觉地冒出一身冷汗。

是芳菲救了她,把她带回了秦家。

“夫人是奴婢的恩人,对奴婢恩同再造,奴婢不敢有片刻忘记。”

碧荷这话确实是出于肺腑,并无半点花假。

那年地震前,她父亲就因一场伤寒离开了人世,只留下她和母亲、妹妹相依为命。她们赖以栖身的祖屋,又在地震中坍塌了,紧接着母亲又生了重病…

她看着废墟里虚弱呻吟着的母亲,含着手指嚷饿的妹妹,一狠心就转身去了人市。

因为卖到了芳菲家里,这些年她过得可是不坏,甚至比在自己家时还要好。吃得饱,穿得好,攒下来的月钱送回家里,让母亲和妹妹能够维持温饱的生活,这还有什么可求的?

如今她母亲身子比以前好多了,妹妹也健健康康地长成了一个活泼开朗的少女,跟着母亲在家学针线。这种日子,一般人家还比不上呢

碧荷一向很惜福,十分满足于现在的生活,甚至忘记了她是签的是十五年的活契——她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家再到外头讨生活。

在这里,她是夫人器重的左膀右臂,济世堂的账目就由涂七和她两个人协助账房先生在管着。她为什么要走?

碧荷的心里,只有一件事是难以释怀的…

那就是夫人从去年年底就开始跟她说,要给她配人。

一般说来,丫鬟们到了十七八岁,主人都会将她放出去嫁人。像春雨那个时候嫁得晚,是因为芳菲和陆寒一直没能顺利成亲,拖着拖着就耽误了——幸好涂七一直痴心不改地在等着她,芳菲为了这个,对涂七确是另眼相看的。

对感情坚贞的男人,把家事托付到他手上,还是很可靠的。

可是芳菲只提过要给她配人,却没说过要把她许配给谁。

碧荷和陆砚早就两情相悦,虽然没对彼此说过什么“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种浪漫的誓言,可心底早就认定对方是自己终身的伴侣了。

夫人要把碧荷许人的传言一出来,陆砚就着了急。他让碧荷去对芳菲说他们之间的事,碧荷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背主私通,这种事我怎么对夫人开口?难道你让我对夫人说,我要嫁给你…”

“这有什么不行的”

陆砚理所当然地说:“你本来就要嫁给我的呀。”

“呸。”碧荷红着脸唾了他一口:“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这种话我是说不出口的。”

陆砚屡次叫碧荷对芳菲说实话,碧荷怎么都不肯去。

本来陆砚也不是太着急。毕竟家里男仆不多,老的老,小的小,到婚龄的男仆也就他一个。夫人不把碧荷配给他,还能配谁呢?

但后来又听说…不记得是听谁说了,也许是彩蝶?还是杜鹃?

说现在济世堂生意大好,夫人有意笼络那大掌柜和二掌柜。还说夫人疼惜碧荷,打算提前把她的身契给消了,嫁到那大掌柜家里去做填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