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惑教皇的,只是这些死人的灰而已。

枢机卿们忽然从梦魇中解脱出来,周围的纱幕寸寸开裂,仿佛见光的古墓。他们小心翼翼地围聚到教皇的床边,看着这老人如干枯了上千年的僵尸那样平坦躺着。

老人忽然睁开眼睛,用一种极其怀念的语气说,“真快乐啊!”

然后他的生命结束了,至死他都在怀念王后们美好的胴体。他不可能上天堂,等待他的只有地狱的硫磺河。这将是教庭历史上最大的丑闻,它无论如何不能被泄漏出去,枢机卿们立刻达成了共识。他们自己验尸。老教皇全身重要的部位都用墨水画上了六芒星或者其他晦涩难解的花纹文字,这场祭典的用意不明。但是用一个圣者献祭,显然不只是为了刚才那一场令人恐惧入骨的香艳。这些符号务必留下用于解读。之后他们亲手把老教皇的皮肤和肌肉切下,只剩骨骼,那些异端的符号深入皮肤抹不掉,无论如何不能留给验尸官看。他们伪造了证言,封存了历史,直到今天,不敢再启封。

“我已经了解了卡图卢斯所行的祭祀,王后们回来了。”教皇轻声说。/黑色的历史,就要被迫启封了。枢机卿们缓缓对视,掩不住彼此眼中的不安。

“一切的异端,终将被神圣的火焰审判!”卢加拉斯局长踏上一步,军人般立正。

“是的,所以我亲爱的朋友们,善待我们的人民。不要让他们的灵魂被异端夺走。因为我们之间的战争就要在今天开始,这是神对恶魔的战争,不要失去人民的心。”教皇缓缓地说,“今天是我的前任的忌辰,满月之日,异端们聚集在翡冷翠,是最好的开战机会。”

“异端们聚集在翡冷翠?”西塞罗大惊,“这里是神圣的城市,防御最森严的地方,异端审判局的精锐集中在这里!”

“翡冷翠所以是圣城,因为这里埋藏着神的骨。这是神许给人的土地,莉莉斯的后代们怎么会不想占有它呢?我们的圣城和魔女的圣城是同一座,我们和她们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卢加拉斯说。

“全城戒严!”安东尼大声说。

“不,不是防御,而是进攻。这才是我心中的圣战。”教皇说,“进攻的计划已经准备好了,你们不用知道,只需要等待结果。我忽然召集你们来,因为战报传来之前,我们五个人中任何人都不得离开教皇厅!”

枢机卿们愣住了。

“我们中,藏着一个异端。”教皇冷冽的目光在每个枢机卿的脸上扫过。

“我们中?异端?怎么可能?”西塞罗按住自己的额头。

“当初的事我们应该都还记得吧?我的前任死前已经出现了癫狂的症状,他那样一个老人,但是狂躁不安,如同发情的野兽。他像是陷入情网的少年那样公然跟我们说有天使在夜晚降临他的卧室,用美好的躯体抚慰他,带他去天堂的云端。他看见满地都是她们洁白的羽毛,他在无尽的快乐中领悟着神的真意。”教皇说。

格拉古点头,“我也记得,他完全疯了。我告诉他说那只是幻想,天使不是人类,而是神的另一种造物,是没有性别的。他却向我诉说他和天使欢好的细节,淫_秽得叫人恐惧。”

“我们认为他的卧室不洁,试图把他转移到其他的地方,但是无论冬宫还是夏宫,再厚的墙都不能阻挡他的幻觉,他的卧室在深夜里传出男女的欢好声。我们不得不怀疑夜的魔鬼缠上了他,所以才会把他转移到那间秘密的寝宫。那个寝宫隐藏在地下,只有一个入口。四周都是坚硬的花岗岩,墙壁用淬过火的铁板铺成,一个手持火枪的人在里面可以抵挡一支军队,我们还用圣物装饰每个角落,在他的身上盖着神子殉难时的裹尸布。整个翡冷翠的力量在保护他,可王后们还像是鬼魂那样找到了他,把他拖进了地狱。”教皇低声说,“铁门的五道锁要由五柄钥匙打开,我们人手一柄,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那里。”

枢机卿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噤,他们在同一瞬间想要后退,想要离彼此远一些!八年来,他们从未怀疑彼此,因为那一幕太过震惊,他们根本不愿意再回想。但真要回想起来,确实,比起王后们凭着鬼魂的通灵找到老教皇,有人把最后寝宫的位置泄漏给异端教徒的猜测更有道理。

