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那人到床前跪下,喜月替我把手从被中拿出来,太医请过脉,抬头说话的时候,我才看见是李成蹊。

他说话声音低,我只觉得脑子里有小锯子在嘶拉嘶拉的来回扯来回锯,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又咳了两声,喜月端了一小碗稀粥过来给我喝下去,然后又端了热气腾腾的一碗药汤来。反正我嘴里舌头大概睡久了,粥也尝不出味,药也不觉得苦。

喜月待我喝完药,拿水给我漱口。我张开口,声音哑的根本不能听:“她…怎么样?”

喜月一点不迟钝,说:“小格格好的很,挺壮实的,吃奶都可有劲儿了。娘娘不用挂心,好好将养自己身子要紧。”

我手指动了一下,抬不起来:“你…抱来,我看看。”

喜月迟疑着,目光投向床尾。

她没有往那边看,我也真没有注意。床尾那里,帐幔的阴影里,坐着个人。

他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握住我的手。

两眼熬的通红,人好象也瘦了一圈,穿着石青的常服,显得比平时消沉憔悴的多。

我慢慢转开头,目光落在床头的雕饰上面。朱红色床栏上面有镂花纹道,填着金色。这样热闹又明艳的颜色,现在看着却觉得非常扎眼。

喜月还犹豫着没去,他叹息着说:“去抱过来吧,那孩子还没见过额娘呢。”

喜月答应着去了,我躺在那儿,轻轻阖着眼。他坐在床边,没有出声,握着我的手也没有松开。

屋里屋外都是一股药气,喜月回来的很快,声音里带着欢愉:“娘娘,小格格抱来了。”

我抬了一下,头抬起来,上身却沉的挪不动。

喜月想过来服侍,但是被他挥一下手挡住。

然后他很笨的把我上半身扶起来,拿大枕头让我靠住。

我这会儿也没有精神和他划清楚河汉界,不知道在床上睡了多久,骨头挺硬硌人,骨节跟生了锈一样。这样半靠着,还觉得眼前直冒金星,喘了半天,才抬起手:“抱过来让我看看。”

喜月很欢喜的把襁褓凑到我眼底下来,黄绫被子裹很紧实,露在外边儿的小脸儿白嫩的象奶皮子,眉毛很淡,眼睛闭着,小鼻子呼吸呼吸的微微张翕颤动。和玄烨不一样,她的胎发很时不再来,已经长的有半寸多长,乌黑黑的,更显得皮肤细白。

“娘娘,我们都看着,说格格长得很象娘娘呢。”

我嘴角动了一下,想笑,可是觉得脸上的肉都睡僵了,说:“抱…抱回去吧。”

喜月没说什么,顺治低声说:“你喜欢,让她在你旁边多待会儿。”

我摇摇头,对喜月说:“别把我的病气…过给她,抱走吧。”

喜月屈一下膝,慢慢退了下去。我的眼睛直直的盯着那黄绫的包被,直到她们出了屋子,再也瞧不见。

“你别想太多,好好养着。等好起来了,要怎么抱怎么亲热还不都行?”

我闭上眼,即使是这样靠着,也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要往一边歪斜,喘气也费力。他顿了一下,又说:“躺下来好不好?”口气很柔。

我微微点一下头。他用手托着我,把枕头抽掉,再放我慢慢躺下,又把被子拉高,把我严严实实盖上。

喜月又轻手轻脚的回来了,小声问我:“娘娘,要吃茶吗?”

我没动弹,她已经手脚轻快的把茶盏端了过来,我欠起头,喝了两口。

总是有道不容忽略的视线紧紧盯着,让人觉得很不自在。我把头转向床里,很想再昏睡过去,可以把眼前的尴尬僵局给睡到没有睡到消失。

可是或许是原先睡了很久,也可能是身后坐着个人实在是让人不踏实,尽管闭着眼,可就是睡不着。

他有点不安,声音里都是小心的意味,问:“你身上还疼吗?”

我没应声,停了一下,反问他:“…玄烨呢?”

