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她的身边有个伺候的宫婢,也甚是喜爱殿堂前面的那些海棠花木——

垂丝海棠,西府海棠,还有贴梗海棠…仅是短短一载,这些名贵的花品就被她打理得枝繁叶茂。至于每到花期,浣春殿的敞苑内便是花团似锦,浓郁的芳芬弥散十里,俨然是东宫中的一道别样景致。那些新嫩的花枝,也都被那负责照管的宫婢悉心地插在玉屏和琉璃盏里,摆满内殿,在那段鲜有人来的时日,亦是生机盎然。

红箩,她的红箩…

“熏香不旺了,奴婢再往里面添些香料吧,还有楠木和檀香紫檀木。”

这时候,年轻的婢子转过身来,笑脸盈盈,一眼瞧见翡翠牡丹双耳纹璃盏里的烟丝减淡,即刻殷勤地掀开桌案上的香薰锦盒,用火箸调和着往琉璃盏里添置些熏料。

成海棠从回忆中抽离,抬手道:“别忙了,先搁着吧。”

“瞧你,满头都是汗,”海棠望着她,轻声道,“自从本宫怀有身孕,殿里面一直保持着温暖,现在已是盛夏之季,不习惯吧。”

年轻的宫婢将熏料都搁置好,将火箸放好了,这才擦拭着额上的潮汗,笑着摇头,“御医都说了,越暖和,就越对养胎有裨益。奴婢不觉着热。”

“娘娘,余司宝来看您了。”

这时候,一道清丽的女音打破了殿内的平静。话语未落,厚重的幔帘从外面掀开,一位盛装华服的女官跨进门槛,后面还跟着两个抬着三层食盒的宫婢。

等将沉甸甸的食盒搁在内阁的地上,宫婢们便规矩地退下了。端庄的女官这才顺着精致的垂花门走进来,步至近前,挽手朝着软榻上的女子敛身行礼,“奴婢给娘娘见礼。”

“都是本宫这儿的常客了,还这么客套,快过来坐。”

成海棠朝着她亲热地招手,年轻的宫婢乖巧地搬来一张敞椅。余西子却没有坐,将身上的笼纱外衫除了,顺势就着成海棠的塌边坐着,“娘娘这两日易倦,怎不多睡一会儿。”

“自从怀孕以来,终日吃吃睡睡,都快懒散得不会动了。”

自从她时有害喜的症状,不仅连平素的请安都给免了,连东宫的大小事宜,也都由嫡妃沈芸瑛一手料理,根本不用浣春殿这边操心。敬事太监间或来禀报些事情,悉数都是按照着喜好来,不敢有丝毫忤逆和怠慢。

可都是太后的恩典呢。

余西子想到这里,又瞧了瞧那高高隆起来的腹部,颇有些唏嘘,给成海棠掖了一下被角,道:“娘娘这肚子,也快要生了吧。可奴婢瞧着娘娘眼底略有青色,是这段时间没修养好么?”

未等成海棠开口,身侧伺候的婢子接过了胡茬:“余司宝多有不知,越是快到临盆的时候,娘娘就总是忧虑忡忡,又尤其是在日常饮食和用度上,生怕出现什么纰漏,无论是谁都有些信不过的样子。连太医都说,娘娘实在是思虑过甚了。但这些又不能不防着,奴婢们就更不敢让娘娘随便接触外来的东西。”

说罢,刻意地望了一眼搁置在外殿地上的食盒。

成海棠不让多嘴的婢子再说下去,抬起手,宽慰地抚了抚余西子的胳膊,“这婢子被惯坏了,切莫上心。本宫知道,余司宝是不会害我的。”

余西子有些讪讪,却直接忽略掉那婢子的话和眼神,低头了一会儿,复又道:“娘娘哪里的话。其实娘娘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这段时间最重要的就是养胎,天大的事要等到小皇子出生再说。整个宫里面,可都盼着呢。”

