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念忍不住反驳:“胡说,我除了上班八小时,剩下的时间大多都和你在一起,真正的夫妻生活也就这样了吧?”她刚说完这句话,立刻后悔了。她敢发誓,林修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这句话里的纰漏的。

果然,林修转过椅子,嘴角带笑地问:“夫妻生活?请问你履行过夫妻义务了么?”

叶念被呛住了:“……林修,你一天不刺激我一下是不是很难受?其实你可以回家一趟啊,不然你妈妈要觉得我怎么老是霸占着你不放。”

林修斜靠在转椅上,长腿交叠,静静朝她微笑:“转头看见你,就连天气都会变好了似的,我还会嫌这样的时间太长了吗?”

叶念愣怔,七百多页的《会计》突然滑脱手,掉在地上哗啦一下翻过大半本。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坚定地说:“我不会被甜言蜜语给迷惑的。”

事实上,一个平时开口就没好话的人,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杀伤力不是一般的大。有好一阵子,叶念只能对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发呆,完全看不进去。

货币是有时间价值的。

叶念还记得以前听系里最为权威的教授讲课时,这句话是被当作金科玉律特别强调过无数次。然而,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没有时间价值的呢?

就连活生生的人都有。

叶念看着面前那个黑色直发、素面朝天的女子,简直大惊失色:“晴晴,你怎么想想……转型了?”

陆晴一拍她的肩:“因为我换新工作了啊,请叫我陆老师。”

陆晴高考后考上了大专,那时候经济大类的正是最热门的专业,她也就随随便便和叶念填了个一样的,因为没有半点兴趣,也就这样一路挂科了再补考捱到毕业的。而财务会计这个专业,入门还算容易,只是基本市场需求也趋向饱和,相关的工作其实并不算好找,缺少的是注册会计师这种高端人才。

“……陆老师,你现在在哪里高就?”叶念还处于震惊的状态。看了七八年的人突然变了个模样,她真的很不习惯。

陆晴笑着说:“幼师,我很喜欢小孩子,这个工作可比做账什么的有意义多了。”

“做账也很有意义的吧……”

陆晴上下打量了叶念一阵,眼神十分露骨:“叶念,你似乎还是曾经的你啊。”

叶念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是说林修居然还没有对你下手。”她接过热乎乎的、沾满海鲜酱和辣酱的烤鱿鱼串,分了一半给叶念,边走边吃,“你们交往……怎么样了?”

叶念有点被问到哑口无言的感觉:“还好。”稍顿了顿,问:“我是不是该去买药,比如毓X之类的?”

“噗——咳咳!”陆晴剧烈地咳嗽起来,边咳边说,“难道男人不该做好保护措施吗?怎么也轮不到你吃药吧?”

“那不是百分之百机率的,总会有例外,谁也说不好会不会发生意外。”

“难道你不觉得吃这烤鱿鱼然后生病的可能会比那个大很多吗?可是你从来都没有生病过。”

叶念说:“那是因为我们从小吃下的病菌真的太多了,都有抗体了。你看国外就是对这方面把关得太严格,结果才经常有传染病发生。所以就算地球将要毁灭,我们都会和蟑螂共存到最后一刻。”

陆晴咬着烤鱿鱼,良久感叹:“……你最近说话越来越冷了,听得我冷飕飕的。”

然而就算是分母以兆为单位的小概率事件,实际上还是存在的。

冗长的梦境和劣质的睡眠未必彻底改善,即使换了新的地方,身边有了陪伴的人,心却不会变。

梦里,外婆就静静躺在那层白色的被单之下,遗容被化妆师精心修饰,两颊红润,便是在世的时候也未必有这样的色泽。葬礼很简陋,到场的只有几个外婆在教会认识的老人。直到滑车被推进那个阴暗森然的地方,周围依旧是那样寂静。

泪水早已风干,结在脸上好似一层薄薄的壳。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转回身来问:“有一位家属可以跟着进去,谁去?”

