玹琏沉默。

孔嫀以为他嫌弃她的手艺,道:“帝尊,你是不是怕我做的衣裳没法穿出去见人?你不用担心,我手工很好的,我以前就喜欢勾勾画画,样式设计也会很漂亮。我曾给我爹做过衣裳,他可喜欢了。我还做过不少小物件送人。”孔嫀对顶头上司大力举荐自己。除了不会做饭菜,她的手特别灵巧。

玹琏道:“好吧。”

孔嫀立即摸出一条软尺,道:“帝尊,那我给你量量尺寸。”

玹琏正要婉拒,孔嫀道:“衣裳就是要穿个合身,帝尊让我量一下吧!”

玹琏盯着她看了看,道:“嗯。”

孔嫀先前光顾着激动,等她提着软尺想去比量男子的胸膛,她才意识到,这个姿势跟投怀送抱差不多。

孔嫀顿时没胆儿从前边量了,转而绕到玹琏身后,量过肩宽,记下长短后,道:“帝尊,抬抬手臂。”

玹琏配合地抬臂,任她在身上比弄。

孔嫀手指牵着尺子掠过对方手臂,挺拔的背脊,量好后道:“帝尊,可以放下了。”

对方顺从地照做。

孔嫀接着开始量腰围,那双柔弱无骨的小手轻触男子的后腰,若即若离,玹琏皱了皱眉。

随即,孔嫀打量着对方下半身,怎么都不敢往下碰了。

为了不吓到帝尊,孔嫀直接来到对方身侧,俯身测量腿长。

终于大功告成!孔嫀脸红成番果,她道:“我量好了,帝尊。”

“嗯。”玹琏转过身来。

孔嫀问:“你想做一套什么颜色的衣裳呢?”

他向来不介意这些:“随你。都行。”

“那好,我就按我的想法做了啊。”

玹琏嗯了一声,推门离开了。

没有走得太远,就听见孔嫀道:“帝尊!”

玹琏转过身,就见孔嫀已换上其中一条杏色裙子,她随意绾着小髻,戴着明珠压鬓,淡色的裙子随风轻漾,柔和清新如晨露,又如曦华般明亮。

她跑到他面前:“帝尊,好看吗?”

孔嫀拉着裙子,在对方面前转了一圈。

玹琏慢慢回过神,道:“嗯,很好。”

随即才离开。

孔嫀回到屋里,触碰着身上的衣物,也静不下心参悟,就决定开始做衣裳。孔嫀想了想,帝尊穿过的衣色不是紫就是白,她想给他做件黑色的,正好她有黑色的衣料,原是以前为她父亲买的。

她裁裁剪剪,又开始认真缝制,将自己关在房里一天,连门都未打开过,直到听见敲门声响起。

“谁呀?来了。”难道是煊姑?

孔嫀曲着双腿,正背靠引枕坐在榻上绣襟饰,闻声下床去开门。门外站着的男子一身玄黑扬朱的锦袍,襟口露出白色中单,月光下眉眼如画。

“隐澜哥哥?”有了上回的经验,孔嫀这次倒没惊吓,却仍是立即将他让进屋:“快进来。”

“你先坐着。”孔嫀指指桌旁的椅子,跑进隔间给墨隐澜泡茶。

孔嫀的声音从绯纱隔扇后传出来:“隐澜哥哥,上回你过来,我都忘记招待你茶水了。我今天给你沏的茶叫薄暮白岚,师姐自己种的。我那天一尝,就知道你会喜欢,赶紧给捎回来了。”

她絮絮说完,却意外地没有听到墨隐澜的回应。

等孔嫀有些疑惑地端着茶回来,却见墨隐澜坐在榻前,伸手略略拎起那件缝了一半的黑色袍子,似在打量。

孔嫀将茶盏放到桌上,走到他近前,想要将衣服拿过来,对方却避开了她的手。

“男人的衣服…”墨隐澜看向她:“给寻叔做的?”

孔嫀下意识摇摇头。

“那是给我的?”

孔嫀有些踌躇,又摇摇头。

墨隐澜静静看着孔嫀,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半晌才问:“那你给谁做的?”

孔嫀:“给…”

孔嫀不大敢说。从小,她的父亲和墨隐澜就管她极严。在画厘山,除了她的族亲和墨隐澜,就没有一个男人或是雄鸟接近她。或者说,但凡对孔嫀有那么一点想法的,都被孔寻和墨隐澜给掐灭了。

孔嫀对这些管束原也不在意,但那是因为,她那时并无喜欢的人。但现下却不同了,她已经察觉,自己有那么一些喜欢帝尊。这时候若再有人制止,她的感觉自然就有变化。

因此,她不大喜欢墨隐澜此刻的样子,他那样的眼神,仿佛她做了什么错事。

尽管孔嫀心里不服气,却不敢说出“帝尊”两个字。因为她知道,不管怎样,隐澜哥哥总是为着她好。

她就主动转移话题:“怎样啊?隐澜哥哥,是不是你喜欢的茶?”