“是不是皇子还不一定,说不定,会是个公主。”

成海棠道。

“娘娘可不能灭志气。咱们的宫里面许久都没有新生命的降临,不仅是东宫,整个皇室可都眼巴巴地看着。只明光宫一处的重视态度,就说明太后她老人家也对娘娘给予了厚望。”余西子不认同地道。

成海棠又是一叹:“本宫知道。但是龙是凤这种事,连宫中最德高望重的太医都不敢断言,谁又能说得准呢。”

端容素雅的一张容颜上满是忧忡之色,这让余西子略有不解。又听说在妊娠期间的女子很喜欢疑神疑鬼,不禁问道:“怎么都九个多月了,还没有太医敢说娘娘肚子里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么?”

听余西子说到此,成海棠下意识地往门廊处望了一眼,那里除了伺候的宫婢,却没有任何的外人。“余司宝是个明眼人,更是聪慧绝顶的,没有听到风声也自然能够猜得八九不离十。其实,早在怀孕七个多月的时候,太后就找了个稳重的太医问过,据说,是有八成的把握…”

“是…?”

成海棠没说话,只是用涂着丹蔻的指甲在高高隆起的腹部画着圈,嘴角边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余西子一下子心知肚明,也跟着开始微笑,同时伸出手,轻拍了拍成海棠的手背,“奴婢知道,什么事在娘娘心里都是有数的。向来不用旁人操心。”

其实自从浣春殿被诊断出是喜脉,都已经过去了六个多月。宫里面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每个人都在替东宫掐算着时日,即使没有任何风声,这心里面都跟明镜似的——

也就在这个月、在这几日内,成妃要生了。

最紧张的却是明光宫,会不时地遣人将悉数补身子的名贵药方送到浣春殿,又间或有老太监前来传旨,让成海棠消除一切杂念,安心养胎,等候分娩。素日里穿梭在东宫的太监和宫婢,都是在明光宫里最一等的,同时也有昭阳宫的人,以及后宫各位夫人身边的。这样的东宫侧妃,一下子愈加矜贵了起来。

以至于,紧张的情绪同时也波及到了辅阳殿。

说起来,算是太子杨勇的第一个孩子。以往倒不是没有,只是不是胎死腹中、尚未成型,就是怀疑并非皇室血脉、被勒令棒杀,那些为他怀过孕的女子,也都在宫里面悄无声息地殒了命。很多都是陈年旧事。

这段日子里,杨勇却已经好久没有踏足过浣春殿。太后为此特地多次训斥,甚至也教训到了雏鸾殿的太子嫡妃沈芸瑛那里,但不知是无法面对身材有些臃肿、走了形的成海棠,还是尚未做好心理准备去迎接那即将出世的孩子。太子一直都在抗拒浣春殿里的人和事,直到现在成海棠即将临盆,才开始会去探望,一并嘱咐伺候的宫婢多送些补品。

成海棠对这些,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早就不挂心了。更是因为她心里面还一直惦记着别的事,比方说,那个从宫闱局跌落到掖庭局最卑贱的一处,后来却又直接入主到琼华宫、宫闱里面最蒙圣宠的陈宣华夫人身边,成为她的近侍大宫婢的女子,皇甫韶光。

是啊,其实她始终都知道她的本事,却不想这一飞冲天的架势,在普通宫人是可望而不可即,在那名唤“韶光”的婢子身上,却是如此的轻而易举。就像是只要轻轻地一挥手,再难办的事、再难得的机遇,都必会臣服在她脚下。不能不说是匪夷所思的一桩传奇。

成海棠如此的挂心自然不是不甘或者饮恨,实在是她需要她的助力,或者说,是她需要那个叫韶光的宫婢过来一趟——哪怕是与她说说话,也能让她安心。又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就像以往每次成海棠深陷困境、频临绝地的时候,她都会如救星出现一般。现在,她太需要她的肯定,亦或是警告都好。