已经变得有点迟钝的思维突然活动一下,然后往前走了两步:“我——”剩下的一个字却卡在咽喉里,心脏被汹涌而上的寒气冰冻……

叶念倏然睁开眼,只觉得背后全是冷汗,她缓缓坐起身,打开台灯看了看闹钟,才刚刚两点多,还是凌晨时分。

她口干舌燥,只觉得一阵阵恶心,忙冲到客房的卫生间里吐。

大概是吃坏了,这真是要命。

叶念漱完口,去厨房里倒了一杯热水,慢慢地一口口喝着,才刚喝完半杯,那种胃里翻腾的感觉又卷土而来。

这回她吐到连酸水都呕出了,休息了好一阵才缓过来,翻出胃药吃了两片。

剩下的回笼觉很是辛苦,各种奇怪的梦境一个接着一个,她在漆黑的楼梯上奔跑,楼梯盘旋着上升,没有终点,就这样一直一直跑着,不知道哪里才是个尽头。她觉得很累,却已经停不下来,就像童话里穿上被施了魔法的舞鞋,无法停下夜夜的舞蹈,直到第二天来临。

“叶念,你再睡下去就要迟到了。”客房外边及时响起的敲门声把她从这个古怪的梦境中解救出来。叶念看了一眼闹钟,忍不住啊了一声,飞快地起来洗漱换衣服。若是平常,光是一个步骤接一个步骤地涂抹护肤品就得要半个小时,现在根本顾及不了,只洗了把脸就作罢。

林修先下楼把车子从地下停车库里开出,看着叶念从一楼大厅里疾步走来,把用保鲜袋装着的早点递过去:“我估计你也想不起要吃早饭了。”

这时候哪里还注意得到早餐,叶念系上安全带,轻声嘀咕:“连化妆的时间都没有,哪里会记得早饭……”

林修一边开车,一边和她说话:“昨晚没睡好?”

叶念嗯了一声,看着手里的热气腾腾的包子,根本没有胃口,只好打开豆奶,谁知只喝了一口,一股反胃的恶心感又涌上来。

在等待红灯的时候,林修转过头去:“叶念,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叶念想也没想地回答:“不会啊,我觉得挺好。”

照例在离公司还有十分钟路程的地方,林修缓缓把车停到路边。叶念解开安全带,正要打开车门,忽然手臂被往后一拉,她下意识地回头,唇上微微一热。

林修松开手,笑着说:“嗯,要记得把早点吃了。”

叶念眨了一下眼,挪揄他:“林修,你今天特别热情。”

林修靠在椅背上眼中带笑地望过去:“其实我以前也想,只是想起你脸上堆着各种化学成分,就不得不却步了。”

叶念顿时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地下活动被发现了

叶念以为自己有钢筋铁胃,不管什么东西都能消化,如今看来却不然。早饭没有胃口吃,结果到了吃中饭的时候还是没有饥饿感。

杜晓杜整理完日记账,站在洗手台前边洗手边和她说话:“难道你现在也开始减肥?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太瘦就没有胸了啊……”

叶念很想和她开几句玩笑,可是才张开嘴就觉得一股恶心的感觉卷土而来,面无人色地冲进女厕所里。从凌晨到现在她已经把胃里的东西都吐空了,又一点都没有进食过,再怎么吐也只能吐出酸水来。

杜晓杜啧啧称奇:“叶念,莫非你有了?”

这真要命。叶念想笑又笑不出来,惨淡地说:“我现在倒是这么希望……”

这样熬到把手头上的工作都做完,叶念头昏脑胀,再也支撑不下去,只好办了请假手续。

她最讨厌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殡仪馆,还有一个就是医院。

白色的墙,同样惨淡颜色的医护人员的制服,还有空气里弥漫的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叶念只觉得恶心感更盛。大概是正在季节变化的时候,输液室里几乎算是人满为患了,离电视机最近的挂输液瓶的架子下面坐满了人。

叶念找了清净的地方坐下,听着帮她把四个输液瓶挂在架子上的护士抱怨:“最近吃坏东西、发烧感冒的人太多了,每天忙得都坐不下来……”春天是个很矛盾的季节,在这个时候春暖花开、阳光明媚,却也是花粉敏感症、肠道传染病和呼吸道疾病高发的季节。

冰冷的液体顺着透明的塑料管和输液针缓缓流入静脉里,她甚至还能够感觉到血管受冷时候轻微地收缩。她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拨了一串号码,然后又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删去,最后拿起一份报纸来打发时间。

挂完两瓶药水,叶念再看了看时间,正好四点一刻多。她点开短信息,开始输入文字。林修有把手机关静音的习惯,等到下班的时间,他应该是正好能看见这条短信。叶念才刚刚打了几个字,就见手机屏幕上闪出林修的名字,随即电话铃声也跟着响起。

叶念按下通话键,还没说话,就听林修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叶念,你在哪里?”