“昨日皇额娘过来探你,已经将他先接到慈宁宫去了——”他赶紧又补充:“你放心,等你好起来了,天天过去陪着他看着他,决不会让你们隔了开见不着面的。”

我的手指慢慢蜷起来,掌心里空空的。

那是不一样的…

完全不一样。

眼泪无声的顺着眼角流下来,落进鬓边的头发里。

玄烨,玄烨…

妈妈很想你,你呢?你在慈宁宫住的惯吗?你想不想妈妈?

一块手帕凑近过来,替我沾拭泪迹。我看到衣袖也知道是谁。

他在这儿做什么呢?心里不安吗?我不需要他来表示愧疚,又或是同情…

可是,也不能声高气壮的赶他走。惹不起,也躲不开。

“你,你别哭…”他很笨拙的,缓慢的说:“太医说你这时候不能哭,也不能吹风,落下病,一辈子都要吃苦。”

一辈子?说起来好象很漫长一样。其实人认真在活着的时光,不过就是那么几年。

他也没有再找话说,也没听见他再有什么动静。两个人一个坐,一个卧,药气满屋子都是,只是没有声音,很安静。

静思八十一

雪一直在下,时疏时密,天一直没有放过晴。这样大的雪,大概又有屋子被压塌,人畜被冻死的事情。但是在宫里,这些负面似乎都是不存在的,这里仍然不脱新春喜气,张挂的红绸彩灯还没有取下,冬青松柏上的积雪厚厚的,永寿宫院子里几株鹅黄的腊梅开的茂盛繁密,香气在雪地里飘的特别远,风把香味儿一阵阵的带过来又吹过去,可你刻意想闻的时候却又闻不到了。

喜月说红梅好,红梅俊俏艳亮,要不怎么宫里宫外的画师画匠都爱画白雪红梅那景致呢?我笑笑,我还是喜欢黄腊梅。

以前老家的小院子里就种了一颗。花瓣都象是蜜腊雕的,半透明的,玲珑可爱,不开的时候是鹅黄的骨朵,一个个从枝上鼓出来。开的时候就嫩黄脆香的瓣儿。小时候会拣了那从枝上跌下来的花瓣花朵,用手帕包起来,放在抽屉里柜子里自己的小盒子里,一直到夏天,那清静的香气都不会散尽。

我被喜月裹的只露出两只眼睛,才争取到了开半扇窗在窗下面坐一会儿的权利。即使是这样,时间还不能长,身边还摆着两个炭盆。

喜月的理由正当充份,我病刚好,而且还没出月子,这时候本是一点冷风不能吹的,能给我放这一会儿的风,她已经罪该万死了。

夏季时葱郁的花枝已经变成枯枝,上面结满了冰霜,看上去倒很有玉树琼枝那词形容的意思。喜月这些天劳累的不行,玫瑰色的脸颊都凹了下去,但是眼睛却熬的精亮,天天仍然忙里忙外精神十足。

“娘娘,”

“唔?”我回过头来看她:“你去睡一会儿吧,这会儿没什么事儿。窗户也这就关上吧。”

“大白天哪睡什么觉。”但是关窗户她决不含糊,马上指挥人把那半扇窗户死死合上。

然后她继续坐在那儿缝小衣服。我手艺不行,来这里三年了,针线活儿也没有一点长进,只能帮着看看线挑挑布的花色。

喜月忍了半天,还是说:“娘娘,皇上这天天都来,你一句话也不说…也不是回事儿啊。”

我低下头,摸着手炉。

我和他无话可说。

雪粒打在瓦上树上簌簌的响,风一阵阵的在外面吹。

“娘娘啊…”喜月眼圈一红:“我跟着您的时日可不短了。从在坤宁宫…您这脾气外边的人儿看是改了,我看却还是一点儿没改。那会儿我记得清楚,大婚刚过那些日子,皇上哪儿也不去,就在坤宁宫,你们那时候说话啊,笑啊,也都好的很。可是皇上总归是皇上,他翻一次别宫的牌子您就吵一次,去别的宫里停一会儿您都要发一天脾气。娘娘,这我一直一直都看的明白,记的清楚。要不是为这个…又怎么会变成后来那样呢?”

是吗?

以前的废后,那个真正的阿蕾,是这么一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啊?

所以,才被废的吗?