只可惜,自从去了宣华夫人身边伺候,她就再没露面。

躺在奢华的檀香紫檀木软榻上,绯色的幔帘遮挡着寝阁里的宝柜和格子架,还有月亮门前一道精致的琉晶帘,翡翠珊瑚之色,楚楚风流,艳艳流光。她是堂堂的东宫侧妃,又即将成为皇储的生母,想来世间女子最引以为傲的极致生活,也不过如此吧。

可是这样的生活,背后又有多少难以道出的酸楚和凄苦呢。

成海棠仰面躺在温热的锦衾中,一瞬不瞬地望着雕花廊柱上的莲花纹饰,望着望着,忽然有种眩晕的感觉,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而她从来都不是东宫中身份尊贵的侧妃,只是尚服局司宝房中一名小小的女官,终日围绕着堆叠的锻造活计。

那时的日子,卑微而艰辛;

那时在她身边,尚且还有一些亲厚的姐妹,相处简单,待她为善。

“红箩,红箩…”

她喃喃地念出那个名字,眼角的泪早已晕湿了锦枕。倘若不是她一心攀高,或许此刻那个善良的女子仍旧陪伴在自己身边,尽心尽力,甚至是以命回护。那是宫中最难得的情谊,摆在她眼前的时候,她不懂得珍惜;如今已然失去,便是觉得连自己都一同跟着她香消玉殒。

海棠闭了闭眼,眼泪迷蒙间,顿时觉得心酸难抑。也就在这时,小腹那里却忽然传来一阵疼痛,是一时一时的疼,一阵一阵的疼,让她整个人都跟着痉挛起来。

她还没有分娩的经验,这段时间却也由医女们传授过些知识,知道这个月正好临到日子,这个感觉,像是要生了。成海棠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和害怕,想坐又坐不起来,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扯着床边的帘幔,“来,来人啊…”

微弱而急切的呼喊声,引来了那睡在外殿的年轻宫婢。连外衫都来不及穿,掌了灯急急进来观瞧,“娘娘,怎的了…”

“赶紧、赶紧去太医院,”成海棠捂着肚子,疼得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去找李太医,找李太医来…本宫,本宫要生了!”

宫婢吓得跌坐在地上,堪堪爬起来,结结巴巴地道:“奴、奴婢这就去,娘娘您千万…撑住…”

她说完,跌跌撞撞地就往外跑,刚跑出月亮门,迎面就跟闻声而来的几个宫人撞在一起。都是年纪长些的,不同于这年轻宫婢的慌张,其余伺候的宫人甚是沉稳冷静,在听闻始末后,不但没有急着去找那所谓的李太医,反而互相对视一眼。

“你先去打盆热水来,娘娘那儿,有我们几个伺候。”

半晌,其中一人道。

“这、这…”

夜幕中的寝阁有些许的晦暗,年轻的宫婢犹豫不决地望着面前的几个人,刚刚开口的那个宫婢迎面就给了她一杵,“还愣着做什么,娘娘即将临盆,还不赶紧去准备热水和剪刀。待会儿太医和接生的医女来了,连个用的都没有!”

年轻的宫婢如梦方醒,忍着肩膀上被她杵的火辣辣的疼,咬着唇掉头往小厨房那边儿跑。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沁出来。成海棠死死地咬着唇,感觉到羊水可能是破了,手指甲抠抓着身下的锦缎被褥,痛苦的呻吟声不断地从檀唇中吐出来。这时候,耳目轰隆间,榻前蓦然出现的几道人影却让她清醒了几分。

“你、你们…”

“成妃娘娘,奴婢等是奉了嫡妃主上之命,特地来伺候娘娘分娩。”

成海棠疼得汗如雨下,想挣扎着起身,“不是让去找李太医么,他人呢?本宫不要你们,让李太医来!”

“启禀侧妃娘娘,奴婢等都是接生经验丰富的老宫婢,并不需要其余的太医。”

“那…太子殿下呢,我、我要见太子殿下!”