她始料未及,随口道:“现在还没到下班时候吧,你怎么……”

“你现在在哪里?”林修打断她,把之前的话又重复一遍,虽然是没有什么起伏的声调,可是……叶念还是觉察到他的情绪不太好,便老老实实地回答:“医院。”

“我过来接你,你在医院里等我。”电话那头的人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直接把电话挂了。

叶念听着电话线路里的忙音,微微失神。

二十分钟后,林修出现在输液室。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叶念觉得当他走过长长走道的时候,周围嘈杂的说话声有一瞬间的停滞,然后像死机的电脑再次重启。

林修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语气还算温和:“……怎么突然不舒服?”

“急性胃炎,还有点发低烧。”

林修伸手过去,将她轻轻揽到肩上靠着:“累的话就睡一会儿,等盐水挂完了我再叫你。”

叶念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请假了?”

“有事去了财务部一趟,没看见你。”

“可是你没在电话里问是哪家医院吧?莫非你还有直觉这东西?”

“我不用直觉,我只用想的。既是公司医保定点的医院,路程又最短,也就这家了。”林修语气平淡,“不然你喜欢先绕本市半周,再去看医生么?”

叶念微微皱眉:“你态度真差,对病人一点都不和煦。”林修没接话,她又说了一句:“还好今天是周五了,不然就得连着请病假。”

林修偏过头,下巴抵着她的额,终于缓颜笑了一笑:“你像是病人吗?好了,没力气就不要说话,就是睡不着也靠一会儿。”

叶念闭上眼,迷迷糊糊地小睡一阵,忽然感觉到手背上瞬间尖利刺痛,睁开眼,只见护士收走了架子上的已经空了的输液瓶和输液管,林修按着她手背上之前扎针的地方,轻声道:“现在觉得怎么样了?可以走路吗?”

叶念不由说:“只是急性胃炎而已,怎么会到连路都走不动的地步?”

林修微微一笑:“刚才是谁说我的态度太差、不够和煦的?你还真是不好伺候。”

转头看落地窗外,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蓝灰的一片。走到一楼大厅的时候,林修拿过叶念手上的东西,说:“车子停在后面,我先去把车开过来,五分钟以后你再出来。”

叶念点点头,在大厅的椅子上坐下。

林修快步走向医院的停车场,按下遥控锁后打开车门,等待发动机预热后开始缓缓倒车。还不到门诊大楼前方,就远远地看见叶念站在台阶下面,正和面前的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说话。

只字片语顺着风飘过来,清晰可闻:“……at the traffic light, turn right and the Library on your right and the shopping mall is opposite.”很快的,叶念看到他,匆匆说了几句话就走过来。林修倾过身去拉开车门,笑说:“你的口语还可以。”

叶念系上安全带,想也不想地说:“那是,我雅思有7.5分呢。”

林修不由微笑,把后座上的保温盒拿过来:“夏副理说,你觉得这家店的粥不错,就是现在不算很热了,要是饿的话先吃两口垫垫胃。”

叶念捧着保温盒的手僵在那里,她这不是幻听了吧?

“林修,夏副理知道我们……”打开保温盒,里面装的正是她曾经介绍给夏婷去过的那家粥店的特别推荐过的新竹肉松粥。

“我去问她,你是不是请假了,请的什么假,难道你希望我去人事部问?”林修看着前方,漫不经心地回答,“至于你的直属上司是不是知道我们的事了,我想她应该猜得到,否则这样的判断力也未免太迟钝了。”

叶念看着前方的护栏缓缓抬起,外面的人流经过车身,走进医院,其中有两个人看起来有些许面熟,像是在公司里见过。她们走过后,其中一人还回头看了一眼。叶念倒抽一口凉气:“……看来地下活动被发现了。”

不管刚才走过的那两个人有没有看见他们,至少夏婷是肯定知道了。这其中后果纵然不严重,但是也不算小。

林修看了一眼反光镜,对此无感:“那最好,免得躲躲藏藏的。”

叶念一反刚才的虚弱而气势大盛:“你当然无所谓了,你那神经是钢化玻璃做的,不,是C12做的,到时候被人指指点点很难受的!”

