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故事 换命
文/古砾

“秦老师,你的经历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好似蝴蝶效应。这也真心不能怪你,这都是你那两个得意弟子心怀鬼胎,正所谓‘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你也别太难过了。好的,我们回到节目,让我们来接听下一个电话,喂——”
“喂,大家好,我是周奎,是大二学生。前阵子,我去乡下姥姥家,无意中听到了这么一个离奇的故事。我自诩看鬼故事无数,胆大包天了,但是真心被这个故事吓住了,这是一个《换命》的故事,故事发生在……”

在听到二伯病危消息的时候,我的心莫名地震动了。
那样一个不可一世的人,怎么在我离家两年后就病危了?我甚至还能在脑海里看到两年前他暴跳如雷,把我从家里赶出来时的情景。
“凡子,血浓于水,这些年毕竟还是二伯把你照看大的,回来看看他吧。”堂哥(大伯家儿子)在电话里郑重地对我说。
的确,我不是无情之人。于是,驱车回乡。
两日的颠簸后,我回到了这个生我养我的金沙江畔。江风的呼呼声,流水的哗哗声……这些已经久违的气息一下将我包裹,心里变得异常兴奋。
刚在门口下车,就看到堂哥拿着鞭炮走了出来。然后,三次有节奏的鞭炮声告诉我——二伯死了?
这是我们这里的习俗,死了人都要连放三挂鞭炮,告知左邻右舍和能听到的亲戚朋友。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样清脆的声音,已经将这个家族灾难曲的前奏吹响。
奶奶在门口迎接我,可能是年岁已高,可能是儿子的死,可能是见到最爱的孙子,她在伸手接我东西的时候眼睛里全然是隐忍的泪光。顿时,满满的内疚之感涌起,我不应该在否定二伯的时候,也否定了家里所有的人。

我刚进门就撞上了二伯母拿着办丧的东西出来,“回来了?”她瞥了我一眼。“回来了也好,清明死了,有些事情我们也得说清楚。”
在这个家里,她对我意见最大。
在我小时候,这里还是个封建思想很浓的偏僻村落,对于一个没有爹妈的孩子,亲戚们能让你上完中学已经很不错了。而我偏偏不识趣,毅然踏上了去医学院的路。我知道,这样会增加二伯原本清贫的家里的负担,但也不足以让二伯两口子对我如此的恨之入骨啊。
我也没有想到,二伯的尸体居然是那样的姿态:皮肤上布满星星点点的红疮,全身深红肿大,死后也无法消退。我是学医的,尸体见过不少,但也着实被眼前二伯的这般模样吓到了。
我问堂哥是怎么回事。
他拉我到外面小声说:“二伯夜游出去,遭毒物咬了。”
夜游?我从没听说过二伯有这种症状。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毒物,可以让躯体这般恐怖。
惯例,长辈死了,后生要轮流为棺材守夜。
那晚,我和堂哥守到半夜,大伯母说煮了夜宵,她帮守着,让我们去吃一些。
我试探性地问二伯的死因,她突然脸就绿了,“凡子,你是学医的,看清明这样,肯定不是像你二伯母说的那样被毒物咬了。”大伯母曾经和她父亲做过江湖游医,对某些东西也是多多少少知道的。她对我摇摇头,“但我们不能怀疑家里任何一个人。凡子,你懂吗?”
我们不能怀疑家里任何一个人,我懂。但如果那时我们都这样做了,也许事情会是另一种局面。
当我知道二伯的死可能有内情的时候,想到的却是二伯母为何要隐瞒真正的死因,这样做有何目的?
接着,恐慌就笼罩了整个家族。
出殡的那天,在原本已经挖好的墓坑中居然汇集了大量的蛇。
有大的,有小的,全是血红一个花色,全都弯曲着身体。也许是二伯的墓地风水太好,捅到了这么一窝的蛇族。它们彼此的脑袋从血红斑斓中不断冒出来,又被彼此的诡异的躯体挤弄回去,全都挑衅般地朝外面吐着芯子。
在这里,死者墓地出现这种事是极为不吉利的事情。
一把火焰下去,传出皮肉被焚焦的味道,一窝蛇,在光芒中不甘地平静下去。在墓地的每一个人的脸都被那火光映照着,显得特别诡异。我看到堂嫂胆怯地躲到堂哥身后。我也是害怕这类动物的,但那时候觉得它们是那般可怜。
大伯母摇摇头:“这里只是它们的窝。”
但它们必须死!古老传统的仪式在回答。
奶奶咬着牙对着棺材里的二伯大骂:“造孽啊,造孽的东西。死了你还不罢休吗?”我不知道奶奶是悲叹这窝蛇还是死去的二伯。
我听到旁边的二伯母从鼻孔里传出的冷语:“李清明,这就是你的命。命,懂吗?”
也许是为了回应她,随着有人的一声尖叫,放在一旁准备处理完蛇就下葬的二伯的棺材突然裂开了——燃起了火。