女子严厉的嘶叫声,却并未让这几个宫婢退却,“娘娘,太子殿下乃是尊贵之躯,断不能进产房,恐有冲撞。还请娘娘安心待产。”

其中的一名宫婢言罢,朝着身侧递了个眼色,几个人不由分说就围拢了上来,扒开成海棠身上裹缠得过紧的被褥,以及她的衣衫,只剩下一件里衣;又强硬地将她的亵裤也褪了下来,大大地分开她的双腿。

一套动作下来,强势而迅速。成海棠的脸因疼痛而泛红,却也感到羞耻,咬着唇刚喊了句“放肆”,就让那宫婢按住了额头,硬是逼着躺进软榻中,而后另一个取来滚烫的毛巾,塞进她的嘴里。

“娘娘且咬在嘴里,待会儿觉得疼,就咬着使劲。”

汗珠早已将身上的衣衫打得湿透,腹部传来的一阵阵疼痛,让她几乎晕过去,“啊…”沉闷的尖叫声,被毛巾挡着,从喉咙里面发出来。疼,真的好疼,她想声嘶力竭地喊叫,却没有任何力气,也喊不出来。额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滑落,旁边的奴婢攥着她的手,跟着她一起用力,跪在榻上的宫婢则是使劲握着她的小腿。

“娘娘用力,就快了,用力!”

“用力,就快了,用力啊!”

疼痛得几乎昏厥,让成海棠的神智已经有些模糊。唯一能听到的就是那宫婢不断催促的声音。她无意识地抓着悬在头顶上的帷幔,死死地抓着。原来这就是产子之痛,孩子,她的孩子。

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她只知道一波一波的疼痛,要人命的疼,仿佛无休无止,要将她的魂魄从身体里一丝一丝地抽走。就在她即将晕过去的前一刻,耳畔终于传来宫婢兴奋的声音:“出来了,出来了!恭喜娘娘啊,是个…”

后面的话,湮没在婴孩儿嘹亮的哭声中。成海棠终于松了口气,却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眼前一黑,就陷入了沉梦。在她晕过去的那一瞬,被咬得渗出血丝的唇角边,挂着幸福的微笑。

她的孩子,顺利降生了。

闪电,将殿前照彻得雪亮。

紧接着而来的一声雷电轰鸣,像是要将天际劈开,直乍得人头皮发麻。

赶来禀告的婢子脚步匆匆,绣履踏起地面上水花,细密的雨丝直直刺在身上,也不顾不上躲避。顺着抄手游廊一直来到雏鸾殿的侧殿,跨进门槛,朝着那端坐在阴翳里面的女子跪拜:

“启禀娘娘,浣春殿那边要生了。”

阴霾里面的女子久久都没有开口,直到那禀报的宫婢下意识地要抬头,一声端柔的嗓音响起:“都准备好了么?”

“娘娘放心,绝对不会有差池。”

这时候,从角落里面哆哆嗦嗦走出来的女官,仿佛是被雨打落的花瓣,跪在地上时,仍是瑟瑟发抖。

“娘娘。”

“谋害皇子侧妃,是什么样的罪名,你应该再清楚不过。本宫丑话说在前头,若事成,则保你一世荣华富贵;若事败,雏鸾殿将不会承担任何罪责,更加不会出面为你求情。”

高座上的女子目光优容而森寒,余西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奴、奴婢明白。”

沈芸瑛缓了缓语气,一副似笑不笑的模样,像是在安慰她,“你是司宝房的掌首,昔日对她有知遇之恩,出入浣春殿也是正常的。任是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安心为本宫做事便是。”

余西子握着那宫婢递来的瓷瓶,肩膀再一次禁不住地颤抖。

她是堂堂的司饰房掌首,正五品的女官,何时要亲手做些。也毕竟是忘了,在没当上女官之前,卑贱而遥远的跋涉之路上,也曾这般为效命于他人,做下甚多伤天害理之事。最终又是将前一任熬倒,得以坐上今天这个位置。

