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蓦然挥开他,沉声问:“前辈此话何意?!”

“你先别慌,且听我一言。”

长须老道在他身侧坐下,随手移开面前的茶壶,先是轻叹口气:

“此事说来话长,我亦不可将其一一道来。归根究底,该是那丫头命不好,前日旧伤未好痊,又到处跑跑跳跳的,受了风寒发了烧还千里迢迢从开封一路走过来……我适才把她的脉来瞧,她身子实在太弱,若硬要将孩子生下来,只怕是有性命之忧。”

展昭的脸色一点点暗下来,但听他之言,也心知是有其道理。

长须老道见他不说话,一时也不好得再开口,饮了口茶方才轻声安慰他:“你也莫太过担心,我开的药自不似别的医家,吃了定不会伤她身子。顶多这时候不能要娃娃,过个个把年再谈还是行的。”

展昭脑中顿时浮现起莫愁离去时那张嬉笑灿烂的容颜,不忍之意漫上心头,眉头愈加深锁。

“前辈莫非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长须老道觉得好笑:“我若有还能这般逼你么?说得我好似十分乐意那丫头打掉孩子似的。”

说完,他坐直身子:“我亦知道你不好过,但何必为了眼前之益而断了今后路途呢,你们又不是不能生,今后再生一个不就是了。况且这孩子都四个月大了,再不拿掉,以后想拿恐就晚了!”

展昭紧抿着唇,长须老道顺势又拍拍他的肩:“你好生想想吧。”

孩子,这孩子是她期盼了许久的,若当真要拿掉,她……可愿意?

尚还未作出回答,展昭刚抬起头,却听见门口乒乓作响,声音清脆砸碎在地——

莫愁呆呆地立在门口,双目愣愣地看着他,手里的盘碗凌乱翻倒在门槛上。

“我不要,我不要打掉孩子!”

她回答得飞快,尾音里带着隐隐的哭腔,话语才落便猛转身夺门而出。长须道人还未回神过来,只见右畔有一抹素蓝急急闪过,接着“唰”一下掠过一阵风,再定了视线时,那桌下只余得残瓦破砾轻轻摇晃,连得他手里的杯子也被摔碎,不由连连叹气:

“啧啧,现在的年轻人,没一个淡定的。真不经夸。”

雪初化,地湿路滑,因得如此莫愁并未跑得太远,展昭只一伸手就将她捉住,带入怀里。

“你放手!我不要打掉孩子!”莫愁像是被吓住,咬咬牙,奋力想要推开他。

“小西,你听我说可好?”

“不要,不要听,你不就是想劝我拿掉他么?不就是想说,若我不拿掉便会危机性命么?我死也不要,我不要!便是我死,我也要将他生下来!”

她的身子,她自然心里最清楚。什么今后再要,什么断了路途,都是胡扯。

她若堪堪听了话,只怕是这辈子,这辈子……都不能……

“你冷静一点,好不好?”展昭抓紧她的手臂,不经意间稍稍用力,也不知是不是疼的,她的眼泪一下子便落了下来。展昭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映着她惶恐不堪的脸,他深吸了口气,缓之又缓:

“小西,你听好。在这个世上,可以没有展昭,可以没有孩子,但不能没有莫愁。我只想要你好好的,别的,我不在意。”

可是,她在意啊……

莫愁努力克制自己,摇摇头,埋首在他胸口企图挽回一些:“大哥,我们能不能别……或许,或许还有其他的方法,一定可以的。你让我去找,让我去试一试,可好?”

已经不能再拖了……

孩子,他又何尝不想要一个孩子。只是,大约是他前半生杀了太多的人,又大约是他的手曾沾满血腥,大约是如此,上天总要惩罚他。他早便说过,他已不能许诺她的一生。

“展兄弟,你快些进来,这……”向逸飞匆匆踹开侧门进来,话才出口一半,就被眼前此情吓住,不由得咋舌。

“你俩要亲热,这挑得也忒不是时候了吧?”

莫愁赶紧抹去眼泪,偏过头怕让他看见。

展昭仍搂着莫愁,心中有数,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身,替她挡住。

“向大哥,这般着急可是有事?”

向逸飞忽才想起来意,立马收敛起神色,朝他挥挥手:“你俩跟我来。”

赵勤房中。

桌前除开长须老道把脉之时所用的那些瓶瓶罐罐以外反倒多了几根绣花针,莫愁眼尖,进门便看了出来。

一旁厉也城正面无表情地扶好赵勤,帮穿上适才柳宿为了看她后颈而褪下的外衫。

柳宿一脸凝重地替赵勤拉好被子,继而走到桌前坐下,只用两指捻起桌上的针,问道:“你们可是有去过石山?”

“石山?哪一座石山?”不等人开口,白玉堂已是莫名其妙地发问,不过无人理会他。

展昭点头:“是,确实去过。”

莫愁有些不解:“这与蛊虫害人之间有甚联系么?”

“有,自然有。”

柳宿把那绣花针一半浸入水中,一瞬,整杯茶水染为墨黑!

