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的手还搭着我手背,我发抖她可能也察觉了,然后她很敏锐的转过头去瞪了乌云珠一眼,声气非常不好:“云妃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乌云珠不慌不忙的一笑,声音柔美清脆:“天气有些偏凉了,静妃要多注意身子啊。”

淑妃哼一声:“静妃自然会注意,不劳你多费心。”

真奇怪哦…

淑妃竟然会替我说话?

呃,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因为现在乌云珠得宠了,所以淑妃的打击目标就转移到她身上了?

我们出了慈宁宫,外面微凉的风吹在脸上,外面没有慈宁宫里的粉脂浓香,暗潮涌动,我真觉得松了一大口气。

淑妃看样儿是铁了心要和我一路走了。

不用吧妹妹?我不想和你小姐多牵扯啊,谁知道你哪会儿正常哪儿撒泼。

“静妃一直不喜欢我吧?”

她忽然开口。

真是二百五式的直白问句啊。

我很想翻白眼,但是却得顾着面子和她说:“怎么会,淑妃性子爽朗,以前一些小事情,不必放在心上。”

“我…”她揉着帕子欲言又止,一不留神便被喜月成功的排挤出了搀扶我的行列。

“我觉得这宫里,其实静妃你是个不错的人,起码,你弯弯绕绕的心眼儿比别人都少。”

我有点诧异,她可是说了句大实话啊,不过,她究竟干嘛对我示好呢?

静思七十八

她继续说:“好象不管你在哪里说一句关于太后的闲话,不等一杯茶喝完太后就会知道了。皇后也是一样的耳聪目明…”说到皇后二字的时候,她的语气可是和以前绝不一样了。一开始提到皇后二字的时候,她刚进宫,言谈中总有种意气风发的感觉,那时候她认为皇后的位置是手到擒来的,早晚必定是她的,那种志得意满的口气似乎在告诉每一个人,她是准皇后!

然后是玫妃被封了皇后之后,她再提到皇后二字的时候,口气总有点泛酸,象是在说一颗她不爱吃的,不想吃的,所以扔给了玫妃享受的酸葡萄一样,带着鄙薄和轻视,以及一种不甘心的抑郁。

现在又不一样了。她的口气有点苦辣,又有点认命似的。我想起她宫里养的鸟儿都被拔掉舌头的事情。那是太后让人做的,但是那件事里也未必没有皇后对她的申诫吧?

走到永寿宫门口的时候,她说:“绕了一圈儿,我发现好象对你说的话,都好象扔进了井里面去,别人都不知道——起码不象别人那样。”

“别人哪样?”我其实不该问的,我固然不传话不打什么小报告不吹偏风,但谁知道身边其他人会不会呢?

“象个筛子,所有能漏的地方都会漏。”她说的非常传神。

我非常想笑,而且我也的确笑了。

站住脚,我正想说谢谢她陪我走这半路,然后说道别,她很自动的就迈步进了永寿宫了。

这个人…

好吧,她比以前懂事了一点,但也只有一点而已!没有更多了!还是一样不会看人脸色不懂得进退分寸!

一天, 再一天。

我的生活似乎恢复到非常平静的,半隐居状态。

肚子一天天鼓起来,非常奇妙。虽然已经生过玄烨,可是那个时候光顾着在别扭以及…不记得那会儿在想些什么了。玄烨似乎也明白了很多事,他不再频繁的追问我,皇阿玛怎么不来看他,转而把注意力投在其他东西上面,比如院子里走来走去安静的宫人和太监,我给他的书和自己动手做的小玩具,以及我越来越明显的肚子。

他有天就那样晃晃的走过来,把脸贴在我的肚子上,认真的听了一会儿,非常安静。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有如沉淀了许多沧桑的成年人。

然后他问我:“额娘,我会有弟弟妹妹了吗?”

我点点头,摸着他被刮的光光的小脑门儿…

还好,他现在还是个小孩子,刮光脑门儿还显得满可爱。

唉,将来他也要留猪尾巴一样的辫子…想想就叫我心痛。

“那弟弟妹妹会和我们在一起吧?”

“会吧…”

我话出口,才觉得自己说的太不确定太忧虑。如果是女孩儿,那一定可以我自己来养的,如果和玄烨一样是男孩儿,就不一定了。

失宠的女人…还想要以前的特权,恐怕不可能。

现在和以前不同,这些日子以来皇帝对乌云珠的专宠已经让后宫开始不安了,即使是以前我很出风头的那段时间,皇帝似乎也不曾如此失去理智不顾及其他人的感受,太后不知道是不是仍然安稳的坐在慈宁宫里,我不出门,也可以感觉到外面的压抑气氛,就象雷雨要到来之前的窒闷一样,叫人坐立不安。淑妃一有空就会跑来,而且她几乎是天天都有空的,小玄烨都和她混的熟了,也许她本身也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不过淑妃有点恶意的说起来,皇后现在可是非常的不安稳呢,因为皇后叫云妃过去想让她“明白熟悉一下宫规”,但是换来的是皇帝的暴怒和冷落,令皇后不但失了颜面,也失去了她一直以来维持的平静面具。无论她有多么认真的去学习做一个皇后,多严格的模仿太后的举止言行,她毕竟没有经过太后那样的风浪磨砺,她的安静从容和沉稳都是表面上的,看起来苍白,摸起来薄弱,而且经不起推敲。

