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娘娘不用担心这个,昨天晚上孙公公还又给了我一笔呢。前次的钱也没有用完。除了吃,也没有别的花钱的去处——何况我们就几个人,吃也吃不多东西。就是刚来的时候整了一下宅子,器物家什也是现成的,衣裳铺被是我们带来的,一点钱也没有花呀。”

“喜月,你倒很精打细算啊。”

她笑:“原来在永寿宫的时候,我也一直在管着钱物啊。”她有点担心的说:“不知道我们一出来,留下的箱笼柜子他们会不会擅动。要是回去我点核对不上账,哼哼…”

她笑的让人有点想打颤,喜月的守财奴脾气原来比我还要厉害的多啊。

我们出来的时候,带了好些古董细软出来。都是喜月精心挑出来的,绝对价值不菲,不过我的家当大部分还是留在永寿宫。她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担心…

啊,人就是这样,性命交关的时候首先当然想保命,现在身边一安定了,又开始想守财。

我的胃口渐渐好转,立秋之后虽然天气还是燥热,但是躲在荫凉的屋子里也能过日子。

玄烨学会喊阿玛的时候,我抱着他有点感慨万千。

这段时间福临虽然没有再来,但是却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云嫔晋为云妃,居景福宫主位。

没过半月,又闻四阿哥染恙,宣太医会诊。

静思六十九

“生病?生什么病?”我的耳朵也竖起来了。

“这个倒是没有听说。”喜月扼腕长叹,想当年她的消息是多么的详实精确又丰富多样,现在和我一起困在这个小宅子里面,昔日风光不再,想起来就一番长吁短叹的感慨,这也不能怪她:“不过小顺子说,太医们进进出出,景福宫里却一直没消息。没好消息,那自然是…”

“小顺子?原来永寿宫小厨房的?”

“哪儿啊,他就是被借来使了几天,现在还是跟着御膳房的采买公公跑腿儿。我现在也没别的地方打听,他知道的消息也不多。”

“哦,”我放下梳子。我的胃口是彻底好了,算时候也该好了,这个意外到来的小家伙在我肚子里呆了该有四个多月了,而我害喜害两个多月,终于望见了胜利曙光!

四个多月…

我忽然想起这个时间——

历史上,董鄂皇妃生的那个儿子,可怜的小孩儿,好象就只活了这么短的时间啊?

我应该没错吧,好几部清宫戏里都演过的,应该是不会超过半岁…

不过当时看戏,这个孩子的死因却是各式各样的都有啊!有一说是有人买通了太医给这孩子下了毒药,有一说是这孩子身体弱先天不足自己夭折的,还有部戏里非常有创意,和我遇到的那个猫事件有异曲同工之妙,就是说把患了天花的小孩儿的衣服给那可怜小孩儿穿上,害那小孩儿也染了天花,小孩儿抵抗力又差,疹子都没来及发出来,熬了两夜就烧挂了。

天花啊天花,虽然到了我们那个时代你已经被消灭干净,只保存在国家机密研究所里供着,不过在这个时代你还真是绝对的索命杀手啊,四个人得就要死三个,剩下的一个还满身满脸都爬满疮坑痂痕…后遗症比如失聪失明的…唉…而且小孩子染上这个病,能熬过去的机率可以说是…

“娘娘甭想了,”喜月把梳子拿起来替我把头梳顺,扎成了一条松松的辫子,又拿了朵各色宝石拼起的五彩蝴蝶簪替我别上:“左右啊,不干咱们的事儿,咱也不操那份心!”

嘿,听着这话音怎么这么…兴灾乐祸的意味这么浓啊?

好吧,虽然我没象她一样兴灾乐祸得意洋洋,不过我心里对那个孩子的病情——也的确没有象圣母胸怀一样宽容软弱的悲悯和关切。小孩子是没有过错,但是,生在这个环境之下,大家谁也不能让自己超然事外。如果我没躲出来,今天病的死去活来要丢命的可能就是我的玄烨…如果乌云珠不想进宫不想出头,那今天这个小小的孩子四阿哥也不一定就是这个命运了。

我是一来就变成了静妃没办法,而她是有选择的呀,虽然清朝入关之后规矩也挺多,可是王爷遗孀改嫁的事儿还是屡见不鲜的,没谁规定她不能到别处去找第二春…但是她挖空了心思钻进宫里来…宫里有这么吸引人吗?

也许那里确有吸引人的地方,但是,对我来说,如果能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用担心自己和孩子的生命安全,不用担心今天还睡在自己身边的人明天又会在哪个女人身边停留,不用担心太后那翻云覆雨手今天又要把你置于何地,不用担心现在还在眼前的某个人,明天就变成荷塘沉尸…

“娘娘,娘娘,您想什么呢?”

“啊,没什么。”我回过神。

“娘娘,我们上次那法子,是不是真的有效?”

我托着腮想想:“我也不敢说百分百啊…不过我不是让你再找合适条件的牛嘛,拿汁液试比用粉末儿试应该要有效的多——找到了吗?”

