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母接下去说,“我记得,从前是做实业?”

楚悦有些意外她用‘从前’这个字眼,证明梁母很清楚她的家底。转念一想,毋庸惊讶,他父母的身份地位,手一伸就有人奉上,所有名字叫‘卓楚悦’的女孩,她的家庭背景和资产情况。

“现在实业可不好做了。”芬姨说。

“是呀。”梁母应声。

芬姨又问她,“上市了?”

原来,芬姨还没有明白。或者,她是想听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别问孩子那么多,她哪里知道。”梁母说。

芬姨笑笑,“也是,我们周围的孩子呀,自小锦衣玉食,不知道什么是钱,只管花个痛快,两耳不闻家中事,不像南茜,奇奇怪怪,什么都要问得一清二楚。”

南茜皱眉,“这有什么奇怪?”

家中事,卓楚悦是知道的,但是她也知道,梁母不愿她作答。她没有感到不舒服,不会脆生生地说:从前她父亲是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后来破产,四处奔波,重操旧业,然而不温不火,勉强撑起门面。

梁母笑着朝南茜说,“对,只有你妈妈觉得奇怪。”

她已经把甜橙切成几瓣,装在骨瓷盘子里,递到楚悦眼皮底下。

“谢谢。”卓楚悦连忙接住。

南茜也来问她,“准备在这里待多久?后天晚上城里有个音乐会,我想请你们一起去。”

她正想开口。梁母替她回答,“后天他们要去见阿轩他老爸。”

芬姨端起茶杯,却一顿,发现走进来的人,“哎呀,明轩——”

卓楚悦转过头去,然而,粉色的影子从她眼前晃过。

南茜兴奋地上前拥抱他,“我都不记得上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了。”

梁明轩自然地与她分开,“听说你自己开公司了?”

南茜翘起下巴,洋洋得意,“厉害吧?”

他礼貌而温和的笑,“有志者事竟成。”

卓楚悦怔怔的,他表现出的距离感,恰是她往日迷恋的,一种近在眼前,却无法把他永远留在眼前的感觉,只能够贪婪地看着他。

一个人想保持完美形象,要诀在于保持距离,使你将所有美好的幻想套用在他身上。

南茜凝视他的眼神,她全然了解。无论年纪多大,在钟情的人面前都会变回小女孩。

卓楚悦低下眼帘,假装看不见,认真吃橙。

梁明轩到她的身边来,坐在沙发扶手上,揽过她的肩膀,声音如同吻在她头顶,“我带你走走?”

她提起兴致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他望向自己母亲,说,“我带楚悦四处走走。”

梁母微笑点头。

梁明轩带她走上楼梯,天花板与墙角的石膏线,是低调的洛可可,地板仍是温情的木头,彻头彻尾欧洲文化的诗情画意。

一路逛到三楼,看见一张台球桌,红蓝相间的格子地毯,与棕木色的酒柜相接,还有一大张皮革沙发。

“我十三、四岁时,经常邀请同学上家里打球。”梁明轩说。

卓楚悦想起,“你还说要教我打台球,也没下文。”

他摸摸脖子说,“今晚教你。”

开进一间房门,有他们的行李箱在。

卓楚悦便问,“这是你的房间?”

“是,但是家具都已翻新。”他回答。

绕至电视墙后面,竟然是书柜,除开书,再无它物,整整齐齐,没有可以抓住的小把柄,正面对着单人沙发。

能想象到年少的他躺在这里,一边喝咖啡一边阅读。

她推开落地窗,走出露台来。

这一个落日时分,天空仿佛是薄薄的丝绸,漫天遍地的朦胧,远处有一座小小教堂。

卓楚悦满心赞叹,“买下这一座房子,要多少钱?”

他似乎不太清楚,想了想说,“不贵。”

她把景色望个遍,终于开腔,“你和南茜认识很久?”

梁明轩说,“早年认识的,见过几次。”

“青梅竹马?”

他无奈地笑一下,“我见她时,她还小,她没有大你几岁。”

“哦。”她若有所思地应。

又是一个卓楚悦。不,南茜比她还要早认识他,怎么没有修得正果呢?