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了一种“得不到”和“要失去”的焦虑中,我想我也有一点这样的情绪。我曾经很期待腹中孩子的降世,但是现在一想到也许分娩就代表着分离,这个孩子或许会被抱开去由他人抚养,我只能在规定的时间里见几次面…

李太医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给我开药,他只是来请脉,然后跟我说要放宽心,多活动一下,每餐要多吃些东西。

我吃的其实不算少…但是,从喜月她们的目光里,我也可以判断出,我的食欲是真的不如以前。对食物,衣裳,首饰,脂粉…这些我一开始都觉得非常新奇有趣又很感兴趣的东西,现在都变得很淡漠。

李太医送给玄烨一个陀螺,教他抽着陀螺不停的旋转。玄烨兴奋的又叫又跳。

一个没了孩子的父亲,和一个得不到父亲关心的孩子。

院子里有不少积雪,玄烨在一块扫开了雪的青石板地上兴奋的和陀螺作战。李太医弯着腰在一边儿看着,带着一种让人觉得心里难过的笑意。不,让人难过的不是他的笑容,是他的眼神和动作。他站在玄烨旁边,手势和肢体语言好象随时准备着去扶住他抱住他保护他…

这是一个真正的,象父亲的动作和表情吧?也许是他失去过所以懂得珍惜,也许他看花了眼,他也许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但是玄烨的亲生父亲…这会儿在哪里?在乾清宫?…也许在景福宫。

我真希望自己没有在这里经历这一切,我希望我有选择,那么象李太医这样的人应该是个好丈夫好父亲的人选,他安静而不是那样死气沉沉的缄默,他懂得在适当的时候说适当的话,他心很细,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不是一个皇帝,而且他懂得做一个父亲。

或许是在御花园。淑妃昨天来的时候口气很酸的说起皇帝和乌云珠一起在御花园里冒雪散步作诗,虽然后来被太后派去的人搅了兴致,劝回了宫里,不过显然,对雪吟诗这件事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了,有没有写出诗来是次要的,关键是愿意去雪里犯这样的傻气。

也许一开始我就没弄懂过这件事情,到现在我还是弄不懂。

一切从头到尾我都经历了看到了,可是到现在也没明白究竟谁是傻子?

我害怕分离,和腹中这个孩子。现在我与他或她是血脉相连的,但是他或她,会离开我,变成另一个个体。而且,这距离是会越来越远的。

但是无论如何,那一天总会来到。

这是我来到这个地方,过的第三个春节。

原来才三年,我还以为已经三十年。

我的第二个孩子在除夕夜的时候开始燥动不安,在大年初一的时候出生了,是个女孩儿。我听到这个消息,终于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这次分娩没有上次那样艰难而且痛苦惊险,也许是因为这已经是第二次,也可能是因为这回是个听话的女孩子。

喜月端参汤给我,并且小声说了太后和皇上还有皇后都在外面。

她刚说完,她所说到的那三个人就一起进来了。

我想撑着坐起来,太后急忙过来拦我,抽了帕子替我擦脸:“看看,真得好好的补一补啊。”

我勉强笑一笑,吩咐喜月快设座。

静思七十九

我们应该宽容,博爱,应该去爱你的仇人。

这是上帝说的。

很遗憾,我不是教徒。

我不爱我的仇人,我只能爱我的孩子。

坐在我面前的三个人,太后,皇帝,皇后。

我都没有那个心力去爱。

我想也许太后是主客,另两个是陪客,因为从一坐下都是太后在说话。喜月又端了药来,太后亲手接过要喂我。

我当不起,太后这待遇就是给皇帝,皇帝也不能安安实实躺着接受。

我更当不起太后这殷勤背后可能还会有的其他变数。

但硬是被太后喂了好几口,才递给喜月由她接着喂。我根本没分辨出喂到嘴里的东西是什么味儿的,等一碗喂完了,才发觉嘴里苦涩的难受。

皇后的脸上的脂粉落了不少,她陪着在外面也坐了许久。我不知道她心里是个什么感觉。后宫里没有孩子的女人对孩子的渴盼不是一般的急迫,那简直要深入刻到骨子里去的执着,会把人逼得精神崩溃。