棺木是用松脂凝固加封的,一遇着火源,立马就包裹整体。
然后就是棺材高温爆裂的声音——尸体被抛了出来。二伯那据说是被毒物咬到毒液浸染的深红色躯体暴露在火光之中。处理墓场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惊住了,我看到二伯尸体上有点点白色粉末。
什么东西?
“救火!”不知道是谁叫了出来,大家如梦初醒。
二伯母刚刚举起树枝,正要扑向二伯尸体上的火,“噗!”很清脆的声音,接着又是堂嫂在堂哥身后的尖叫,所有上去救火的人立马都一个“暂停键”,退了回来。
火焰中央的二伯突然“站”了起来,“睁”开已经死灰了的眼睛,似乎是在“瞪”着面前这群失措的人。接着,火焰的温度将他的嘴角肌肉拉出一个诡异微笑的幅度,手也在瞬间如僵尸那般水平地抬了起来。
整个过程异常迅速,二伯在做完这一套动作以后,整个躯体立马轰然倒塌。肌肉受到高温灼烧,不断萎缩,带动着二伯不停地在火焰里“舞”着。
没有人再动了。
任由二伯“挣扎”,任由他的血肉在高温里散发出的烧焦气味在四周空气里扩散。
虽然我知道这一幕是高温作用于尸体肌肉拉伸的结果,但是心跳还是在加速。当时那样的情况,那种心理上无能的恐惧,现在想起来还在心头缠绕。
其他人是在第二天凌晨才回来的,一家人都显示出了极度的疲惫。没有人提起二伯墓地里的事情,也没有追究当时远离着火源的棺木为何会突然燃起来,大家都默契地把不快封闭着。
如果事情可以一直这么“休眠”下去,也是好事,但是——
“凡子,家里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大伯似乎也看出了什么,叹气地摇摇头,“我听你大伯母说,清明死得太突然,你认为呢?”那时候我正在给他喂药,他突然问道。
大伯的身体是老毛病了,但是这个秋天复发后迟迟不能痊愈。在村里,家里有死人,为了避邪,病重的人都不能插手,且得远远躲开。看他这样苍白的脸色,双腿都无法站起来,他又能帮到什么呢?
我将药汤放好,故意笑了笑,“没有啊。只是大家这几天都有些累而已。”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他们没有告诉你什么吗?关于你妈妈和清扬,还有你的一些事情。”他抓得我太紧,我甚至能感觉他手心微微的颤抖。
“我妈?”我端起药汤的手突然停止了,自从我出生,我的身世就似乎是这个家禁忌的话题,我只知道爸爸的名字是李清扬,家里儿子中排老三。“他们没有跟我说过。”我如实回答。
“唉。”大伯又叹了口气,放开我的手,“可能大家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什么还不是时候?我一下来了气。
我突然意识到,我自己的身世的迷离。大伯在这个时候搬出这个话题,是否在提醒我,有些事情我是得知道了?
以后几天,“身世”这个词不断在我脑子里出现。父亲、母亲,这个原本离我遥不可及的字眼一下充斥在我的大脑里。我知道,我绝对有权利和义务知道我的身世。
我决定去问奶奶,但走到她房门口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咳嗽声,我又折了回去。
二伯的事后,她突然也病了,家里两个病人,气氛比二伯的棺材停放在堂屋时更压抑。
在经过二伯家正宅的时候,我撞见了二伯母,她匆匆忙忙地进来,手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警惕地瞥了我一眼,急忙钻到了屋里。
我停留了一下,我从小就跟二伯一家生活,小院子看起来还是那般亲切。也许,我的身世他们应该是最清楚的吧——我想。可是现在,这样的局面,二伯母又怎么会告诉我呢?
我正欲走,房门开了,二伯母探出个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晚饭来这边吃吧,陆夕想看看你。”
陆夕?陆夕!我差点儿忘了,他是二伯的孩子。可是很不幸,他患有痴呆症。

