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大大方方的把手伸出来,皇后示意了一下,那两个宫人又过去看云妃的手。这次是有伤痕了,但是,有云妃的话在前面摆着,这伤痕却是有因由的。皇后有点僵,皇帝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

喜福的眼珠子出奇的黑亮:“是么?云妃娘娘那时伤的是手肘,也不是划伤,是撞伤了一块油皮儿,我记得是胡太医给诊治的…”

皇后不待皇帝说话,马上就要宣胡太医。云妃不紧不慢的说:“胡太医…已经不在太医院供奉了吧?上次四阿哥的事之后…”说到四阿哥三个字,又掏出帕子来。但是我却没看到她有眼泪流下来。

皇后看她一眼:“他总不会离了京城,传来问话想必还是不难。”

皇帝终于发话,声音有点沉有点哑,带着点说不出来的,有点寒削的凌厉:“先传膳,过了午,再继续问话。”

静思八十八

世上的变故,常常突如其来。

就在顺治他说了进膳的话,再命人去传那个已经不再供职的胡太医之后,所有人的精神大概都松了一下,已经紧张了一上午,一松下来个个都觉得疲倦。我也是如此,刚才还觉得精神奕奕的听着,想着,现在却觉得人懒的不行,眼皮很沉重很想就这么倒头睡一觉。皇后站起身,让人去搀一下贞贵人,然后孙长圆吩咐把那些待审的奴才先带下去看管起来。喜月正俯下身来问我:“娘娘要不要回屋里躺一下?有什么想吃的么?我出去吩咐小厨房做了来。”

我问:“你先去看看小格格怎么样?吃了没有,睡了吗?”

她说:“奴婢…”

她的话没说完,变故就出了。

因为喜月挡了半边的关系,我其实没有看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喜月的直觉反应是马上回过身挡在我身前,我就更没办法看见什么。

但是,喜月没挡住声音。

我听见惊叫,不是一个人发出来声音,很慌乱,然后是长长的一声惨叫,叫得那样,一定非常非常的痛楚。

惊叫的人有好几个,而惨叫的是乌云珠。

我听得出来。

“哎呀,快拉住她!”

“云妃娘娘!”

“这,快快!”

“云妃娘娘怎么了?把她拉开拉开!”

人乱走,椅子翻倒,茶杯打碎,炭盆似乎也被踢翻了,殿里的动静彻底大乱,我用手推了两下喜月:“喜月!怎么了?”!

喜月僵着,没动。

我用力推了两下,乌云珠长长的惨叫声就没有停,我听到喜福的笑声,很疯狂的,歇斯底里的笑:“云妃娘娘!你的花容月貌可是很美丽啊!太妃娘娘以前就总夸口她的儿媳是美人!可是美人却不安份,亲王府太小了盛不下你!你当我没看见是你推太妃下去的么!衣裳是贞贵人的,可是你的脸我也瞧见了!你总琢磨着怎么害人,长着这样一张脸,人却害了一个又一个!那回静妃娘娘去景福宫探你,你就想害她,后来做那只猫,又想害三阿哥。这会儿还想着害谁呢?”

皇后惊惶的力持镇定的声音在喊:“快叉出去!叉出去!”又喊:“快传太医!快把云妃娘娘扶起来!快传太医啊!”

喜月终于撤开身子的时候,我看到喜福已经被堵上嘴拖到殿门口了,衣裳的一角还在门坎上沾带了一下,地下掉了一只鞋子。

而对面椅翻几歪,云妃在地下滚来滚去的挣扎,宫女吓得不轻想上去扶她,却根本近不了身。

一只手被握住,我回头看到顺治贴着我的躺椅站着,目光有些茫然,似乎刚才看到的情景太震惊,所以回不过神来。

我晃晃他的手,他俯下身来,忽然紧紧的抱住我。

我又茫然,又有种空落的感觉。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只是摇头,头埋在我肩膀上。喜月站在一边,好象变了化石。

然后宫女和太监一起动手,终于把乌云珠给扶起来,准确的说是给架了起来,然后七手八脚的乱收拾。而太医则很快就到了——本来就是,李成蹊现在就成天的扎在永寿宫,成了常驻大夫。

“怎么了?”

我又问了一次,还是没人理我。顺治稍微松了一下手,转头吩咐了一句,有两个太监过来,直接把我的软躺椅抬了起来,拐进了内殿。

厚厚的帘毡一放下,外面的嘈杂动静好象都隔在了另一个世界。喜月有点晃晃悠悠的象个游魂一样也跟着进来了,然后皇帝也进来了。

这种时候我却突然认真想着不要紧的闲事——午膳呢?午膳还吃不吃?我现在觉得有点饿了。

我被挪到炕上,皇帝握着我手坐着。孙长圆没多时也进来了,先打个躬。顺治站起身来,还不忘把我的手放进被子里去,跟着孙长圆走出去说话。

喜月脸色还是煞白。

说起来,今天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紧张,慌恐,惊吓…那么多的因素加在一起,我想我的脸色大概也不怎么好看。

我的药端了进来,喜月照习惯先尝过了,然后又问过两句话,才把药端给我。我一口气仰着脖子喝下去,然后又递过一碗清水来让我漱口。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脸上的气色逐渐在恢复,等把蜜饯递给我的时候,动作神态都已经变成日常水准了。!