我心里不是不警觉的,可是…

我也知道,我的力量是多么脆弱。

这一刻有点后悔,但是事到临头来后悔从来都没有用处。

我不想喝药,但是喝药多少需要点时间,这点时间我做不了事情,只是可以在脑子里想一想。

太后先是慰劳我,辛苦了…听起来象车间主任开月底总结大会一样,我就象努力生产劳动的工人,她是工头儿。

然后让我好好保养,又说小格格的奶娘也挑好了,还有月子让我可得好好将养。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差不多了,领导训话都是先总结肯定一下成绩,然后挑不足发噩耗,什么资金不足奖金难发工资要扣…

果然太后下一句话风就转向了。

我也猜着她要往哪里转了。

太后说,玄烨现在懂事了,该启蒙了,我又有了格格…

玄烨她要抱到慈宁宫去,她也可以解闷,我也乐得轻松,能好好休养好好带这个女儿。

我先已经模糊的有了预感,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最起码…不是在我这样心力憔悴的时候就来提。

太后的笑容非常慈祥,相当的慈祥。

我的心跟针剜刀割似的,刚露出一点不情愿的意思,说不敢扰太后,再说恐怕太后事情多精神一时也顾不到。我话音未落,太后就笑吟吟的说,皇后本来也很有意想替我照顾儿子的,不过太后觉得皇后没什么经验,所以她觉得还是她来教养比较合适。

皇后的脸僵的象一块棺材板,脂粉都掩不住下面的黯然失色。

我和她都明白,太后想教养玄烨,那玄烨绝对是前途无量。

太后是什么身份地位手段?她开这个口,我就不能拒绝。

我的目光落在顺治脸上。

他的眼睛从进屋起,就在屋里四处看。桌椅,板凳,连帐几什么的都细细看过一遍。我知道他大概是被太后押来的,所以他根本不是来看望人,目光自然不在主体上流连。

但是就是我移开眼的时候,他的目光忽然就转过来,游移和无措没准备的碰在一起,我垂下眼睑。我听见自己说,太后愿意照顾玄烨,那是玄烨的福气。

太后特别慈和的声音说,她就知道我一定明白事理,让我一定放心。玄烨在她那里绝对只有好没有坏。

有句话说,把眼泪往肚里咽,脸上还得赔笑。听起来就觉得很难。现在轮到自己,却觉得很容易,一点也不难。

就是…胸口难受。很难受。

太后达到了目的,放下话说本来正月里挪动不好,不过我现在情况特殊,所以初三就给玄烨搬地方,然后再安慰我两句做为结语。

事情就这样了?

母亲和孩子的分离,就这么安静的,不见血不流泪的被切割成功。

我觉得自己的脸上木木的,可能是因为体力不够,精神太疲倦的关系。也可能是贫血,低血压低血糖…这些道理我都知道,但是,我想,这是因为伤心。

玄烨这会儿在干什么?他睡醒了吗?他知道他就要和我分开了吗?

虽然这里离慈宁宫不远,可是,一道墙可以隔开太多东西了。从此不能随心所欲的拥抱他亲他肉肉的脸,不能亲手替他换衣喂饭,不能逗着他追着衣角跑动,不能教他牙牙的学话,不能,甚至不能想见他的时候就过去见他,不能…都不能…

太后款款的起身,皇帝皇后急忙一边一个的扶着太后出去。

屋里的一切颜色都显得那么僵硬刺眼,我咬着唇,手抓紧了床单,拼命压抑自己不要出声,不要喘息,不要尖叫,不要发狂,不要歇斯底里…

不要,我也什么都要不了。

看着他们走出去,心口还是决了堤。

眼泪流过脸颊,烫热和冰凉的感觉贴合交杂,不知道肌肤和眼泪究竟是哪个烫,哪个凉。

也许,都是凉的。滴在手背上的水珠象是硝镪水,痛得我抽搐起来。很疼,到处都在疼,我蜷成一团,呻吟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娘娘!娘娘!”喜月急忙抱住我,急着唤人:“太医!太医进来!”

先冲进来的不是太医,是穿着一身明黄的人。

我从喜月的手上换到了他的手上,疼痛更加剧烈,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东西!

“阿蕾!阿蕾!你哪儿难受?你跟我说…你不要哭,别害怕,朕在这儿,我就在这儿,你不会有事的!朕看着你呢!你不会有事的…”

谁也帮不了我…

我迷迷糊糊的说:“疼…”

“我疼…”

我很疼…

静思八十

身体象是泡在水里一样无力,怎么抓摸也抬不起来。我睁开眼,帐子是撩开的,眼里就先看到高高的梁柱上绘的红绿蓝白的花,模模糊糊的一片。

“娘娘!娘娘你醒了!”

我头稍微歪一下,看到喜月跳起身来冲外头喊:“娘娘醒了!醒了!太医,快进来!”

我喘气的时候觉得胸口特别沉,吸进来呼出去的气息都象刀子一样在喉咙划拉着不停,轻轻的咳了两声,觉得头胀身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