“找到了呢,娘娘,今天就要试吗?”

我点点头。四阿哥的病也让我更坚定了这个决心。用粉末儿试安全机率大,不过效果却比汁液要差。上次我们试过粉末之后,好象除了我有微微发热的症状,顺治和喜月都没有什么反应,小玄烨也是。估计不是用的粉末儿少起不了作用,就是我们用的粉末儿法起不到预防作用,唔,还有种可能就是那粉末儿大概不是牛痘痂磨的干粉。

我摸摸自己的胳膊,现在我的胳膊上当然什么也没有,可是在现代,几乎每个人的手臂上都有一块花状痂痕,那是种痘的痕迹。

“娘娘,你这法子,实在有点…”

我笑笑:“有点奇怪吓人是不是?不过,你也听说过吧,虽然染过天花的地方十室九空,可是牲畜却一点儿事都没有。”

“是,娘娘,我听说过…可是,这,这本来天花也是人的病,就好象口蹄疫那样的病症也只找上牛马羊而不染人一样啊。”

“不是天花不找上它们,是它们得了之后不会要命,很快就自己好了。所以…”唉,跟她讲免疫这一套实在不现实,我还是放弃了。喜月似懂非懂,说:“反正我和人说了,今天就把牛牵过来…这会儿已经到了,就在后院子里面呢。”

小胖玄烨也已经起床了,收拾停当,因为天气还热,只穿着薄绸小裤小褂,挥着胖的象藕节似的胳膊让我抱。

“小猪蹄!往哪儿抓呀。”他真识货,一眼就瞄上我戴的宝石蝴蝶花簪了,伸手就要去抓。臭小子,净喜欢打劫我。不过听他含糊的喊“额娘娘呃”,想着等下他少不得要皮肉吃苦,说不定还会发个烧长个疱什么的,心里一软,也就不再动,让他顺顺当当的得了手。

“娘娘…”喜月一脸为难:“真要这么着吗?”

她拿着银亮的小刀子,手直打哆嗦。

“牛都捆了,你还不过去?”我看看她,又看看捆翻的牛:“要不,你抱着他,我来!”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不用了,娘娘,还是我来吧。”

我看着他去牛身上取了我们要的…呃,那个东西。

然后第二步更加困难。

看她那惨白的脸色,让喜月在小胖子身上划上个小口子,好象比让她捅自己一刀来的还要艰难呢。

“那个…我,我来!”

正好小胖拿着蝴蝶花簪笑的正开心,一脸信任的看着我。

我的手也软了一下,不过犹豫归犹豫,我眼一闭,还是划了下去!

“哇——啊啊——”小胖猪马上扯着嗓子开嚎了。

我赶紧用手指沾了一点那个汁给他抹上,然后喜月利索的拿干净纱巾把他的小胳膊给裹上扎好。我这边连哄带骗的赶紧再给小胖猪哄转过来。

费了一大番功夫,折腾得三个人都是一身汗,他也不知道是累了还是伤口不那么疼了,趴在我肩膀上抽抽噎噎的总算消停了些。

“娘娘,这…没事儿吧?”

“没事儿的。”我话说的挺满,其实也不是信心十足:“来,给你也弄上吧。”

喜月拿着刀比划了半天,还割不下手去,最后还是我拿刀替她也划了一道儿。

真的很神奇,小胖被我们这么折腾之后,晚上稍微有点起烧,我和喜月在旁边守着,两个人都不敢眨眼。

“娘娘,真不会有事儿吧?”喜月轻声问我。

“应该没事儿。你呢?你没觉得什么不舒服吧?”

她摇头,看来大人的免疫力是比小孩儿好多了,喜月是既没起烧也没长出什么疱疮来,还精神挺好的和我一起在这里陪床。

这样不安的日子过了几天,小玄烨真没让我失望,烧了一夜就没事儿了,也没有长脓疱就平安度过,就是小胖胳膊上,也留了小小的一点粉红嫩疤。!

这下算是双重保险了!终于让我松了一大口气!天花怎么着也不会再找上我儿子了,真是值得好好庆祝的事儿。

就在这会儿,宫里也传来消息,四阿哥那小人儿还是因病夭折了。!

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儿,有些怅然,有些沉闷,还有些…!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消息。

“娘娘?”喜月试探着叫了我一声。

“才四个月大的孩子——不管大人做了什么,他总是无辜的。”这样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又虚伪又恶心。

明明…明明我早就知道,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就这样袖手旁观,然后一心的为自己的儿子忙碌张罗…现在不管是说同情的话,还是替那个孩子难过,也都…

我没再说话,转头看着院子上方蓝的澄澈的天空。

要是能远远离开这一切…就好了。

静思七十

秋风吹落院子里的树叶,有个词叫一叶知秋。

我搬回了宫里。

他没有来,是孙公公过来传的讯儿。我有些纳闷,原本我以为,起码可以待在外面不少日子,等到生下这个孩子再回去。但是孙长圆的话也有道理。

“如果娘娘这个孩子生在宫外,那以后…”

那以后,就有说不清的事儿了。

“皇上怎么说?”我问。

“太后和皇上都是这个意思。”

太后和皇上的意思?