“我这里有一些很好的红茶,在我们喝茶的时候,异端审判局已经全部出动。”教皇自己从旁边端来了整套的茶具,还有西塞罗和格拉古喜欢的烟草。

“卢加拉斯也不知道行动的细节,只有我知道,”教皇微笑,“如果走漏了消息,异端教徒逃走了,骑士们一无所获,那么我就是隐藏在圣所中的异端。如果我不是……那今天王后们就将为她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教皇厅里沉寂了很久,安东尼忽然抬头,“圣座,卢加拉斯局长都在这里,谁指挥骑士们呢?”

“李斯特。”

这个名字让教皇厅里的温度低了几分。

“那也是接近与恶魔的人了吧?”每个人心里都闪过这个念头。

“通知政务省,今天东方区宵禁。”教皇下令,“此外,管好圣三一学园的孩子们不要外出,大人的战争,孩子们离远一点。”

【4】·公墓·Cemetery

“当三十年四月初五日、我在迦巴鲁河边、被虏的人中、天就开了、得见神的异象……我观看、见狂风从北方刮来、随着有一朵包括闪烁火的大云、周围有光辉、从其中的火内发出好像光耀的精金……他们的形状是这样、有人的形象,各有四个脸面、四个翅膀。他们的腿是直的、脚掌好像牛犊之蹄、都灿烂如光明的铜。”神学教授手握十字架,虔诚地念诵着,原纯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胸前的十字架。

《圣经·以西结书》的开篇,关于神被四天使拱卫着降临在先知以西结的面前,令他吞下耶路撒冷必遭毁灭的预言书,从此以西结便是这场毁灭的守望者,他必须不断地向人们发出末日的语言,否则他便不能存活。

她曾读过这一篇,在想像中是何等的壮美。可是在圣三一学园里重听,却那么让人忍不住想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神学教授并无意讲解那壮美的神话,他们只是念一段《圣经》讲一遍神的慈爱,再念一段讲一遍慈爱,总之看起来满本圣经写的就是“慈爱”二字。好比晋都国的夫子们讲历史,满口的忠义,好像没有忠义,世人都不必活了似的。

这是她的第二节课了,西塞罗红衣主教去而不返,欢迎她的典礼办不下去,神学教授们便直接开课了。

周围的学生们也各做各的事,男孩们私下悄悄议论着,偶尔向原纯递来小心翼翼的眼神,女孩们则玩着最近流行的小东西,一种乌木雕刻的小人偶,据说在背后刻上喜欢的人的名字塞在胸衣里便可遥遥地魅惑他,让他来求爱。原纯对这种小孩子家家的游戏嗤之以鼻,要诱惑一个男人何须如此费力,在胸衣里塞几个棉垫子是正经!

她有种虎落平阳与羊群为伴的无奈,偏偏还不能吃它几只。

这时候窗外传来了雷声,狂雷,地面震动,仿佛暴风雨降临的前奏。男孩女孩都跳起来,完全不顾教授的呵斥奔向窗边。原纯也凑过去看热闹,圣三一学园外的大路上,尘埃飞扬,从高处看下去,路上的行人都惊恐地走避,整条街道瞬间被清空。天空中还是郎朗晴空,没有任何打雷下雨的迹象。雷声来自尘埃中,好似被包裹的是一只咆哮的雷兽。

它加速冲出来了,把尘埃抛在身后!那是十二匹黑骏马拉着的长车,用黑色的铁包裹起来,坚硬得像一具巨大的铁棺。那些骏马全部包裹在钢铁马甲中,蒙着眼,一往无前地狂奔。马车的四角雕刻着夜枭,随着烈马奔腾,空气在枭鸟嘴里进出,发出尖锐的啸声。车顶正上方是一个巨大的徽记,利剑把蛇顶死在十字架上。

异端审判局的马车,原纯从未见过这样沉重庞大的马车,它就像是一头森严的龙,如果出现在战场上可以把所有战车都直接碾碎。

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翡冷翠的闹市中?还有整装的骑士们扛着火枪尾随在其后。

“是李斯特副局长!李斯特大人又出动了!”有人大声说。

“想到他那张英俊的脸我的心都要碎了!”一个女孩说。

“他可是能当你爸爸的人!”有男孩说。

“能当我爸爸又怎么样?”女孩牙尖嘴利地回答。

“停车。”西泽尔吩咐。

马车停在台伯河的石桥边,这里距离东风区的繁华街道不远,但行人很少。石桥两侧矗立的天使雕塑已经老旧,表面层层剥落,被雨水侵染的地方变成了灰黑色。一道高耸的石墙把这片区域和繁华的街道分隔开来,隔着不远就是人声鼎沸的“檀香大道”,这里却冷冷清清,风吹到身上都觉得冷。

