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楞,本来想说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嘴巴半张着发怔。

“要是你看我就心烦,那我就回去吧。”我目光和他的目光对在一起,这还是第一次离的这么近,互相平视着说话。

“是不是太后又劝你,让你叫我到跟前来的?其实你不用勉强,以后也不用再叫我过来,省得你别扭,我也受罪。”

他还是没说话,我说:“那我先回去了。”

要是这么解决问题也不错,也省得以后的麻烦。

结果我还没挪到门口呢,他忽然哑着嗓子说:“你站着…”

我转过头来,难道他还要找茬?

“…先,别走。”

我诧异的想在他脸上找出答案来。这个人到底想怎么着呢?

他偏过头,挥挥手:“你坐着吧。”

我走回炕边坐下,小太监又轻手轻脚的过来收拾御案上打翻的东西,很快又显得齐齐整整了。

“上午我和额娘说起来…想奖赏抚恤西南和东南前方将士的事情。”

我不解的看着他。

“额娘不同意。”他丧气的说了句。

啊,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会儿孝庄太后当着他面问我给下人加俸的事儿,原来是冲着他去的。

我问:“那太后为什么不同意呢?凡事总得是个要有个理由的吧。”

“户部拿不出那么多钱。”

我点个头,呃,那太后不同意是肯定的了。你没钱打什么赏啊?打空赏?

“那个,钱要不够的话,要不就看着把抚恤的事情办了…打赏不妨再缓缓啊。”

我连他说的西南东南在打什么仗都不知道,就跟着说说白话。反正发抚恤也是件要紧事儿。

他看起来很不甘心,低头不说话。

“其实当皇帝和当管家差不多,不过就是家当大了点儿,人也得更操心。”我点点头说:“你也别太烦恼了,家长里短的还难免磕碰不顺心,更何况国家大事要更艰难的多。”

他抬起头看我。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说话走路吃饭做事的,都得学啊。你年纪也不大,当皇帝这事儿又没人教,你也是摸着石头过河,慢慢摸索吧。”

我停下来,看他居然眼睛都不眨的看我,奇怪的说:“你看什么?”

他忽然嘿的笑了一声,听不出到底是善意还是冷笑,说:“额娘倒没说错,你比以前…确定很不一样了。”

静思十二

这话要是我刚刚鬼上身…呃,我上人家的身的时候他来说,铁定把我吓倒气儿。可是现在说,嘿嘿,我天时地利人和都掌握在手里,怕你才怪呢。

“竹子两天不见还拔三节呢,人变变有什么奇怪的。”我斜眼看他:“倒是你,你是不是打算三年五年还保持原样不变呢?”

这话大概多少刺激到了他身为帝王的可爱自尊心,横我一眼又低头看他的折子。

也不知道那破纸上到底写什么了,他居然还不打算换一张。

呆坐着太没劲了,搁我自己侧宫这会儿是下午茶时间啊。我招招手,那个收拾完东西的小太监过来了。

“有什么茶点吧?”注意,我说的是吧,不是吗,表达了我对茶点不容忽视的渴望。

“有。”小太监底气不足的说。

“有什么?”

他小声又迅速的报了一串点心名饽饽名蜜饯名…说的真是又急又快象梭子一样嗖一声就从耳边飞过去了,我光听见瓜子二字。

“给我拿碟瓜子来。”

小太监继续用要磨死人的音量问:“要什么口味?”

耶?这还有多种选择?

“都有什么味儿?”

小太监于是又开始了疲劳轰炸似的报品名,好在这次规格少,吱溜一下也就报完了。

“那就…那就五香吧。”什么桂花瓜子玫瑰瓜子的,听起来象香水多,象瓜子少。

小太监很俐落的去了,然后很速度的回来了,茶盘里端着一碟瓜子和一杯茶。

我坐在炕沿上嗑瓜子儿,壳儿都堆在茶盘里,时不时就口茶,手里的三国虽然印刷质量不够上乘字是繁体竖排版右开…我也将就看看,反正这间屋里肯定找不出玄幻言情耽美恐怖…等等书系来。

俺嗑瓜子儿的功力可是千锤百炼过的,不但快,而且没声儿,嗑完的壳儿上不沾唾沫,基本上还很完整。

瓜子儿这东西是越吃越香,我不知不觉喝完了一杯茶,小太监又过来给我续水。

一碟嗑掉一半儿,一片壳没抛准,掉地下了。

我基本已经在短期内培养出了自己的剥削阶级习惯,东西掉地下绝不自己拾。

果然不用我伸手,有只手伸过来把那片壳儿就捡起来了。

咦?

我抬起头,顺治站在我跟前,拈着那个壳,用一种“你吃的倒香”的眼神,有点怨念的盯着我。

我记得老家养的猫就是这个眼神儿,常在你吃东西的时候站在你脚边盯着你,一直盯到从嘴角省点出来扔给它为止。

我很顺手捏了一小撮,递出去。

他盯着我看。

唔,忘了,他不是猫…虽然身上那花团锦簇的褂子上也罩着光滑毛皮…

就这么诡异的对视了几秒钟,他把瓜子儿接过去了,一屁股坐我旁边儿,也开始嗑。

真是…

他嗑的动静就大了,而且技术明显不精熟,仁儿没吞下去,瓜子壳又沾在嘴边儿,得呸呸的吐掉,一点皇帝风度也没了。

吴良辅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了,谄媚的说:“皇上不用费事,早备了嗑好的净仁儿,省劲儿。”!

皇帝头也不抬,手挥挥,他没拍上马屁,又灰溜溜的站边儿上去了。

“这还是自己嗑着香。”

我点头:“那是,嗑瓜子嗑瓜子嘛,让别人嗑了你得着什么好处啊。”

皇帝没我讲究,嗑的皮儿壳儿扔了一地,反正又不用他来打扫。

“你这点儿倒没变。”

“嗯?”嗑瓜子儿?难道以前的静妃也是嗑瓜子儿的好手?

