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芳素留下那几句话,就带着众位医官浩浩荡荡地踏出了浣春殿。临走时,还不忘吩咐同来的赵福全,将宫里留存的那些贡品都赏赐一些过来,往后月例用度参照东宫嫡妃的规格,要尽量做到平齐。

杨勇唯唯诺诺地听着,敛身遵旨罢,才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以前是那个雌威强悍的皇娘,现在又是这位掌管中宫的皇祖母。尽管他这个太子一直声色犬马,但也深知这个太后的本事其实并不比皇后差,若论起手段来,明光宫里的恐怕是比昔日朝霞宫里的还要狠绝、毒辣。

就在这时,沈芸瑛顺着廊道的另一侧施施然走了过来。

一袭烟云染盛雪白的宫裙,将曼妙的腰肢勾勒得恰到好处,而妆容显然也是精心打扮过的,配着发髻间摇曳的珍珠和银饰,说不出的清丽出尘,素净之中且含着几分柔弱堪怜。

她才刚刚经历过丧子之痛,这个时候,成海棠就怀孕了,而且太后临走时还留下了两宫用度比肩的懿旨,对晋封不久的沈芸瑛来说,无疑不是一个很重的打击。杨勇对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妻子尚有几分歉意,现在见她来了,不由得生出几分尴尬。但随后转念一想,她已是东宫的嫡妃了,位居极致,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你怎么来了?操劳多日,该是要好好歇歇。”

心里有再多的想法,转过身时,已变成了微笑如水的温柔模样。杨勇迎上去几步,牵起沈芸瑛的手,两人相携走到回廊里。

“臣妾听闻成妃姐姐怀孕了,这对于东宫、对殿下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臣妾身为嫡妃,怎能不过来说声恭喜呢。更何况,姐姐有了身子,以后日常多有不便,臣妾也是应该多多照顾的。”

一番话,说得明事理、识大体。

“可是你…”杨勇还是诸多犹豫,不禁迟疑地道,“即便不怕操劳,也还是交给其他侧妃吧。本王真怕你看到成妃伤心,毕竟你才…早前,若是早知道你怀了身孕,本王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去。原本就该是本王亲往的,都怪那时…”

下面的话,还未等出口,就被一双柔夷掩住了唇齿。

“殿下,当初是臣妾自请出宫,也是臣妾甘愿代替殿下跟着太后去福应禅院祈福。若说罪过,也都是因臣妾一人而起。是臣妾没有保护好肚子里的孩子,都是臣妾…殿下何过之有呢!”

沈芸瑛仰着面,笑靥如花,只是那双美眸里早已闪烁着盈盈如波的光泽,话刚说完,眼泪就如两串断了线的珍珠,顺着脸颊簌簌滑落,楚楚堪怜。

杨勇深深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娇妻,也不禁想起那尚未成形就夭折的孩子。

他的第一个孩子。

“我们还会有的,自己的孩子。”

他揽着她,说得真心。

沈芸瑛柔柔地嗯了一声,闭上眼,将那些即将就要流泻而出的悲愤、怨毒、不甘…深深藏匿。

“殿下,臣妾陪着您去探望成妃姐姐吧。臣妾那儿之前准备的好多小孩儿物件,都没舍得扔,这回可以派上用场了。”

“看你,人家有了孩子,比起你自己有了还开心。你已是嫡妃,不必称她为姐姐。”

“臣妾进宫时间晚,长幼有序,不能坏了规矩。”

回廊里的红蕊腊梅开了,纯白似雪的花瓣,层层叠叠,包裹着殷红如血的花蕊,在风中簌簌颤动。一对伉俪情深的璧人从花树下走过,相拥背影,宛若交颈的鸳鸯,将满地落红踏成了花泥。

自从东宫有喜的消息传出来后,各殿的夫人和嫔御都纷纷前来探望,同时更加乐坏了余西子。成海棠原就是司宝房里的女官,不仅飞上枝头成了皇子妃,此番更是怀了龙嗣,作为她昔日的掌首,没理由不来恭贺一下。

