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意尽,流年未忘——易云初的独舞

第一次见到他,在流火九月。她趴在会议桌上,看着他低头翻看点名册,睫毛长长地垂下来,鼻梁到下巴的线条流利得叫人惊叹。忽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所有人下意识地朝门外看去,站在门口的女孩子笑得露出颊边浅浅的笑窝:“对不起,我迟到了。”

他微微皱起了眉,她手上的笔轻轻滑落在桌面,她微笑着。

林修、易云初、叶念,他和她和她。

第一次收到情书,落款人是年级里出名的才子。

她却很是无措。叶念从她身后探过身来,瞟了那一纸洋洋洒洒的赞美一眼,低声笑问:“要不要我来当传信的?这人还和我是一个班的呢。”

她被吓了跳,忙道:“那你帮我把这个还给他,我是无意中捡到的。”

叶念眨了一下眼睛,眼里微微弯出点笑意来:

“好啊。”

因为离得近,她是那样清晰地看见,叶念的眼珠是浅咖啡色的,在白暂皮肤的衬托下,有点无机质的别透清澈。叶念大大咧咧地在纸上批注上“已阅”,跑出两步又回过头朝她笑:“保证完成任务。”

很多人都说,叶念看上去既傲慢又清高。可她却觉得,她们会很合得来。

如果没有他的话。

第一次,他们站在相机镜头前面。起因是学生会的网站上需要儿张合影。

她站在叶念边上叶念站在林修身边,他们互相看不见彼此的表情,而那时的模样却被定格在这一刹那。

拍照的时候,有人说起学期末的精英奖学金。叶念说,她又不是小学生,早不在乎这些奖项了。她却想,如果她能够得到奖学盒,大概可以让这三年过得稍微轻松一点。

这是她在高中时期最后次见到叶念。

高考之后,她决定向林修表白。

南方城市的夏天,阳光通透而灼热,她看着落地玻璃窗映出的两个人的身影,汽车飞驰过路面激起的细细的金色的灰尘,玻璃门旋开,两个穿着附近名声极差的高中的校服的男女学生相携而出,她本来已经到嘴边的表白却变成了:“叶念!”

叶念闻声回头,垂在脸颊边的黑发在转头之时微微拂动,眼珠依旧是浅咖啡色的,却再不复当初无机质的剔透清澈。这个叶念,已是陌生至极。

她最后还是没能向林修说出那句话。

就算很久以后回想起来,她也记得那时的林修指关节泛白,几乎气得发抖又硬是克制怒气的样子。

也不知听谁说过,爱的背面不是恨,而足淡漠。应该是这样的。

大三那年夏天,她在个年代久远而底蕴深厚的城市实习,在盛夏里走过占老的小巷,听见那家小音像店里放了一首老歌《十年》: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足那种温柔冉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她拿出手机给林修发短信:你要出国读硕士,可是你女朋友愿意你去吗?

这是女孩子惯用的小手段。其实她也不知道林修有没有女朋友。

可是最后也没有等来她想要的回答,林修回复说:她的确不愿意。

不过异地的话,照样可以联系。

她突然在灼热的天气里冷到骨子里,总觉得自己是受了委屈,为什么她来得这样早,依旧会被人抢先了去?

《十年》被循环播放,她蹲在地上,哭得喘不过气来。

大四毕业之前,她选择了出国继续深造。林修已然回国,从家里搬出来那天,她也去帮忙。整整大箱的书。她弯下腰帮忙整理,却见从书页里掉出一张照片来。背景是母校那棵已愈百年的老槐树,几个脸庞青涩稚嫩的学生站在那里,对着相机镜头微笑。

她站在叶念旁边,叶念站在林修身边,他们互相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林修给她端茶水过来,看见她手上的照片,也注意到她瞬间尴尬而歉然的神情,只是朝她笑了了笑:“原来这照片是夹在书里了。”

他看着照片上的人,还能叫出那些昔日同窗的名字来。这些人和事是他们共同的回忆,仿佛回到少年时代一般,她满心欢喜。却听见他的语气陡然放轻,道:“这是叶念。”

第一次见时,他低着头翻看点名册,睫毛细长,鼻梁挺直,还是很俊美的少年。她为他点到自己名字时投来那一瞥迅速低头,脸蛋泛红。她迟到了,站在门口不太歉疚地微笑,那样肆意而张扬的青春。

林修、易云初、叶念,构成了他和她和她。

她去了英国他在国内,隔着太平洋和白令海峡。

她每周给他发邮件,细细地写她初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时的不安和忐忑;她在茶餐厅打工认识的新朋友;她晚上经过滑铁卢桥下,那轮倒映在湖中的极白极亮的月影和湖畔梧桐树顶斑驳而清晰的疤痕……

属性是狗尾的番外(1)

这是叶念第一次在林修家度过的新年。

她以前听一个父母是一对文学博士的同学抱怨过,每次吃饭自家爸妈最后会追溯千秋,评价历史疑案、文人骚客,到后来升华成辩论会。

这十分影响旁听者的胃口。

自然,中国的家庭都是有很微妙的相似之处。春晚的节目播到正热,在热闹欢腾的歌舞中,林母忽然开口:“央行年后又要上调准备金率了,我看又是要降息,你们说是长期公司债券好还是长期国债好?”