墨隐澜慢慢说:“你连我喜欢喝什么样的茶都知道…”后面似还有话,却又顿住。

孔嫀狗腿道:“那当然,我多了解你!”

墨隐澜注视着孔嫀,轻轻牵起唇角。

孔嫀见墨隐澜笑了,才终于松了口气。

见天色已有些晚,墨隐澜没有多逗留,也不要她送,就这样从她面前骤起的空气流波中消失。

孔嫀这才抓过桌上的衣裳,继续又开始缝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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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孔嫀收到重峨的召令,立即到了令彰殿。

待五人齐了,重峨方道:“帝尊让我叫你们来,是要宣布一件事。天上天向各天域广发诏帖,万年一次的朝圣会,将在半年后,也就是明年初春举行,届时邀天界中所有仙门仙族的仙首与重要门人赴宴。”

离钲甚少关心武道外的事,以他的年纪更不可能参加过,就问:“朝圣会?有何来历?”

重峨就道:“朝圣会算是天界最隆重的节会,其实也就是天后的万岁寿辰。此回是天后十一万岁的寿辰,届时众仙朝见天后,为天后贺寿祈福,以彰天上天权威。而天后也会赐下固灵圣露,助众仙增进法力,以示天后的造化慈心,算是宾主尽欢。”

离钲轻轻挑眉:“固灵圣露颇为难得,赴宴的都派发?天上天可真是大手笔。”

重峨:“毕竟万年才一次,对天上天来说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孔嫀闻言也问:“既是天界最重要的节庆,又为了彰显天上天威势,那为何不以天帝的生辰为节日,而要以天后的生辰呢?”

重峨解释:“这个…据说天帝和天后曾经感情深笃。”

“哦。”孔嫀应道。

流汐接过话来:“是啊,据说从前天帝为了昭示他与天后的爱情,就以天后之名立了朝圣会。谁知就在三千多年前,天帝迷上了祝绥天妃,对其盛宠有加的同时就冷落了天后。怄得天后一夜苍老,连头发都白了,自此常年闭门幽居,不再过问天上天的事务。祝绥天妃从此恩宠不衰,大权独揽。其实外界都在传今次的朝圣会恐怕是不会办了,谁知还是要办!”

孔嫀点点头,追问道:“可是,天后之前不是生了个太子夭折了吗,辰绾天女也才千余岁,如果天帝专宠祝绥天妃,怎么祝绥天妃未曾有孕,而天后却连生两子?”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据我推测这缘由呢。”流汐娓娓道来:“众所周知,受天道所限,天界之人既已有漫长生命,在子息上就格外艰难,甚至可说孕育后代是有损母体的。天后从前是天帝唯一的女人,自然不愿自损仙体来生子。而祝绥天妃的出现,却让天后危机顿生,她肯定跟天帝建立了契约,必须等她生下几个子女后,祝绥天妃才能有孕。毕竟天后与天帝共治天界几万年,天界的秘密,以及天帝的秘密,天后都应当比天妃掌握得更多。天帝一番权衡之后,肯定只能答应天后了。”

连这样的秘辛,都能被她一环一环推测出来?

离钲听得懵了,大师兄一句话概括的事,流汐竟洋洋洒洒扩展出这样多篇幅,说话还不带喘气,果然,女人对于这些事关爱恨情仇的小道消息,总是比男人更热衷。

千莳心下疑惑,天后曾因情绪低落而一夜白发吗,这怕是根据人间的戏本加工润色过吧,这可不符合天界中人的功体体质,除非是中了毒。

重峨看着以一副高冷神情普及天帝八卦的流汐,动了动唇,又无声合拢。

“师姐说得很有道理,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其中异常了。”只有孔嫀听后认真点头,颇为认同流汐的猜测。

重峨、离钲、千莳互看一眼,也难怪流汐与灵绛感情如此投契,自灵绛来了之后,流汐也的确是变得生动鲜活了许多。

也许,从前流汐对着帝尊和他们仨,的确是有些被压抑了本性…

离钲看着流汐,终于说了出来:“师姐,我觉得你都可以去人界说书了。”

流汐瞥他一眼,不理睬,只顾着孔嫀:“由此可见男子终究不可靠。小师妹,师姐比男子可靠得多,你可记住了。”说着拉住孔嫀的手。

孔嫀原想说帝尊与两位师兄其实还是很可靠的,但想到师姐说的应该是作为情人的男子,也就反握住她:“我明白的,师姐。”

重峨三人看着这旁若无人的一幕,都觉眼前光灿如炬,眼仁有些疼。

千莳还特意转眸看了重峨一眼。

重峨手抵在唇间,清了清嗓子:“帝尊来了。”

玹琏身着紫绡衣,走进殿来,孔嫀与流汐牵着的手不着痕迹地松开,待玹琏坐到上首,几人一齐行了礼,重峨禀道:“帝尊,我方才同他们说了朝圣会的事。”

玹琏点头。

重峨又请示:“朝圣乃大节,帝尊以为给天后备何礼物好?”

