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现在完全回神了?”林修拿起筷子,向后倾身靠在椅背上,姿态十分随意。

叶念低头嚼着米饭,苦恼于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反击。因为……这是事实。事实无法被反驳。

林修没轻易放过她:“我以前只见过你在公司的状态,真是没想到……”

叶念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林修穿着米色的低领毛衣,长腿交叠,手肘随意地搭在椅背上,这姿势实在不怎么端正,没有半分办公室精英的气度。她笑了笑,说:“我突然想到一个词,秀色可餐。”

林修细微地挑眉:“所以?”

“嗯……让人想包养。”

林修轻笑出声:“我会挑人的,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包养。”他微微眯起眼,慢悠悠地说:“而且,还有很严格的包养条件,几乎没有人能达到……”

叶念忙打断他:“我懂了,不用说下去了。”她拿过一只陶瓷的杯子,和一只钢化玻璃杯摆在一块儿:“你明明是钢化玻璃做的,怎么摔都摔不碎,和脆弱的陶瓷不是一个级别的,无需细心呵护。”

林修看着透明的钢化玻璃杯,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两人吃完午饭,把碗筷盘碟收拾了,客厅里的电子音突然响了起来。

林修双手还是湿漉漉的,对叶念说:“帮个忙,去开下门。”

叶念旋开门锁,顿时僵在原地,隔了片刻才尴尬地开口:“你找林修的吧?我只是暂时在这里借住两天——啊,对了,林修都在家住的。”

易云初站在门口,很是温婉内秀地一笑:“没关系,不用解释得这么清楚,我就顺便来送些东西上来。”

叶念还是觉得十分尴尬,不由想,她现在的心情真像是“丈夫和情人出轨,却意外被妻子给抓了个现成”。这几天没营养的电视剧果真看得太多了。

林修倒是一副很无所谓的模样:“找我有事?”

易云初从包里取出一本精装的西文书,放在茶几上,转身在沙发上坐下:“上次听你说这本书一直订不到,我就托英国的朋友带了一本。”

林修和煦地微笑:“谢谢。”

叶念觉得自己正处于极度古怪的境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祈祷上帝在这一刻不要睡着了,千万听见她这个虔诚子民的祷告。

这回上帝效率极高,客厅里立刻响起一阵欢快的手机铃声。叶念前两天刚把铃声设成了甩葱歌,配合着另外两人开始说某本西文书的间隙,一时间把气氛推到了极端诡异的程度。虽然这电话来得太及时了,可是铃声却没选好。早知道会这样,哪怕是用手机自带的铃声也比这个好。

林修支着侧颜,隔了片刻才开口:“Ievan Polkka,我还在国外读书时,有次在联谊会上听过……”

叶念忙按下通话键,才及时掐断了正把歌词唱得快到超凡脱俗境界的和声。电话那头立刻传来李斯梵的声音:“喂喂,叶念,你现在有没有空?快点出来,就是上次你来看过的酒吧!”

叶念看了一眼另外两人,只见他们都看着自己,便走到落地窗前低声说:“怎么了?不会出事了吧?”

她已经习惯性地条件反射了,李斯梵就是那种能和麻烦与意外纠缠不断的损友。

“啊?不是啊,真的不是——”他话还未说完,突然插进了陆晴的声音,“叶念,酒吧装修好了,快来看嘛!真的不赖,名字也完全按照你喜欢的来,叫……”

叶念笑着接口:“诺亚方舟。”

“是啊是啊,你高兴了吧?喂,李斯梵,不要抢我的电话!”

隐约还可以听见李斯梵分辨说:“这是我的手机吧……”

叶念挂了电话,转过身去看着在场的两位:“我有点事,要出门一趟。”

易云初笑着问:“是朋友有约吧?男朋友?”