莫愁咽了口水,指着那杯子:“有……有毒?!”

“这不是毒。”柳宿放下茶杯,拿了一旁的巾帕擦着手,“据我所知,你们几个人从石山回来已有数月了吧?也就是说,这几根绣花针已在你们体内待了数月之久了。估摸着,这就是这几个月,针里药已全部被体内的蛊虫吸收干净。”

听到此处,温延也皱起眉来:“此话怎讲?”

“你们体内的蛊虫乃是幼虫,幼虫长为成虫是需要一段时候的,我看过了,这几根针上便有催其生长的药物。”

“等等——”

白玉堂听得一愣一愣:“你是说,他们几个……他们几个身体里面也有……”

柳宿直白地回应他:“当然是有。”

“有么?”莫愁明显不信,伸手四下摸了摸,无果,“我怎的没发觉有出红疹呢?”

向逸飞一面喝着茶,一面腾出空闲来道:“这虫子只对无内力的人起作用,你们几个的内力皆是不弱,自然无事。如若不信,你瞧瞧村里那几个来干架的吕姓农夫,哪个不是会些内力的?寻常人早便瘫得动也动不了了!”

展昭低头沉思了半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觉有理。

“咦……可我没有内力,我为何也无事……”莫愁略感奇怪地伸手挠了挠头,还没问出声来,就被长须道人爽朗的笑声打断了去。

“我说你们几个脱不了干系,也难怪人家会找上门儿来!”

“前辈。”展昭朝他一拱手,“不知这与石山有何联系?”

“你是不知道……”向逸飞晃了晃手里空空的茶杯,抬起眼皮来瞅他,“石山在多年前并非叫做‘石山’,而是‘尸山’。因得被人叫惯了口,久而久之也就忘了以前的名字。”

恍惚是听人提及过,展昭忽的想起那日在山上所住宿的清阳客栈,那个有关流民的案子,便一问道:“石山……以前可是相传有‘龙迹’?”

“哦?你也听说过?”向逸飞像是寻到旧友一般,眉梢一下挑了起来,“当年我也曾跟几个志同道合之人前去寻过。只是那寻宝之人太多,左右见来都是人,也就没了那意思。”

“什么‘志同道合’,我看是‘狐朋狗友’还差不多。”柳宿换上一壶新茶,低低地小声咒骂。

“‘尸山’?是因为在山上死了很多人吗?”莫愁搬了凳子,好奇地看着他。

“呵,可以这么说……”老道捋着胡须,眯着眼睛笑,“我也只是听说。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我有个同是学医的老友曾告诉我,当年前去寻宝的人,有大半是一去无回,而整个石山,之内所埋的皆是他们的尸首。因而石山之顶常年冰封,而石山山腰的树木却茂盛非常。”

柳宿一听,顿然傻了眼,不自觉的伸手摸了摸向逸飞的脸颊——索性他还是活的。

“那些人都是怎么死的,前辈可是知道?”展昭隐隐觉得这其中不简单,岂料长须老道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老夫如何知道。”

他顿了顿。

“不过,依照如今这施蛊之人这般歹毒之手,我想,绝非善事。”

展昭思忖了片刻,方把那日始末原原本本道来,如何如何住进客栈,又如何如何遇上那里的人,再如何如何回来。

“这还用想?定是那客栈里头有猫腻,猫儿,你说那小二死活不让你去阁楼?我看,那阁楼里头只怕都是死人!”白玉堂拍桌而起,当机立断:

“事不宜迟,咱们明日就起身去那石山瞧瞧不就得了。”

“哎,年轻人,稍安勿躁。”长须老者抬手一摆,拉他坐下。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才是,不然冒冒失失去了,一来是让对方有机可乘,二来你自己也没有证据,他们要是不认账,你能拿她怎的?”

碰巧柳宿朝他递来一杯茶,长须老者舒舒服服一饮而尽,有些飘飘然地靠在椅子上。

“都说陷空岛上的耗子一向靠不住,还是开封府里的御猫稳重些。南侠不介意与老夫详细谈谈吧?”

“老头子,别以为五爷我给了你几分颜色你就能开染坊了!”白玉堂咬牙切齿一手就握在腰间的剑柄上。

“小白鼠,你也别以为老夫未跟你动手就是惧了你了。”

“怎么?你是想说一直让着我的不成?”

“莫不然呢?”

“好!是男人,就公公平平与我打一场如何!”

“只怕到时,你得断胳膊断手的出去,老夫可担待不起哦……”

“断就断,这还没打呢!”

“哎哎哎,怎么说打就打了?”

“前辈……”

那方吵吵嚷嚷闹得不可开交,莫愁自是一句也未听进去,脑中混杂一片,不停的闪现着在石山时的细节。每一个人,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地方,她总觉得遗漏了些什么。

比方说,老板娘说得那些话,半真半假,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再比方说,若她真是施蛊之人,那么她要活人的阳气来作甚么?

那些长埋在地下的寻宝之人又是因何而死的呢?