不,应该还有更多的原因,没有喜月说的这么简单,但是,她说的也应该是顺治废后原因很重要的一部分吧。

“后来咱们从侧宫迁到这里来,皇上对您又迁就,又亲热。奴婢看着,也…也觉得心里欢喜,在后宫里头,哪个女人想的不是这个盼的不是这个呢?有多少宫人一辈子都见不着皇上的面,想的都发了痴,着了魔,都有得疯病死的。娘娘,您这个人就是太较真儿了,太…太上心了。别说您是皇妃,就是普通人家的夫人姬妾,也没法子的。这样的事,女人,哪个不都一样啊。您这拧着,拗着,平白的跟皇上越扯越远,让别人得了好处去。就象,就象景福宫主子,她不就钻了这个空子么?”

我一声不吭,炭盆里的碳块儿已经烧的疲了,慢慢塌下了轮廓去。炭盆上方的空气浮荡着升腾着,一切都有点模糊扭曲。

“其实我看皇上的心,还是在咱们永寿宫里的。娘娘,三阿哥,现在还有小格格,哪样儿不在皇上心头牵着搁着呢?就是娘娘一直呕着气,不给皇上好脸儿。皇上他也总不能扯下面子来,我总觉得着啊,皇上去景福宫,多半也有赌气给娘娘看的意思…娘娘初一那天就厥过去人事不省,皇上脸色声音都变了,死死抱着娘娘老久都不撒手的,娘娘你是没有看到…”

我还是低头不吭声,就跟劳改犯挨批斗一样。

喜月说的我都明白,我都懂,我也都知道。

可是…我,我不是受这个时代教育成长起来的女人!

她说的那些好处,在我看来是理所应当。她觉得应该可以包容的小小瑕疵,在我看来却是绝不能够容忍的背叛。

这样听起来,以前的废后阿蕾,倒和现代女人是一个观念。我是你一个人的老婆,你就应该是我一个人的丈夫,我一心一意对你,你也得一心一意对我。说起来,我还不如她奉行的彻底。以前…那时候他偶尔翻翻别人的牌子,我都可以在脸上装做没有事,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必然的,让自己一定要忍耐包容下去。

但是乌云珠,我绝对容忍不了。

我可以容忍他身体的放纵,但是不接受心灵的出轨。

他…对乌云珠…

说曹操,曹操就到。

外面雪积了一层还没有清扫,所以有人踏雪而来的声音就特别清晰,咯吱咯吱的响。

静思八十二

然而我和喜月都猜错了。

来的不是皇帝,是皇后。

她披着大红的猩猩毡斗篷,虽然有人一路遮着伞,头上肩上还是落了一些细碎的雪沫儿。后面跟着宫婢太监嬷嬷等人,掀帘子进来的时候,北风跟着卷进屋来,扑在脸上就是一股肃厉的冷杀气。

喜月扶着我,一起屈膝给皇后请安。

皇后一惯要宽仁厚道的名声,可是今天这个礼扎扎实实的受了,因为正中间的椅子上搭了黄袱,先在左首第一张椅上坐了,她妆粉涂的很浓,双眉也画的精致修长,只是一张脸上没点儿鲜活生气,一双眼冷冷的上下看我,一声也不出。

来者不善哪?但是,她是所为何来?

我抬起头,平静的看着她。

她旁边一个宫人问:“静妃娘娘,浣衣局有个叫喜福的宫女,原来可是永寿宫的人吧?”

喜福?

我看着她:“你叫什么?”

这个宫女平时没有在皇后身边看到过,但是问话显得冷冰冰的。

她福福身:“奴婢名叫佳怡。”

“你在哪里当差?”

她微微垂下头:“奴婢在景福宫当差。”

我点点头:“我还以为你是敬事房管事,又或是是内务府头领呢。”

皇后张了嘴:“她主子打发她跟我同来,她倒是心急忘了规矩了。不过她问的那人,原来是永寿宫的?”

我微微点头:“是的,永寿宫那时候的人,除了我跟前的喜月跟我一起出去了,其他的都发落到别处去当差了。”

皇后又问:“那去年夏至的时候,你携三阿哥出宫避痘,三阿哥的衣物用具可都依规销毁了吗?”