“你在公库中挑几样珍物和奇药就是,我再另送一件法宝。”

玹琏这么一说,大家就都懂了,紫上阙礼单的重头戏应当就是帝尊亲自备的法宝了。

重峨道:“是。”

孔嫀的下颌微微收紧,是了,帝尊成年前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天后在照料,帝尊对天后必然是有感情的。还好没让帝尊听到流汐师姐对天帝天后情史的打趣。

玹琏看向孔嫀:“灵绛不必参加朝圣会,届时我另有事交予你办。”

众人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不让灵绛参加朝圣会,自然是避免她看到天帝等人触景伤情。而后一句,倒不一定真有任务要交给灵绛,不过是找个说辞罢了。

孔嫀自是求之不得,答是。

帝尊与重峨还有事商议,孔嫀等四人就先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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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莳要找离钲帮她炼个新炉子,两人去了商峰。

流汐邀孔嫀去羽峰品她新研的香,孔嫀立即就答应了。

孔嫀极喜爱羽峰景色,放眼而望,烟波千帐,无数雪白的瀑布自云中飞下,在峦岩间萦回奔泻,大的如银河倒挂,小的若素缕袅飞,耳边全是川流不息的水声,令人心扉为之一涤。

流汐的住处是座竹舍,舍后修竹凌风轻摇,门头上刻着“醉眠竹怀”四字,孔嫀几乎能想见流汐平常在此凭风望月,把酒纵饮,闲时或是独人制香,或是与同修论道,禀持着一颗自然的道心修行,好不潇洒。

然而孔嫀没到多久,就见三道身影往羽峰而至。

看清来人,孔嫀微抿了抿唇,与流汐对视一眼。方才还在八卦人家父母,人家后脚就来了,这真是…饶是以流汐的装死功夫,也有点儿绷不住。

“师父。天女。”流汐起身迎接净涓,孔嫀自然跟着起身。韶影平和地朝孔嫀和流汐问礼,似乎忘记双方曾有的冲突。

“灵绛也在啊?”净涓看向孔嫀。

孔嫀道:“嗯,我来找师姐请教两个问题。”

净涓点点头。

流汐问:“师父与天女前来,可是有事?”

净涓:“正是,天女要在羽峰住几天,为师特来告知你一声。”

流汐和孔嫀微怔。

轩辕辰绾道:“就要叨扰流汐峰主了。”

净涓语调格外轻柔:“天女太见外了,你本就是白彻帝尊的大徒儿,玹琏帝尊的师姐,羽峰本就保留着你的寝居。你要回来住,我们迎接都来不及了,何来叨扰一说。天女只管住下,若有所需,告诉我或流汐都行。”

轩辕辰绾虽是木属功体,却更喜这羽峰风物,因此从前将寝居置在了羽峰,又因素蘅仙君过于内敛,她倒是与净涓更为亲近。

轩辕辰绾:“多谢仙君。其实我一直都将紫上阙当作我另一个家,每次都想要多住些日子,但父皇管得紧,不许我外宿。这次也是因为母后大寿,我特意为她绘作了《百丈华表》图,要请师弟帮我往图里封注阵法,这才要住上几天。”

净涓道:“天女仁孝,帝尊也对天后感念至深,你们两个的心都是一样。”

轩辕辰绾极受用这话,笑道:“是啊,师弟比我还上心呢,他早就将母后的寿礼备好了。”

又道:“流汐、灵绛,你们先忙吧,我就不打搅了。我还得去找师弟,将图轴给他,这几天还要和他探讨布置何阵在图中为好。我就是想着毕竟现在羽峰峰主是流汐,我这个客人还是要先给主人打个招呼。”

“天女客气。”流汐道。

净涓道:“流汐,那为师就陪天女去找帝尊了。你可不能与人耽于玩乐,疏怠了修行。”说完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孔嫀。

“是,师父。”

净涓点点头,与轩辕辰绾一同离去。

过了少顷,流汐笑了笑,不语摇头。

孔嫀好奇:“师姐,你笑什么?”