踏进内殿,里面摆着四个巨大的火盆。

殿门口由一水的橘色撒花烫绒软帘遮挡得严严实实,余西子刚一进来,一股熏热的暖意就扑面而来,顿时就驱散了外面的寒气。这时有婢子过来卸了她身上的夹袄和披挂,现时只着两层绢料,她却仍感觉有些热。

等步至正殿,里面的宫婢正拿着小铜火箸拨弄手炉里的灰,另一个宫婢则捧着炖盅,正好要送出去。余西子仔细看了一下,却没发现红箩的影子。原本浣春殿里只有红箩一个近侍宫婢,余下都是不得进殿的洒扫宫人,现在不仅多出几个,且都是上了年龄的。看来怀了身子,果然是不一样了。

这时红箩才从内室出来,瞧见余西子,脸上即刻露出笑容。

“娘娘还睡着,余司宝随奴婢进去吧。”

时辰已经过了晌午,成海棠却仍躺在衾内。红箩将她引进内室,垂花床帐半掩,隔着不远,就能瞥见榻上的佳人严严密密裹着一床牡丹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一条胳膊搭在外面,露出手腕上戴着的一枚翡翠玉镯。

那镯子正是自己房里新造出的东西,翠色通透。这样的款式宫里只有两副,名贵异常,都送到了明光宫。必定是太后赏赐的。

脚步声吵醒了榻上的人儿,也或许成海棠根本就没睡实。睁开眼,惺忪的美眸宛若浸了月光的泉,有种别样的温柔。

“是余司宝来了…也不叫我一声。快过来坐。”

成海棠亲切地说罢,就要起身坐起来。余西子赶忙上前,轻按住她,道:“娘娘且躺着。刚刚睡醒,身上潮汗,着凉了可就不好。奴婢要吃罪的。”

成海棠笑而不言,吩咐红箩奉茶。

余西子坐在塌边的软椅上,靠得很近,可以瞧见女子鬓角微汗,一缕发丝柔柔地贴在脸颊边,显得愈加清瘦纤弱,不由得掏出巾绢替她掖了掖汗。

“都已经怀了胎儿,该多多进补才是。瞧娘娘这身子单薄的…”余西子言罢,转瞬就想起什么,拍手道,“奴婢真是太高兴,连说话都颠三倒四,应该先道一声‘恭喜’!”

成海棠摸着尚未隆起的小腹,脸上随即露出满足的笑容。

即使再辗转难眠,苦熬伤怀,一旦柳暗花明,有了与之等同的慰藉,早前悉数的怨恨、不甘、悲愤忽然就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她真的以为,这辈子就要老死在东宫侧殿了…

可就在她最失意的时候,老天垂怜,让她得到这样一份厚礼,终究是应了韶姑娘的话——等。这不,居然让她等来了一个孩子!没有恩宠如何,品阶低微又如何?她肚子里怀的是龙裔,更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倘若其福荣盛,便是未来的小东宫也说不定,区区一个嫡妃之位又算得了什么呢。

成海棠回忆起过往种种,颇是有些五味陈杂。千言万语,到了唇边,都化成了一道谦和的笑靥,“余司宝在本宫这儿,不必拘泥于礼数,都是自家人。”

“娘娘宅心仁厚,奴婢昔时跟娘娘共事一场,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娘娘若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奴婢等说,千万别憋在心里。”

余西子面含笑容,目光里满是真挚。

成海棠闻言,有几分动容地拉过她的手,“本宫没有忘,在本宫最得意和最落魄的时候,余司宝都是一样的不离不弃。本宫真的很感激。”

余西子的年纪长她几岁,又曾是上下级,此刻反握上她的手,就如同长姐对待自家的妹妹,“娘娘曾是房里的,过去也好,以后也罢,娘娘都是奴婢和整个司宝房最引以为傲的人。现在娘娘的身份不同了,若是看得起奴婢,无论何事,只要娘娘开口,奴婢等都会竭尽所能去帮您!”