叶念闻言噎了一下,转头看林修,林修的表情分明是“我早就习惯了,你也很快就会习惯的”。

林父思索一阵,回答:“随你喜欢。”

林母看向林修:“你说呢?”

林修手上的筷子一顿:“投资这方面,我不太了解。”

“叶念你觉得呢?”

叶念很尴尬地在欢腾的春晚背景声里开口:“我想,不一定会降息吧?”

“哦?为什么?可是现在已经连着降息两三次了。”

叶念放下筷子,拿出最认真的态度来讨论这个问题:“现在的利息率已经很低了,还有通货膨胀的影响,我觉得央行很有可能会提高市场利息,这样买长期的、尤其固定利率的债权都是不合算的。”

“我们国家的消费结构就主导了投资以储蓄为主,就算再降息大部分人还会把存款放银行里,利率怎么会调高呢?”

“可是以现在的市场利率看,再考虑到通货膨胀率,实际利率已经接近0%,再降不就是负的了?”

“你怎么知道现在有通货膨胀?之前正式的报告上说没有。”

叶念有点被对方越来越严肃的态度给震慑到,只听林修插话道:“妈,在吃饭呢,能不能不要探讨这种国民经济的问题?”

林母瞪了儿子一眼:“我和叶念说话,又不是对你说。”

“妈,其实你问这个的时候都已经有想法了,只不过要我们都表示认同,还有什么好讨论的?”

叶念屈起手指抵了下额,勉强掩饰住笑。

林父拍了拍林修的肩:“咳,你说话也要含蓄点,家庭是某类社会的缩影,我们家是母系社会。”

吃过晚饭,林修先站起来整理碗筷。

其实第一次看见林修卷起西装袖子洗碗,叶念有种“是不是自己其实已经提早进入老花”的错觉。然而,嗯……此高级洗碗工的技术娴熟,洗得很干净,可见其经验丰富。

林修的母亲忙阻拦道:“好了好了,我来收拾吧。你这孩子从小都不做家务的,洗个碗都要摔碎几个。”

林修愣了一下。叶念默然了。林修的父亲搭着椅背,嘴角露出一道浅浅的笑纹。

叶念首先解除僵硬状态:“还是我来吧,呃……妈。”

于是林修习惯性说了实话:“以前家里的碗筷不都是我洗的?嗯,叶念你来帮我好了。”

等把厨房的玻璃移门关上,叶念忍不住笑:“林修,你妈妈会生气的。”

“我说实话罢了。”林修抬起手腕,“帮我把袖子再卷高点……其实她就是这个脾气,倒不也故意要为难你。”

“我知道的。毕竟你是最重要的儿子,现在突然被别的女人给抢走了,当母亲的心里总会有失落感。”叶念在心里默默补充着:尤其是,这个很重要的儿子还要分担家务。这样想想,就算之前被林母拉着讲述林修的衬衣该怎么折、衣服该怎么挂等等琐事,心里还是比较平衡的。

“不过,我不是很喜欢烧菜做饭。”林修打开水龙头,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只给妻子,或者想娶的女朋友烧。”

叶念楞了一下,然后剧烈咳嗽起来,边咳边说:“林修,你说吧……咳咳,你还有什么条条框框的,全部都先告诉我,免得我一不小心就上了你的当。”她明明记得,在他们还没正式交往的时候,她已经吃过林修做的饭了。

“哦?那没有别的了。”他嘴角带笑,缓缓地补上一句,“暂时没有了。”

叶念接过林修递过来的冲干净的盘子碗筷,转手放进洗碗机里,忽然说:“林修,其实在之前你爸爸问我,想不想换个工作……”

林修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微微低着头,睫毛细细长长的遮住眼,微笑说:“不要太放在心上,你喜欢做什么就去做,不喜欢的更不要去勉强。不过我爸这样说,还是会要你按照公司正规的招聘流程来,嗯……叶念?”

“什么?”

“我们已经领证了,你改改口吧,直接叫爸妈就好。”

一想到领证的过程,叶念觉得很亏心,她就是被赶着去的。某天林修一早起来开始翻户口簿、房产证,甚至连着两个人的护照都找出来带着,硬是把她从温暖的被窝里挖出来。等他们到民政局的时候,早到了快一个小时,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都还没有来上班。

叶念哼了一声:“林修,我可以告你骗婚。”

林修不欲和她讨论骗婚的确切定义,笑笑说:“那签名是你自己签的,我们这样最多算合谋。”他顿了顿,低声说:“领证是急了点,连婚前协议都没有拟定,不过律师已经给我传真过来了,等下你看看里面的内容有没有问题,没问题的话等年后去补办一下。”

“……这就是婚前财产协议?”等叶念看到那份协议书的正文,第一反应是自己看错了,确认再三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嗯,你要是觉得没问题就在最后一页签名。”

“这很有问题吧?这哪里是法律文件?这根本是不平等合约吧!”