“我笑辰绾天女,她只要提到帝尊,就是一副自家夫君的语气。”

孔嫀心头一突,想了想问:“师姐,你说帝尊喜欢辰绾天女吗?”

“怎么可能,你也看到的,帝尊道心无尘…”流汐抱起臂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不过也不好说,帝尊心思深,面上从来不显。”

“但我看前两次他们见面,帝尊对天女并无特别的样子啊。”

“这也倒是。若非必须,帝尊很少与天女共处的,尤其是独处。毕竟天女曾请天帝下旨赐婚于她和帝尊。”

“还有这事?”孔嫀忙问:“那…帝尊拒绝了吗?”

流汐瞥她:“自然拒绝了。若帝尊不拒,他们不是早成道侣了吗?”

“也是。”孔嫀愣愣地:“可历任少帝的寿元都很短暂,天帝怎会允许天女与帝尊成婚?”天女岂非有守寡的可能?

“这并不难猜,天帝应是希望辰绾天女能诞育一个承袭帝尊血脉的孩子,毕竟帝尊是疆天纪以来最完美的浑元道体。至于辰绾天女,若帝尊真的先走一步,依她的身份,另找一名道侣相守也非难事。”

孔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流汐点头:“天帝打的一手如意算盘,可生孩子这种事情,还得咱们帝尊自己愿意才行。”

“师姐,我先回徵峰了。”

见她突兀一说,流汐蹙眉:“小师妹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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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嫀一直想象着帝尊和轩辕辰绾单独相处的画面。

入夜后,她被一股冲动驱使,飞身来到大骊峰。隐在树丛之中,远远看着令彰殿的光华通明。

里边的人还会有谁呢?自然是帝尊他们了。不就是讨论个阵法?帝尊历来果决,需用这样久?孔嫀捡起地上一根断草,掐成了无数段,转身离去。

离开大骊峰的孔嫀,下一刻已在极火阵中的冰湖边。她用手拨着冰浸浸的水,未隔多久,就听到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立即站起来:“帝尊!”

孔嫀迎向朝自己走来的玹琏,作不经意道:“在画里注入阵法很耗时吗?帝尊弄到这样晚?”

“多加了几道禁制,耽搁久了些,今日已完成。”

“今天就完成了?好快!”哈哈,那轩辕辰绾就没理由缠着帝尊了。

孔嫀并不知道,她故作无心的打探,小小的失落,到后来的窃喜,都能在自以为藏得很好的神情里一览无余。玹琏有细微无奈:“你又来火阵做什么?”

“我…”

玹琏缓缓道:“以后,未经我应允,你不得进入火阵。”

孔嫀笑意凝固,难以言喻的失望登时蒙上她的面容。她明明能清楚地感受到,帝尊对她的好。也能感觉到,他其实也喜欢和她在一起。

她立即问:“为什么?”

孔嫀的表情令玹琏难以平静,他解释道:“自然有原因。只是原因不便告诉你。”

“可是,我很喜欢这些雪梅树,想来看看梅树也不行吗?”

“我给你雪梅种子和玄元冰,布个吸灵阵即可令冰长久不化,你种到徵峰去吧。”

孔嫀听懂帝尊再次婉拒了她,犹不死心:“那要等好久才能开花吧?”

“梅枝亦能插活,可以摘开了花的梅枝插在花钵里。”

这下,孔嫀知道帝尊是真的不愿让她进火阵了,只得哦了一声:“那帝尊,你陪我一道去插梅好吗?我最喜欢的一个花瓶在火宵阁,我不会布吸灵阵。”

玹琏沉默须臾:“好。”

孔嫀笑了笑,折了一支开得正艳的花枝:“那我们走吧。”

孔嫀倒不是编的藉口,玹琏随她来到徵峰,就看见火宵阁廊庑的石台上,确是摆着一个白底落霞的敞口花瓶,栽着一株金灿灿的灯笼莓。

孔嫀请玹琏坐在廊庑石台,她狠狠心将灯笼莓拔/出,把土倒掉又洗了干净,才捧到玹琏面前,置于他右手边:“帝尊。”

玹琏取了枚冰核放入花瓶,手掌覆在其上,钵中顿时水雾氤氲,梅枝一插到其中,就见凝水成冰,花枝俏生生立稳了。

孔嫀坐在花瓶另一边,看帝尊在花钵里设完吸灵阵,正要说话,却见对方抬头朝远处看了眼,孔嫀随他视线看去,一时愣住。

轩辕辰绾脸色发白,难以置信的目光在玹琏与孔嫀之间来回。

孔嫀和玹琏方才侧身相对,齐齐望着梅枝的一幕,美如诗画,又自然契合,仿佛他们长久以来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