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的生辰,哪回都比别人隆重,就是这次我跟太后已经讲好,不要给他操办什么,就是一家人在一起聚聚说说话,就已经很好。别给他养成了骄横的性格,觉得自己太宝贝太重要了,对孩子也不好。太后深以为然。所以今天慈宁宫里,就只有我们这么几个人。说过话,坐着喝茶很无趣,所以很自然——围起桌子,开始打扑克。

太后,皇后,我,淑妃,皇帝被排斥在了圈外,他摸摸鼻子,笑嘻嘻的坐在太后身后看牌,不停的出谋划策。应该出这张不应该出那张,太后嗔他:“行了,帮不上忙净添乱,你到一边儿坐坐吧,回来少不了你吃的。”

皇帝当然假意的不答应,逗得太后呵呵笑。

然后他又搬凳子坐到了我后面来。

汗——

皇后还坐在我对面呢,他这一碗水明显的是端不平。

不过大家都是经过场面的人,没一个表示什么诧异,不满,又或是别的情绪。

所以我也可以装作没事,洗牌发牌权当他不存在。

好在没玩两圈儿他就又转移了阵地,说要去看两张要紧的折子,太后凤手一挥,批准他先去了,不过中午给小玄烨摆的生辰宴不准迟到缺席。

他一走,屋里就显得更融洽了。不管是真是假,反正看起来如此。皇后还给太后说了个笑话呢,虽然一点也不好笑,但是太后很给面子的展露笑容。我凑着洗牌的空儿给太后猜脑筋急转弯。当然这题目现代人人都知道答案,对太后来说也不算难。一人炒豆,红豆绿豆一起炒,然后倒出来后,两种豆自然就分开…

太后到底是太后,只愣了不到五秒钟就弯眉而笑:“无他耳,红豆绿豆各一颗。”

皇后恍然,淑妃不失时机的来一句:“哎呀这也能想着,我可就猜不到。”

这种简单讨巧又能娱乐大家的脑筋急转弯我肚子里还有一堆,挑几个合适的出来讲,又再打两局牌,就到了摆午宴的时候。

玄烨是小寿星,可是风头却全让澄儿给抢了去。太后拿出的礼物她先抢到手里,皇后淑妃送的贺礼她瞅着也两眼放光,这个财迷脾气真是…

玄烨倒是很大方,说:“妹妹喜欢就都送给你。”

只有顺治送的礼他闺女没看上,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这东西小澄儿都没多看一眼,玄烨倒是很欢喜的把东西收起来。然后分座次坐好吃饭。小澄儿上午吃了点心,喝了点汤就跑开去玩儿了。玄烨爱吃冬笋,也喜欢炖的烂烂的酥肉汤锅,吃了不少东西,小脸儿通红发亮。

太后也是心情大好,快吃完的时候玄烨说想去永寿宫陪小澄儿多玩儿一会儿,太后也慷慨的点头答应。

不过跑了一上午,澄儿吃饱了没多会儿就睡了,玄烨坐在我腿上,搂着我的脖子不松手。喜月在一边把吃的玩的摆了一桌子,唯恐不周到。他一眼都不看,头靠在我胸口,安安静静的陪我坐着。

“额娘,你平时要想我就多来看看我,我也很想你。”

我拍着他的背不说话,一直到他就这么在我怀里睡着。

“娘娘,把三阿哥抱里屋睡去吧?”

我点点头。这小子现在几十斤重,抱着还真吃力。

把他放在床上,看他手脚舒展,睡的很安详踏实。我觉得心里又是甜,又是酸的,许多味道搅成一团。

正想伸手摸帕子,一块天青绣边的丝帕已经递了过来,只是递帕的手却是——

我回过头,低声说:“你几时来的?”

顺治声音也低低的:“刚来。澄儿也睡了?”

“嗯。”

他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我又看看玄烨,替他把被子盖好,轻手轻脚的跟他一起走了出来。

“下午没事么?”