原来易云初也会打听八卦的,这真的有点出乎叶念的认知:“男朋友么,还是说男性朋友比较合适。”她拿了包,转身出门:“我先失陪,你们慢慢聊。”

只是走到楼下时,保安看她的眼神比昨晚更加暧昧。如果非要揣测一下,对方一定及时发挥了强大的想象力,都是那种没有营养的八点档言情剧惹的祸。

酒吧已经装潢一新。

叶念不懂室内装饰,尽管已经习惯了无情地打击李斯梵的热情,但这一回用她外行人的眼光来看实在是很不错的。

三人把台吧杯架移到标准位置,开始清点装着全新玻璃杯的箱子和各种酒的存货。叶念拿出便签本,一笔笔记下存货数量,还有酒吧里桌椅摆设的价值。如果她不做个简单的账目、每隔一段时间就拿给李斯梵看的话,实在有点不敢想象他这个老板会当成什么样。

这样清点完所有物品,已经到了傍晚。

陆晴提出去唱KTV,叶念想想回去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可做,不过是空对一室冷清罢了,就爽快地答应了。她拿出手机,调出林修的号码,想打却又迟疑,最后还是发了一条短信息:“你现在有没有回家?”

隔了一会儿,就有短信息回复过来:“还没有。”

叶念想了想,又回复道:“我出门带了备用钥匙,回来时会自己开门的。”这显然不能直接说“我要晚点回来”,也不好一点都不向房东备报,只能兜着圈子说话。

于是叶念凄凉地在KTV度过了近三个小时,期间被两位麦霸魔音灌耳,吃东西噎住六次,痛苦难言。有时候想想,李斯梵和陆晴还真是天生一对,趣味相投,可惜一直没有发展出更深层次的关系。

等从KTV出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路灯亮起,午夜的活动拉开序幕。

李斯梵先开车送陆晴到家,再送叶念。

叶念报了林修的公寓的地址,他先是噢了一声,隔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说:“那里的房价很高,难道你们公司发的不是人民币而是美金?”

叶念据实以告:“这是朋友的房子,我只是暂住而已。”

李斯梵想也不想反问:“是男的朋友?”

叶念叹了口气,李斯梵的思考回路很少通过大脑,只会直接形成直觉,那准确率偏偏还很高。

“喂喂叶念,你不会吧?你难道不知道男人很容易冲动,万一那个人对你有企图怎么办?你这是给他机会出手!”

叶念被呛了一下:“应该不会的吧。”林修给人的印象一直是雅致而温和,有几分禁欲式的味道。

“男人本质都是一样的,脱了衣服大家都没区别。喂,我没跟你开玩笑,我就是男人我还会不清楚?”

叶念忍住笑:“我懂,我很明白,你没把我当女人,我也没把你当男人,我们是无性结交。”她凝神看着车窗,只见一点水渍在窗子上晕开些许水汽,随即有更多水汽凝结在车窗上:“……好像下雪了。”

南方城市的冬天总是多雨而鲜少会下雪。

叶念记得上一回下雪的日子,还在三四年前,她正一个人在教室里自修,忽然听见外面响起惊喜的叫声,站起身,看见窗外冷风里散乱着雪花。它们静静贴附在玻璃窗上,绽开了点点晶莹的冰霜。

电台里,原本正在插科打诨说笑话的DJ也被这突然降临的雪影响到:“看来我们要赶紧向气象局打热线电话报告最新的天气状况,今年并不是暖冬……”

道路上的车辆都明显缓下车速,大队交警出现在各个路段,疏通路面状况。

突如其来的雪落得很急,几乎一转眼功夫就在路面上结下一层薄薄的冰。走路的行人大多没带雨具,身上的落雪还来不及融化,很快又落了一层新的。

李斯梵评价说:“很像大块的头皮屑。”

叶念看了他一眼,居然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反驳他。虽然这个比喻很恶心,但是……还真的满形象的。

到了高层公寓楼下,叶念下车和李斯梵道别。她转过身的一瞬间,看见楼底的玻璃感应门上映出一辆黑色的车子缓缓开过的倒影。叶念转过头去,外面的路灯暗淡,根本看不清车牌号,看车形似乎是凌志。

叶念乘电梯上了十二楼,打开门锁,客厅里还留着灯。

朝南的窗子还是半开着,冷空气从外面灌进来。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留着半截被摁灭的烟。

林修平时是不抽烟的。

虽然客厅里有烟灰缸,不过看得出来这只是摆设而已。

叶念取出手机,直接拨了林修的手机,当响到第三声通话音的时候,电话被接起,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电话两头往来着彼此的呼吸声,林修忽然开口:“叶念?”