明白了。!

我什么也没有再说,沉默的收拾东西,来的时候是两辆青布骡车,回去的时候也是一样,什么东西也没有多,也没有少。喜月抱着玄烨,但是小家伙儿似乎也有点不安,挣着要我抱。孙嬷嬷坐在另一辆车上,没有和我们同车。

“娘娘,您坐稳点儿。”喜月低声说话,手里拿着一块帕子,攥的挺紧的,看起来她也紧张。在宫外待这几个月,我们都快活轻松的惯了。但是一回去,就不一样了。

她虽然紧张,但是声音还是照样平静:“三阿哥还是我抱吧?”

我摇摇头,小胖也不肯,头紧紧的靠着我肩膀。

大概他也知道回宫里去之后,没有这样轻松快活的日子了吧?

可怜的小笨蛋。有时候抱着他希望他永远也别长大,有时候又希望他能快点长大,快点离开后宫这深深的笼子。

前面骡子的四蹄踏在路上,蹄声很清晰。还有车轮轱辘轱辘滚动的声音,很单调也很规律。

进宫门的我坐在车里,喜月下了车。听着外面说话的动静,然后很快交涉完毕,车子赶进了宫门。

还没有回永寿宫,先换下衣裳装束去拜见太后。好久没梳两把头,喜月把我的头发盘起来的,有种做梦的感觉。

其实这才是真实,那偷来的几个月清闲才是梦。

旗装下面的肚子已经隆了起来,进慈宁宫的时候没有别的嫔妃在,我跪下向太后行礼,她停了一下,说:“起来吧。”

声音好象和我第一次来慈宁宫请安时听到的一样,隔了这么久,再听到的时候有种隔世的感觉。

好象已经过了许久了啊…其实,才不过两年。

要起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太久没穿花盆底鞋,还是因为肚子太重,一下没起来,扶了一下地,才算站了起来。

太后坐在那里看着我,看了足足得有一盏茶的功夫,忽然叹气:“你啊…从来都没让我省过心。”

我低着头不说话。我知道太后其实什么都明白的很,我能出去这几个月,也是她默许的吧?

“苏嘛,给她搬那张黄梨木的椅子来,垫重点儿。”

当然不用苏嘛喇姑亲自去搬椅子,自有宫女搬来,就放在太后座位的旁边。

我挨着太后坐下,她拉着我手,半天没说话。然后玄烨被拾掇一新抱过来,太后一见就红了眼圈儿,把他接过去牢牢抱着不肯撒手,小胖子真是机灵,没用我提点,自己就脆生生的左一声右一声的喊太后皇阿奶。这称呼不怎么标准,可是太后听着非常受用,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

我在一边儿实在是吃一惊。这么久以来,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太后流眼泪!她什么时候不是泰然自若含笑对人的?几时曾经变过脸,和一般女子一样淌眼抹眼?

不过太后难得一见的失态也没有失态的离谱,几下子就收拾起了情绪,抱着小玄烨心肝肉儿的亲个没够。等她抱过了瘾亲过了劲儿,和我说正题。不免是要训几句的,然后又说我瘦了,在外头肯定吃的不好睡的也不好…

其实是我自己不踏实,没看喜月和小胖子的气色明显都比在宫里时好?小胖子又重了不少,腿也比出去的时候显得更硬挺了,自己站着能摇摇晃晃的走好几步。

从太后那里告辞出来,孙公公也不知道去向了,就我和喜月两个人,玄烨还没跟着——被太后留在慈宁宫里了。

回永寿宫吗?

我有点茫然的站在红墙之下,头上的天还是蓝蓝的天,和在外面院子里看到天空一样。但是,不一样了。

就这么着?这就又回来了?

原来放风的时间这么短啊…

慢慢的走回永寿宫,大门开处,院子里跪了两排人,我仔细的看,没有看到喜福。

其中几个人的面孔倒还熟,但是,其他大多数都成了生面孔。

我走进门,说:“都起来吧。”

太监里靠前一点儿跪的人,这不是孙长圆身边儿的小术子么?听说他原来是姓刘的,但是孙长圆嫌不好听,所以就喊名字,一直喊到现在。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恭敬的说:“上头分派来的,能伺候娘娘小的也觉得是福气。”

我点点头:“你进来吧。”

屋子院子明显都是打扫过的。从之前永寿宫里就只住了我一个主子,现在还是我一个人独霸这里。

天色已经过了午,端上来的饭菜如往日般丰富,肥鸡大鸭子的只管上,我没怎么动,让撤了下去。

喜月的脸色不大好,收拾完东西,换过衣裳梳过头的她又恢复了昔日模样。我问她是不是累了,她摇头,然后说:“皇上退了朝,往景福宫去了。”

我心里的弦悠悠的“铮”的响了一声。

“哦。”

他这样也是…省得旁人眼刀唇剑的又直接冲着我来,我应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