塞尔维莉娅扶着西泽尔的手走下马车,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披巾。她从风里闻到了死亡的味道,石膏天使脸上的黑斑看起来就像是黑色的泪痕。

“是东方区的公墓。”西泽尔向她解释,“连东方区的人都不愿意来这里,无主墓地里掩埋的很多人是因为疫病而死的。但是这里有别的地方找不到的好东西。”

他摸摸塞尔维莉娅的头发,“这里我很熟,跟着我别怕。”

他没有挽塞尔维莉娅的胳膊,而是把双手抄在口袋里独自走过石桥。他的步伐轻松甚至带着点快活的感觉,跟他在圣三一学园里的样子有些不同。塞尔维莉娅心里的阴影被驱散了很多,她提着裙子小跑着追了上去,拉着西泽尔的袖口。西泽尔扭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冲她眨眨眼,好像别的贵族少年劝诱女孩跟他去看新品种的玫瑰似的。

“别过这座桥,等我们。”西泽尔扭头吩咐马车夫。

“不会有事么?”塞尔维莉娅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马车的徽记可以去掉,但忽里斯的冷血马是不该出现在东方区的。”西泽尔说。

塞尔维莉娅扭头看了一眼拉车的四匹黑骏马。它们全身漆黑的长鬃,缎子一样发亮,肩膀宽阔,浑身肌肉雄浑,沉默,不发出任何声音。这种名为忽里斯的马是森林马的后代,所谓“冷血”是指它们绝不暴躁,如同披着铁甲的武士一样,而且优美,最适合用作拉车马。这些昂贵的纯血忽里斯马确实太显眼了,它们每一匹都价值数磅黄金。

“我还带了武器,如果真的有必要,我会保护你。”西泽尔悄声说,揭开了上衣。塞尔维莉娅的目光从他的领口看进去,两只金柄的细剑藏在西泽尔的衣底,珐琅和黄金相互镶嵌,在柄上组成无数盛开的玫瑰。

“嗯!”塞尔维莉娅点点头,更用力地抓住西泽尔的袖子。两个孩子这么拉扯着走过石桥,桥对面高墙林立,把天空夹成细长的长条。那是一片荒废的房子,在这片区域成为公墓之前,曾有人在这里居住,后来他们都死于一场瘟疫,最方便的善后就是就地掩埋。于是这一片区域全部化为墓地,幸存的人也都搬走了,偶尔在这里出没的只有那些贫困潦倒的流浪者,因为这些废弃的房屋不收租金。塞尔维莉娅没有注意到在她牵着西泽尔的衣袖从高墙走过后,那些布满灰尘的、仿佛几百年都没有打开的铁窗无声地开了一条小缝,每条缝隙后都有闪烁不安的眼神。

西泽尔确实很熟这个地区,带着塞尔维莉娅熟门熟路地穿过没有任何路标的窄巷,在容易被忽略的转角处拐进岔道。就在塞尔维莉娅已经完全迷失方向时,他们停在了一座巨大的废弃建筑前。

“简直是一座城堡!”塞尔维莉娅惊叹。

“应该说像一个畸形的巨婴。”西泽尔说。

西泽尔的描述更加逼近这座建筑给人的感受,它庞大、复杂、扭曲、肆意,由形状不规则的石灰岩砌成,与其说是一座建筑,不如说是很多石屋组成的村落。一眼看去,无数屋顶,无数入口,无数窗户,无数面外墙,阳光照上去,无数块阴影。它绝不可能是某个设计师的作品,因为任何设计师都无法忍受这种狂乱,它的格局完全没有限制,在这个方向上凭空多出一扇弧形的铁窗,又在半空里的外墙凭空突出一间小屋,拐着弯的楼梯就像是长蛇栖息在这座建筑物里,可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