叶念抬手关上打开的窗子,转身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你还在外面?”通过电话线路,还可以听见对面背景里的汽车喇叭声,刹车时有些刺耳的制动声。

隔了好一会儿,林修才嗯了一声。

就此无话可说。

叶念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想,她在这一刻虽是了解,却也碰巧错过。

“我有电话进来,你先等一等。”林修说。

叶念连忙道:“我没事了,就是问一下,你挂电话吧。”

林修沉默片刻,然后说:“好,你先挂。”

叶念关掉电话,走到厨房,把烟灰缸洗干净再摆回原位。

西方有位哲学家说,我们的人生就好比摸黑走过一片地,你往往不知道会捡到什么,或是遗失了什么。有时候,“不知道”也是一种幸福。

错误的选择

寒假已经进入尾声,正月初六那天是星期日,正好是做礼拜的时间。由于还算在新年期间,上午的两场教会活动都改到晚上。

牧师这回讲的是《约伯记》,那个叫约伯的乌斯人虔诚地信奉耶和华。耶和华和撒旦打了个赌,以考验约伯的诚心。撒旦降下了许多不幸到约伯的身上,让他失去了自己的土地、牛羊,以及所有一切财富,然后又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儿女们,最后连自身也染上了重病。约伯最后仍选择相信上帝,失去的一切又重新回来。

叶念觉得自己还远远称不上虔诚,而她比起约伯所经历的一切,也算是幸运很多。

礼拜散场的时候,正好看见有教会里的人员在募集捐款,叶念立刻在募捐本上签了名,写下捐款数额。此种心情,只有经历过从前种种,才能变得更加了解。

校对募捐数额的中年妇女抬头看了看叶念,笑着说:“你现在有没有参加工作?如果还是学生的话就不要捐这么多了,我们教会的那位姐妹能够收到你的心意。”

叶念微笑:“我已经工作了,而且我从前也得到过类似的捐助。”与其说是经济上的扶持,倒还不如说是精神上的助力。那年她还不过十六岁而矣。

她走出教堂,这两日一直没有停过的大雪已经止住了。

夜空中悬着比半圆更加饱满的月亮,很小,却亮得惊人。路面积着厚厚的雪,就算有环卫车铲过雪,还是不能阻止它们铺满了一地。

叶念踏着雪往车站走去。

大概是路面积雪太多,道路不通畅的缘故,她要等的公交车却迟迟不来。站台上等车的人越来越少。叶念估计要等的公交车估计不会来了,只得改变计划打车回去。

夜间的街道冷清,偶尔过往几辆私家车,近光灯的光晕照亮了前方的雪地,深浅不一的白。

教堂离最热闹的市中心很远,怕是到了那里才可能打到车,雪停后的天气格外冷,阵阵寒气直渗透到骨髓。

叶念束手无策,只得拿出手机,调出储存卡里的手机号码,想了想就拨了李斯梵的,虽然在大冷天叫他出来有点不人道。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背景的杂音乱七八糟的,依稀还有陆晴焦躁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叶念换了蓝牙耳机,语气生寒:“晴晴怎么了?”

李斯梵几乎是用喊的:“陆方快有两天没回家了,我正陪她在找……”

陆方是陆晴的亲弟弟。叶念有点哭笑不得,自己刚才居然完全想歪,她的思想真的越来越龌龊了。

大概李斯梵换了一个安静的地方说电话:“叶念,你怎么了?”