成海棠眼圈有些红了,满是感动地嗯了一声。

两人又闲话多时,红箩先后将茶换了两次,就这样一直到未时,成海棠留她在殿内用膳,却被余西子婉言推辞了,复又坐了须臾,方才起身告辞。

从浣春殿出来,没等迈下台阶,明显就感觉到外面的寒气似乎比原先还凛冽了几分。

韶光此刻就在外面的回廊里等着,时间并不短,脸颊和鼻尖已是冻得发红,仿佛染了最上好的胭脂,显得肤色更白更透。见到余西子掀开帷幔出来,跺了跺有些冻僵的脚,就迎了过去。

“掌首见过成妃娘娘了?”

余西子脸上还挂着在浣春殿时一样的笑容,绕过廊坊,顿时觉得脸颊有些酸疼。此刻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地道:“见过了。”

现在的浣春殿,可真是此一时彼一时。那芸妃刚刚入主雏鸾殿才多久,这么快,成海棠就攀了身价。浣春殿水涨船高,这宫里的情势变化之快还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韶光垂着眼,仿佛并未瞧见她有些阴沉的脸色,轻声道:“成妃娘娘一直对掌首心存感激,此番,想必更会引为依仗。司宝房从此可以说是又进了另一层光景。”

余西子冷着脸,沉声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叹了口气,“说到底,还不都是你铺垫得好。”

其实早在原东宫嫡妃元瑾一案时,成海棠被牵连而羁押在废弃的冷殿时,她就已经放弃成海棠了。

在宫里面,何必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无端祸乱,引火烧身呢?当初,是她一手将成海棠保荐进东宫,知遇之恩,已经是仁至义尽。若非是韶光一再争取,她自己乃至司宝房早就跟成海棠划清界限,又哪有后来被豁免后的什么相处?

再往后,就是成海棠再度失宠,沈芸瑛晋位,令她最终失去问鼎雏鸾殿的机会。她就更是将此女划入无用之列,不再理会。

真真是想不到,短短不过几月,成海棠就咸鱼翻身,得怀子嗣。还真是得感谢韶光素来谨慎周到的秉性,否则成海棠这一处,有岂不等于没有?更甚者会吃力不讨好。

眼下的情势,她该高兴的…

“掌首最近一直挂心内侍监那边的事儿,对东宫不甚上心,难免会照顾不到。奴婢帮掌首料理宫局之事,也都是本分而已。”

韶光低声道。

余西子正在心里思量另一些事,等她说完,只听到了后面半句,“本分?这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宫中能真正做到的人,有几个?”

能够凭借“本分”二字而平步青云,抑或四平八稳,无不是出类拔萃的。就像当初的崔佩,钟漪兰和她自己…眼下身边的这个年纪尚轻,却已做到如此,倒是比起老一辈的女官还不知强过多少。

余西子望着面前谦恭的少女,略显苍白的肌肤,永远是久不见阳光的模样,显出一股孱弱单薄的欺世假象。她似乎又忘了,这女官原本就是朝霞宫出来的,拥有何等手段和心智都不为过。而自从在她司宝房内当差后,又不知辅助过自己度过多少次难关。

这一回,倘若,能够将事情与她和盘托出,让她给拿个主意…

余西子想到此,不禁张开嘴,可陡然而来的寒风却是让她感到一阵齿寒。

“掌首怎么了?”

韶光似是察觉到她的异样,语带关切地问。

余西子深吸一口气,转瞬,扯出一抹生硬的笑,摇头道:“没什么,就是太冷了,赶紧回去绣堂吧。待会儿你让宫人准备些缎帛和小器物,我还要去芣苡夫人那儿一趟。”

绣堂里面,仍存放着一些年节后剩下的用料,好些都是用来制作碧镂牙筒用的。

那是用来盛放蜡脂的容器,即皇上在年节中赏赐给近臣的用物,因此要非常讲究。司宝房对制作的技法和手艺再娴熟不过,等用器置办妥贴,奴婢会理算出余下用料,以往都是直接送到掖庭局销毁,而今却是在余西子的吩咐下,拣出其中尚可用的,用以制作一些精致讨巧的物件,诸如镂空香球、暖炉等等,做成会送到各宫主子处。