前方的交通指示灯转为红色,林修重重踩下刹车,转过头去,语气平和地开口:“我们在交往,这是我们的私事,和别人无关。而工作是公事,不要和私事混为一谈,也不要把私人的情绪带到工作里去。”

他稍顿了顿,又继续说:“别人会在背后说闲话,这是难免的。理会这些反而让自己的心情不好,而且于事无补,不如当成笑话听,不要往心上去。你觉得呢?”

叶念抬手支着额:“我知道,可是……”

真的要做到公私分明,不把蜚短流长放在心上,哪有这么容易。

“嗯……其实也不一定是被看到了,算了,不说这个。”叶念唾弃他,“但是林修,你说话能不能不要带冷风?”

林修看着前方绿灯亮起,踩下油门,直到开过路口才说:“因为我生气了。”

自称生气了的某人研究了一会儿电饭煲,问:“叶念,煮粥的话,水和米的比例是多少?”

叶念靠在厨房门口看他:“……把按键按到煮粥就可以了吧?”

林修只得放弃,把电饭煲设定到煮粥就转身走出来,目光落在桌上的保温盒里,里面几乎还是满的:“你一天没吃东西,不觉得饿?”

叶念摇摇头:“真的吃不下。”

林修叹了口气,这样的情况,只能说没有一点好转:“那去躺一躺吧。”

叶念听话地爬上床,隔了一会儿,只见林修旋开门把手走进来,把笔记本电脑放在床边的沙发上:“我在这里陪你,不舒服了和我说。”

叶念抓着被子:“……林修,我已经换了睡衣了。”现在天气转暖,冬天那种厚厚的睡衣早就穿不住了。还好她没有裸睡的习惯,而里面的内衣还是齐全的。

林修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然后回到电脑屏幕上:“我看到了。”

叶念听着细微的敲打键盘的声音,转头到另一边闭上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只觉得有人轻轻摇了摇自己,睁开眼,看见林修坐在床边,手上还拿着透明的玻璃杯,低声说:“起来喝点水。”

叶念配合地支起身,凑到杯子边缘喝了两口,味道是咸的:“喝盐水的话,还不如去医院挂一次500ML的生理盐水的吊针,这样吸收不好。”

林修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微微皱眉,还是有点温度在:“那明天去挂点滴的时候,叫医生再开两瓶生理盐水。”

叶念仰起头将额抵在他的额上,气息温热而浅忽:“如果你在生气,能不能表达得稍微正常一点?现在应该是演温情戏吧?”

林修嘴角微弯,隔着被子搂住她的腰,低下头来轻触她的嘴唇:“……会不会传染给我?”

叶念忍不住笑出来:“我又没感冒,能传染给你什么?就算真的是传染了,那也是你自愿的,到时候我会很温柔地照顾你的。”

林修笑着嗯了一声,松开抱着她的手臂:“好了,接着睡吧。”

叶念躺下去,闭上眼的时候忽然听见林修低声说了一句:“……其实你可以依靠我的。”

依靠……

叶念转过头,看着另一边沙发上对着电脑屏幕神情清冷的男子,隔了片刻,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她想过太多次,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应该如何朝夕相处,如何共度时光,如何分享喜怒哀乐,如何在彼此争吵厌倦时处置得恰到好处,也尝试过,检讨过,可是等到下一次的时候,依旧没有任何改善。

两个人要在一起,总得有人愿意妥协,可是谁都不会愿意做那妥协的一方。可是再不愿,还是要学会尝试的。

这一次的尝试,或许有可能成为最后一次。

被大多数人认可的就是真理

依旧是那样悠长的,宛如黑白片的梦境,滑车被推走,扑面而来热浪的气息。戴着口罩的殡仪馆工作人员神情呆板,里面的每一个人眼里的都是对于死亡熟知到麻木的神色。叶念想不清楚,这时候她到底想要什么。

外婆被放在铁质的床上,机器将它慢慢抬起,一直推到热浪滚滚的熔炉那边。咣当一声,火光大盛,跳跃的火舌飞快地将外婆的躯体包围吞噬——这一切来得太快,根本不给人思考的余地,就已经结束。

叶念冷得发抖,就算回到阳光底下,还是那么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