“折子都拿过来了,就在这儿看一会儿。”

我点点头,让喜月去沏壶浓茶来,然后在书案上替他理出地方,挽起袖子磨墨,把朱砂什么的备好。

静思九十一

打发皇帝的时候拿出以前伺候总经理大的态度来,勤勤恳恳,周到热情,适当的拍两句马屁,一点儿也不困难。领导皱眉的时候安慰两句,领导开心的时候顺着说两句,领导舒心,我也舒心。

这么看来其实办公室政治很是磨练人的啊,我以前要是没有锻炼过那段时间,还是个初出学门的毛丫头,说不定两天不到就没了耐性要摔桌子砸板凳了。

不过我还是有出气筒的。玄烨虽然寄放在慈宁宫里鞭长莫及,可是小澄儿这捣蛋丫头还是给我很多乐趣。比如,讲鬼故事讲唬她啦,她不听话的时候拿点心逗她不给她吃啦,再比如她闯祸的时候我会适当体罚——揍她小。还别说,小孩儿又弹又拍起来手感好叫一个好啊…

顺治这一天下午的精神很不集中,总是走神。小澄儿睡醒了午觉,又把玄烨也闹醒,两个人在庭院里吵吵扰扰的没一刻消停,连带着乳母宫女和太监都跟着前奔后跑没一刻消停。

他说:“真好…”

“唔?”我抬起头。

“我小时候,博果尔和我差不多大,我们也常这样一起玩一起闹…”

博果尔?

也是个短命的人哪。

从博果尔又未免会想到博果尔那老婆…

我一看顺治的脸色,就知道他肯定也紧跟着想到了。

头一低,继续做摘抄,把一些儿歌什么的写下来,还有三字经和容易上口的诗词什么的,反正无聊,权当在做幼教教材。

“阿蕾。”

我心里叹口气,把笔搁下。这个开头代表着他下面跟着的话肯定又是…

“我当初真的只是赌一口气,你也太让我下不来台了。我都可以拿敬事房的册子和起居注来给你看,我是真的没有…”

我象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知道,我就是小鸡肚肠小心眼儿,误会你冤枉你让你不得已而为之,不过你已经说过许多次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生气啊?”

“我哪里有。”

“那么你…”

“好啦,你还有这么——”我朝那一搁折子呶呶嘴:“快点办正事儿吧。”

他叹口气,不说了,继续看折子。

他解释过许多次,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相信他还是不相信他。

不管相信还是不相信,这个世上,我已经学会了最正确的恋爱方法和处事之道。

爱自己,爱孩子,不要去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在学校的时候喜欢看亦舒小说,但是没什么切身体会。自己打过两个滚,才觉得书上说的大多数都是至理名言。

女人自己站不直,指望男人来帮扶你,那是白日做梦的事。

小澄儿腿短追不上玄烨,不过不要紧,愿意扮乌龟蜗牛陪格格消遣的人多的是,只是难度大点儿,又要让她开心尽兴又不能让她磕着绊着——这小孩儿是不是有多动症啊?我看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孩儿哪有这么爱动的?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孩儿!

“可别是男孩儿投错胎了吧?”

这是太后的原话,千真万确。这句话一出,赞同者颇众,都有同感的直点头。

我也觉得这孩子是淘了点儿,不过女孩子就该厉害点儿,要是小澄儿一副逆来顺受的文静脾气,我才要替她担心呢。

她现在真是无忧无虑啊,可是她终究要长大,童真渐渐会被世俗沾染,权势会将稚嫩任意摆布,直至塑成一个完全不同的新的成品。

我可以帮她多少呢?