这次要给芣苡带去的,就是这样的小物件。

芬芳四溢的寝阁里,轻烟如梦。四道红木金錾花的垂花门,错落层叠,正对着那道双面银丝绣莲花纹大背屏,东厢一道月亮门,绡帘低垂,将内外分隔出不同的光景。里间沉香木雕蝴蝶纹的美人榻,蜀锦香枕,还有铺着的金心绿闪缎坐褥…无一不是崭新的。

余西子坐在西窗前的梨花木敞椅上,望着熏炉里一丝丝弥散而出的烟气,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压抑得让她感到窒息。

“没想到余司宝这么早过来,等候多时,还请担待。”

自从芣苡进宫后,就跟余西子过从甚密,以至于如今已经不用侍婢带,只需通报一声,余西子就可直接进入寝阁。所以不仅是内里摆设,几日下来,连茶具的搁置位置她都一清二楚。

芣苡说到此,余西子忙道了句“不敢”,就将带来的物件摆在桌案上,谦恭地道:“上次夫人说喜欢芳织殿里的香薰环球,奴婢特地做了一个,不是完全相似,雕镂图案和香料都是有区别的。夫人瞧瞧可能入眼?”

芣苡与她坐于一处,拿起托盘里的其中一件,细细把玩间,只觉得单是一件器物居然可以做得如此精巧,灿灿宝光,惹人喜爱。

“说起细心周到来,内局里哪个也比不了余司宝。就连当初的钟司衣,都时常会道一句‘佩服’。这么看来,司宝房果真是事无巨细,样样不落啊!”

“三夫人谬赞了。”

芣苡再一次提起钟漪兰。余西子听在耳畔,心里又不觉生出些异样的感觉。那感觉,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就是有些怪怪的。

这时,侍婢端来刚沏好的茶,缓缓倒入浅绿釉茶盏内,扑鼻的香气,甚是怡神。

“余司宝刚刚见到成妃了?”

余西子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蓦然闻言,有些猝不及防地呛了口茶,“回夫人的话,奴、奴婢早些时辰才从浣春殿出来…成妃娘娘的身子似乎有些单薄,听伺候的宫人说她害喜得厉害。方才奴婢去了却没见到,只是觉得她有些嗜睡。”

嗜睡,就对了。

芣苡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拿着杯盖撇了撇茶末,徐徐地道:“以后的日子里,余司宝该多多去浣春殿走动走动。”

“三夫人,这…”

多走动?

为了什么?

余西子哪里还敢往深问,只是脸上露出难色,欲言又止的样子,却不再往下接茬。

芣苡瞧见她的反应,当时就蹙起眉,有些不客气地道:“怎么,余司宝不乐意?”

“三夫人的吩咐,奴婢怎么敢…”

余西子连连摆手,带着几分急切地道,“只是夫人有所不知。在宫里面,凡是有怀孕的夫人或嫔御,即便是往日里再熟络的姊妹,都会在这个时候刻意避嫌而减少接触,为了就是怕万一有什么意外,被无故牵连。”

芣苡也曾是宫里的,未必就不明白这些。余西子不知她是装不知,还是在逼自己,只得硬着头皮道出上面的话。

芣苡放下茶盏,淡漠的视线从她的头顶上飘过去,“让余司宝跟成妃接触,可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太子妃娘娘的旨意。余司宝认为,自己比娘娘还懂这些吗…”

余西子心里咯噔一下,卑微地摇头,“奴婢不敢。”

“余司宝是宫里的老人了,有些话,不用我说,也该清楚。当年皇后娘娘在时,宫闱里怀有身子的嫔御还少吗?可如今在皇城中享受爵位俸禄的,还不是只有那几位嫡出的殿下!眼下,莫说成妃只是有了身孕,生男生女,能不能生下来,还都是两说。太子妃却已经是太子妃,没人敢不把她放在眼里的…”

芣苡一口气道出这大段的话,而后就停下来,瞧见余西子的额上已有潮汗,方才放心下来。

“我说这些,余司宝倒也不必误会。”她又露出笑容,安抚地拍了拍余西子的手,“只因那成妃原就出自司宝房,现在一朝得势,不正是摆在眼前的好机会吗…且不说太子妃娘娘那儿有什么想法,退一万步讲,倘若成妃真能顺利诞下麟儿,余司宝也可就此跟未来的小东宫攀上关系。到那个时候,我可就指望着余司宝来提携呢!”