余西子清楚地知道,当太子妃选中她的一刻,已经没有了选择。不是么。知晓了这样的秘密,不去做,必然就是个死;倘若是做了,说不定还能侥幸逃出生天。

原本在宫里面,为求自保就可以泯灭良心。

等成海棠醒过来的时候,还是躺在自己的寝阁里。算是产房。入目是大片大片的猩红色——猩红色的帷幔,映衬着那幽幽的烛火,跳跃出猩红色的光晕。

还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血腥味…是啊,她刚刚才生完孩子。成海棠虚弱地抬起手,想要撩开帷幔看看外面,刚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下,“来、来人啊…”

她嘶哑地呼唤着。

一双手掀开了帘幔,出现在床榻前的却不是抱着襁褓的宫婢,而是这几日频频出入浣春殿的那个女官。

“余司宝…”成海棠认出是她,疲惫了唤了一声,紧接着就问道,“孩子,我的孩子呢?”

余西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声音也不含一丝感情,“什么孩子?”

“本宫的孩子啊。”

“娘娘糊涂了么,哪有什么孩子啊。”

成海棠迷惘地望着站在床榻前的女子,像是不认得她了,“余司宝在说什么,本宫才刚刚生了个孩子。你莫要开玩笑,赶紧将孩子抱过来给本宫。”

怀胎十月,始终殷殷期盼着,时刻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为的可不就是这一刻么。在临盆的时候,她没有听清宫婢的话,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

可笑她这个糊涂的母亲啊。

成海棠想到此,嘴角边不禁牵起一抹温慈的笑。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是龙是凤并不重要,那是她的孩子,她的骨血呢。一生一世的宝贝,呵护在掌心里,也将陪伴着她在这座寂寂深宫里,共同走过后面的路。

余西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床榻上的女子,恍然间却有些怔怔。那样的笑容是骗不了人的,蓦然间,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在自己手下、勤勤恳恳的女官,仍旧是昔日里善良纯和的模样。

“怎么了,怎么还不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瞧瞧呢?”

成海棠错过了余西子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依旧含着笑,有些不解地问她。

“没、没有孩子…”余西子深吸了一口气,残忍地睨着她,“娘娘的孩子早已经胎死腹中,生下来的时候,就是死的。”

笑容僵在脸上,成海棠愣了一下,随即惊恐地瞪大眼睛,“不可能的,不可能,本宫明明听到孩子的哭声,怎么就会死了呢!”

“奴婢没有骗您,孩子真的已经死了。成妃娘娘您生下一块死胎,唯恐惊扰到宫里其他主子,上面便吩咐不予声张。但娘娘却是不能再留着了,想是会影响龙脉国祚。奴婢就特地过来送您一程,也好让您体体面面地走。”

余西子僵直地将这些话说完,一字一句就像是事先排演好的,而后更是从袖中拿出了一枚瓷瓶。

“不、不、不…”

成海棠有些惊惶地摇着头,发了狠攥着头顶上的帷幔,竟然挣扎着半坐了起来,“我是堂堂的东宫侧妃,你有什么权利做这种事!太子殿下呢,太子呢?我要见他,我要见太子!”

她才刚刚顺利产子,还没有来得及享受随之而来的荣耀和尊贵,为什么就要死了呢?不会的,一定是她在做噩梦,梦还没醒,而现在她不仅要见她的孩子,还要禀报给明光宫和昭阳宫那里,太后和皇上一定会非常高兴,也一定会褒奖她的。

“殿下现在沉浸在丧失爱子的悲痛中,是不会来见您的。娘娘,奴婢劝您还是听话一些。”

通体雪白的瓷瓶在掌心中散发出妖异的光晕,上面的纹饰却赫然錾刻着“鹤顶红”三个嫣红的字,娟秀的楷体,却是要命的毒药。成海棠难以置信地望着余西子的脸,又看向她手里面的瓶子,怔怔地掉不开视线。

痛失爱子…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不,不对,你在胡说,你们都是胡说。本宫生下来的是一个健健康康的婴孩儿,不是什么死胎。你这个假传旨意的贱婢,为什么要这么对本宫?”