“你就不怕我。”

哦,是这个。

“你想让我怕你?”

“以前想。”

这话说的。

“那现在呢?”

“现在觉得…别人都怕,你要是也怕,其实没什么意思。”

嗑瓜子儿肯定要就水,他很顺手就拿起我喝的那杯,咕咚灌了一口。

得,他倒不…

好吧,我虽然没洁癖,不过谁知道这皇帝有没传染病?这年头的人可都没打过预防针,我面前这个倒霉皇帝据说是得天花死的。

你喝就归你吧,我让你。

皇帝咂咂嘴,又冲我伸手。

得,盘子就在跟前,你不会自己抓啊?

我只好又捏了一撮递给他。

皇帝的速度显然放慢了,一个瓜子壳沾在嘴角,用手指捏下来。

“吴亲王的事儿…你,你也别总想了,啊?”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儿低声下气的意思啊。

吴亲王…

吴亲王谁啊?

啊啊,想起来了,吴克善亲王吧?静妃她老爹,顺治他大舅。

他怎么了?

看顺治那个脸色,好象有愧似的。

估计那老头是被废后的事儿气着了吧?是气病了?总不会气死了?

我含糊的嗯了一声。

“快过年了,你也别老穿戴的这么素,皇额娘看了…也,也总过意不去吧。”

得,这老头儿八成是被气死了,要不然皇帝的态度不会放的这么低。

这家伙以前一见我就找碴,刚才还找过一回,现在突然变成这态度…难道他以前都是揣着棉花充胖子,其实是外厉内茬自己在心虚?

说的也是,两口子闹离婚把老丈人兼亲舅舅气死了,是个人都得过意不去一下吧?这么一想,太后对我这么好,又宠又护的,不会也是气死了哥哥心里抱愧吧?

有可能吖…

“嗯。”我点头,不能跟他扯,说不定牛皮就扯破了。!

“天不早了,我回去吧。”我拍拍手,坐炕上下来。眼看要天黑,我还是早点儿回去的好,难不成我还在这儿陪他过夜?

想想都打哆嗦…虽然皇帝和我相看两相厌那啥啥的,不过天黑了一男一女在屋里待着也不是回事儿。

“那个,不急。”他说。

我从鼻子里出口气儿,这位,您还有什么话一次说完,咱各干各的不好吗?

“你还是恨我吧?”

我摇摇头。

“你不用瞒,我知道…”难得一见,皇帝软弱起来没完:“不过你放心…我总会好好照顾你的。”

有心,谢谢,不必。

你这大树护不了谁,能护着自己就不错了。再说,指望你照顾,你死了可没盼头儿了。我还是指望着孝庄太后要强多了。

静思十三

那天的僵局是因为瓜子儿打开的,也是因为瓜子儿而结束的,因为他心不在焉吃最后一粒的时候被瓜子壳给卡着了,咳的是惊天动地,脸涨的通红,慌的地下的人都在乱跑。

我张罗着让人给他拍背灌水,咳到后来总算把那片壳给咳出来了。真不容易。

磨叽着就到了晚省安的时候了,顺治要去慈宁宫,我也就跟着一道儿去了。到了慈宁宫,孝庄太后那里的小厨房正端了一盘子新蒸的饽饽,刚出笼的面食闻着还真是香,几碟又象点心又象零嘴儿的小菜,焦盐羊肉脯,炒的又辣又香的野鸡瓜子,还有样野意的菜——麻油拌荠菜,卤水豆腐皮儿,菜都家常,可做的味道是真不错。太后的小厨房功力可以啊!我觉得比那一盘盘呈样的御膳显得可口多了。

孝庄太后看到我们一块儿来,心情明显是比早上好许多,招呼我们一起坐下吃点心。我吃了两个饽饽,又扒了好多菜下肚。孝庄和福临都没我吃的香,肚子已经饱了,可是那个羊肉脯我还是舍不得放下,捏了一块还想再捏一块。

“行啦,你带回去吃吧。”孝庄太后漱过口,拿着帕子擦嘴角,笑着说:“怎么一来的时候,看着皇上的脸这么红呢?让风呲着了?”

我笑:“不是,是我们刚才在乾清宫里嗑瓜子儿来着,他让瓜子壳儿卡了一下,脸是呛红的。”

孝庄太后也跟着笑,顺治的脸可疑的又红了。不过这次肯定不是呛的。

“乾清宫里暖和吗?”这话是问我的。

“挺暖和的。”我想想又补充一句:“就是天天别忘了开窗户换换气儿,我觉得那屋里有股气味儿。”

孝庄太后点点头,吩咐:“说给跟来的人记得,这话在理,屋里总不透气可不行。”

我们这么坐着,顺治皇帝说要走,我也起来告退。出了门我就和他不走一个方向了。这回他没有再挽留,我就跟他意思意思弯弯腿,算是告别了。

侧宫里的人看我这会儿回去了,未免有些失望落空的惆怅,喜福就上来伺候我换衣服。外出旗装的领子太严谨,穿着不是太舒服。我这侧宫里不来客不见人,进屋就可以换家常衣服。带着小毛围领的宽身儿旗袍,宽边儿窄袖钉着小巧的贝壳扣子,外面套着云肩罩褂。布料都是素色的,有点浅浅蓝色的底上浮着一小枝一小枝的兰花,看着就舒心。

“娘娘…回来啦?”

可不是废话啊,我要没回来你难道见着鬼了?

“在乾清宫…还顺吧?”

这话问的真有艺术,我点个头:“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