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这东西真可怕。

属于皇帝的颜色——明黄色逐渐占据了永寿宫的每个角落,包括…马桶上的盖袱,床上的垫褥。随之而来的变化就是永寿宫个个人都显得脸上红光满满,包括喜月这么懂得含蓄道理的人在内。皇宫里的人都很懂得看风向,现在明显是永寿宫的风头正盛。内务府送需品和月例来的时候,总是最快,最好,最合心殷勤。

夏天到了末尾,快要到中秋了,依然热的让人心发慌。我以前没有在北方生活过,才领教过它冷的刺骨的冬天,又经历了这种热的叫人坐不住睡不着的夏天。

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沉重,也许没有这个原因,我还不会象现在这么容易心浮气燥。

可是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哪怕是腹中有胎动的时候,我也总觉得不真实。

一切好象一场梦,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下一刻就会醒。

这就象一场梦一样。

人在梦里的时候,对现实反而记的不够清楚。

我有的时候还会反复的去一遍遍回想我从前的生活,我害怕我很快会忘记。

“娘娘?”

我抬起头来,苏嘛看着我。

我,太后,苏嘛,还有未来皇后坐在一起玩牌。很奇怪,一年已经过了大半,但是还没有册封皇后的动静。淑妃的得意洋洋渐渐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烦躁。

我看了一下牌面,然后发了一张牌。

“是不是想睡会儿了?”

“可能吧,”我打个呵欠。太后殿里四周也放着冰笼,坐在屋里很凉爽。我在这里蹭了午饭就没有回去,一直消磨着时间。

“回去睡会儿吧。”太后露出了然的笑容:“是不是皇上总去永寿宫,吵着你了?”

“没有啊,怎么会…”

太后的确很敏锐,她当然也关心我,不过我想她更关心她的儿子和未来的孙子。

太后招招手,宫女走过来。

“皇上午膳在哪儿用的?”

“传到永寿宫用的。”

孝庄太后大有深意的点点头,看我一眼,把手里的牌丢下:“阿蕾,你回去休息吧。我也顺路过去看看皇上。”

那天发生的事情,或许也是件意外,但是我想,对某个人来说,或者对某些人来说,一点也不意外。

我们刚进永寿宫,就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大对。皇帝的随扈侍卫在,说明皇帝也在。但是吴良辅却一脸心虚表情迎上来。

身边苏嘛不动声色的扶住我——不过我更觉得她是象在要拉着我。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

不就是这么回事…

皇帝的随身的太监,不是从永寿宫正殿出来的,是从西面…贞贵人的住所门口张惶的朝我们走过来的,请安都有点结巴了。

有什么了不起…

不就是…

没有猫不吃腥的,虽然前些表现的那么好,但是,终归…

我觉得有点头晕,可能是太阳太大了,午后的热气蒸的人喘不过气来。

这家伙…我又不喜欢他,我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太后的脸色倒是很平静,对我说:“我们先进去坐吧,皇上或是午睡还没醒呢。”

但是更叫人想不到的是后面发生的…

“贵人董鄂氏给太后请安。”

“常在古氏给太后请安。”

太后猛的转过头去,发上的流苏剧烈的打着晃。

贞贵人和古常在都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那贞贵人房里的人是谁?贞贵人身边的宫女?

太后的表情显然是可以容忍妃嫔在这个时候被宠幸,却不能接受宫女大白天的勾引他儿子。

贞贵人畏缩的,有些恐惧的表情…

我缓缓的说:“先进屋里去再说吧,这里太阳太大了。”

太后的脸色一点也没有松缓下来,甩下一句话说:“都进来。”

进屋之后太后先指着椅子让我坐下,可她自己却没有要入座的意思,目光在贞贵人和古常在脸上扫来扫去,然后又去看站在墙边的宫女们。

我先有点紧张,等看到喜福喜月都进来了,她们还甚至没来及放下手里的衣裳包——太好了,我松了口气,她们显然是刚从浣衣局回来。浣衣局的一个姑姑和喜月很交好,大概是借着中午的闲暇去说话。

不是她们就好。

看起来太后是想立规矩。我知道…一半应该是为了我。或者说是为了我肚里怀的小孩。要是喜福喜月撞到枪口上,先不说我的心情会如何,太后是绝对…

太后看看我,我嗓子有点涩,没出声,太后指着喜月问:“谁不在?”

喜月福了一下身,回说:“回太后娘娘,永寿宫上下四十二名宫婢,三十六名太监,都候着呢,太后请吩咐。”

不是永寿宫的人?

太后显然也意外了。

是哪个妃子趁空溜来了吗?那怎么会在贞贵人的房里呢?