成海棠疯了,用了仅有的气力,拽着身下的锦缎被褥就下了床。打磨得光洁的指甲成了最锋利的凶器,张牙舞爪地朝着余西子扑过来。

——孩子,她要她的孩子!

最后还是那几个伺候她分娩的宫婢赶过来,将成海棠双臂后拧着架开,才将余西子救了出来。已然是发髻凌乱,秀丽的脸颊上生生刮出了血痕。余西子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望着被几个宫婢摔在床榻边的成海棠,心中的骇然让她哆嗦着不敢上前。

“余司宝在磨蹭什么,还不赶紧过来?!”

那宫婢严厉的嗓音将她吓得一个激灵,余西子惨白着脸,犹豫地望着成海棠,落在眼底的却是那几个宫婢阴沉而残忍的容颜。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余司宝还想着反悔么?难道你忘了主上的话了么!”

余西子猛地颤抖了一下,是啊,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退路呢?就算她退却了,成海棠会饶过她么?那沈芸瑛又会绕过她么?

死死地咬紧牙,余西子把心一横,握着手里面的瓷瓶就朝着成海棠走过去。被架起来的女子不断地挣扎,垂死挣扎,死命紧闭着的嘴唇,被硬掰开,药液倒进去少许,沿着嘴角流淌下来,流到脖颈上,晕开一片猩红色的气息。

最后那几个宫婢实在没了耐心,手上下了狠力,两根手指一端成海棠的下颚,只听轻微的“咔吧”声响,她的下颚被卸掉了。成海棠蓦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声,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簌簌滑落。

余西子吓得手一抖,险些将瓷瓶扔在地上。那宫婢索性扶着她的手,硬是将剩下的药灌进了成海棠的喉咙里。

“啊…”

凄厉的惨叫声震荡耳鼓,余西子捂着脸,痛哭流涕地跪了下去。

那几个宫婢见事成了,也不再管她,松开了拧着成海棠双臂的手,像一块破布般将她扔在冰冷的地上。又将滚落在地的瓷瓶捡拾起来,就动作麻利地离开了寝阁。

两腿间还残留着血,尚未干涸的痕迹,嫣红中泛着乌黑;

鹤顶红之毒,见血封侯。却因为某种讳莫如深的原因,延迟了毒发的速度,也没有七窍流血,那大量的、充满了腥味的血水,只是从她的两腿间潺潺流出,很像是羊水破了的感觉。

余西子却忘了自己是如何离开浣春殿的,等她从侧殿出来,拐进甬道时就像个半死不活的人——她解脱了,或者说逃过一劫,可恐惧和慌乱从身体抽走的一瞬连带着将她所有的力气都吸干,以至于她连行走都感到困难,汗如雨下,整个背都已然湿透。

她知道,殿内那原本美丽高贵的女子,正躺在血泊里,嘴巴一张一阖,静静等待着死亡。

不知等到何时,那扇厚重的殿门又被推开了,一双纯金色的绣履踏着厚绒毡毯,每踏一步,都仿佛步步生莲。等她徐徐地来到成海棠的跟前,就在距离她的脸很近的位置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

鞋的主人有着很柔软动听的嗓音,成海棠张着嘴,口水顺着嘴角淌出,仍是能辨认出进来的人,因被卸掉的下颚而口吃不清地道:“是余西子,她、她和殿里面的几个宫婢一并陷害于我。妹妹,救救我…”

含混的嗓音,一哽一哽的,仿佛是频临干死的鱼。成海棠已经能感受到生命从身体里面一点一点的剥离,她恐惧极了,以至于根本没看出来自从晋位之后一直保持温和端庄的太子妃,此刻站在她跟前,是怎样一副冰冷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