上一句是代表沈芸瑛,下一句反而成全了成海棠。

余西子惊疑未定地望着芣苡,显然是被她给弄糊涂了。然而转念一想,其实也没错,沈芸瑛和成海棠这两株大树,同在东宫,打断骨头且还连着筋,若是有的选,何必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她也并非不想攀浣春殿的高枝,可里面涉及一个沈芸瑛…

太子妃让自己接近成海棠,司马昭之心,能打什么好主意!所以,原本一桩好端端的喜事,转眼就成了噩梦。余西子每一次想到此,都不禁恨得咬牙切齿。芣苡在进退之间已然是留出退路,可自己呢?早在沈芸瑛找上她的那一刻,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本来以为靠上内侍监这棵大树,就能有乘凉的机会。谁知道,沾上芣苡,简直就是沾上了一个大麻烦。

提携吗?!

若是她得以翻身,一定不会忘记今日的逼迫和利用。在不久之前,她才亲手处理掉了一个钟漪兰,剩下这个芣苡,如果不能引为己用,她会考虑将她们送到一处去的…

余西子踏出内侍监屋苑的门槛,背朝着那帘精工刺绣的帷幔,眼底露出一抹阴森的笑意。

第五章苏幕遮

(1)

自从东宫传出有子嗣的消息,前来浣春殿探望的人就开始络绎不绝。早前一直门可罗雀的宫殿,随着纷至沓来的夫人、嫔御、女官…简直是门庭若市,甚至连门槛上的红漆都被踩花了。内侍监特地来人粉刷了两次,又怕熏到正有孕的成妃,于是专门有人在严寒的冬天,拿着大柄藤扇扇掉上面的味道。

其实在查出喜脉后,太后连成海棠每日给她的请安都免了。成海棠素日里深居简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没有机会闻到漆味儿。只是外人光看着那些宫女太监一拨拨的调换,就觉其矜贵程度已然高过了太子妃不知多少倍。

绮罗拿着簿册从侧殿出来时,已是满头大汗。

她奉了司籍房掌首姚芷馨之命,来禀报明光宫拟好的名讳。入冬以来都穿得很厚,裹着夹袄仍觉得透骨寒凉,岂知一到浣春殿里却仿佛踏进春天,只汇报了片刻,额角就开始冒汗,等将名讳表悉数呈给殿内的宫婢时,两件内衫都湿透了。

外面的天又开始阴下来,风刮得枯枝摇落,更给宫城增添了一抹沉寂和冰冷。绮罗抱着双肩走出来,整个人被凛冽的寒风一吹,浑身顿时冷飕飕的,直冻得牙齿都打架。

后面有陆续出来的宫婢等跟着她徐徐走下殿阁前的丹陛,而这时在对面的廊坊里,一对宫人正施施然而来。那金蓝色镶滚的宫裙有些扎眼,顶着风,却步履如常,一看就知是训练有素的老宫人。

绮罗偏头瞧了一眼,却见那为首之人正是韶光,不由得有些诧异,于是摆手让身侧的宫人先回去,自己则迎上前去。

“你怎又来了!”

寒风刮得耳朵通红,韶光抬起头,却被绮罗迎面而来的气势骇了一下,听清楚她的话后,就笑了,“你这是刚从浣春殿里出来?”

“我来给成妃送名籍册子,是太后的口谕,掌首甚为上心,非得打发我来不可。你呢?这大冷的天,来做什么啊?”