下午我说晚饭二伯母要我到她那里吃时,大伯家所有人瞬间都“静止”了。
气氛骤然冷下来,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你二伯刚走,她说的气话你不可当真。”大伯母低头做着自己手头的事情说,没有看我,“也好,去看看陆夕吧,那孩子也怪可怜的。”
在去二伯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弟弟。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都被锁在房间里,二伯两口子像隔离瘟疫般的不准我靠近他,所以我们并没有过多的接触。据说他的八字不好,当然也得到了这样“应有”的待遇。
这样一想,我不禁对他生出不少同情。
“来了?”打开大门就撞上二伯母,“我还说去那边叫你。”
我吓了一跳,突然对二伯母温和的语气不适应——前所未有的温柔。“嗯,麻烦二伯母了,我应该来帮忙的。”我走进去,二伯死后的燃木香味道还充斥着这个院子,令人感觉到初秋的傍晚更加凄冷。
堂屋的饭桌上已经坐着一个人,我一眼看去,十分诧异,瞬间又想起来了——陆夕。他居然有着和我相同的年纪,在我的意识里,他只是一个长年被锁在屋子里的孩子——我忽略了,原来我们都在成长。
如果不是他这时在桌子对面对我眨起傻笑的眼睛,我绝对会认为那个低头扒饭的身影就是二伯——他们是如此的神似。
我迟疑地走进堂屋,因为离二伯下葬还不到七天,按照习俗,要用一把黑伞打到牌位之上,下面摆放上每日给死者的食物,供到堂屋正中的神位跟前。此刻,我在黑伞下看到:黑色的牌位上,被人用血色的东西写上三个繁体的“火”,从上到下、从大到小依次排下,狰狞得就像一个个火构成的魔鬼。而在“魔鬼”之下,一页黄纸上写着一个生辰八字。那时,我对二伯家的人没有太多了解,不知道是谁的。
二伯母往我碗里夹进一块肉,“凡子,以前是二伯母对不住你,希望你不要记恨,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她对着我疑惑的脸露出淡淡的苦笑,“嗯,他就是陆夕,只比你小七天,要是陆颜还在也这么大了。”
“陆颜。”我问,“是谁?”努力地扒了口饭。面对现在这样一个场景,我心里只有淡淡的伤感——一个新寡,一个残子。
二伯母放下碗,给旁边的陆夕端来一碗水,爱怜地看着他像小猪般咕嘟咕嘟地吞咽着。“陆颜,是陆夕的双生哥哥。”
“双生?”
“你们还有其他孩子?”我送到嘴边的筷子又放了下去,“那,陆颜他……”
“他死了,和你爸爸一起死的。”二伯母突然打断我,激起我一身疙瘩,完全又恢复到小时候呵斥我那般严厉。
“我爸?”看着二伯母突然放光的眼睛,这几天来一直困扰着我的字眼一下被我喊了出来。
“知道吗?如果不是他抱着陆颜投了金沙江,你现在完完全全就是陆夕这般痴。”二伯母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语气平和了下来。我看着扒了口饭后又冲着我们傻笑的陆夕,一下子被她的话吓到了。
我突然逻辑混乱了:我会是陆夕这般傻——如果爸爸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