静一会,他忽然出言,“大概是去年,母亲要撮合我和她,但我说……暂时不想分心谈这件事。”

卓楚悦靠着围栏,托住下巴,在思索什么,丝绒般的光线,照在她细腻的皮肤上。

“曾经我以为,你没有说得上话的小辈,交心的朋友也不多,所以待我格外好。”

她转过来看着他,说,“其实,你有很多选择。”

梁明轩摇摇头,“没有一个像你……”她猜是打动人心的话语,他说下去,“不管我是否乐意,一定要介入我的生活。”

“我是同情你寡家孤人!”

他笑出来,“多谢。”

下楼用餐,桌上的餐具有筷子,亦有刀叉。他们各自落座。梁明轩朝芬姨微笑,点头致意。

南茜刚刚坐下,一通电话打进来,她起身走出餐厅去接。

厨师是华人面孔,每上一道菜,就用蹩脚的中文解释一下。红酒炆牛肉,一整块厚牛肉,浇着酱油色的汁。上汤蟹肉鱼翅卷,汤底清淡,气味很鲜。再有几屉茶点。

管家又端来每人一例的冰糖燕窝。

梁母说,“今天楚悦带来的燕窝,正好煮甜汤。”

卓楚悦笑一笑。

南茜回来说着,“不好意思。”

芬姨揶揄说,“公司开的不大,忙得倒有模有样。”

“正因为是小公司才要忙。”

梁母说,“有上进心是好事,阿轩也是一步步走到今日。”

芬姨叹说,“她始终要嫁人。”

南茜说,“婚姻和事业是两件事,不要混为一谈。”

芬姨睨她一眼,瞟向对面坐的卓楚悦,又说,“你啊,不如楚悦懂事。”

今晚的红酒炆牛肉,深得卓楚悦的心,她还悄悄推梁明轩的胳膊,示意这一道菜的美味,他轻轻挑眉。忽然被点名,她困惑地抬起头。

梁母笑着说,“我们楚悦是懂事的,现在做设计师?”

她喝一口水,声音清爽地说,“室内设计,偶尔学习一下建筑设计。”

“在别人名下打工?”

“我的老板在业界有名,也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可以学到很多。”

梁母似无意地问,“不考虑自己独立门户?”

卓楚悦谦虚地答,“我还没有这个能力。”

梁明轩说,“以后会有的。”

随他话音一落,南茜拍下刀叉,赢得所有人的注目,而她的眼波暗涌中有气恼、不甘、伤心难过,为了不被轻视,要全部忍下。

南茜低下眼眸,擦擦嘴,“我吃饱了,还有工作要做,失陪,你们慢用。”

卓楚悦看见她盘中的牛肉,只切下一刀。

“哎——”芬姨没喊住她,转回来,对梁母说着,“你说她哪里不奇怪?”

卓楚悦将疑问的目光,投向身旁的男人。梁明轩耸耸肩,表示自己不知情。可是直觉告诉她,他应该是知道的。

当天晚上,自是宿在他母亲家里。

梁明轩去洗漱,她在打桌球,两颗球碰在一起,脆脆地响,听着上/瘾。

梁母亲自端着盘子上来,“不晓得你有没有这个习惯,我给你热了牛奶。”

卓楚悦放下球杆,“太感谢您。”

她没有这个习惯,但是睡前一杯温热的牛奶,像童话故事里的情节,抗拒不了。

梁母坐在她身边说,“你不要介意,下午我有意隐瞒你的家世,还有南茜突然闹脾气。”

“不介意。”她毫不犹豫地说,“您比我想象的还要温柔,只要是您的朋友,我也会尊重她们。”

梁母欣慰地说,“你是个大气的孩子。”

卓楚悦知道自己不是大气,是性格太轻盈,任何事在心上飘飘而过。

“阿轩有没有向你提过,原来我打算让他和南茜相处试试。”

“嗯。”

“他开出条件,说他未来的妻子,必须专心在家庭上,他不想工作一天,再回到一间空房子里。”梁母见她一怔,还是继续说,“我原话告诉南茜,让她自己决定,她思来想去,仍是认为女人不应该抛弃事业。”

所以,南茜生气了。

梁明轩没有把这个枷锁安在卓楚悦身上,叫她一心一意,当阔太太,反而鼓励她、支持她的工作。

卓楚悦表情复杂,然后抱定想法,才说,“换作是我也不开心,不喜欢可以直说,不用找借口。”

“不,孩子,这是他一向的标准,从来没有变过,你一定还不知道,阿轩有一半是脾气遗传他爸,也是个顽固不化的,直到他说起你的时候……我好想见见这个女孩子,何方神圣?居然可以让他改变心意。”

“因为……我……我是他的养女。”

梁母一愣,哈哈笑起来。

卓楚悦从她的反应,知道这个玩笑可以开,“他很高兴见我有出息。”

梁明轩走过来,一身沐浴过的气息,“在说什么,这么有趣?”

