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曾经冲动易怒的皇帝。

或许因为这样看上去平和的冷漠,也可能因为前朝纷繁的杂务,他的脸庞消瘦很多,眼窝也凹了进去。只穿单衣在屋里的时候,已经不能称他胖子了。

中秋的大宴我没有去参加,也不知道都有谁去了,我的消息很闭塞,没有人来跟我提外面的什么事。

立冬,下第一场小雪。

那天夜里我开始阵痛。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是怕也没用。这里没有一切现代化的医疗设备和条件,只有接生的女人候在一边,太医也不可能进来。

不用怕,不用怕…

我安慰自己,别人行,我也行的。

佟妃不也很顺利的生了孩子吗?!

我的身体很好,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娘娘,疼的厉害吗?”

喜福跪在一边,拿布巾替我擦脸上的冷汗。

我深呼吸,仰起头看着帐子顶。

我不会死的,一定不会的。

一阵接一阵的痛楚,越来越剧烈。!

生命的降临原来要经历这么长久的孕育,这么痛苦的分娩。

每个人的生存都那么的艰难,欲望太多,而得到的总是不够。

“娘娘,您别哭,您一定会好的,一定会母子平安。”

不,我不想哭,只是那些液体流出身体不受我的控制,汗水,泪水,还有…

血…

象是什么东西正在撕裂,巨大的痛楚,我眼前瞬间看不见任何东西。

静思三十七

时间过的很慢,很慢…昏黄的烛光总在打着飘,好象摇摇欲坠。

我已经不觉得疼了,只是觉得累,很累…

记得大学时候考试前一夜通宵温书,早上用凉水泼一下脸就去考试,交了卷子出来的时候,眼前直发晕,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又在考试吗?

“阿蕾!阿蕾,你能挺过去…”

周围一片乱糟糟的声音,我好象看到穿古装的人了…不过,也许是我的幻觉。

“阿蕾!我们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不会因为生孩子就送了命的!你不想看看你的孩子了!”

孩子?哪来的孩子?

啊…是我的,我的孩子?

我猛然睁开了眼,一团兵荒马乱似的景象,眼前乱糟糟的好多人脸晃来晃去,一个也认不出来。

这是什么地方?这些人都在干嘛?

有人掐着我的手腕,掐的有点疼,我别过头,好象…

“阿蕾!”

旁边有个人扑过来抱着我的头,是…是那个讨厌的倒霉皇帝…我见他一次就想踢他一次…

皇帝…太后…

啊,我在清朝,在皇宫里。

我的孩子呢?

下一秒,几乎灭顶的疼痛又蔓延上来,我几乎分辨不了是哪里在痛…似乎全身上下都在痉挛抽搐,力气被疼痛一丝丝的耗尽,磨光…

我想起来了,我的孩子…还没有出生。

抱着我的那个家伙哭了,眼泪滴在我的脸上,好象在下一场热雨。

掐着我的手的人是孝庄太后…我身边这些都是历史人物,然而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

我可能…

会死。

这一刻,预感非常清晰。

我可能会死。

明明自己是躺着的,可仍然觉得眼前的世界晕眩着,在不停的晃动。意识和感官都成了靠不住的东西,都好象不是自己的,不受我控制,我甚至不知道我眼前那些人,耳边听到的这些嗡嗡的声音,是真的存在,还是我的臆想,又或是因为疼痛和虚脱而引起了幻觉。

“阿蕾!你能挺过去!你会把孩子生下来!你也会活的好好的!你看着我,看着我!”

我被动的转着眼珠,太后保养得宜的脸,怎么变这么憔悴?可是这样黯淡而疲老的一张脸,眼睛却亮的出奇,让人心悸。

“我当时生福临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苏嘛!疼了半宿都再没有一个人来理会我!我那时也疼,也想着自己要死!可是我有孩子!我是母亲!我不能扔下他不管!你的孩子也不能没有亲娘!你听见了吗!当时我那样都能撑过来,能到今天!你怎么不能?你也能!你听见了没有!”

要是我死了…

我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去吗?

意识有些飘忽…好象整个人都失去了重量,要飘起来似的。

嘴唇被掰开,有人给我灌什么东西,接着又感觉到尖锐的疼痛,好象有许多把锯子在锯我,许多把刀子在割我…真疼,真的疼…

“你想让你的儿子落到别的女人手里吗?”

“你是孩子的亲娘!你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

孩子…

我,有孩子吗?

孩子还没有出生…

我要是死了,这个小生命怎么办?我能一起带走吗?

不…我知道,我能带走的只有自己。

那他呢?

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个男孩子,还是个柔嫩可爱的小姑娘…

不!

我用力的吸气,可是却呛了的咳嗽起来,眼前金星乱舞,但是人却也跟着清醒多了!

太后掐着我手,眼睛通红的象狼一样。

“我…”

“阿蕾!”