“是么,我觉得还行。”

叶念把协议书往书桌上一放:“以后只要是离婚,不论原因,你名下的存款、股份、不动产全部都会变成我的。这种协议书我怎么签得下去?”

林修伸手握住她的手,缓缓说:“有承诺总比没有承诺好,何况这本来就是几张纸而已。如果,我说如果以后再伤到你,这样你就有主动权。叶念,我知道你心里很重视安全感,我出示给你我的一切,也不过只能让你好受些。我这样说,你明白么?”

叶念看着他:“改成婚前婚后财产都是共享的吧。”

林修微微皱眉:“我不想改。说实话我也是不安好心,等你哪天想追求新生活了,起码也会先考虑到我的情况吧?”

叶念哑然:“林修,你的脸皮真不只是厚了那么一点点,连这种无聊手段都无所不用……”

“男人本来就比女人寿命要短,等我死了你想爱上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在这之前就先和我过罢?”

这根本就是歪理!

叶念却不得不承认她已经在这歪理下溃败千里:“呃,林修,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和你在一起从来不是在凑合。”

林修抬起头,嘴角弯弯的,眼睛里还带着笑。

叶念还想说话,却被楼下林母叫林修的声音给打断。林修站起身,揉了揉她的头发:“那你把文件给签了,我下去看看。”

叶念扶着额,给云尉打电话:“……我好像娶了个很会耍无赖的男人。”

云尉正在拉萨的土风餐馆里和驴友聚餐,背景是混乱的民族鼓乐的声响,她大声地喊回来:“再接再厉,如果你比他更无赖,你就赢了!首先要隔离所有教唆你男人的损友!”

叶念噗嗤笑了出来:“是是,有你这位革命导师在,我一定会胜利的。”

云尉笑着问正在敬酒的餐馆老板:“新年快乐用藏语怎么说啊老板?”隔了片刻,她对着手机清晰地吐字:“罗萨拉扎西德勒!叶念,我先挂了,这里声音太乱了!”

叶念放下手机,站在书柜前面看。这个房间的摆设,还维持着林修念书时候的模样。书柜里的还留着一些高中时候的参考书,她随便抽出一本,满满都是字。林修的人生的确是一帆风顺毫无跌宕,可是这样的顺利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只不过那些背后的努力,她都没有看见过而已。

她把参考书往后翻了两页,忽然掉出一张照片来。薄薄的相片是塑封过的,无声地落在地毯上。叶念弯下腰,把照片捡起来,微微吃了一惊:照片上,少年时候的他们站在校园里那棵老榕树下,微笑着面对相机的镜头。这张照片,曾经也是被放到学生会的网站上,只不过一年后换届,就被撤下来了。

那段青涩的年少时光。

叶念拿着照片,忽然想起林修说“你还是不明白”,那个时候的确也不是爱情。只不过,是有那么一个人——寻常得和任何人一个人都没有差别,他进驻过你的生命,你就忘记不掉了,也有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后还是忘记不去。

身后响起开门的声音,林修奇怪地问:“你在看书?可我这里都没什么你喜欢看的,大多数还是课本和习题——你……”

叶念朝他扬了扬手里的照片,打趣他:“林修,我好像……不小心看到你的秘密了。”

林修笑着嗯了一声,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明早要去祖屋那边,我们和爸妈一起过去?”

“嗯,好。”

“那边是个小城镇,可能会觉得无聊。”

“嗯。”

“那协议书也会签字了?”

“嗯。”

“……以后什么事都听我的?”

叶念看着他,皱眉:“不、好,你想得美。”

属性是狗尾的番外(2)

江南小镇的冬日总是特别湿冷的,地面上还润湿着水渍,空气里白雾氤氲。

叶念搓搓手心,在冷空气里呼出一团白气,回头看林修:“其实我不太喜欢白纱的裙子,裙摆太长走路很累,花边也太多太复杂。相比之下,我比较喜欢旗袍一点。”

林修笑说:“什么意思?这是和我谈判?”

叶念不理睬他,继续说:“而且我也不喜欢不停地向很多不认识的人敬酒。”

“嗯,我也不喜欢。”

“你这样说,算是答应我了?”

叶念很会旁敲侧击,性格向来都是直来直去的母亲不是她的对手,而这之前他已经被念叨好几遍“叶念这女孩子一点都不单纯不可爱,你以后不能太纵容”。林修握住她的手,放进大衣的口袋里:“我本来就想和你说,结婚肯定要请客的,不过尽量少请点人,就像普通的家庭聚餐一样。”

叶念眨了下眼,微笑:“如果大办的话,别人也会奇怪为什么女方家里没有人来呢,所以你的决定是明智的,也请你理智地去说服你妈妈吧?”

“嗯?就我一个人去说?”林修看着她脸上很明显写着“你是宝贝儿子肯定不会被骂”的表情,又无奈又好笑,“我怎么觉得自己很像夹在中间的缓冲垫?”

拐了个弯,祖屋就在眼前,叶念压低声音笑着说:“用政治化的用语来说,你妈妈就是美国,强权政治,霸权主义。每当美国打伊拉克的时候,你就要扮演联合国的角色,在旁边劝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