叶念握着手机,顿了一顿开口:“没事,我之前打晴晴的电话,但打不通,就来问你看看。”这样焦头烂额的时候,陆晴估计连手机都忘记带在身上,相处这些年,她不会不了解。

“那是她手机忘在家里了,我把电话给她,你来和她说话。”

身边有一辆出租车开过,可惜没有亮起空车的灯。叶念叹了口气,边走边和陆晴讲电话:“晴晴……”

陆晴惨兮兮地开口:“那个小鬼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办?我连学校附近的舞厅都找过了,还是没找到人。”

叶念安慰她:“你别着急,说不定你弟弟先回家了呢?他才十六岁,能够跑到哪里去?”陆方也是在景阳高中读书,景阳是怎么一个氛围,她怎么会不清楚?十五六岁的小孩正处于叛逆期,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就算是她自己,那时候也不也和陆晴他们一块儿翘过课、做过纹身?

她低婉安慰了一会儿,只听耳机响起一声短促的电子音,手机屏幕上跳出一个提示:手机电力不足。叶念没办法,匆匆和陆晴说了几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她握着手机,心中想着应该拨114查询出租车公司的叫车电话,还是打给林修。这长长的名单里排除陆晴和李斯梵后,可以求助的人大概只有林修了。

手机屏幕散发着微光,屏幕上又一次跳出“手机电力不足”的提示。

叶念调出林修的手机号码,按下通话键。

马路上的积雪深浅不平,一辆私家车开过时陷进了凹处,顿时熄火,稍停,发动机被不断启动,又不断熄火,大概还是个新手。

耶和华说:“约伯是我最虔诚的子民,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背弃他的信仰。”

撒旦说:“何不让我去考验他,来证明他并非忠诚于你?”

于是约伯失去了一切财富,失去了心爱的儿女,最后全身溃烂、奄奄一息,却不得死去。

耳机传来一声声长音,却无人接听。

叶念想起她十六岁那年,俊雅少年微微失笑,他说:“又不是小学生了,谁还重视这种东西?对高考又没加分。”

恍惚间,想起那顿午饭,她抱着林修的衣服站在厨房外面,转眼间又变成那扇玻璃门上映出的渐渐远去的车影……

还能够再多接纳一个人吗?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

叶念放任长音连续不断地响下去,如果上帝可以听见,那必将给予她答案。

突然,拨通的电话被切断,手机自动关机,原本亮得柔和的屏幕陷入一片灰暗。

上帝已经给出了答案。

叶念苦笑:大概是新年的气氛太好,居然会想依靠其他的人。

头顶的那一轮渐渐接近饱满的月亮依旧明亮。

叶念走出大约六七站路,终于碰上了一辆空车。

司机很热情,问东问西,拉着她聊天。叶念看着车窗外面,敷衍地应声。

经过一家网吧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少年的侧脸,他正站在网吧外亮着的蓝色招牌下面,吃相有点难看地咬着烤肉串。

叶念忙打断司机的滔滔不绝:“在这里停一下车,我弟弟在那边,我马上就回来。”

司机一个急刹车,把车在人行道边上,嘴里碎碎地念着:“现在的小孩子,大半夜也泡在网吧里,真是不学好……”

叶念下了车,疾步走过去:“陆方,你姐姐还在到处在找你,跟我回去。”

少年脖子里挂着皮绳的坠子,染着乱糟糟的头发,眉目和陆晴有不少相似之处,斜斜地挑着眼皮:“老子要打通宵游戏,没空理你,慢走不送!”

如果不是陆晴的弟弟,这样满口脏话,叶念早就以暴制暴了。她没说话,自管自走到网吧里去,付了陆方上网的钱,换回他的身份证:“少废话,我叫你走就走。”虽然网吧秩序已经被整改过不知多少次,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突击检查,可是里面还是有不少稚气的面孔。

陆方瞪眼看她,只见一张身份证被劈面丢过来,忙接住了:“靠,老子——”

叶念截住他下面的脏话:“老子是春秋人,道家学派的创始者,你和他很熟吗?”她完全不给对方有回嘴的机会,屈起手指敲到他头上:“闭嘴,快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