我又问了一次:“刚才出了什么事?”

喜月挥挥手让端药碗盥盆的宫女退下去,把手炉捧过来,眼帘一直垂着。

她越平静,我越不安。

“喜福她…”喜月做个深呼吸:“我其实也没有看清楚。”

“到底是怎么着,你说啊。”想把我急死啊。

“我就看见她扑到云妃娘娘身上去了,然后云妃娘娘就…”喜月又做深呼吸,一句整话掐成了数段才说完:“喜福她抓了炭盆里的热碳,就按在云妃娘娘脸上了。”

我觉得我的呼吸好象没受影响,心跳也如常。

可是,好象就觉得哪里咚的响了一声,动静很重。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什么话。

好象语言功能短暂性的出现了一点障碍。

“娘娘,娘娘!”

喜月摇晃我。

我看着她,不明白她干嘛摇晃我,有点纳闷的说:“怎么了?”

“您把枣核吐出来啊。”

我想起来我刚才是含了颗蜜枣,可是嘴里现在却没有核。

…咽下去了。

喜月先是想让我往外吐吐试试看,可是我吐不出来。她又怕我卡着喉管,赶紧让人拿水来,让我多多的喝,先把核冲下肚里再说。

我们这里刚折腾完,顺治进来了,过来问我觉得怎么样,想吃什么。

“乌云珠她…”

想必孙长圆刚才来回禀的应该是这回事儿吧?太医给她看过了么?情况不知道怎么样。喜福又怎么样处置了呢?

“眼珠烧坏了一只,半个脸都烫坏了…”

听着已经觉得可怖,疼痛的感觉似乎也会传染似的。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他也紧紧握着我的。

“喜福…她呢?”这…

刚才在她说以前的隐情的时候,就知道她肯定是脱不了干系,肯定,肯定是…但是现在又变成这样,她,她会…

顺治犹豫了一下,我又追问一句:“喜福呢?要怎么处置她?啊?”

顺治握着我的手,低声说:“你不要往心里去,反正也是个不忠不善的奴才。刚才拉出去…结果又挣开,头直直的就撞石台子上了…”

“那…”

顺治展过手臂来抱着我,动作非常温存,说:“你别想这些了,好好将养自己是真的。”

我不弃不舍的追问:“你跟我说啊。”

他声音很小,象是怕吹落了雪花,惊着夜鸟。

“已经断气了。”

静思八十九

乌云珠有没有杀死贵太妃,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或者说,对于所有看她不顺眼的人来说,现在是不重要了。作为后宫的女人,容貌的意义犹胜过性命。

就算她没杀贵太妃,现在她的存在也可以说,已经被抹杀。她脸上的伤会治好,但疤去不掉。毁掉的一只眼睛也无法复明。无论她是不是要为贵太妃之死负起责任,后宫都不会再有云妃这号人物。

我还没有学会“兴灾乐祸”,也许永远学不会。我只是觉得有些惆怅,历史是彻底的拐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独宠一时的红颜就这样在历史上如流星划过。

而我得继续为我的将来,我儿子的将来,在这里奋力求存。

喜福的死就象大海上的一朵浪花泡沫,只有瞬间的存在意义,然后就被波浪吞没。我所能做的,只是让喜月替她打点后事,有一块葬身之地。抚恤都可省下,因为她没有任何家人亲眷。喜月连着几天都脸色苍白,我想,她心中的想法应该比我还要复杂。她和喜福以前要好亲密的就象两姐妹,后来她为了喜福的变化而痛心愤怒。现在却更知道,就连以前,喜福也不是她所认识的,她熟悉的那个样子。也许她一直都是戴着一个面具在众人面前粉饰亮相,也许她真实的性情就是天真娇憨远离一切污秽和阴暗。但是最起码,最后她的告别方式,让人刻印进心里,永远也不能遗忘。

…其他真相又有谁知道呢?