这是个疯狂的东西,就像是很多手臂很多条腿很多只眼睛的畸形婴儿,让人看了很不舒服,却又敬畏。

“住在这里的人叫它‘百眼的宫殿’,神话里百眼巨人住的地方。”西泽尔拉着塞尔维莉娅走上楼梯,“这是原来住在这里的人用了几十年搭起来的,这里住的都是穷人,买不起规则的石料,就只能买散碎的。他们紧贴着搭建各自的屋子,这样就可以少砌一堵墙,地上搭建完了又往空中搭建,最后他们自己都控制不住这家伙了,它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在它最热闹的时候,里面住着几千人,就像一个小城市。”

“可是又很美,对不对?完全没有规则,让人想看到,”西泽尔轻声说,“诸恶云集的地方。”

“诸恶莫作,诸善奉行。”有人在阴影中说。

【下期预告】

翡冷翠夜色如水,而在这夜色里,各方势力正蠢蠢欲动。异端皇后们的汇聚,异端审判局的怒吼,正在这个杀机重重的城市里逐步蔓延。西泽尔、原纯、李斯特……这些年轻人的命运被不可避免地卷入纷争洪流,而高高矗立的,仍然是无法磨灭的信念。《荆棘王座·猛虎蔷薇》新番,下期登场。

第五章·台伯河的暗流

【1】东方区的暗流·Undercurrents of Easter District像是神谕像是魔咒,那语调带着古怪的东方口音。塞尔维莉亚觉得自己的心如被抓住,吓得几乎要缩进西泽尔怀里。她看清了坐在阴影里的人,一个赤裸上半身、皮肤古铜色的东方人,光头,胡须缭乱,身上缠着带刺的铁链。他默诵着放在膝盖上的经文,那些经文雕刻在生铁片上,一页页垒起放在他的脚边。塞尔维莉亚猜不出这个东方人的年纪,他像是老树般干燥开裂,又像是铁一样坚硬。

“是个苦修的东方人,异教徒。”西泽尔轻声说。

“他是在和我们说话么?”

西泽尔摇摇头:“我猜他只是在念经文。”

“他住在这里么?”赛尔维莉亚不敢想有人能住在这种全无生机的地方。

“这里住的可不是他一个人。”西泽尔说。

他拉着赛尔维莉亚的手来到一扇朽烂的木门前,旁边的石墙上有一个蒙着灰尘的青铜装饰,一朵蚀刻的莲花。

西泽尔把青铜的莲花芯扯了出来,那个莲蓬状的东西后面连着一条长长的青铜锁链。随着他用力拉扯,这座“百眼的宫殿”上上下下都响起铜铃声,祭拜几千个青铜铃铛一起鸣响,像是警铃般刺耳。塞尔维莉娅吓得捂住了耳朵,她本能地觉得这座古怪又古老的建筑里藏着什么不能惊醒的东西。

过了很久,木门上的窗口打开一条细缝,一只暗黄色的眼睛警惕地审视着来客,声音嘶哑如老鸽,“找谁?”“来参加塞斯洛家的赌局。”西泽尔将一张便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原来是塞斯洛家的客人。”看门人发出难听的笑声,“我们这儿可真少见您这样尊贵的客人呐。”

门发出咿呀咿呀的声响,缓缓地打开了。

一股湿润腐烂的气息冲了出来,阴冷得叫人浑身战栗。塞尔维莉娅紧紧地靠在西泽尔的身边,西泽尔把一件东西塞进了她的手里。那是一个滑稽的小丑面具。

“戴上它,别叫里面的人记住你。”西泽尔凑在塞尔维莉娅的耳边,压低了声音,“美第奇家族的族长来这种地方,会给人留下话柄的。”

“那博尔吉亚家的男孩来这里,不回给人留下话柄吗?”塞尔维莉娅倔强地看着西泽尔,想这个注定人生和自己没有交集的男孩,拥有高贵的姓氏却行走在这种下等人聚居的地方,难过又着迷。

“在这里我从不记得自己姓博尔吉亚。”西泽尔轻声说。

“那么我也不姓美第奇。”塞尔维莉娅说。她想说为了你我可以抛弃我的姓氏乃至于一切,何况只是来一个下等人聚居的地方?

“你没法选择自己的姓氏,美第奇家的女儿终归是美第奇的女儿。”西泽尔淡淡地说,“就像你虽然有三年过着小野猫一样的生活,最终还是回到了美第奇家。”

看门人显然身体畸形,瘦小干枯,胸前只覆盖着一层皮肤,肋骨清晰可数。他的脊柱几乎弯成了一个圈,巨大的脑袋缩在小腹处,非要扭曲着细长的脖子才能抬眼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