皇室子孙的名讳,都是皇室族谱上记载好的。这一次因着是东宫的长子,太后起了兴,非要先起个乳名,一则是弥补对之前早夭孩子的遗憾,二则也含着祝福平安降生之意,可这却苦了司籍房的宫人,宫人们每日往返于明光宫和东宫之间,往往只为了一个字,就要翻来覆去地斟酌,折腾到最后也未必能让太后满意。

韶光听出言辞里的抱怨之意,四下无人,也不由得点了她一下,道:“我过来送一些挂件,是给太子妃娘娘的。”

绮罗于是松了口气。

“我最近看到你们余司宝往浣春殿里跑得殷勤,还以为…”

其实后面的话是想告诉韶光,还以为,余西子三两天就来一趟东宫,这次没来,倒是派了她当信使,那真真就是不好。谁不知道现在正是非常时期,理应避嫌。

绮罗看到韶光面色如常,明白她定是心里有数,搓搓双手道:“还是先找个暖和的地方吧。这天冷得要命,我都快被冻僵了。”

她的内衫早在殿里时就被潮汗打湿,眼下又吹着冷风,又凉又湿的布料黏在身上简直要冻死人。倘若不是碰见韶光,她自己肯定是要硬挺着往回走,不过现在索性找个地方缓一缓。于是哆嗦着肩膀,拉着韶光就往廊坊北面的落锦殿里跑。

那是一处闲置的宫殿,平时存制一些物件,属于内坊局的管辖范围。而内坊局掌管东宫阁内及宫人粮禀,隶属于东宫,直接对太子负责,所以内坊局出自中宫,却又区别于中宫,是宫局六部里唯一一处独立的机构。

绮罗和从八品的李坊事有几分熟识,也曾多次打过交道。因落锦殿就在东宫殿前广场的西侧,离得最近,于是想借里面的地方暖和一下,却不料李坊事去了医署尚还未归,绮罗只得悻悻地作罢。正巧这时苏庆安从二层殿阁上下来,一眼看到正欲往外走的两人,就出声叫住了她们。

“奴婢见过苏公公。”

绮罗认得他,太子内坊局的掌事之一,官拜中丞,从五品。官职虽不算高,却因隶属于东宫,很有权势。就连司内正四品的姚尚仪见到他,也让着三分。

苏庆安很客气地回了礼,然后就三两步走到韶光面前,笑容可掬地道:“怎得姑娘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热情而恭敬的态度,让韶光很是有些汗颜,忙挽起手,敛身道:“苏丞折杀奴婢了。是奴婢与绮罗司籍误闯殿里,多有打扰,还请苏丞莫怪。”

“瞧姑娘说的,姑娘在这儿可是稀客,奴才恭迎还来不及,怎还会有‘怪罪’二字!”苏庆安说到此,捂着嘴一笑,“两位这是刚从东宫出来?”

韶光颔首,“正要回内局。”

苏庆安往殿外看了一眼,摸了摸没有胡子的下颚,咂嘴道:“现在外面寒天冻地的,要冷死人,两位姑娘身娇肉贵,怎么受得了呢。不如奴才将楼上腾出来,让两位稍作歇息,等过了这风口,再各自回宫闱局也不迟。”

他说罢,就摆手招来随侍的小太监。

绮罗在一侧听到此,对他的殷勤很是惊诧,心里又猜测着他可能是听到了刚才她想找李坊事的话,才想做个顺水人情。不过,自己只是一介司籍,又跟内坊局没太多交情,得遇如此盛待,真真有些情怯,刚想着身旁的韶光定会婉言拒绝,就忽听她道:“如此,便劳烦苏丞了!”

落锦殿内置楼阁,分为三层,镂空雕花的木质结构,比起其他宫殿来,举架就显得有些低矮,因此平素不被用以伺候主子。在二层有几间宽敞的内堂,都是打扫好的,小太监将她们领上去时,北厢的一间敞着门,里面已经点燃了火盆,红木桌案上摆着几道简单的糕点和坚果。等落了座,拿着红釉瓷壶的小太监就走进来,壶中是新沏的茶。

香茗烫暖,散发出白色的烟丝。绮罗端起来喝了一口,顿时觉得身上舒服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