“娘娘!”

一片混乱的声音,我的目光终于锁定在了太后的身上,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反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你…你答应我一件事!”

她俯过身来,用力的点着头,鬓边的绒花都滑了下来,掉在我的脸旁边。

“我的孩子…我自己养!谁…也,不能把他抱走!”

不等太后开口,顺治一连声说:“朕答应你!这孩子就在你身边,你亲手抚养!”

我死死盯着太后:“太后…答应吗?”

她点头说:“好,都依你。”

心里一松,疼痛又一次袭来,整个人好象都撕成了两段,然后又再撕成更碎的碎片。

我咬紧牙,我不能死!我不会死!

汤药,针灸,参片…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挣扎了多久,我想大声的尖叫,我想撕打,我想放弃…

可是一切都化成了汗水,忍耐,还有绝不想放弃的努力。

忽然好象身体破开了一个口子,积聚了许久的情绪,压力,疼痛…好象决堤的水一样全都汹涌的离我而去。

一瞬间我以为我是不是死了…但是耳边那些杂音却一下子都消失了,我很清晰的听到有人在喊:“生出来了!”

还有,一声并不响亮,却非常清晰的儿啼声。

“恭喜太后,恭喜皇上,恭喜静妃娘娘,是个阿哥!”

是吗?

“阿蕾,你看看他,你的儿子…”

我努力的睁开眼,转头去看。

红皱皱的…象个小猴子的脸,被明黄缎子包扎的…

真可笑,好丑啊…

紧绷的弦陡然松开,我慢慢阖上了眼。

我,不是一个人了。

我成了一个母亲,我身上要背起,这个孩子的将来…

我们是彼此的责任,彼此的亲人,彼此在这世间最亲密的牵绊…

静思三十八

有了婴儿的屋子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味儿,很浓郁。奶香味儿,尿布的味儿,煮的补药味儿,熏香味儿还有说不上来的什么味儿。因为总是关着门窗,这股味儿就更浓了。

只是添了一个小人儿,可是却添了无数的事情。要喂奶,要换尿布,要哄要抱要防着生病,一夜要起来好几回。睡的正香的时候要挣扎着爬起来,真够难熬的。太后让我用乳母,本来我是不肯,但是这个…

事情是我自己没有奶水给婴儿吃,没办法,还是得用乳母上来。乳母报了三四个,最后人选是太后定的,乳母才二十出头,是汉军旗包衣出身,姓孙。

我刚一听到就楞了一下神儿。姓孙?这么巧?好象记得,后来康熙皇帝的乳母,似乎就是姓孙吧?这位孙嬷嬷虽然不大出名,可是她却有个大大出名的孙子,姓曹,曹雪芹。

内务府的人跟我解释说,我这边预备的乳母有一个正巧得了寒热症,从乾西五所又补过来一个,最后太后喜欢她长的白净,言语少性子看着也好,就定了是她。

“哟哟,小皇子朝我笑呢,娘娘,娘娘,你看见吗?”!

喜月抱着孩子笑的脸上的酒涡儿都更深了。这这孩子脾气是挺好的,除了饿了冷了或是湿了尿布,平时很少哭闹,脸盘儿象我,眼睛也大,皮肤白白嫩嫩的象个小姑娘。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纳闷,这孩子…历史上没有他啊。

那我们现在的路是在往哪个方向走呢?明明应该在今年生下康熙的佟妃只生下了一个女孩儿,而在历史上被废后什么动静的静妃却生了一个男孩。

这变化到底说明了什么呢?我所知道的历史不再准确,以前那种先知先觉的优势也就不存在了。

可是现在想要后悔,害怕,那都没有用。

我抱着胖胖的和猪一样小家伙儿,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以后我们都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哪,明白不?”

他咯咯笑,咧着没长牙的嘴,口水又淌下来。

“无齿小人。”我碰碰他的额头,把他放在摇篮里面。

“娘娘说什么哪?”喜福端着补品进来:“我听您好象在骂谁呢。”

我笑:“嘿,我骂谁啊?逗他玩儿呢。”

“娘娘,慈宁宫刚才来人,说起满月宴席的事儿,太后找您过去一起商议呢。”

“叫我去?”其实我又不懂,无非是太后说什么我跟着说什么呗。不过,孩子到现在还没有起名字来着,估计这两天也得起一个。

会起什么名儿呢?

呃,反正应该不会叫玄烨吧?

这个想法实在很荒谬,再说佟妃将来还可能会生下康熙皇帝的…

我的手伸进摇篮里,指尖轻轻在他小鼻子上面划了几下。

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小东西,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外面喜月说:“孙姐姐从哪儿过来的?”门帷揭起来,乳母孙氏进来,向我问个安,笑着说:“娘娘,到喂奶的时辰了。”

我点点头,看她头上沾着一点盐粒似的雪花,正渐渐要化掉,问:“外面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