人已经不在了,再追想以前,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那位前任胡太医没有传到,似乎是已经远离开京城回原籍去了。他倒是一个聪明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保命平安的最好办法。如果可能…

只可惜不可能。

顺治与我之间,似乎是恢复了往日情景。但是我心里很明白我是不可能再回去了。经过这么多的风波和变故,心里抱着的天真想法都摔碎摔掉了,现在的我再实际不过。我对他有说有笑,因为他是大老板,是皇帝,是玄烨的爸爸,是我名义的上的丈夫。我得对他尽一个妃子应该尽的义务。

但是,以前曾经萌芽过,燃烧过的一些东西,已经被泼熄了,掐灭了。

在皇宫里,可能会找到许多人一生中梦寐以求的珍宝和梦想。但是这里找不到爱情。

他心里有没有数呢?也许有,也许没有。

也许是我们都学会了不再把心事那样坦白的表露出来。我也好,他也好,都是如此。

玄烨三岁了,穿戴着锦缎团绣的小衣小帽,被奶娘领进门来,十分规矩的给太后跪下行礼,然后给皇帝皇后请安,接着才轮到我。

他奶声奶气的说着别人教导的话,但是眼里浓浓的孺慕之思和渴盼之情,一望即知。

太后很给面子,笑着说:“才两天没见额娘就想成这样子了,过去让你额娘看看是不是长结实了。”

他露齿而笑,肉嘟嘟的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肉涡儿,然后忘了规行矩步,象个小火车头似的朝我冲过来。

我一把抱住他,直觉得鼻酸,然后赶紧把眼泪憋回去,摸着他的小脸儿,笑着低声说:“真是结实了,抱着都沉。”

他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额娘,我晚上梦见你,你就这么抱着我的。”

我百感交集,说一句:“乖。”

他又问:“妹妹呢?”

“在那边屋里,我让奶娘抱她过来好不好?”

他从我腿上滑下去,扶一扶歪掉的小帽:“我去看妹妹。”

看他撒腿就跑,奶娘嬷嬷宫女太监都象慌张的鹌鹑一样一窝蜂似的跟上去。

太后笑着喊了句:“玄烨慢点儿!”

后宫里这段时间只有一个格格降世,皇子仍然只有两个,二阿哥福全和我的玄烨。太后不待见常宁,对玄烨却爱若珍宝,已经着人教他背书认字。

我不是傻子,太后的意思我看得出来。

顺治对这个情况也是默认。

皇后呢?皇后从云妃的事情之后安份多了,不知道是她被什么事触动了,还是在太后那里领了什么教诲。她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是起码她表面上又恢复了那种平静宽容的六宫之主模样,淑妃坐在我的下首,帕子在手指间转来转去,凑过头来小声说:“玄烨可真是虎头虎脑儿的,眼睛象你,不过嘴巴下巴什么都象皇上。”

我笑笑。淑妃和她的皇后妹妹倒不亲了,和我的关系却还能保持良好。

“额娘!”

玄烨人没到声先至,牵着他妹妹跨过高高的门坎。不过他是跨过来了,他后面的我那位娇宝宝澄儿小格格可跨不过来。奶娘及时援手,捞了她一把,进了门里又松开手。

大小孩儿拉着小小孩儿,扭扭的不太稳当的走到跟前,一齐扑到我身上。

我拉着大的抱着小的,这一刻我真是满足无憾。小澄儿爬上我膝盖,和他哥小时候一个毛病——又瞄上了我鬓边戴的花。这东西摆在盒子里放在桌上她都不会有兴趣,唯独就喜欢到人头上去摘。

想一想真的很神奇,他们两个,都从一点点的小肉团,长到现在会跑会走会说话的精灵小人儿,中间我曾经担惊受怕日夜难安,也曾经惊喜悲伤渴望祈祷…以前刚刚变成静妃的时候,还想着是不是可以找机会混出宫去,从此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

但是,却想不到会多了这两个甜蜜的负担啊…

我怎么能抛得下他们两个?

静思九十

玄烨放在太后这里,对他,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澄儿的名字是我取的,就在那场变故发生之后。

皇后虽然那时摆出不追查到底不肯罢休的态度,但是在太后和皇帝的明示暗示之下,这些事情都最终化为无形无声。无论是乌云珠对我的无稽指控,还是喜福揭发出来的乌云珠的所作所为——对于皇后来说,能够除去眼中钉是首要。但对于太后来说,后宫应该和平安宁,不需要那些刺激,新闻,又或是翻旧账。

乌云珠当时以养伤的名义被挪出景福宫,挪到哪里去是个未知。总之,我没有再见过她,也没有听人提起过她。

就象以前消失的许多人一样。

想必以后也会有人继续这样在后宫里无声的消失,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太后招手,让人把澄儿抱过去,喂她吃点心。这小丫头长的非常讨好——不是说她长的怎么怎么美,而是她会长,很象太后,据太后身边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说和太后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上次听个宫女在说,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你看三阿哥,再看小格格,生来就是福好命好大富大贵,象咱们,再投胎一百回也是奴才秧子一辈子翻不得身。

皇后嘴角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微笑,那简直成了她的招牌表情。不管何时见她,差不多她都是这个表情,僵硬的好象瓷烧的面具。

玄烨在我身边腻了一会儿,我掰了几颗小核桃给他吃。他又跑过去领着她妹,两个人去庭院里玩儿,太后急忙让人好生跟着,千万不能摔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