梁母依然笑,“在说,楚悦不仅是我儿媳,还是我的孙女。”

卓楚悦来不及发出嘘声。

第52章 第 52 章

梁明轩轻描淡写地看她一眼,对他的母亲说,“您不要听她胡说八道。”

“对。”卓楚悦将功补过说着。

梁母会心一笑,然后起身,“我回房休息了,你们自己玩吧。”说完,下楼离开。

梁明轩假意严肃地凝视她一会,结果呢,也只是捏捏她的脸蛋。卓楚悦抄起旁边的牛奶,问他,“喝吗?”

“我洗漱了。”他走到球桌前,捡起彩色的树脂桌球收进三角框里。

“伯母和我说了南茜的事。”卓楚悦盯住他,说,“你的回答不是不想谈这件事情,而是说你的妻子要做家庭主妇。”

他坦然承认,“是,是我理想的婚姻状态。”

“那么我是不理想的存在。”她说。

梁明轩已经把球桌收拾好了,却站在那里,没有看向她,似是沉思,久久不语。

她想自己是不是失言了。

他走过来坐下,手掌贴住她的脸,从她的额角开始抚摸,望进她的眼睛。

他款款道来,“我一直有自己的人生规划,你是突然闯进来的小怪兽,把我规整的屋子,这里掀开,那里踢翻,最后坐在屋中不走了。”

卓楚悦收获着夸奖长大,没有人形容她是怪兽,多么神奇,他比她更懂得怎样打动她,此刻像是有人捏酸了她的鼻子,使她的眼睛变得温热起来。

可能梁明轩是遗传了他父亲的固执,但同时,也遗传了他母亲的温柔。

卓楚悦情不自禁地拥抱住他。

他歪下头亲吻她的脖子,不经意的对视,她明白他的意思。

她犹豫片刻,摇摇头拒绝了。不只是担心隔音不好,还因为这里是他母亲的家,没来由的羞臊。

卓楚悦怀疑自己的睡眠系统,只分工作日和休息日,不认空间、不认床,所以她睡到大中午才起来,厨师遗憾地说他做了非常可口的早点,她感到抱歉,答应明天会早起。

吃一些水果,再用简单的午餐——梁母亲手卷的寿司,中间有鹅肉、蔬菜。海鲜沙律,虾仁和贻贝都是剥好的。

下午他们没有出门,在阳光可以晒到的地方坐坐,梁明轩和他母亲谈天,卓楚悦看书,两条腿都缩在座椅里,手边有一碗蓝莓。

梁母望她一眼,倾身向自己的儿子,小声说,“我知道你对她着迷的原因,见她这么自在,我也羡慕。”

卓楚悦听见话语声与之前的轻重有异,抬起头。

梁明轩看着她,“晚上我们去城中兜风?”

“好呀。”

翌日,他们提上行李要走了。梁母送至门口,对楚悦说着,“不用怕,他爸就是一个顽固的老头子。”

飞到洛杉矶市,没有直奔他父亲的家,而是下榻酒店,她不问原由。

她整理好衣着,照镜子梳头发,捞起来,不满意,又散下来,最终全部盘在头上,像个跳芭蕾舞的女孩。

望出酒店的玻璃门,有一辆光亮如新的黑色宾利,一个西装革履的司机,在等待他们。

经过梁母壮胆,卓楚悦真不认为即将面对的老人有什么了不起,她坐在车上,只顾欣赏风景。

驶进著名富人区,不少名车,马路中间是花圃,认不清是什么花,满眼的婚纱白。两旁人行道上,一棵棵高大的棕榈树,奢华的名牌商店,寥寥几人走过。

她想,之所以这里有一种孤傲浮华的艺术感,是因为人少,人一多,烟火气也多了。

艺术是冰冷的,不近人情的。

正如他的父亲,不折不扣的资本家,梁仲清。

当她走进这一座建筑物,没有错,不像是家,更像是建筑物,才觉梁母家是小而温馨。

佣人引路,将他们带来书房,大得可供人畅快淋漓地跳一曲探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