回家的路上,莫愁想得头疼,忍不住问展昭:

“大哥,你都不怎么焦虑,可是已经想到了?”

展昭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莫愁见状,唉唉叹气:“果真你每次都先于我……越这般我就越想不出来了。”

展昭笑笑,轻牵着她的手:“你莫急,慢慢想。”

一来二去,两人倒是全把白日里长须老道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莫愁正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却看见展昭剑鞘徒然闪出清辉来,她刚要提醒,只听“砰”声响过,这所谓的上古玄铁就在一霎那间,灰飞烟灭!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此章叙事较多。

后面将会加快剧情发展,是不是觉得有东西要慢慢浮出来了ni?

都说了不会虐了,相信咱啊……

新年快乐,亲爱的们!!!!!!!!!!!

☆、【再探·清阳】

白光闪过,展昭本能拽住莫愁的手,猛地将她拉至身后紧紧护着。

眼前的烟尘渐渐散去,细碎的声响之后,视线才慢慢清晰起来。正见那道路中央,暗暗泛银光的上古神剑斜插于地上,月华笼罩下似有浅浅低鸣之声从剑中发出。

这个场景如此熟悉,一下将莫愁的思绪拉回了四年前初至北宋吉州郊外的夜里。

夜凉如水,皎洁的月光下,树枝枝叶摇晃,一湾清水繁星闪亮。

一把古剑,配合着那时那景那夜色,轰鸣出声仿佛将变身狼人……

她顿时想起什么来,指着那剑目瞪口呆:“这这这,是……是它!”

展昭明显有些不知所云,正待问她来,却见巨阙剑身徒然一亮便缓缓暗淡下去,随即,从剑柄出莫名流淌出鲜血来……

“好剑,果真是好剑!”

听这声音,展昭皱起眉头,回转身时,便是那长须老道一面清脆鼓掌一面笑着赞叹。

“不愧是上古宝剑,我日前只听说巨阙剑戾气颇重,不想也这般通灵。今日一见,实在难得。”

“前辈。”展昭谨慎地将正欲踏上前一步的莫愁拉回来,面色凝重,隐有阴沉。

“你跟踪?”

“哎,这如何算得上跟踪呢。”长须老头打着哈哈,顺势倒从地上把那剑拔了出来,小心拿巾帕擦拭干净剑身的血,摇头道:“啧啧,瞧这戾气,也只得集天地正气一身的南侠驾驭得了了。接着——”

他随手一扔,兜头朝展昭掷去,后者表情微冷地抬手接过。

长须老道捏着下巴上的青须,带着些许赞色打量了一下展昭,无视掉他越发不悦的神色,笑问道:“展南侠以前可也曾遇上此剑这般境况?”

展昭垂眸想了片刻,淡淡答道:“不曾。”

“哎呀——这倒是奇怪了。”

“我……我遇上过的。”因得被展昭掩在身后,莫愁只能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小西?”展昭略有不解地微微偏首,莫愁迎上他的目光,非常坚定地点点头。

“哦,你这丫头运气还蛮好的嘛。”长须老头如同逗猫一般伸手召唤她,“来来来,过来与我说说……”

手还没触及到她身上已被展昭不客气地挡了回去。一股毫无遮掩的杀气铺天盖地袭了来,长须老道不由得心中暗笑:看样子,自己是把这猫儿惹恼了。

莫愁倒是未察觉什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兀自想了想,回忆起来:

“那日,我在吉州郊外……”

将其始末大致说了一通,不仅是那道人连得展昭也吃惊不小。

莫愁抿了抿唇,说得有些口干:“我老早就想告诉你来着,可惜一直忘了。后头的日子里也没见它再有这状况,我也就没放在心上了。”

“如此一来,当初那剑突然通灵,是因得南侠受伤,所以想留住你来帮他疗伤,可是这般?”长须老道眯了眯眼睛。

莫愁点点头:“算是吧。”

“唔……”

“现下南侠自然是没有生命之忧,可这剑身如何会流血呢……”

莫愁一听,当下拉了展昭的胳膊左右看。

“大哥,你是不是又哪里受了伤瞒着我了?”

展昭轻轻摇头,摁住她的手:“我并未受伤,也未瞒着你。莫要担心。”

长须老道将他二人举动看在眼里,笑得很有深意:“既是如此,恐怕跟此次的蛊虫一事脱不了干系。”他抬脚走了几步,仰头一望,忽的搓身,问道:“你们可知巨阙剑的来历?”

不等他二人回话,长须老道已侃侃道来:“相传,春秋时期铸剑名匠欧治子曾为越王铸造过五把宝剑:纯钧,湛卢,胜邪,鱼肠,巨阙。这巨阙宝剑乃是五剑之首,无坚不摧,削铁如泥。

后世所得此剑者,有征战沙场的王侯将相,有血洗武林的江湖高手,亦有隐居山林的侠义之士,锄强扶弱的绿林好汉。

但凡得此剑,未有不沾人之血,杀人性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