我不可能让他们永远不长大,就象玄烨。太后对他的培养方向我很明白,皇后也很明白,所以非常不甘心。

我不愿意再有孩子,玄烨是意外,小澄儿也是意外。如果没有他们,说不定我会学其他穿越时空的女主角一样,想办法从宫中脱身,外面就算风大雨大世道险恶,也总比陷在这里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强。但是现在这只能是个幻想,我是个母亲,我不可能抛得下我的孩子。

喜月替我梳妆的时候会说:“娘娘,您的相貌还和当年进宫时,我第一次为您梳妆时一样哪。我还记得很清楚的,那会儿宫里上下都说娘娘是羊脂玉琢磨出来的玉人儿,别宫的娘娘就算再养容再涂粉都赶不上,羡慕得不得了。现在看,和那时候还是一样哪。”

我笑笑。

是啊,这具身体还年轻。

只是心已经沧桑了。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已经经过了几十年的风霜,那么多的疼痛摧折,早就把人磨的老了。

不止我一个人是如此,当时什么也不懂天不怕地不管的淑妃,第一次见面时犹有稚气如花娇嫩的佟妃,故做老成而总是难以压抑本性的皇后…

所有人都是如此,后宫容不下天真,无论是一时还是一世。

茶点送进来,我洗了手,拣一块递给他。他不用手接,直接张嘴。

好吧…你是你是,我得应付奉承…

他很满意的把点心大口吃了,又用目光示意要喝茶。

我任劳任怨,服务到家,把领导伺候的满意了,才招呼宫女,让她把外面那两位小祖宗请进来喝茶歇歇吃点心。现在御膳大厨房的东西我是没胆子碰,小厨房做东西出来,那是喜月和小术子两个人轮班的盯紧,然后再看着人一样样尝过才会送进来——天天如此都已经成了定规,跟美国防中东恐怖份子的劲头儿有一拼。

不一时两个小短腿儿就跌跌撞撞的回来了,一个个气喘如小牛。我先给这个擦汗,那个马上不依,扯着袖子眼巴巴的看着我的一块手帕。

我笑,再给这一个也擦了。

四样点心一样尝了一件,小澄儿不大爱吃油腻,玄烨喜欢松子,把那个上面有松子的脆饼吃了两块儿,一边咀嚼一边拉着我的衣摆,含含糊糊的说:“额娘,我今晚不回慈宁宫了,我跟你一起睡。”

我扭扭他的小肉脸:“好呀,不过要打发人去慈宁宫说一声去,晚上咱们娘仨一起睡,你们俩可不许尿床!谁要是敢犯规我要拧屁股!”

小澄儿马上用手捂住屁股,一脸怕怕。

玄烨哼了一声:“我才不会尿床呢!我是大人了!”

我瞅着这个刚到炕沿高的“大人”忍笑,小孩子怎么就这么可爱哪!可爱的我真想把他揉进怀里好好咬上几大口解馋。

皇宫是个讲规矩的地方啊,就算玄烨是我的亲儿子,我也不能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放肆不得。

还好小澄儿是女娃,娘俩亲热点儿也没啥。

顺治正事儿不干,跑来跟我们打岔,抱抱这个又亲亲那个。玄烨有点扭捏,因为他总自认为是“大人”了,小澄儿倒是很爱让他抱,一上身两手就去摸她老爹的青皮光壳儿脑门儿。不知道她怎么对脑门儿有偏爱呢?玄烨的脑门儿也总被她荼毒。难道她把清朝这个难看的独特头型当成皮球耍了?

顺治抱着小澄儿,拿了块花生酥逗她,一面回过头来和我说,等小澄儿再大一点就正式给她册公主封号的事。我说不急,印象里清代公主们总得到慢慢懂事的时候才会加封号。因为这时代的小孩子夭折机率太高,加封号又是件郑重的事情,你这边加了那边孩子就挂,不是回事儿。

——不说别人,就说我跟前的这位顺治皇帝自己吧,他死掉的孩子和活着的孩子数目差不多就算对半开了,唔,不是,算上那个四阿哥,活着的还不占数量优势呢…

虽然说不要去想太多,但总是会不经意就想起来。

两位小祖宗吃饱喝足,兄妹俩难得聚首,又合劲儿的跑出去开始折腾。

我坐在窗户里看着他们跑远,一条胳膊伸过来抱住了我的腰。

我也不跟他客气,大大方方靠他怀里。

把自己抖得跟个刺猬一样什么好处也没有,除了会让两个人更尴尬,也让他态度更奇怪。

“看看他们俩,真希望永远别长大就好了。”