我心里慢慢的发紧,很平和的说:“皇后娘娘,我腿脚乏的很。”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顿了一下说:“是我疏忽了,你病刚好,又没出月子。坐下说话吧。”

我慢慢坐下,忽然想起以前看的那场宫廷戏,后宫中你死我活,不动声色的刀光剑影交杂错落。不过,那不是野史么?杜撰编剧本的人,难道真的看到了冥冥中,这红墙碧瓦下面的无声暗斗?

皇后又问了一次,我抽出手帕沾一沾眼角:“皇后问我可是问不出来什么了,我和玄烨出去之后,这些事都是内务府办的,应该叫当时经手的人来问问清楚。不过…皇后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一旁宫女捧茶上来,皇后的手指按在茶碗盖上,她的指甲上套着指甲套子,镶金嵌宝,让人看着就觉得发冷。我觉得她实在是沉不住气,以前觉得她比淑妃沉稳好多,现在看,她到底没有白白比淑妃小那些岁数,也不愧是同一个父亲的亲姐妹两个——其实她也是个急性子。

皇后没再说话,我也没出声。盖碗里的茶端上来的时候是温热宜饮的,然而只在案上放一会儿,再端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凉意。

“其实我今日来,不是为别的。景福宫云妃前两日拿出两件四阿哥的旧衣旧物睹物思人,想念佛诵经,祈四阿哥安生极乐…不过,却有人认出来,说那其中一样,似乎是三阿哥旧日穿戴过的。当时四阿哥发高热去的快,不过后来倒有太医说,象是染上了…”皇后说一半隐一半,不过隐的很恰到好处。

我只觉得可笑。别说这件事七扯八扯的能扯上谁也扯不上我,就是玄烨,他也没有得过天花——哪怕这屋里人全得了他也不会得。他的旧衣服上,又哪来的天花病菌传染给人?

“这个我可不清楚了。”

皇后的眼睛眯了一下,就象猫儿想扑鼠之前的那种不自觉的动作:“可是永寿宫的旧人去认过,说那衣裳确实是玄烨穿过的。而且,还有人供认,说是有意的把三阿哥的旧物件,在填炉膛的时候掏出来,偷留着,后来,偷偷给四阿哥穿戴上了…”

我往后靠靠,觉得腰背都透着酸乏:“可是玄烨当时也只是有点起烧,并不是出痘见喜,出去避痘也是为以防万一,还好不是。烧掉那些旧物旧衣本来也没必要——穿在别人身上,也起不了害人的用处,皇后你说是不是?不过真有人起这样没天良的主意,要谋害一个小孩子,倒也不是希罕事情——这宫里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有。”

皇后眉头紧了一下,好象非常不悦。

“就算物件不害人,可是起这等害人的心思,本宫也不能容得后宫中出这等人这等事。”

我点下头:“皇后说的是。”

屋里静的听不到什么动静,我轻轻咳嗽几声,喜月忙过来替我拍背顺气。

外面风声变大,皇后似乎是不想再和我兜圈子,慢慢的,很清楚的把话说了出来:“可是那个喜福已经招认出来,是静妃你叫她暗藏着三阿哥的东西,再伺机给四阿哥穿戴上的。她也确实做了——”

皇后盯着我,眼睛很冷,射出来的两道光,要是能化为实质,一定可以把我钉穿在这把椅子上。我抬起头来还没说话,远远的又听到有踏雪声,正在接近。

外面的人远远的就通报,皇上来了。

皇后的眼光闪了一下,很快又变成原来那沉静的样子。我看了一眼喜月,她扶着我的动作很沉稳。

皇后和我都站了起来,宫女打起帘子,皇帝迈进了屋。外面的雪又大了,他头上肩上一片白,显然绸伞根本没有遮到,又或是步辇赶的太快的缘故。看到皇后在这里,他一点意外的表情也没有。

殿里所有人一起请安,他随便的挥了一下手,然后走了过来握住我的手:“你怎么不去屋里躺着?”

你这不是说废话么?皇后在这里坐着,能容我去躺着吗?

可是…腹诽归腹诽,冷战归冷战。不管他是自己赶过来,还是喜月有那个本事把消息传过去请动他来的,他毕竟还是来了。

往日看到他只觉得厌倦而无奈,这一刻却觉得——他也没有那么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