“静妃,你身子沉,先回去歇着。”

我看看她,她也看着我。

多荒唐,她儿子,我前夫…在离的不远的一间屋子里做那种事,但是我们在这里…

这种荒谬的感觉真是说都说不出来。

我也正不想再理会这件事,站起来低下头:“是,那我先告退了。”

喜福过来扶着我,慢慢的转进内室。

坐在床沿上的时候,我缓缓的长出一口气。

闷,闷的难受。

喜福小心翼翼的看着我,粗神经的她也感觉到今天的气氛实在太糟糕了。

“娘娘,要不要开窗子?”

“不要。”我说。

窗外面有什么?绝对没有我想要的轻松。

“给您端碗莲子汤来吧?”

我僵坐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总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其实这件事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太后一心想着让我和他儿子之间重修旧好,弥补裂痕,巴巴的跟着我一起过来想做和事老,没想到碰到这件事,脸上挂不住。等回来…回来知道是哪个妃嫔,也不能怎么样,毕竟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他儿子也不是清纯小绵羊啊。

我只是觉得胸口太闷。

外面好象没有什么动静,也可能是屋子隔音太好的关系。

喜福去了好久,莲子汤也没有端回来。

静思三十六

只有一个人让我觉得不安。

喜福性子很直——有时候甚至有点缺根弦。今天的情形又这么特殊,她要是说错什么话或是走错一步路,说不定马上被填到哪口井里去栽荷花。

我踏着绣花的软底拖鞋,扶着墙慢慢朝外走。

软底的鞋子就是这点好。我已经可以听到外面的人说话了,但是外面的人没发觉我。

透过珠帘,我的目光先看到跪在殿心的人。

穿着月白的夏纱旗装,不是喜福或喜月她们中任何一个。

很长的头发披在背上,黑亮,柔顺…有种凌乱的光泽。

太后坐在中间的椅子上,手里反覆的把玩一只荷包。藕色的绸缎布,看起来做工很精致,是装丸香散香用的那种如意荷包。

殿里没别人了,除了太后和跪着的女人。

“做工挺精细的。”太后把那个荷包扔下:“东西也装的不错。”

地下那个女子一语不发。

我想我不该在这儿看着。

永寿宫的正殿里静悄悄的,那个女子没说话,太后也没有说话。

太后身边的一个太监进来,没说话,行个礼就站在一旁。

太后站起身来,那太监过来架起臂,太后扶着他出去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有两个面生的宫女进来,半扶半架着那个女子站起身来,向外走。

“你们带我去哪儿!我什么地方也不去!”

她忽然挣脱,黑发披在身上脸上,我看清楚她的脸。

真奇怪,我竟然不觉得意外。

好象这一幕早就在某处发生过,埋藏在意识深处。

此时,不过是重现。

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宫女冷冰冰的说:“我们送福晋回去。”

乌云珠昂起下巴,我没见过她如此尖锐凛然的态度:“我自己会走。”

忽然有只手盖在我的手背上,我猛的转过头,喜福站在我身后,一手似乎是想把我扶住,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变的很憔悴,而且眼睛显得更沉默。

殿中的人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象受惊的兔子一样的喜福终于捧着一只汤碗进来了。

“娘娘,您睡一会儿吧?”喜福的口气里带着诱哄的意味:“您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歇个午觉吧。”

我点点头,的确觉得很累。

虽然我想问她,刚才她们都看见什么了,太后又是不是对她们说了什么。皇帝哪儿去了…很多很多的话,可是一句也不想说。

喜福过来替我把外面的衣裳脱了,取下簪子和耳环,头发散披下来,感觉好象脖子的负担也轻了许多。

玉竹簟上铺着一层软绸,身上盖着薄薄的两层夹被。

我原来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是很奇怪,刚躺上,我就觉得疲倦的象打完一次世界大战一样,眼皮沉重的,一下子就落下来。

外面模糊的,有人在说话。

“…她怎么样了?”

“…睡了…”

是谁在说话?

我不想去管了。

好象有人走进来,坐在身边。

我睁不开眼,也不想睁眼。

一只手被握住,我反复听到有人在耳边说:“对不起…”

接着漫长的,混沌一团的安静。

真好,终于安静了。

第二天,太后就下了谕,取消了贵族眷属命妇入宫轮侍的规矩。并且外眷命妇们不奉诏不得入后宫,即使进来了,也只能待规定的很短时间。

贞贵人被迁到别的宫里去住了,这种事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理由。

顺治依旧每天会过来,我仍然对他不加理睬。

他也比以前话少了许多,但是那种明显讨好的笑容却更多了。

谁也没再提过那天中午发生的事情,好象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但是皇帝身边的太监吴良辅不见了,没动静,没声息,就这么不见了。

我的肚腹更加庞大…吃的多多,活动的却不大够。想要出去走走,总是一群人诚惶诚恐的跟前跟后,生怕我滑了跌了碰了摔了。他们恨不得我一天到晚十二个时辰都坐着躺着,不给他们添乱最好。

所有人都会在这深宫中慢慢改变,谁也不会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