这话让我很意外。

他也这么想吗?竟然和我…想的一样。

静思九十二

他似乎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自己接着说:“我小时候和博果尔是最要好的,他成天追着我喊哥哥哥哥,他小时候没我结实,也没我跑得快,总得在后头追我。我干什么他也干什么,我们念书也在一起,骑马也在一起,那会儿十四叔还教我们射箭,还有大哥…”

他竟然能这么平静的提起多尔衮?这个名字可是他的一大心病啊。顺治恨他恨的,此君一死就开始大清算,把他抄家扒坟列了诸多罪状,最后连宗族都给开了,不承认他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了都。

“可是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父皇去了之后,大哥与睿亲王争夺皇位,皇额娘与贵太妃也…后来,我登了帝位。”

后面没话,沉默里有千言万语。

是啊,没有哪个成年人的世界是完美梦幻的。这样的快乐的只存在于天真懵懂的时候。就象玄烨和小澄儿现在不会知道他们吃的点心要重重把关,茶水都是好几双眼睛盯着沏出来一样。这种生活将会伴随他们一生——这从他们出生就已经决定了。

“所有人都在变…”

这一句也直直的刺进我心里面去。刚才我也在心里琢磨这句话。

结果他下一句就让我大吃一惊:“只有你还是璞玉浑然,始终如一。”

我的天啦,他眼睛瞎了?我还璞玉?我早就破瓦一片了我。

不过我现在最大的优点就是学会了沉默是金的真谛,而且贯彻的很到位。

他似乎也不需要我回答,就这么好象自言自语似的在说话。有些事情以前他就和我讲过,有的事是第一次说起。他说小时候在书房念书他念的不如博果尔好,骑射的时候他拼命练,可是等他觉得自己肯定比博果尔强了之后,两个人却已经不需要再比较了,也没有比较的必要了。他甚至说起他以前养过一只小鹰,想着有一天纵马驰骋逐月追风,天无拘地无束…!

就算是皇帝,也曾经是孩子,少年,然后…变成他自己也陌生的帝王吧?

我轻轻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我起来。

他不理会。

好吧…今天我来客串电台主持人知心姐姐…把耳朵借给他用。

只是耳朵。

夕阳斜照在红墙上,院子里有一片显示朦胧的乳桔似的光晕,玄烨他们跑累了,正坐在一边小凳子上看宫女给廊下的鸟儿添食水,小澄儿靠着他坐着,头发散乱,衣裳也乱了。如果画面就此定格,该是多么美的一副图。

但是定格的是人的思绪,而不是时光。

夕阳很快没下西山,玄烨他们回了屋里,乳母赶紧给两位小祖宗洗脸擦手换衣服,然后呈进晚点来,四个菜一个汤,还烫了一小壶酒。我的口味其实比较南方人的,刚来这里的时候怕漏馅,成天的把饽饽面饼什么的往肚里塞。现在胆子大了,改吃米饭也没什么可顾忌的。顺治喝了两杯酒,脸上有点红红的,把外面的衣裳脱掉了回来坐着。我吃的不多,倒了一点汤拌饭,夹了一点素菜就饱了。当年看红楼梦,觉得那里面的人太矫情,刘姥姥就说她们吃的还没有猫啊鸟啊的多。我现在也差不多,虽然没那么夸张,但是饭量也的确一天比一天小了。运动量不够,心思倒动得多。再加上茶点什么的一垫肚子,饭能吃多才怪。!

所以我现在最佩服的人是太后。虽然一开始我就佩服她,但是现在是更上一层楼。她真是吃的好睡的香,万事成竹在胸,永远沉稳安静。

姜就是老的辣啊!

前几天我在慈宁宫还看到太后打拳来着,真是一惊。

顺治问:“想什么呢?”

我顺口说:“想太后打的那趟拳呢,实在很佩服。”

他一笑:“你以前也好骑马射箭的…这些年都没顾上。今年吧,今年秋猎,好好准备准备,我带你一起散心,玩个痛快。”